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我如此真切地感觉到生命的存在。直到今晚，生命的力量才在我灵魂深处苏醒过来。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也没有比这更神圣的了。
孕期进入第四个月，我已经原形毕露。好在这时候我的心理调试已经完成，不再羞于见人，但另一个问题开始凸现出来。
有经验的妇人一见肚子的弧度，就会问“有没有感觉”，而且这一类的问题越来越频繁地提出。我每次的回答都是“没有”。
各种版本的书、各种经历的人都说，四到五个月时，孕妇会感到胎动，我却始终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开始我还嬉皮笑脸，我家孩儿何等沉稳凝重、含而不露，完全是谢安嘛，哪能跟别的小猴儿似的沉不住气，毛躁骚动？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心里也开始发毛，是不是因为胎动太轻微，我没感觉到？是不是缺氧没有能量？是不是缺钙没有力气？是不是发育有问题四肢不全？是不是……我越想越可怕，到孕满五个月时，我终于不可遏制地自我恐惧、胡思乱想起来：它是不是已经死了？我必须说实话，当时我准确的想法是：如果这样，我就太划不来了。受了这么久的罪，却没有修成正果。
紫禁城陪我去医院检查，一路上心惊胆战，检查时惊心动魄，冰冷的听诊器在皮肤上游移，踟蹰又迟疑，加剧了我的不安。捣鼓了半天，医生表情严肃地示意我坐起来，自己一言不发、神情庄重地在对面坐下。我瞪大了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而紫禁城已经开始冒汗。医生终于开口了：
“听不到心跳。”
一刹那，我的心跳也没了，世界变得发黑。紫禁城过来抱住了我，但无济于事，反而让我们的发抖产生共振。
“不过还没死，就是小了点儿。”医生慢悠悠地补上一句。
我和紫禁城几乎跳了起来，死而复活一般欣喜若狂。我俩拼命地互相猛捏对方的手指头，把指甲抠进对方的手掌，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临走时，我们过分夸张地感谢那位面容麻木、说话冷而恶的“白衣撒旦”，好像是她救了孩子的命。
回到家，说到看病经过，父母都抱怨医生怎么那么不会说话，什么“还没死”，怎么听怎么不顺耳，我却觉得这实在是世上最动听的一句话，它深入本质。
五个月零一周，一天临睡时，我肚子又有点不舒服，顺口说：“这两天我吃坏什么了？好像有点胀气……”一语未尽，如佛光普照、醍醐灌顶，我打了个激灵，一翻身拽住紫禁城狂摇，“是胎动，是胎动呀！哇哇哇，是胎动！”
两人都孩子似的新奇不已，紫禁城一骨碌爬起来，趴在我肚子上，听听、看看、摸摸，急不可耐又畏手畏脚，总不得要领。我也闭目静心，调动了所有的感觉去体会“胀气”。菩萨不再显灵，折腾了半天，我俩依然一脸茫然，但还是极激动，手拉手坐在床上，都不说话，在静默中等待下一次不期而至的胎动，也承受和消化过于强烈的兴奋。
那一刻，我异样清晰地触摸到了他（她）的存在，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知到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在我体内，生长着、运动着，“他”或“她”，不再是“它”，他（她）是他（她），是生命，一个真实的、骚动着的生命，一个完全活着的存在！对，是一个孩子，我的！
医生说的没错，他（她）是活着的！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最根本的一点：活着。
半夜，半梦半醒间，我再次感觉到胎动。这一次，好玩和有趣已经变成了幸福和陶醉，整个宇宙都在静默中凝注我和我的孩子，从黑暗的最深处涌来幸福的巨浪，顷刻间将我淹没。
我能确切地回忆起自己最初的母爱，就是在这一刻产生的。一旦真正发现了、确信了一个生命的存在，我就不可遏止地爱上了他（她），他（她）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也不是一种物质：石头、泥块或肉团，他（她）是一个生命，能够动的、真正的、鲜活的、跟我一样的生命！生命永远都是奇迹，他（她）从虚无处走来，却是如此美丽、伟大、生机勃勃，那么值得你爱。
我激动得几乎流下泪来，鼻子酸酸的，心里却暖暖的。心里一片阳光灿烂，心境温暖而柔和，我想放声歌唱，歌唱美丽的生命，又想放声痛哭，为了美丽的生命。
一切都是从感觉到胎动那一刻开始的。我一整夜都没睡好，不厌其烦地抚摸自己的肚皮，等待他（她）的再一次运动（这是生命的表征），反反复复跟他（她）喃喃没意义的话。哦，天哪，我的孩子，真的是我的孩子，我的宝宝，我的会动的、活着的宝宝。
他（她）存在，而我爱他（她）。
没有比这更美的了。
今晚，我如此真切地感觉到生命的存在。这让我回想起一些以前忽略的东西。比如，自怀孕以来，我在公共场合每每享受到前所未有的礼遇。似乎是自然而然的，我就获得了更大的空间、更周到的服务、更敏捷的关照。对此，我过去从来没有多想过，现在细究起来，这些额外的温暖，岂不是一份对生命的虔诚和敬畏？这份情感如此不容置疑、自然而然，乃是出于内心深处呀，是一种生命的本能。
有个“孕友”聊天时曾提到，她出门坐公交，十有八九，总有人让座。说时，她和我都很是惊诧。湖南自来民风彪悍粗粝，邵阳又是一座底线城市，霸蛮、凶悍、不讲理，与“文明”二字从来都是白头如新、老死不相往来。一个弱女子挤公共汽车，正常情况下不被踩死已是万幸。让座？那是与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一样稀罕的事情。而她在最近的两个月当中，被让座的次数比此前二十多年还多。这不是奇迹又是什么？家乡人对“怀肚婆”的这份关照，不正是对生命的爱吗？
而我，竟然在太长的时间里，对生命了无感受，冷漠至此！直到今晚，生命的力量才在我灵魂深处苏醒过来。我一遍一遍地感激上苍赐给我这样的机会，让我如此贴近地见证一个美丽的生命，见证他（她）的存在，见证他（她）的成长，见证他（她）全部的生命历程，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也没有比这更神圣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