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时,是地中海某处的一艘太阳飞艇从天坠落,像一只被埋伏在旁的猎人用猎枪射中的死鸟一样坠落。这艘金色的新月急速转圈,滚落深处,船上的狮身人面无法制止这次的坠落。飞艇撞入海中,水花四溅。海水从四面八方灌入窗孔和渗水的焊缝中。几秒钟后,飞艇消失。
在陆地上其他地方,也发生着类似的一幕。满载木乃伊战士的太阳飞艇从云端掉落,撞在光秃的岩石、荒芜的农地、森林深处的树梢上,粉身碎骨。有的坠落在城里,往往是在焚毁殆尽的废墟上,有时也在有人及无人居住的房屋顶上。一些沉入沼泽和宽广的湿地,另一些被丛林或沙丘吞没。在山区,飞艇擦过陡峭的岩壁,在岩脊上碎裂。
在有人见证的地方,大家欢呼出声,不知道这一切全因为在远方埃及的一个女孩和她七拼八凑的同伴。其他人按捺住喜悦,畏惧着监管他们的木乃伊战士,直到他们发现这些家伙也起了变化。
在世界各地,木乃伊全都化为尘埃和枯骨,成了一块块的尸身和格格作响的盔甲。有些地方,只不过在转瞬之间,所有住民转瞬间就挣脱了他们的压制者;另一些地方则持续了几个钟头,直到最后的木乃伊战士成为一具动也不动的尸体。
狮身人面试图在木乃伊工厂中镇压住工人,但他们为数太少,大多数的狮身人面早已上路前往铁眼。能够阻止这场衰亡的霍拉斯祭司也不存在了,亚门欧菲斯消灭了他们。至于埃及帝国中的人类仆役,则因人数太少、意志太软弱和力量太薄弱,无法认真对抗这场如野火燎原的叛变。
几十年来建立起来的埃及帝国,在几个小时内就灰飞烟灭。
在自由的沙皇王朝边境,那些在城墙、寨棚、壕沟和苔原上孤立的碉堡塔楼中的反抗军立刻展开大规模的反击,反击一个突然消失的敌人,反击那些碎裂的木乃伊尸身和四分五裂的太阳飞艇。
在许多地方,巨大的收集船――那些埃及帝国骇人的旗舰纷纷从云端坠落。有些掉在人烟罕至之处,许多坠毁在城市中。其中一些还带上数以百计的奴隶共赴黄泉,也都在命运的摆弄下灰飞烟灭。
世界改变着,不是在不知不觉间,也不是在犹豫迟疑之时。
这个转变宛如晴天霹雳、午夜雷击。几十年来遭到压制、破坏的,像石缝和灰烬中的花朵般绽放,吐出新芽,含苞待放,最后势不可挡,欣欣向荣。
在世界各洲的生命苏醒之际,埃及沙漠的雪也融化了。
冬天和夏天留了下来,待在窄桥和镜墙会合的深渊边。夏天依然虚弱,无法助梅勒和其他人一臂之力。但就算她恢复全力,她或冬天仍无机会战胜母亲之子。
梅勒双手紧紧抓着维米特拉克斯的鬃毛。黑曜岩狮飞快载着她通过铁眼中的拱门、大厅和楼梯间。在他们周围,水从墙壁、融化的雪堆和冰柱间会聚成涓涓细流和小湖。
赛拉封坐在梅勒后面,而娜娜贝雅步履急促随着他们越过镜廊。
“她确定,”赛拉封在梅勒耳旁喊着,“她的身体存放在碉堡某个地方?”
“她是这么说的。”
“她也知道在哪里?”
“她说她感觉得到。毕竟那曾是她的一部分。”
水后又再出声:“这个没家教的小子在说我,好像我不存在似的。”
你是不存在,梅勒回答,至少对他来说是。到底还有多远?
“我们会见到的。”
怎么这样说?
“我和你一样,所知不多。我从前的身体有可能在碉堡下层各处,和母亲之子一样。他们一定就在附近。”
事情就要告一段落了。梅勒不得不承认这一切早已超出她的想象,自从赛特在镜厅绑走尤妮帕后,又发生这许多事,她觉得自己早已无法理清头绪。除了赛拉封、维米特拉克斯及娜娜贝雅在身旁给了她一点捉摸不定的安全感外,她也希望冬天能待在她身旁。但他拒绝单独留下夏天,随即又陷入他自己的超脱之中。四季会继续存在,不管这个世界变成何种模样,又会再有冰雪、炙热和秋天的落叶。维米特拉克斯为了夏天冒险犯难,但没人对它说声感谢。梅勒生着冬天的气,他出手帮忙,应该有用――而这也一直是水后的计划。
你有计划吧,是不是?梅勒在脑海里问着,但一如既往,碰上讨厌的问题,她都得不到答案。
他们经过了结成白冰的狮身人面,是冬天在碉堡中瞎闯时下手造成的。水从他们僵硬的身体上滴落到镜子地板。梅勒摆脱不掉他们几个小时以来一直在一座巨大的镜子陵寝游荡的那种感觉。
赛拉封也有同样的想法。“真奇怪,”在他们经过一小队冻成冰的狮身人面尸体时,他说道,“他们虽然是我们的敌人,但这里……我说不上来……”
梅勒了解他想说什么:“觉得有点不对,是不是?”
他点点头:“或许吧,有这么多生命就这样消失,总是不对。”迟疑了一会儿后,他继续说,“不管他们做了什么。”
梅勒沉默地想着他的话。她的回答令人震惊:“对他们,我不会感到遗憾。我是说,我很想……但做不到。我就是不会感到遗憾。发生了这许多事,他们要对数百万人的死负责。”
被冻僵的狮身人面像个游行行列一样,在他们身旁倏忽而过,冰冻的尸体构成怪异的柱子大厅。许多尸体周围已经形成一片水池。夏天和冬天相会后的融雪天气,也已在底层展开。
娜娜贝雅这段时间一直默不出声。梅勒感觉到她的母亲在打量她,好像试着找出在表面下的她的女儿,好像亲眼在琢磨着梅勒的内心深处。她或许倾听着梅勒说的每一句话。
“我现在知道了!”水后脱口而出,“我知道为什么我的身体和母亲之子的会重叠在一起,为什么这么难分开它们。”
为什么?
“它们都在这里。”
在碉堡中?这我们早就知道了。
“小笨蛋!在一个地方,在一座大厅中。”短暂的沉默后,水后接着说,“就在我们前面!”
在镜子与冰雪的景观中,一个锐利的轮廓浮现出来时,维米特拉克斯立刻停了下来。一个水平的线条――一道宽大的栏杆边缘。而在后面,又是一个……深渊。
狮子慢慢前进,娜娜贝雅在它身旁。
“那是什么?”赛拉封低声说。
梅勒只隐约知道他们来到了铁眼的中心――狮神的神殿。
赛克美的圣坛,水后的墓室。
梅勒和赛拉封跳下维米特拉克斯的背,低着头来到栏杆边。赛拉封的手伸到梅勒手中,他给了她一个微笑,紧紧握住她的手指。暖意沿着她的手臂而上,像触电一般。她很不情愿地移开目光,看着深渊。
这座大厅规模宏大,没有任何人类的建筑、王宫和大教堂可以匹敌,而在厅里对面的墙上立着一尊巨大无比的母狮立像,比威尼斯圣马克教堂还要高耸。这尊石头立像张牙舞爪,每只兽爪都像大树一般粗长,目光阴沉恶毒,眼睛落在黑影之中。每只爪子上都捕获住一尊肚破肠流的石头人像,在它脚掌间,有如不起眼的脏东西一般。
大厅的镜墙中,这尊立像不断重复折射着,以致看来那里并不只立着一尊赛克美的雕像,而是十几尊或更多。
“那个就是你?”梅勒吃惊说道。
“是赛克美,”水后沮丧地反驳着,“而不是我。”
“但你们是一体!”
“我们曾是一体。”她的声调变得苦涩,“但我从不像那个狮身人面所竖立的我。我还是赛克美时,他们把我当成女神膜拜――但不是那里那个!”她的声音中现在带着反感,“从那以后,看来他们把我变成恶魔,你看那爪子间的死者。我从未杀死过人类,但他们坚持我有,因为这符合他们的计划。‘赛克美杀过人,’他们对自己说,‘所以我们也可以。’就像所有无法反抗的神?一样,他们的信徒把他们模塑成自己想要的样子。随着时间流逝,没人会再查问事实真相如何。”
“这里一定是铁眼最深的地方,”赛拉封说,“你们看下面那里。”
从这间巨大的镜子大堂的各个入口处,流水淙淙流进大厅,有的只是涓涓细流,有的已宽如小溪。
娜娜贝雅小心探身出去,看着深渊边缘:“如果上层的雪完全融化后,这里很快会被淹没的。”
维米特拉克斯的目光还是无法离开那个塔楼般高的立像:
“那个是你的身体?”
梅勒起先也有同样的想法,但现在知道多些了:“不,那只是个雕像。”
“那你真正的身体在哪里?”
“在那边,”水后在梅勒脑袋里说着,“看那前爪的右边,有没有见到那座低矮的平台?还有躺在上面的东西?”
梅勒努力眯着眼,试着辨认出来,到那里还有一段距离。
大厅地面在他们下面的深处,栏杆位于墙面上方三分之一处。
不管水后所说的东西是什么,她都要靠维米特拉克斯的帮助才能过去。
梅勒正想放弃时,就发现了那座平台。她也看到上面的那个躯体,侧躺着,四足指着她的方向。一只猫科动物,一只母狮,并不比一般的动物大多少;相反地,在梅勒看来,她显得十分纤细,几乎弱不禁风。她的表面呈灰色,像积着灰尘――或变成石头。
梅勒让其他人注意到她的发现。
“她是石头的。”维米特拉克斯咕哝道,听来像是被人奉承过一般。
“我不是一直这个样子的,”水后借着梅勒的声音说,好让大家听见,“当我抛弃掉这具身体时,它还是血肉之躯。它一定是在这几千年来化成石头的。我之前并不知道。”
“这可能和石光的碰触有关。”娜娜贝雅若有所思地说着。
“是的,”水后同意道,“有可能。”
赛拉封一直握着梅勒的手。他来回看着她和深处那具瘦削的狮子身躯。雪水从四面八方涌入神殿大厅。他们发觉水声每分钟都变得大声些、强烈些、愤怒些。不是墙上所有缺口都位于地面高度,有的像栏杆一样,在十几米的高度上,流水聚力万钧,坠入深渊。在他们所在的平台上,冰雪也在融化,周遭全是雪泥和水洼,并已不时流过平台边,滴落深处。
“我们必须到下面去。”水后的声音听来更加阴森,知道大难即将临头。而梅勒再一次察觉到水后对她有所隐瞒,是最后一部分的事实,或许是最难以接受的。
说吧,她在脑海中要求道,是什么?
水后犹豫着:“到时候再说。”
不!现在!
水后依然犹豫,死不开口。
混蛋,到底怎么一回事?梅勒试着让自己听来无比挑衅的样子――但只在脑袋里说,而不靠嘴,可一点都不容易。
“我们现在不能什么都怀疑。”
也没人这样做。
“求求你,梅勒。这实在难以启齿。”
梅勒想反驳,而这时赛拉封拉住她的手。
“梅勒!”
她紧张地猛转过身来:“什么事?”
“下面有点不对劲!”
“没错!”维米特拉克斯附和道。
娜娜贝雅默不作声,她吓呆了。
梅勒顺着赛拉封的目光看向深处。
起先,一切似乎没有变化。赛克美的巨大立像在一旁,旁边的平台上是她一动不动、渺小许多的身体。周遭全是从铁眼各个大厅和通道流下来覆盖住地面的水。
没有新鲜事,没有任何狮身人面。
镜中影像!大雕像的倒影有了动静。乍看之下,会以为是从墙上奔流下来的水幕,让镜中影像变形扭曲的关系。但这些轻柔的颤抖随着转成巨大的雷鸣,巨大的肢体挪动伸展,一副巨人身躯苏醒过来。
梅勒觉得自己像是坠入到几千米深的银色深渊中。周遭的一切旋转起来,越来越快。她感到头昏难受。过了一会儿,事实才从混乱的印象中浮现出来。
只有部分的镜中影像真的来自立像,而这也继续一动不动。但其他的却反射出一个和那立像大小相当,并有部分狮身相同的生物。
赛拉封的手紧抓着梅勒的手指。他见过这个怪物一次,当时埃及收集船的魔法将他从墓园岛圣米歇岛的废墟中拉出。
母亲之子――身躯最庞大的狮身人面,宛如所有膜拜他的狮身人面的变形,丑陋,畸形――一直停在神殿之中。由于位于墙前,让站在远处的他们以为他只是无数镜中影像之一。
现在他们可得到了教训。
“蹲下来!”娜娜贝雅急忙低声说,“他还没发现我们!”
大家全都听从指示。梅勒的手脚像是冻成冰块似的。维米特拉克斯激动地竖起它的黑曜岩鬃毛,伸出所有的爪子,准备最后的大战。
可能是最短暂的一场战斗。
在狮身人面身上显得美观、近乎完美的成分,在母亲之子身上似乎都错置、扭曲、变了形。这个狮身人面之神从坚挺有力的人类胸膛到狮子臀部,有好几十米长。双手手指怪诞、多节,特别是为数过多、仿佛蜘蛛的躯体,但却巨大,足以一巴掌捣碎梅勒和她的同伴。他的爪子呈黄色,并未缩起来,每走一步,便在大堂的镜子地面上凿出一排排深达尺许的抓痕。四只狮脚和一双过长的人类手臂,关节过多,弯曲,从皮毛下面位置古怪的肌肉束带中窜出,好像母亲之子在这点上要比其他任何一个狮身人面来得更多。
接着是他的脸。
和他的巨大身材相比,眼睛过小,却发出和石光同样的光芒。他的颧骨过于突出,而鼻梁则是洞穴一般的鼻孔,额头布满皱纹和仿佛峭壁般的疤痕。鳞状嘴唇后的牙齿像一面钟乳石和石笋构成的围墙,一个恶臭的岩洞入口,从中吐出的气体像片紫云。只有头发平顺光滑,浓密修长,墨黑无比。
梅勒知道大家的想法一致:和他搏斗毫无意义,没有东西能在这种怪物之前存活下来,更甭提卧在深处祭坛上那个一动不动、纤细娇小的母狮。
“我几乎忘了他有多危险!”水后平静说着。
太棒了,梅勒愤恨地想着。我想听的就是这个。
“喔,”水后赶紧回答,“我可以打败他的!我曾经打败过他。”
那可是好久以前。
“你或许说得对。”
水后似乎不再像过去几个小时提到和母亲之子一战时,所表现得那么乐观。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水后吓坏了。而在体内深处,梅勒察觉到一股不属于她的恐惧。水后害怕着。
“他想干什么?”维米特拉克斯低声说道,声音干巴巴的。
母亲之子在赛克美怪诞的立像前来回走着,时快时慢,像一名绕着自己猎物的猎人一样。他的目光对着雕像脚下那个渺小的身子。那个石化的狮身,那似乎要比很快就要淹没镜子大堂的水势,令他更加不安。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娜娜贝雅喃喃说着。她缠住绷带的双手搁在栏杆边缘,她一定很痛,但不露声色,“你们看,他多紧张。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决定,却不敢踏出最后一步。”
“哪个最后一步?”维米特拉克斯问。
“毁掉他母亲的身体,”赛拉封说,“因此他才会在这里。他想一劳永逸地解决赛克美,免得下场又像过去一样。”
“是的,”水后对梅勒说,“我们必须快点。”
梅勒点点头:“维米特拉克斯,你必须带我到下面去。”
黑曜岩狮挑起一根浓密的眉毛:“经过他?”
“我们没有其他选择,是不是?”
水后还未透露要如何从梅勒的身体转移到她自己的身子中。但现在,突然之间,像是灵光一闪,梅勒想到那就是水后最后的秘密,这就是她一直隐瞒的事。
好吧,梅勒想,是时候了,告诉我吧。
她感觉到水后第一次不知如何开口。她的犹豫不决,让人无法忍受。
有话快说!
“当我离开你时,梅勒……”她欲言又止,结结巴巴。
会怎么样?
“当我离开你的身体时,你会死。”
梅勒沉默了。脑袋空空,就在那一瞬间,她体内只剩下虚空。
“梅勒,求求你……”又是迟疑犹豫,这次拖得更久,“如果有其他可能的话,随便什么……”
她的意识似乎一扫而空,没有想法,连记忆和她可以哀伤的事物都没有。没有遗憾,没有未完成的心愿。什么都没有。
“我很抱歉。”
好吧,梅勒想着。
“什么?”
我同意。
“就这样?”
那你想要怎样?要我哭喊、大叫、反抗?
梅勒接着听到:“我不知道我想要怎样。”
说不定我已察觉到了。
“你没有。”
说不定有。
“我……唉,混蛋!”
能不能对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没了你就活不了?
“并不是这样,原因不在于转移,而是……”
什么?
“我可以离开你的身体,而不会伤害到你。当我从一个生命转移到另一个时,不会有任何问题。但赛克美的身躯已死,你懂吗?它没有自己的生命,因此――”
因此你必须带走某些生命。
“是的,差不多如此。”
你想用我的力量唤醒下面那个石头尸体。
“没有其他的方法了,对不起。”
一直以来,你都知道,是不是?
沉默。
是不是?
“是的。”
赛拉封又按了一下她的手。“你们在那儿说什么?”他眼中露出忧虑。
“没什么。”梅勒发现自己的声音听来空洞虚无,“没事。”
这时,水后又控制住她的声音,在梅勒来不及阻止前,她说道:“其他人有权知道,他们应该做决定。”
“做什么决定?”赛拉封疑虑地站了起来,娜娜贝雅也靠近过来。“你是什么意思?”她问。
梅勒无助地专注于试图逼开水后的声音,就像在地狱那次那样。但这次她失败了。她只能听着水后透过她的嘴对其他人解释将会发生什么事。一定会发生什么事。
“不,”赛拉封低声道,“绝对不行。”
“一定有其他方法。”维米特拉克斯低吼着,听来几乎像是在威胁。
娜娜贝雅靠到梅勒身旁,搂着她。她想说什么,已张开了嘴,却听到他们背后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
“你们不会当真吧!”
梅勒抬起头,难以置信:“尤妮帕!”
她挣开娜娜贝雅和赛拉封,匍匐过栏杆上的雪水,最后一跃而起,搂住尤妮帕。
“你好吗?有没有受伤?发生了什么事?”水后的话被忘得一干二净,她自己的命运也一样。她放不开尤妮帕,不得不像见到一个平白无故冒出来的鬼一样盯着她看,“赛特在哪里?他对你做了什么?”
尤妮帕畏畏缩缩地微笑着,但那似乎像是在掩饰折磨着她的一种痛楚。石光的控制,一个伸向她的心的无形爪子。
母亲之子继续在下面快步来回着,一刻不歇。他过度专注于自己的仇恨之中,没注意到栏杆上的动静,而他依然犹豫着要不要毁掉母亲化成石头的身体。他沉重的呼吸喘息回荡在墙壁间,镜子地面在他爪子下嘎吱作响,不断爆裂,听来就像互相撞击碎裂的浮冰一样。
维米特拉克斯尽量让眼睛不离开那个怪兽,但同时不断看着尤妮帕和梅勒。赛拉封也从镜子边缘爬到这里,抱了一下尤妮帕,打气微笑着,接着面对出现在她身后的其他四人。
他们踏出一面最后的冰花逐渐融化了的镜墙。
赛拉封问候了达里欧、提奇安诺和亚里斯狄德。亚钦波多的两名学徒撑着温珂,她的右小腿应急地拿块木头当成夹板。温珂紧闭着她那没有嘴唇的人鱼大嘴,她痛楚无比,却不抱怨。
“她一定要来找你们,”注意到赛拉封目光的尤妮帕解释道,“我在一间图书馆发现了她和其他人。”
梅勒给了温珂一个温暖的微笑。过去的种种浮现出来:
在温珂身边乘着摇船驶过漆黑的隧道;她被水后碰触过,温珂当时说过,她非常与众不同。
梅勒摆脱掉那画面,又对着尤妮帕:“赛特怎么了?我好担心你!”
尤妮帕的目光黯淡下来:“赛特和我,我们在威尼斯,在法老那里。”
“在――”
尤妮帕点点头:“亚门欧菲斯死了,埃及帝国瓦解了。”
“是赛特――”
“杀了他,没错,接着他自杀,但他让我离开。”
水后在梅勒脑海里骚动不安:“狮身人面甩了亚门欧菲斯,正合他们的风格!他们利用埃及帝国来唤醒母亲之子。而现在他们想要继续前进,他们并不满足于这个世界。”
尤妮帕抓住梅勒的肩:“那件事,你不是当真的吧,是不是?你说的……还是她说的,不管是谁。”
梅勒甩开她的双手。她的眼神避开尤妮帕的镜子眼睛,从她身上掠过,看着其他人。她感觉自己被逼到一个死角,无处可逃。
“没了母亲之子,狮身人面就无法离开我们的世界,”她说,这时又面对着尤妮帕,但尽量不和她的目光交会,“如果打败他只有这个方法的话……我没有其他选择,尤妮帕。没人有其他方法。”
尤妮帕绝望地摇着头:“那不是你自愿的!”
“水后希望你们知道事实,好为我做个决定。而我不允许其他人帮我做决定。这是我的事,不是你们的。”
“不!”尤妮帕朝她走去,抓住她的手,“让我去,梅勒。告诉她,她可以转移到我身上。”
“胡说八道!”
“才不是。”尤妮帕的目光坚定,毫不退缩,“过不了多久,石光又会控制住我。我可以感觉到,梅勒。它摸索拉扯着我,我没有太多时间了。”
“那就穿过镜子到另一个世界去,那里石光控制不了你。”
“我不能让你死。看着我,我的眼睛不是人眼,我的心不是人心,我是个笑话,梅勒,一个超级烂笑话。”她看着仔细听着她们对话的赛拉封,“你毕竟还有他,梅勒。你值得活下去,但我呢?如果你死了,我就没有朋友了。”
“这不对!”温珂说。
梅勒走向尤妮帕,紧紧拥她入怀:“你自己看看,尤妮帕。
他们是你的朋友,没有人会弃你于不顾。”
赛拉封站在那里,内心不断挣扎。一定有其他办法,一定有的。
“你们不是听到了吗?”达里欧出了声,“法老已经死了,这才是最重要的。埃及帝国已被击败。如果狮身人面真的想消失,这样对我们更好。为什么其他的世界要比我们的过得更好?我们不是活下来了吗?其他世界也会活下来的。那不是我们的事,也不是你的,梅勒。”
她给了他一个伤心的微笑。达里欧和她从来就看不惯彼此,但现在她很感动,连他也想要她打消她的决定。达里欧不是个坏家伙。
“我们没时间了,”水后说,“母亲之子很快会克服他的畏缩,毁掉我的身体,那时就太晚了。”
梅勒放开尤妮帕:“我现在必须走了。”
“不!”尤妮帕的镜子眼睛里全是泪水。梅勒一直以为尤妮帕再也无法哭泣。
她伸手到她衣服的口袋中,取出那面神奇的水镜,转过身,递给了娜娜贝雅:“这个,我想是你的。里面的镜魔……答应我,如果你们安全脱身的话,要放了他。”
娜娜贝雅收下镜子,目光紧紧盯着她的女儿:“别去,梅勒。”
梅勒搂着她:“保重了。”她的声音在泪水中差点哽咽,但她很快镇静下来,“我就知道你在某个地方。”
娜娜贝雅的脸色苍白僵硬,无法相信她刚相认的女儿,这么快又要失去:“这是你的决定,梅勒。”梅勒紧张地微笑着,“这是所有父母的通病,是不是?他们就是无法接受他们的孩子可以自己做决定,但现在看来,你让我没有其他选择。”
梅勒眨着眼,逼开眼泪,最后一次抱住她的母亲。接着她来到温珂和其他人前面,对他们说了保重,再次避开尤妮帕伤心的目光,最后走向赛拉封。
他们身后,母亲之子在镜子大堂的深处喷着鼻息刨抓着。
他的喧闹听来越来越不安,越来越气愤。
赛拉封拥她入怀,亲了她的额头:“我不要你这样做。”
她微笑着:“我知道。”
“但这无法改变,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想是这样。”
“当时不该进那间屋子的,那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梅勒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暖意:“如果我们没从埃及人手中救出水后的话……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可能一切会更加糟糕。”
“但我们可以拥有对方。”
“是的。”她微笑着,上扬的嘴角像蝴蝶的翅膀一般,“那会很好。”
“对我来说,真是世界末日。”
梅勒摇摇头:“不会的,你知道得很清楚,就连达里欧之前说的,他也不会当真。也许现在,也许明天,但总有一天他会有别的想法,就像你一样。痛楚会消失,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让我去,”他急切说着,“如果水后可能转移到我身上,那她可以取走我的生命,唤醒她的身体。”
“如果我拒绝了尤妮帕,为什么又要答应你?”
“因为……因为你就可以陪着尤妮帕,她是你的朋友,不是吗?”
她微笑起来:“很好的借口。”她轻轻在他嘴唇上拂过一吻,十分短暂,然后就从他身边退开。
“他说得没错,梅勒,”水后沮丧地说,“我可以转移到他身上,然后――”
不,梅勒心想,面对着维米特拉克斯:“是时候了。”
狮子巨大的黑曜岩眼睛闪闪发光:“我会听你的话,直到最后一刻,但你要知道这不是我乐于见到的事。”
“你不必听我的话,维米特拉克斯。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孩。
所以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你知道我做得对。”维米特拉克斯有次也曾为了它的部族牺牲过,如果真有人能理解,非它莫属。
它难过地低下头,默不作声。梅勒爬上它的背,直起身子,越过边缘瞄了深渊一眼,见到母亲之子慢慢走向立像。他靠近赛克美的尸体,爪子更加大力地刨掘着。在水面下,镜子地面破裂成繁星般的银色玻璃。
梅勒最后一次看着其他同伴,而狮子走向栏杆,张开了翅膀。
尤妮帕抬头盯着她看,泪流满面。她看来想随时跑过来阻止维米特拉克斯。梅勒对她微笑,轻轻摇了摇头。“不要!”
她低声说着。
温珂在达里欧和提奇安诺的搀扶下吃力地站起来,不理会她断掉的小腿。她来到世上时没有腿,现在却受困于一只受伤的腿,大概是最恶毒的命运嘲弄了。
其他人也吃惊地看着梅勒。达里欧紧咬着嘴,牙齿像是要咬碎铁块似的。提奇安诺眨着眼,无法抑制住流下面颊的泪水。
娜娜贝雅显得特别模糊,仿佛身体正处在人类和狮身人面转换之际。她眼睛不离她的女儿,梅勒第一次感觉到娜娜贝雅不再是陌生人,不再是她水镜深处一只来自远方的手。她是她的母亲。她们终于相会。
维米特拉克斯来到栏杆,举起翅膀,很快地摆动了两次,像是要先确定它们是否可以飞。
连它也在拖延时间,梅勒想着,感动无比。善良的老维米特拉克斯。
“是时候了,”水后警告着,“他马上就要毁掉我的身体。”
维米特拉克斯的前脚离开了地面。
他们身后响起一声呼喊。有人喊着梅勒的名字。
深处的母亲之子,黑眼睛的眼角发觉到了动静。他转过身子,注意到山崖上的黑曜岩狮。他的喉咙中发出原始的咆哮,整个镜子墙面震动起来,地面的水跟着翻腾。
赛拉封全力追着维米特拉克斯。在狮子准备起飞那刹那,赛拉封也跳了起来,两手拍打到维米特拉克斯的臀部,抓着它的毛皮,把自己拉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坐在梅勒后面:“我也去!不管去哪里,但我要和你在一起!”
当维米特拉克斯俯冲而下,不顾背上的两名骑士时,母亲之子的喊声更大了。现在回头已经太晚,那头怪兽已经注意到他们。只能速战速决,不论用什么方法。
“你疯了!”梅勒朝后吼着,而他们这时正直冲而下。
“所以我们是天生一对,不是吗?”赛拉封对着她的耳朵喊着,但几乎无法盖过迎面而来的风和汹涌的水势。整个世界陷入杂声、狂风和闪烁的银色之中。
维米特拉克斯直奔母亲之子巨大的头颅。相形之下,它宛如一只小昆虫,但浸在石光的熔岩光芒中,它嘶吼咆哮,果决无比,精力旺盛,令人动容。
就在他们上方,其他人挤在栏杆边,瞧着深渊。他们的脸似乎都罩上一层寒霜。母亲之子是否发现他们已无关紧要。
不管会发生什么事,谁都无法改变结果。
身躯庞大的狮身人面退离开她母亲的立像一步,身子整个转过来,血盆大口直冲维米特拉克斯而来。他刺耳的喊声让整个铁眼中心震动起来,高耸的镜子大堂的地基颤抖着。地面的水翻腾,像女巫的锅炉一般沸腾着。和他的庞大身躯相比,他的动作却出奇敏捷。要是他恢复了原有的身手,想必会更加危险。他躺在礁岛深处,数千年僵直不动,在他的全盛时期,或许只需一击,便可致维米特拉克斯于死地。
黑曜岩狮避开手指繁多的爪子,直奔一面墙而去,直到梅勒在镜子中辨识出自己和赛拉封为止。他们的倒影越来越大,最后当维米特拉克斯在墙前急转,再度朝下飞去,他们才像耀眼的色块呼啸而过。狮身人面咆哮怒吼,试着从空中抓下他们,像对付一只讨厌的蚊子一般,但一次次落空。维米特拉克斯的飞行动作让梅勒和赛拉封喘不过气,却一而再地摆脱掉母亲之子。
他们飞得越低,情势就越危险。在这种高度,这头怪兽不仅挥舞手指,也试图用他巨大的狮爪捕捉他们。有次,维米特拉克斯毫无选择,只能飞过他高塔般的脚间,避开他的长爪,只在千钧一发之际。母亲之子追打着他们,怪兽愤怒的吼声让他们的耳朵无比疼痛。
维米特拉克斯从他身体的另一侧又冒了出来,离赛克美的石头立像不远,飞在雕像的阴影中,避开他对手畸形的蹄子和镰刀般的利爪,来到岩石雕像背后,把自己和它的骑士撤到安全之处。
“让我下去,”梅勒对维米特拉克斯的耳朵喊着,“我可以走过去,你去引开他。”
维米特拉克斯听命,在立像的遮护下,降落到地面。梅勒从它背上滑落到融化的雪水中,赛拉封随后跳了下来。翻腾的水流奇冷无比,直达他们的大腿,两人的呼吸停顿下来。
没有时间告别了,因为那巨大的雕像挨上了惊天一击。母亲之子终于不再顾忌,竭尽全力从另一侧推倒立像。梅勒怀疑他是不是察觉到了他们的意图。
“当然,”水后说,“他一样能够察觉到我,就像我察觉到他一样。但他才刚刚回到活人的世界,感觉混乱,还无法理清一切。但他察觉到了危险,不久后,他就会恢复原样。别被这些他刚刚造成的骚动骗了,他可不是个笨手笨脚的大块头,正好相反,他聪明无比。当他不再像新生婴儿那样胡闹时,那就真的危险了。”
维米特拉克斯向上跃起,朝梅勒难过地眨了眨最后一次眼。它窜出立像的侧面,成“之”字形快速飞向母亲之子。它准备牺牲自己,好让梅勒顺利抵达目的地。
梅勒四处看着,发现赛克美石头身子所在的祭坛,就在雕像的旁边约三十米远处。在那里,他们会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母亲之子的攻击下。如果她的计划可行,那他就会注意到赛克美和她,维米特拉克斯疯狂的攻击就无法牵制住他。
赛拉封在她旁边涉水而行,他们沿着立像的石爪潜行:“求求你,梅勒,让我来吧。”
她没看他:“你以为我到了这里就会突然改变主意?”
他拉住她的肩膀,她不情愿地停了下来,再看了维米特拉克斯最后一眼,它正技巧地把母亲之子引到另一个方向。“不值得这样做,”他阴沉地说着,“这里这一切……不值得为其牺牲性命。”
“别再说了,”她摇着头回答,“我们没时间了。”
赛拉封抬头看着维米特拉克斯和狮身人面的巨大身躯。
她看着他,想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他的脸上写满了无助。她很清楚,这是什么感觉。
“问一下水后,”赛拉封最后再试一次,“她也不想见到你死,告诉她,我可以代替你。”
“这有可能。”水后犹豫着。
“不!”梅勒做了个手势,像是要打断任何的异议,“够了,你们别再说了。”
她挣脱开来,现在全力跑着,越过水流,奔向变成石头的赛克美。赛拉封再一次追在后面。他们不再理会母亲之子只需转过身来,就可发现他们。他们已孤注一掷。
梅勒首先抵达平台,跳上几级台阶。她又吃了一惊,赛克美的身子相当纤细,只是一只普通的母狮,和那个立像建造者模塑出的可怕女神,几乎没有相同之处。她怀疑有谁会被允许踏入这间大堂瞻仰真正的赛克美。一定只有少数知情者,比如几名狮身人面的祭司,他们最强大的魔法师。
我该怎么做?她在脑海里问着。
“碰触她。”水后迟疑地说,“其他的我会解决。”
梅勒闭上眼睛,把手掌搁在狮神的石耳间。但这时,赛拉封抓住她的手臂,在那一瞬间,她以为他想阻止她,必要时用上武力――但他没这么做。
他反而转过她的身子,把她拥入怀中吻了她。
梅勒并未抗拒。她从未像这样吻过任何男孩。当她张开嘴唇,与他舌尖接触时,她觉得像是和他在别的地方,一个或许像这里一样危险的地方,但不那么无可挽回,不那么冷。那个地方,在绝望之中还有着希望。
她张开眼睛,发现他注视着她。她迎着那个目光,看入他的心灵深处。
接着发现了事实。
“不!”她推开他,迷糊,吃惊,难以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水后?她在脑海中吼着。赛克美?
她没得到回答。
当赛拉封低下头,替代了她在平台旁的位置时,他伤心地微笑着。
“不!”她又叫喊了一次,“这不可能――你们不能这么做!”
“他是个勇敢的孩子。”水后透过赛拉封的声音说,透过他的嘴,他的唇,“我不能让你死,梅勒。他的提议十分勇敢,但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我自己。”
赛拉封一只手搁在石头身子的耳朵间。
梅勒朝他跃了过去,想拉开他,但赛拉封只摇了摇头。
“不!”他喃喃说着。
“但……但你……”她的声音逐渐消失。他吻了她,给了水后机会转移到他身体中。他真的这么做了!
她察觉到自己的膝盖曲了起来,硬生生坐到祭坛的最高台阶,只离水面一指宽的距离。
“移转让你变得虚弱,”水后和赛拉封一起说着,“你会睡上一会儿,你现在必须休息一下。”
她想挣扎爬起,再一次冲向赛拉封,求他别这么做。但她的身体不再听她使唤,好像日夜支撑她、几乎可以不眠不食的力气随着水后一起消逝了。现在疲惫向她袭来,仿佛恶疾一般,让梅勒毫无机会站起。
意识离她而去,她整个人神志不明,出不了声,四肢再也撑不住她的重量。
她看见赛拉封在祭坛前闭上眼睛。
看见维米特拉克斯像个萤火虫般绕着盛怒的母亲之子的头颅打转。
看见栏杆上她的朋友,小得像大头针头,又像一串黑珍珠项链。
赛拉封在她眼前模糊起来,周遭整个消散开来,突然间,他的脸倒在她面前,苍白无比,双眼紧闭。
她的灵魂惊声尖叫,无比苦痛哀伤,但她的嘴唇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道灰色的影子掠过她,带着猫科动物般轻盈的跳跃。流水啪啪作响,水浪拍打着她的脸颊。
赛克美,她想着。
赛拉封。
她心中的世界毁灭了,她周围的世界说不定也是。
母亲之子。赛克美。然后又是赛拉封。
她必须入睡,沉沉睡去,这里已不再是她的战场。
一些手抓住她,从水面中伸了出来。女孩瘦削的手,接着是其他的。水中到处是身影。
赛拉封死了,她知道;她不想承认,但她知道。
她周围全是母亲之子的喊叫声。
“梅勒。”尤妮帕轻声说着,把她拉进了镜子世界。
黑暗,跟着是银光。
再也没有喊声。
“梅勒。”还是尤妮帕的低语。
梅勒想说话,问一些事,但嘴唇只是动着,声音化成一阵嘶哑。
“是的,”尤妮帕柔柔说着,“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