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字塔耸立在深雪中。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埃及沙漠,埋在新冰河期的大衣下。沙丘被冻僵了,上面积着被风卷起的雪堆。过去火热的精灵化身成了平原中的冰雪,绕着呼啸舞动的旋风,没多久便软弱地平息下来。
梅勒蹲在金字塔顶端阶梯的雪中,尤妮帕的头靠在她的怀里。这个有着镜子眼睛的女孩合上了眼睛,但眼皮却不停抖动着,仿佛后面有对甲虫想破茧而出似的。雪花落在尤妮帕的睫毛和眉毛上,让她看来更加苍白。尤妮帕在雪白的皮肤和淡金色直发的衬托下,就算没有渐渐覆盖住两人的白雪,也仿佛是一个瓷娃娃:显得脆弱,带点悲伤,似乎她一直想着过去的一桩悲剧一般。
梅勒冻得惨兮兮的,四肢打着哆嗦,手指颤抖,每呼吸一口气,都觉得肺部吸进了碎玻璃。她头痛欲裂,但分不出这是因为寒冷,还是逃出地狱所导致的结果。
一场直接带她来此处的逃亡。
来到埃及,来到沙漠。
上一次的冰河期后,这些沙地和沙丘第一次埋在深深的雪里。
尤妮帕呢喃着,她的额头皱了起来,但镜子眼睛依然未张开。梅勒不知道,当尤妮帕终于苏醒后,会发生什么事。自从她的心在地狱被植入一小块石光后,她就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地狱中心那个难以捉摸的石光牢牢控制了她。
尤妮帕此时还昏迷着,但当她苏醒后……梅勒不愿去想。
她已精疲力竭,不想再去打斗,不管是对付尤妮帕、地狱中的丽灵,还是地面上埃及帝国的走狗。梅勒的勇气与坚毅已经消失殆尽,这时候只想睡上一觉,好好休息,等着凛冽的寒风轻摇着她睡入冰雪之中。
“不行!”
水后唤醒了神智不清的梅勒。她脑海中的那个声音既熟悉,同时又无比陌生。就像那个寄居在她体内,此后一直伴随着她的每个思绪、每个步伐的生灵一样陌生。
梅勒抖了抖身子,鼓起她最后的力量。她必须活下去!
她急忙抬起头,看着天空。
上面还一直在激战着。
那只有双翅膀的石头狮子维米特拉克斯和一艘埃及帝国的太阳飞艇正在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空战。自从维米特拉克斯浸过了石光后,它的黑曜岩身子便发着光,好像它是熔岩铸成的一样。这时狮子在天空中像流星一般划出一道道的光芒。
梅勒看着维米特拉克斯再一次由上方冲撞那艘翻滚起来的太阳飞艇,紧紧捉住这艘新月形的飞船,停在上面。它的翅膀收在这个约比威尼斯摇船长三倍的船身左右。在重达吨许的狮身重量下,飞船很快失去高度,直奔地面,直奔金字塔,直奔梅勒和尤妮帕!
梅勒终于从僵滞状态中完全苏醒过来,仿佛包覆在她身上的寒冷冰甲,顿时被震裂开来。她跳起来,手臂下夹着昏迷的尤妮帕,拖着她穿过雪地。
她们在金字塔上层三分之一处。如果太阳飞艇撞裂了金字塔的外侧,她们便毫无机会。崩裂的碎石会将她们连带卷入塔内。
维米特拉克斯第一次抬起头,看这艘摇摇晃晃的飞艇的去向。当它张开翅膀,试图转移飞艇坠落的方向时,与风摩擦而过带来了一阵尖锐的巨响。但船身过重,不是凭它一人之力便可以拦阻的,依然维持着垂直的路线朝深处坠落,直奔金字塔的侧面。
维米特拉克斯大吼着梅勒的名字,但她根本没时间抬头看。她拖着尤妮帕沿着石阶后退,每一步都得吃力地从积雪中拔出自己的脚,几乎快要绊倒。她明白,只要自己一跌倒,就再也站不起来。她残余的力量也已耗尽。
在那艘太阳飞艇接近时,一声尖锐的呼啸窜入梅勒的耳里:命运的箭尖瞄准了她,看来将会命中目标。
“尤妮帕,”她气喘吁吁地喊道,“你必须帮我……”
但尤妮帕毫无动静,只有合上的眼皮在抖动,并发出些咕噜声。要不是还有这个生命迹象,梅勒差不多就是拖着个死人在雪地上走:尤妮帕的胸口不再起伏,因为那里已没有跳动的心脏,只是一块石头。
“梅勒!”维米特拉克斯又在咆哮,“站着别动!”
梅勒听到了,却没反应,继续走了两步,直到那话惊醒了她。
站着别动?真见鬼了!
她回头看去,见到飞艇――好近!――见到船身上的维米特拉克斯张开翅膀努力逆风拍打,也看出在她之前那只狮子已注意到的事。
太阳飞艇翻滚得更加厉害,偏离了原来坠落的路线,现在朝着金字塔侧面另一个棱角直冲而下,正好是梅勒想让自己和尤妮帕撤离到的安全地点。
现在掉头已经没有用,梅勒放开尤妮帕,趴到她身上,用手臂护住她的脸,就这样等着撞击。
两秒,三秒,当撞击来到时,就好像有人在梅勒耳边狠狠敲着一面大锣,地面轰然震动起来,她确信金字塔会随之崩塌。
当维米特拉克斯在她们身旁现身,不像降落,而是坠落,地面再度震动了起来。它的爪子攫起梅勒和尤妮帕,飞到空中。尽管发出光芒,它的身体还是冰凉的。
它的谨慎显得多此一举。金字塔承受住了撞击,只有棱角上的雪块崩裂开来,滑落了两级阶梯,化成一片闪烁晶莹的云霭,一片冰雪之雾覆盖住斜面好一会儿。直到雪崩停止后,梅勒才看到飞艇的下场。
那艘金色的新月卧在其中一级阶梯的上端,离几秒钟前梅勒和尤妮帕蹲伏的地方只有几步远。船身侧在一旁,紧邻下一级阶梯的墙面。梅勒在空中只能辨识出一处轻微的损伤,一个维米特拉克斯在船的甲板上凿出的洞。
“放我们下来!”梅勒对狮子说,虽然上气不接下气,但同时也松了口气,感觉到一股新的力量流过体内。
“太危险了。”狮子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形成一团白色的烟雾。
“没事的。难道你不想知道那飞艇里有什么?”
“绝对不想!”
“木乃伊战士!”水后在梅勒脑袋里说话,只有她听得到,“一大队的木乃伊战士,还有一名经由魔法操纵飞艇的祭司。”
梅勒看了一眼在维米特拉克斯另一只前爪中晃荡的尤妮帕。她的嘴唇在动。
“尤妮帕?”
“什么事?”维米特拉克斯问。
“我想她醒了。”
“真是会挑时间,”水后发牢骚,“为什么这东西老是在不需要的时候冒出来?”
梅勒不理会自己体内的声音。不管这意味着什么或可能让他们更伤脑筋,见到尤妮帕苏醒过来,她很高兴。毕竟是她把尤妮帕打昏的,她很过意不去,但她的好友没给她任何选择。
“如果她还是你的朋友的话。”水后读取她的想法,已不是第一次了,这早已成了一种坏习惯。
“她当然是我的朋友!”
“你看到她的举动,也听到她对你说的话。朋友不会这样做的。”
“那是石光,尤妮帕也没办法。”
“但这也改变不了她试图伤害你的事实。”
梅勒没有回答。她飘在离金字塔最近的阶梯上方十余米。
维米特拉克斯的抓攫慢慢开始让人作痛。
“放我们下来!”她又求了它一次。
“至少金字塔看来稳固。”狮子同意道。
“这是不是说,我们可以看看飞艇?”
“我可没这么说。”
“但下面根本没有动静。如果里面真有木乃伊,那他们也都……”
“死了?”水后挖苦地问道。
“失去了战斗力。”
“或许吧,但也不一定。”
“又是这种能帮上大忙的意见。”梅勒刻薄地说。
维米特拉克斯做出决定,轻轻鼓动翅膀,把梅勒和尤妮帕带回稳固的地面,就像耸立在地狱入口、有四千年历史的金字塔一样稳固。
它先把梅勒搁在一级石阶上。梅勒站稳后,才小心地接下维米特拉克斯爪子上的尤妮帕。尤妮帕的嘴唇还一直动着,她的眼睛现在是不是开了条缝隙?梅勒似乎看见她眼皮下的镜子眼睛在闪烁着。
她慢慢地把她的朋友搁到雪中。她急着想跑到飞艇那儿去,但她先得照顾好尤妮帕。
梅勒轻柔地拍着尤妮帕的脸颊。当她冰冷的手指碰触到她的皮肤时,感觉就像冰块撞到了冰块一样。梅勒想着,还要多久才会出现冻伤的初步迹象。
“尤妮帕,”梅勒低语着,“你醒了吗?”
她从眼角见到维米特拉克斯发光的身体紧绷着,注意到黑曜岩下一股股强大的肌肉像拳头般鼓起。这头狮子准备好对任何攻击立刻做出反应。它的疑虑不单是针对太阳飞艇,尤妮帕的背叛同样让它和水后不信任,只不过它表现得没那么明显。
尤妮帕的眼皮眨了眨,迟疑地张开了。梅勒看到自己的脸反射在尤妮帕镜子眼睛的镜片中。她几乎认不出自己来,好像有人拿了张雪人的照片到她面前一样――她的头发结了一层冰,皮肤是青白色的。
我们需要温度,梅勒惊恐地想着。我们会死在这里。
“梅勒,”尤妮帕绽开的嘴唇冒出微弱的声音,“我……
你……”接着她又默不作声,难受地咳着,一只手紧抓住梅勒的衣摆,“好冷。我们……在哪里?”
“埃及。”虽然是自己亲口说出,但梅勒感到无比荒唐,好像在说她们在月球上。
尤妮帕的镜子眼睛瞪着梅勒,但那闪闪发光的镜片并未透露出她的想法。那个时候,当魔镜师傅亚钦波多帮她安上镜子眼睛,让这盲眼女孩可以看东西时,梅勒只觉得那镜子眼神冷冰冰的;但那种感觉绝不像此刻处于这个新冰河期这种情景中这样恰到好处。
“埃及……”尤妮帕的声音听来沙哑,但不像在金字塔内想说服梅勒呆在地狱时那样冷淡了。梅勒心中冒出一丝希望。
石光在陆地上面是不是无法控制住尤妮帕呢?
飞艇那个方向响起一阵金属声,然后是咔嚓声。
维米特拉克斯发出一声骇人的咆哮,急转过身。它爪下的地面又再震动起来。
飞艇的侧面――现在朝上的那面墙,一片金属朝外打开了,像一张竖起来的昆虫翅膀颤抖了好一会儿。
维米特拉克斯护在梅勒面前。这样一来,它遮住了梅勒的视线,梅勒几乎把脖子伸到最长,想从它的四肢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有东西从那条开口挤了出来,不是木乃伊战士,也不是祭司。
“狮身人面。”水后低声说着。
那个生物有着男人的上半身,臀部以下是狮身,裹着沙黄色的皮毛,有着四条强而有力的腿和尖刀般锐利的兽爪。狮身人面似乎没有注意到维米特拉克斯和女孩们,坠毁一事看来让他虚弱无比。他的血从多处裂开的伤口流到皮毛上,头上有道特别深的裂缝。他在舱口软弱无力地撑了好几次,最后失去重心,滚过船身的边缘,掉落在一级阶梯较高的地方,像头过大的水牛一样狠狠摔了下来。他的血溅在雪地上,躺着一动不动。
“他死了吗?”梅勒问。
维米特拉克斯大步走过雪地,朝飞艇而去,低头看着那只狮身人面:“看来是这样。”
“里面还有没有?”
“我看一下。”它潜行接近飞艇,紧贴地面,鬃毛竖起。
“如果这艘飞艇的任务只是侦察,那一头狮身人面在船上干吗?”水后问道,“这种工作通常由祭司负责。”
梅勒并不太熟悉埃及帝国的职位等级,但她也知道狮身人面一般都占据高位,只在法老亚门欧菲斯和霍拉斯的大祭司之下。
维米特拉克斯像只小猫一样灵活地爬上船身,只有爪子在金属上发出的轻微刨抓声响,透露了它的行踪。但里面如果真的还有什么东西存活着,他们的声音也早已发出警告了。
“为什么是只狮身人面?”水后又问了一次。
“我哪里会知道?”
尤妮帕的手摸索着梅勒的手。两人的手指交叉紧握在一起。虽然情势紧张,梅勒还是感到松了口气,至少眼下看来石光无法影响尤妮帕或已对她失去兴趣。
维米特拉克斯潜行到敞开舱口的最后一段路。它把自己巨大的前爪挪向开口,颈子前伸,瞄着下面。
期待的攻击并未发生。
维米特拉克斯绕着没被舱盖遮住的舱口各处,从各个角度瞧着船体内。
“我好冷!”尤妮帕的声音听来像是思绪飘到远方,以至于理智还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梅勒更紧地抱着她,但她的目光继续盯着维米特拉克斯。
“它不会要进去里面吧?”水后说。
我们要打赌吗?梅勒心想。
黑曜岩狮猛然一跃,它巨大的身子正好穿过那个开口。当它这个发光的轮廓消失后,周遭顿时变得灰白。直到现在,梅勒才明白是它的光亮让周遭的雪地无比闪亮。
她等着一阵声响――打斗的杂声、叫喊和咆哮以及撞击船身后发出的空洞回声。但四周寂静无比,反让她担心起维米特拉克斯来。
“你想它会不会出事?”她问水后,却见到尤妮帕精疲力竭地耸了耸肩,因为梅勒大声问着。当然啦,尤妮帕还不知道梅勒发生了什么事!在地狱相遇之前,她们是在威尼斯说再见的。当时水后对梅勒来说,还只是个传奇,一个威尼斯人低声虔敬地提到的神秘力量。她从未想过,水后有天――真的只在几个小时后――会存在她的身体内。
那时候起,发生了许多事。梅勒不再想对尤妮帕讲述她的冒险,讲述她穿越地狱、寻求抵抗埃及帝国的救援之旅。但在地底深处,等着她的只是痛苦、危险和石光,还有尤妮帕。梅勒急着想知道尤妮帕发生了什么事。她希望终于能好好休息一下,能和她最好的朋友聊一聊。
飞艇内响起一声铿锵的金属声。
“维米特拉克斯?”
狮子没有响应。
梅勒看着尤妮帕:“你能站起来吗?”
一道暗影掠过那对镜子眼睛。过了几分钟,梅勒才搞清楚那不过只是一只在她们头上飞过的猛禽的倒影。
“我可以试试看。”尤妮帕说,但声音听来无比虚弱,梅勒很怀疑她是不是能做到。
尤妮帕挣扎着站起来,天知道她哪来的力量。但接着梅勒想起尤妮帕胸内那一小块石光如何转瞬之间治好她的伤口。
尤妮帕站了起来,和梅勒一起吃力地拖着脚步靠近飞艇。
“你想要爬上去?”水后惊恐地问道。
总要有人去察看一下,梅勒心想。
水后和她一样担心维米特拉克斯,而她并没有好好藏住这种情感:梅勒几乎能清楚地感觉到水后的不安,就像是她自己的似的。
在抵达弯曲的船身尖端之前,梅勒看了一眼两米下方的雪地上没有气息的狮身人面一眼。狮身人面失血更多了,形成了一颗不规则的红星,尖端像罗盘刻度一样指着各个方向。
血在寒冷中已开始冻结。
梅勒又看向舱口,因为飞艇的船身太高,她们离得太近,现在无法见到那个开口;并且要爬上平滑的船身并不容易。
一声巨响让她吓了一跳。
维米特拉克斯又蹲踞在船身上。它从舱口一跃而出,温柔的狮眼瞧着下方的女孩们。
“空的。”它说。
“空的?”
“没有人,没有木乃伊,也没有祭司。”
“这不可能,”水后在梅勒脑海里说着,“霍拉斯祭司不会允许狮身人面单独巡逻的。祭司和狮身人面是死对头。”
你倒是很了解他们,梅勒心想。
“我竭尽所能帮威尼斯抵抗埃及帝国及其大军,我对他们略有所知,这真的让你觉得奇怪?”
维米特拉克斯张开一只翅膀,先举起梅勒,然后有些犹豫地举起尤妮帕放到它身旁的金色船身上。狮子指着舱口:“爬进去,里面比较温暖,你们至少不会受冻。”
它话音未落,一个巨大、孔武有力的东西突然自深渊跃上了残骸,发出一个潮湿沉闷的声响,落在后方的船身上。梅勒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尤妮帕的手就被扯离了她的手。
梅勒急忙转过身,面前站着那只受伤的狮身人面,他巨大的爪子抓住了尤妮帕。这时的尤妮帕看起来更加脆弱,像落入兽爪中的玩具一样。
她没叫喊出声,只低声呼唤着梅勒的名字,接着就完全安静下来了。
维米特拉克斯想把梅勒推到一旁,好接近船身上的狮身人面。但那个生物摇着头,无比吃力,似乎每个动作都让他感到剧痛。他头上伤口的血滴到尤妮帕的头发上,冻得死死的。
“我会把她四分五裂的。”狮身人面慢慢吐出话来,说着梅勒的语言,但带着一种腔调,听来像是舌头肿起来似的,说不定还真是如此。
“别说话。”水后的声音听来在恳求,“让维米特拉克斯去解决。”
但尤妮帕――“它知道该怎么做。”
梅勒的目光盯着尤妮帕的脸。她的惊恐似乎冻僵在脸上,只有那双镜子眼睛依然冰冷、无动于衷。
“别再靠近,”狮身人面说,“她会没命的。”
维米特拉克斯的尾巴慢慢从一边摆荡到另一边,来来回回,一直不断。当它伸出爪子,爪尖刮过船身时,响起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
狮身人面身处绝境。和维米特拉克斯打斗,毫无胜算,但它还是以自己的方式顽强抵抗:紧抓着尤妮帕,把她当成一面盾牌。她的双脚离地半米不停地荡着。
梅勒注意到狮身人面站得并不稳。他弯起右前爪,刚好让爪掌碰不到雪地。狮身人面痛苦难当,也绝望无比,而这点正好让他难以捉摸。
梅勒忘了冷冽刺骨的风,甚至自己的恐惧。“你不会有事的!”她对尤妮帕喊着,不确定她的朋友是否听得到她的声音。
随着每次的呼吸吐纳,尤妮帕看起来越来越没有精神。
维米特拉克斯朝狮身人面踏上一步。
“别动!”狮身人面压低声音说着。黑曜岩狮的光芒反射在它的眼中。狮身人面不清楚站在前面的是谁或什么东西:
一只孔武有力的飞天狮子,像块刚被锻铸的铁块一样闪闪发光。
维米特拉克斯这次听命,停了下来。“你叫什么名字,狮身人面?”它厉声问道。
“辛方特。”
“那好,辛方特,你好好想想。如果伤了那女孩一根汗毛,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我说得到做得到,快得你都不会有感觉;但你如果惹火了我,我会慢慢折磨你。”
辛方特眨着眼。血流进他的左眼,但他空不出手来抹掉:
“别动!”
“你已经说过了。”
梅勒看出狮身人面手臂上的肌腱和肌肉紧绷着。他改变抓攫的姿势,现在双臂抱着尤妮帕,依然让她双脚腾空。
他撕扯着她,让她惊恐无比。狮身人面会把她撕成两块!
“不会的。”水后说着,也不太肯定。
他会杀了她。疼痛会逼他发疯。
“狮身人面比你们人类更能承受疼痛。”
维米特拉克斯表现出无比的耐性:“辛方特,你是个战士,我不会欺骗你。你知道,我不会让你跑掉的,但我也不想你死。
你会驾驶这艘飞艇,而我们想离开这里。这不是很好吗,你以为呢?”
“为什么要飞艇?”辛方特不明究竟地说着,“我们交过手,你能飞,根本不需要我。”
“不是我,而是这些女孩。她们在我背上飞行,在这种温度下,几分钟就会被冻死。”
辛方特模糊的目光飘过了梅勒和狮子,然后游移到那耀眼的无边白色雪地上:“这是你们干的吗?”
维米特拉克斯抬起一道眉毛:“什么?”
“这片冰雪,这片沙漠没下过雪……从来没有过。”
“不是我们,”维米特拉克斯说,“但我们知道谁要对此负责,他可是个法力无边的朋友。”
狮身人面又在眨眼。他似乎在琢磨维米特拉克斯的话的可信度。这头狮子是不是想让他不安?他的尾巴来回拍打,尽管冰冷严寒,他的额头上还是出现了汗珠。
梅勒屏住呼吸。突然间,辛方特几乎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轻轻地把尤妮帕搁到地上。直到脚碰到了船身表面,尤妮帕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跌跌撞撞地跑向梅勒。两个人抱在一起,但梅勒并没躲起来,她想好好看着这个狮身人面。
维米特拉克斯一动不动,它和狮身人面互相对看着。
“你不会食言?”狮身人面问,听来几乎是吃惊不已。
“没错,只要你能带我们离开这里。”
“别试图耍任何魔法,”梅勒补上一句,但现在已是水后透过她说出的话,“我懂得狮身人面的魔法,你想动用魔法,我便会知道。”
辛方特瞪着梅勒,讶异无比,似乎怀疑自己是不是低估了这个女孩。
没人比梅勒更讶异自己说出的话,但她并未试图阻止水后使用她的舌头――就算她这时已经知道她可以这样做。
“别用魔法。”水后再度透过梅勒的嘴说着。接着她又说了几个字,既不属于梅勒常用的话,也不是来自任何一名人类。
那是狮身人面的语言,其含意似乎让辛方特印象无比深刻。他再次疑惧地打量着梅勒,接着他的犹豫转成敬畏。他低下头,谦卑地鞠着躬。
“我会照您的吩咐去做。”他说。
尤妮帕的目光问着,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但梅勒必须继续瞒着她,现在没时间回答。
维米特拉克斯却知道是谁透过梅勒发话。它比任何人类更能察觉到水后的存在,梅勒不止一次地问着,她体内那个奇幻的生灵和黑曜岩狮之间到底有何种关连。
“你先进去。”它对辛方特说,指着舱口。
狮身人面点点头。他的脚掌在雪地上留下红色的足印。
一阵尖锐的响声划破了冰原,声音刺耳,梅勒和尤妮帕不得不捂住耳朵。这声尖叫在大地间回荡着,直达远处个别被雪覆盖的金字塔。冰层龟裂,船身上下方阶梯边缘的冰柱松开了,钻入两米深的雪地。
梅勒认出这个声音。
一只老鹰的叫声。
辛方特呆住了。
地平线上冒出了一只巨大的猛禽的轮廓,比所有的金字塔都来得高,羽毛呈金色,翅膀无比宽大,似乎想包覆整个世界似的。当翅膀伸展开时,卷起了一阵怒号的风雪。
梅勒见到平原上的雪堆被掀了起来,像一面白色的云墙呼啸而来;直到金字塔前不远处,风雪的威力才平息下来。这只巨大的老鹰张开大喙,发出高亢的叫声,这次更加洪亮。周遭的雪现在全都震动起来,像遇到地震一般颤动着。尤妮帕紧抓着梅勒,而梅勒出于直觉地抓着维米特拉克斯长长的鬃毛。
辛方特陷入极度恐慌中,眼睛大张,向后避开,却在太阳飞艇平滑的船身上失去了重心,跌出船外,坠入深处。这次的撞击比先前还重,下一级的金字塔阶梯并未撑住。他继续向下跌落,长腿折断,头部多次撞到冰和石头,直到金字塔底,狮身人面才平躺下来,离他们好几个阶梯远,身子不自然地扭曲着。毫无疑问,他死了。
那只老鹰又叫了一声,接着合上翅膀,像名表演成功的魔法师藏身于披肩之后,然后消失无踪。
转瞬之间,地平线再度空荡荡的,一切照旧,除了辛方特死死地躺在下方的雪里。
“到飞艇里去,快点!”维米特拉克斯叫道,“我们必须――”
“离开?”有人在他们上面问着。
一级阶梯高处站着一名男子,虽然严寒,却未穿衣。有那么一会儿,梅勒以为见到他身上有细小的羽毛,但逐渐消失掉了。或许是个错觉。他的皮肤曾涂满金色,但现在只剩几条胡乱涂着的色条。他的光头颅上镶着细致的金色格网,就像棋盘的图案一样,覆盖住他整个后脑袋,而前面几乎伸达眉毛。
梅勒认出他来:赛特,埃及霍拉斯大祭司,法老的亲信及埃及帝国的第二把交椅。
在刺杀地狱之主――光爵的计划失败后,他化作一只老鹰,逃出了地底世界。维米特拉克斯跟随着这只大鸟,找到了金字塔的出口,带他们回到了地上。
“没有我,你们哪里也去不了。”赛特说,听来并不像他所期望的那样让人害怕。
见到冰封的沙漠,同样让他感到不安。但至少他看来不怕冷,梅勒见到他脚下的雪在融化。赛特不愧是法老仆役中最强大的魔法师。
“进飞艇里去!”维米特拉克斯低声对女孩们说,“快点!”
梅勒和尤妮帕急忙奔向舱口,但赛特的声音又再次让她们停了下来。
“我不想打斗,不是现在,也绝不会在这里。”
“那你要什么?”梅勒的声音轻微颤抖着。
赛特似乎在琢磨。“答案。”他的手指着广阔的冰原,“关于这里的一切。”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维米特拉克斯说。
“但之前你们有其他的说法,还是你们在那可怜的辛方特死前骗了他?你认识该为这一切负责的那个家伙,你说他是你们的朋友。”
“我们不想和你争论,霍拉斯祭司,”维米特拉克斯说,“但我们也不是你的奴隶。”
这名祭司不是普通的敌人,维米特拉克斯也不会低估对手。
赛特露出邪恶的微笑:“你是维米特拉克斯,对不对?威尼斯人称为卖国贼之祖。很久以前,你把你那会说话的石狮子一族留在非洲,来和威尼斯一战。别这样呆呆地看着我,狮子,没错,我认识你。至于你不愿当奴隶一事,我也不会要你这样的家伙当仆役。你很危险,不可捉摸。我们也和你剩下的部族有过痛苦的经验。帝国把它们的尸体丢进太阳城的尸体磨坊磨成了沙,洒在尼罗河的岸边。”
就算梅勒愿意,她也无法动弹。她的手足像被冻住一般,甚至她的心似乎也停止跳动。她瞪着维米特拉克斯,看到它闪烁的熔岩眼睛中满是怒气、仇恨、绝望。自认识它以来,它就抱着有天能重回部族的希望。
“你说谎,祭司。”它平淡地说着。
“也许吧,也许我在说谎,也许不是。”
维米特拉克斯准备跃出,但水后借着梅勒的嘴巴叫道:“不要!如果他死了,我们永远无法活着离开这里!”
有那么一会儿,看来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止维米特拉克斯,就连赛特也退了一步。只见狮子按捺下来,但还保持着随时跃出的姿势。
“我会查出你说的是不是真话,祭司。如果是真的,我会找到你,还有要为此负责的所有人。”
赛特又微笑着:“这是不是说,我们现在可以把个人恩怨搁下,来谈一谈我们的交易?你们告诉我埃及发生了什么事,我就用飞艇带你们离开这里。”
维米特拉克斯沉默着,但梅勒说:“同意。”
赛特对她挤挤眼,然后又看着狮子:“你同意吗,维米特拉克斯?”
黑曜岩狮用前爪抓过飞艇的金属,留下了四道手指宽的痕迹,深度有梅勒的食指长。它点了点头,只那么一下,但愤懑无比。
梅勒的脑海里回荡着,被尸体磨坊磨成了沙。一整个部族。这会是真的吗?
“是真的,”水后说,“这就是埃及帝国,赛特就是这个帝国。”
也许他在说谎,她心想。
“谁知道。”
但你不相信?
“维米特拉克斯迟早会找出真相,我相不相信,并不重要。”
梅勒想走到维米特拉克斯身边,抱着它强壮的颈子,安慰它,和它一起哭。但那头狮子站在那里,像冻僵一般。
梅勒朝尤妮帕打了个手势,要她跟在后面爬进飞艇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