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几年前的一个星期六，正是麦收时节，刚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第一年，我们家种的七八亩麦子获得大丰收。母亲喜在心里，也愁在心里。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我和母亲谈了这样一个想法：我们姊妹四人，我是老大，弟弟妹妹年龄还小，爸爸长年在外面工作，我十七了，能干点活了，不要读了吧。母亲很警惕地问是你在学校犯错误了吧。我说，没有，我这么优秀的学生怎么会犯错误呢。我当时在县中读书，成绩是很好的，但看到母亲这么辛苦，一个人要侍弄十几亩地，每天忙忙碌碌，从家里到地里，从地里到家里，还是忙不过来，真不忍心！显然母亲最关注的是我们的学习，而不是能不能帮她干点活。她说，我不缺人手，没有这个必要。我说，收麦子怎么办？她的语气有点激动，我收不了麦子，烂到地里，也不准你回家！我说，那些麦子可是你辛辛苦苦种的，你不心疼，我们还心疼呢！我就要回家干活。母亲说，我不同意。我有些执拗地说，过几个月，我就十八岁了，我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前途。母亲有些气愤，说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啊。母亲的脸涨得通红，终于按捺不住从凳子上站起来。她想走到我跟前打我，但最后还是缩回了手。她嘴里咕哝着你们就是不争气，我要是有你们这样的机会就好了。她走出去喂猪了，一连几天都没有和我说话。
这是我的记忆里，母亲生平最激动的一次。我感到母亲的关怀和母亲的无奈。曾经看到过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两条油油的辫子垂在胸前，上身穿着碎花的洋布褂子，眼睛亮亮的，那样清纯，又是那样淳朴。据母亲说，那时候的母亲刚刚走出校门，对未来充满着向往。外公家里并不富裕，但他们还是节衣缩食供母亲上了师范。时运不济，师范还没有毕业，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学校解散，学生下放，母亲只好放下心爱的书本，回家务农。
后来，母亲嫁给了父亲，开始了一个农村普通妇女的生活。父亲是一个矿工，长年在外地工作，很少有时间照顾家。父亲也没有读过书，识文断字的母亲，毅然担当起抚养孩子教育孩子的重任。母亲的辛苦，是为了她年轻时候的梦，过了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母亲这个梦的珍贵。
二
母亲处处要强，孩子们吃的要有营养，穿的要整洁大方，家里的用具农具要齐全，这样就不要再张口向别人去借。这样，母亲就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时间精力。每天，天还没有亮，母亲就开始担水。村子里的水井离我们家有半里多路，母亲要担三次水，才能注满水缸，够一天之用，这样，母亲大清早，就要挑着担子走三里多路。更不用说天寒地冻的时候，冰霜雪雨的时候。最难过的还是用绳子把水桶吊下去，然后再用力从深十几米的井中拉上来。我能够想象，天还很黑，母亲一个人挑着担子去打水，路上人很少，母亲可能也有一丝恐惧，但想到家，想到孩子，母亲就加快了脚步。好多次，我们的水桶掉到深井里，捞不上来了，有可能现在家乡的井里还留着我们家的水桶。
有一位大娘是我们家的常客，她一天要到我们家串几次门，有时候是借一勺盐，有时候借一瓢面，有时候借常用的农具，而且总是借的时候多，还的时候少，但母亲从来没有拒绝过。我们都说这种人借给她干什么，总是借了不还。弟弟还用了一句刚刚学的俗语，这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母亲说，你大娘不容易，一个人过日子总会缺少些什么的。大娘有三个女儿，都嫁出去，不在身边。在农村，没有儿子会被人看不起的，只有母亲从来没有歧视过她，只是暗暗地帮助她。听说大娘临死的时候拉着女儿的手说，你婶是个菩萨心肠的好人。
记得有一次家里没有盐了，买盐要跑到五里之外的供销社。我们那里的习俗，是可以向邻居去借的，没有人会笑话。母亲却没有去，让我们吃了一顿没有盐味的饭菜。后来才知道，我们可以借给别人东西，却尽量不向别人借东西，这也是母亲做人的原则。
可以说，村庄里很多人家和我们家的关系很好，最初是从借东西开始的。
三
父亲退休后，母亲搬到矿上父亲单位的房子里。那时的母亲抱大了孙子和外孙，可以颐养天年了。母亲却不闲着，而且也不让父亲闲着。母亲把那间小房子收拾干净，什么东西应该放什么位置，各样东西都有自己的地方。父亲习惯了乱放东西，多年分居的生活使他不太了解母亲的规矩，今天是酱油瓶放在了油瓶的地方，明天是小板凳放在过道上。那一段时间，父亲母亲多了些拌嘴，我们一到那里，母亲就向我们告状。父亲笑着说，我都听她的，还不行啊。于是，我们就委婉地劝说母亲，凡事不必那么认真。母亲说，什么事不认真都是做不好的。
母亲特别爱整洁干净，在我们村子里是出了名的。院子里外，母亲每天早晚都要清扫，院子里不能有树叶，不能有鸡屎。锅碗瓢盆，各有其位，铁锨木叉，各司其职。灶台，母亲擦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即使是喂猪的盆子，母亲一天也要刷三遍，而且还要用清水刷。母亲说，猪也是生命，不刷盆猪也会生病的。我们家养的猪，比别人家的猪肥，因为母亲把它们当成生命看待，猪生病的时候，也有病号饭，不喜欢吃的时候，还要给它们撒点盐。卖猪的时候，母亲总会难过好几天。从母亲那里，我们学到的，不仅仅是认真，还有对所有生命的重视。
当我也为人妻为人母的时候，我理解了母亲。她对生活对人生的态度，是外表热情，内里也充满热情的。我有时候开玩笑说，又没有人检查你们的卫生，搞这么干净干什么？母亲说，干净了心里舒服。是的，心里舒服，既是每一个人的感觉，也是每一个人的追求。
四
去年暑假，身体一向很好的母亲生病了，住院手术的时候，我们哭了，母亲劝慰我们，没有什么可怕的，把病割去就好了。病后的母亲很衰弱，但母亲终于慢慢好起来，能吃饭了，能走路了。那些天母亲经常说，感谢上天给了我四个好儿女。母亲从来没有埋怨过生活，而是对生活充满感激。在最艰苦的日子里如此，现在依然如此。
我在遥远的南方，离母亲远了，母亲对我的牵挂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一段时间，母亲就要打电话问问，要我们保重，要我们注意身体。其实更应该保重身体的是母亲。
母亲节那天，我没有给母亲打电话，坐在教室里，心里却不停地想着母亲。想起母亲的时候，我就想起家里的槐树，它苍老的枝桠向天空伸展着，满树的绿叶在地上投下一大片浓阴，就像母亲的性格，坚韧、顽强，就像母亲的怀抱，宽阔、博大。
我想母亲是一株槐树。槐树的花是清洁而漂亮的，母亲也是。尽管岁月的风霜销蚀着母亲原本俊秀的容颜。槐树是坚强的，不向命运屈服的，母亲也是。也许懂得知识的母亲，只是一个平凡的母亲，但我们永远爱她，在我们的心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