站在老街街头,可以看见来自各个地区的藏胞。他们那奇特的衣着,瑰丽的装饰,表现出他们的生活方式的特点和对自然美的鉴赏力。你看:一个剽悍的藏族青年,佩腰刀,背长枪,骑骏马,疾驰而过。他那没有理过的黑发,长而卷曲地披撒在肩头,骨质耳环在耳垂上摇摆,配上那袒露在烈日下的古铜色的臂膊,仿佛是欧洲中世纪的骑士。你看:一位健壮的藏族妇女,吆喝着牦牛缓缓走来。她那红润润的脸庞上,早已没有了由于涂抹酥油染下的黑迹;内地运去的润肤油脂,帮助她们抗住了高原寒风的吹刮,保护住了面颊的丰腴。她们显得更美,显得更富于逐水草而居的韵味。特别是她们那梳编成无数根的细发辫,成片地披覆在脑后,发下端佩带的银饰,随步履的移动而叮当作响。远远看去,像一幅缀着银片,闪闪发光的丝绸头巾,别有它的动人之处,无怪乎弦子调中有这样的诗句:“不要以为我没有漂亮的头巾,那黑亮轻软的发辫,不正是漂亮的头巾吗?”看一看,想一想,才能深深体会它那无限美妙的意境。没有仔细地观察生活,怎会有这样独特的感受!怎会写出这样优美的诗句!藏族,也是一个诗的民族呵!
老街的街巷是狭窄的,路面不平,也欠干净。但每一位藏胞,却都是精神抖擞,心情愉快,随着民主改革斗争的胜利,随着封建农奴制度的彻底摧毁,他们已从苦难的深渊中解脱出来。他们的心中,有一条宽阔的道路,通向更美好的未来。现在,他们正用曾为农奴主干活的双手,建设崭新的甘孜。一幢幢楼房,掩映在绿荫中,红砖灰瓦,更衬托出雪山的银白;纵横对峙,更显示出城市的雄伟气概。
汉藏民族的团结,有久远的历史,到处都留下表彰这种团结牢不可破的胜迹。甘孜城南有一座寺庙,名叫“汉人寺”,高耸的木梁泥顶上,屹立着一座楼阁。论建筑风格,它糅合了汉藏人民建筑艺术的特点。传说:文成公主远去西藏,和藏王松赞干布完婚,曾路过这儿。藏胞怀念文成公主,便在她搭帐篷过夜的地方,盖起了这座寺庙。川藏线上,这一类传说是很多的。康定城有一座桥,取名“公主桥”,为什么?也是说文成公主去西藏时,从这座桥上走过。按照史实,文成公主不是经四川而是经青海入藏的,但这样的差异,有什么关系呢。人们不打算去考究事实的真伪,他们景仰文成公主,热爱文成公主,愿意把文成公主的名字,和故乡的名山胜水融在一起。
然而,甘孜的美丽,除了洁白,更在于它还浸染过革命的鲜艳色彩。1935年,长征的中国工农红军,在这儿建立了“博巴政府”。年长的居民还能给你指出:哪儿是那时军民联欢的广场,哪儿是那时博巴政府的地址。作为博巴政府旧址的孔撒土司官邸,虽只剩下几堵颓垣,但红军的英雄形象,却栩栩如生地永远刻印在藏胞的心里。
当年的红军,由于种种原因,留下来的也不少。解放后,他们有的参加了解放军,去到西藏等地工作;有的转入了农业生产,在农业合作社里担当着重要的职务。他们大多是内地人,但都深深地爱上了高原,在高原安了家,养育了儿女。是他们,最早在汉藏民族间,播下革命友谊的种子;也是他们,继续在为汉藏民族的亲密团结,贡献出毕生精力。高原上的老红军,我向你们致敬!
博巴政府的副主席格达活佛,就是甘孜白利寺的喇嘛。白利寺,在甘孜城西三十里,依山面水,雅砻江缓缓流过庙前。现在,庙里还保存着格达活佛的许多遗物,供群众参观。
格达活佛为人正直,具有爱国思想。红军来时,他和其他爱国者组织了支援委员会,供应口粮,协助运输;红军走后,他又收容伤、病员,悉心治疗痊愈后,又送他们北上。此外,他还编写了许多弦子词,宣传民族团结和热爱祖国的进步思想。他自己也非常怀念红军,盼望红军早早转来。1937年冬天,他到了成都,在街头的书摊上,忽然看见一张年画。他认出了画上的朱总司令,于是,喜不自胜,马上把这张画买了回去。据说,直到现在,这张《第八路军山西奋战图》的年画,还贴在他的卧室里。
1950年,为了和平解放西藏,格达活佛要去拉萨,谁知走到昌都,就被英帝国主义特务福特所杀害。英帝国主义以为这样就可以阻遏住我们解放自己的领土――西藏。他们的算盘终归是打错了,格达活佛的血洗亮了藏胞的眼睛。从此,他们更加紧密地团结在党的周围,为建设新的康藏而献出全副精力。每年春天,当布谷鸟忙于催耕的时候,人们便跳起格达弦子,唱起爱国歌曲,来纪念这位可敬可爱的爱国者。
(节选自方赫《川藏高原两座城》)
蒙自杂记
朱自清
我在蒙自住过五个月,我的家也在那里住过两个月。我现在常常想起这个地方,特别是在人事繁忙的时候。
蒙自小得好,人少得好。看惯了大城的人,见了蒙自的城圈儿会觉得像玩具似的,正像坐惯了普通火车的人,乍踏上个碧石小火车,会觉得像玩具似的一样。但是住下来,就渐渐觉得有意思。城里只有一条大街,不消几趟就走熟了。书店,文具店,点心店,电筒店,差不多闭了眼可以找到门儿。城外的名胜去处,南湖,湖里的崧岛,军山,三山公园,一下午便可走遍,怪省力的。不论城里城外,在路上走,有时候会看不见一个人。整个儿天地仿佛是自己的;自我扩展到无穷远,无穷大。这教我想起了台州和白马湖,在那两处住的时候,也有这种静味。
大街上有一家卖糖粥的,带着卖煎粑粑。桌子凳子乃至碗匙等都很干净,又便宜,我们联大师生照顾的特别多。掌柜是个四川人,姓雷,白发苍苍的。他脸上常挂着微笑,却并不是巴结顾客的样儿。他爱点古玩什么的,每张桌子上,竹器瓷器占着一半儿;糖粥和粑粑便摆在这些桌子上吃。他家里还藏着些“精品”,高兴的时候,会特地去拿来请顾客赏玩一番。老头儿有个老伴儿,带一个伙计,就这么活着,倒也自得其乐。我们管这个铺子叫“雷稀饭”,管那掌柜的也叫这名儿;他的人缘儿是很好的。
城里最可注意的是人家的门对儿。这里许多门对儿都切合着人家的姓。别地方固然也有这么办的,但没有这里的多。散步的时候边看边猜,倒很有意思。但是最多的是抗战的门对儿。昆明也有,不过按比例说,怕不及蒙自的多;多了,就造成一种氛围,叫在街上走的人不忘记这个时代的这个国家。这似乎也算利用旧形式宣传抗战建国,是值得鼓励的。眼前旧历年就到了,这种抗战春联,大可提倡一下。
蒙自的正式宣传工作,除党部的标语外,教育局的努力,也值得记载。他们将一座旧戏台改为演讲台,又每天张贴油印的广播消息。这都是有益民众的。他们的经费不多,能够逐步做去,是很有希望的。他们又帮忙北大的学生办了一所民众夜校。报名的非常踊跃,但因为教师和座位的关系,只收了二百人。夜校办了两三个月,学生颇认真,成绩相当可观。那时蒙自的联大要搬到昆明来,便只得停了。教育局长向我表示很可惜;看他的态度,他说的是真心话。蒙自的民众相当的乐意接受宣传。联大的学生曾经来过一次灭蝇运动。四五月间蒙自苍蝇真多。有一位朋友在街上笑了一下,一张口便飞进一个去。灭蝇运动之后,街上许多食物铺子,备了冷布罩子,虽然简陋,不能不说是进步。铺子的人常和我们说,“这是你们来了之后才有的呀。”可见他们是很虚心的。
蒙自有个火把节,四乡是在阴历六月二十四晚上,城里是二十五晚上。那晚上城里人家都在门口烧着芦秆或树枝,一处处一堆堆熊熊的火光,围着些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孩子们手里更提着烂布浸油的火球儿晃来晃去的,跳着叫着,冷静的城顿然热闹起来。这火是光,是热,是力量,是青年。四乡地方空阔,都用一棵棵小树烧;想象着一片茫茫的大黑暗里涌起一团团的热火,光景够雄伟的。四乡那些夷人,该更享受这个节,他们该更热烈的跳着叫着罢。这也许是个拔除节,但暗示着生活的伟大,是个有意义的风俗;在这抗战时期,需要鼓舞精神的时期,它的意义更是深厚。
南湖在冬春两季水很少,有一半简直干得不剩一点二滴儿。但到了夏季,涨得溶溶滟滟的,真是返老还童一般。湖堤上种了成行的由加利树;高而直的干子,不差什么也有“参天”之势。细而长的叶子,像惯于拂水的垂杨,我一站到堤上禁不住想到北平的什刹海。再加上崧岛那一带田田的荷叶,亭亭的荷花,更像什刹海了。崧岛是个好地方,但我看还不如三山公园曲折幽静。这里只有三个小土堆儿。几个朴素小亭儿。可是回旋起伏,树木掩映,这儿那儿更点缀着一些石桌石墩之类;看上去也罢,走起来也罢,都让人有点余味可以咀嚼似的。这不能不感谢那位李崧军长。南湖上的路都是他的军士筑的,崧岛和军山也是他重新修整的;而这个小小的公园,更见出他的匠心。这一带他写的匾额很多。他自然不是书家,不过笔势瘦硬,颇有些英气。
联大租借了海关和东方汇理银行旧址,是蒙自最好的地方。海关里高大的由加利树,和一片软软的绿草是主要的调子,进了门不但心胸一宽,而且周身觉得润润的。树头上好些白鹭,和北平太庙里的“灰鹤”是一类,北方叫做“老等”。那洁白的羽毛,那伶俐的姿态,耐人看,一清早看尤好。在一个角落里有一条灌木林的甬道,夜里月光从叶缝里筛下来,该是顶有趣的。另一个角落长着些芒果树和木瓜树,可惜太阳力量不够,果实结得不肥,但沾着点热带味,也叫人高兴。银行里花多,遍地的颜色,随时都有,不寂寞。最艳丽的要数叶子花。花是浊浓的紫,脉络分明活像叶,一丛丛的,一片片的,真是“浓得化不开”。花开的时候真久。我们四月里去,它就开了,八月里走,它还没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