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一天晌午,一只蟾蜍,像位刚到溪水里洗澡的女子,躲在别人不易发觉的地方,换内衣——蜕壳呢。蟾蜍毕竟不是出浴的美人,我从窗户里,窥了全过程。它先用头去蹭硬树桩,三下两下,“头”裂成两爿;接着跳起迪斯科,四肢和屁股不停地扭动,皮肤也在抽搐和蠕动,像人浑身痒痒伸懒腰;突然,一条前腿用力向前猛伸,像霹雳舞张爪的姿势,肘部的“皮”起层了,忽然,另一条前腿,重复了刚才的动作;这时,它努力伸长脖子,头率先挣出来了,壳全部起层了,全身像是套了件塑料雨衣;两条前腿缩到“雨衣”里去,向后猛一蹬,地上多了一只袖珍的塑料袋;原先灰绿的皮肤变得新绿起来,它像伞兵一样,把“塑料袋”似的“伞”折叠起来,“达”的一声吞下肚去,然后轻松地爬开了。
每当我把这事说给邻居奶奶们听,她们都抱怨我,没把那“壳”夺回来,放到米坛子里,否则,米会吃不完的。我没有那样做,我不懂那个迷信,我不会夺人之爱,那样癞宝和我都不开心的。
大自然里,好多动物包括昆虫,会蜕壳。外婆临终时慨叹道,“人也能蜕壳,该多好哇”,她巴望长生不老呢。从此,我思考,人的“壳”来。
六岁之前的我,是没有壳的。那时总觉得,太阳比现在的红和大,弥眼的都是新鲜。虽说是严冬,妈妈给我穿了厚棉袄,手被带子扎在袖口里,戴了棉帽子,还系了丝鞭,脚蹬外婆做的千层底棉鞋,整个人被裹了个严严实实。在雪地里挪移,活像一只企鹅,但一点也不觉得身上有壳。
但那天,妈妈突然神色恍惚,语无伦次,在房前屋后长吁短叹、徘徊绕圈的时候,我开始长壳了。爸爸被人揪了,斗了,颈项上挂牌了。那年夏天的夜晚,妈妈叫哥哥,拿只搪瓷面盆来,放床上等屋上的漏雨时,我感到,我心灵上又多了一层壳。那年九月一日,我到中学布告栏前看入学名单,仔仔细细觅了好几遍,特别注意了“孙山”的位置,就是没有我,手脚变得僵硬,一下子晕倒在地,不知是什么时候,我似长壳的蜗牛一样,挪回家的。从此,这壳一层又一层地叠加起来,叫我喘不过气。那天我有幸,趴在学校窗口,旁听老师讲俄国作品《套中人》,心下想,我多像“别里科夫”。
壳长厚了,也有益处,我变得坚强了。农业劳动、重体力活儿我不买帐了;家务事我一点也不偷懒了,建房子没请小工,到底也竣工了;爸爸在76年被迫害致死,我没流一滴眼泪;如山一样的自学考试书籍,我花六年时间,硬是啃下来了;上世纪亏空集体和别人的不小的一笔债,我像玛蒂尔德那样,通过诚实的劳动给还上了;女儿年幼的时候,我夫妻俩克服难以想象的困难,把年迈的母亲和外婆,接到身边赡养照料,以至其百老归天。
我的身心,只能在叹息的时候,感到一瞬的轻松。年幼时,我经常梦魇;读书时,我常常思维卡壳;二十二岁那年,我连续失眠四十六个宵夜;工作后,我曾于讲台眩晕过;在各种矛盾充塞心胸的时候,我曾变得不像个男子汉,变得“她好,我不好”,我坦城地对妻子说过,“一直这样下去,你还能和我一起混吗”,她乖巧地点点头……
但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家庭和社会一起进步了,一切变得越来越好。前天,女儿打电话回来说,大学毕业后,她暂时不想就业,要考研究生,我心头一喜;今年温总理提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号召,家乡的水泥路修到咱家门口来了,我高兴得下意识地拍了巴掌;掐指一算,我中学高级教师职称的待遇,都已经享受八年了,听说今年又要加工资,真是“跨步格外高远”呢;我的散文集《瓦花》最近就要付梓了……真是美不胜收,心口摆放蜜糖罐儿——甜滋滋的呢!
我打电话对哥哥神秘地说,今天早晨,我的身体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感受,好像一重物从我的肩上、心头,一下子如土委地了,醍醐灌顶,一下子神清气爽起来,感觉回到六岁前的童年,灵魂像是进了天堂……这种感觉久违了,近四十年没出现过。哥哥说,这很好,一切与时俱变嘛。我茅塞顿开,家境和国情变了,心境也会跟着变。
“春暖花开,面朝大海。”我提议,去看看大海吧,这是我全家仨人心照不宣的想法。
早晨,海很安静,潮头“沙沙”的响,像农民在翻晒谷子,成群的蚱蜢似的渔船,泊在港湾里,苇舟漂在水边,不知名的海鸟“关关”的鸣叫着,上下翻飞,捕食浅水里的小鱼虾,在辽阔的天幕上狂书着英文rrr。微风掠鬓,撩起襟的一角。不一会儿,太阳跃上海面,“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无数条光链,像一条条大道,这头是我家三口,那头是光芒四射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