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剑寒对于我的印象还不坏。可是到了杯盘狼藉,看见他苍白着一张痛苦的脸子倒上床去的时候,我还是觉得他是一个弱者。
因为觉得他是弱者了,凡是他弱的部分都先抢着映入我的眼睛里来。比如他解网篮,比如拿扫帚扫地,比如拿壶去提开水,我很敏捷地就看见他那十指纤细的一双手。他扫地像写大字似的,轻飘飘地在地板上荡两下,地上还铺看一层薄薄的灰尘,然而他已经脸红筋胀,鼻尖上冒出汗珠子来了。至于提开水,那简直不是走回来,而是一偏一偏的拖回来的。五根细细的指头松松地勾在那壶把上,我担心他真会跌下来。果然他每次提水回来,总是衣角上荡上了一些水。一放下壶,就把那勒红了的手指放在嘴上吹,口里喊着“要命,要命。”
随着,我又发现了他一些弱点了。我们在这南京,每天起来除了吃饭之外就没有事做。太无聊了就大家抄着手谈闲天。谈够了就到外边去走走。现在剑寒是加入了我们这一伙了。可是谈天,他只是默默地坐在旁边,他对于老王他们那种动手动脚似乎有些看不惯的样子。这我觉得他太拘谨了。至于说到出去逛逛呢,他是非常兴奋的。初到南京来的人,总是喜欢游览一点名胜。可是在南京游览是不容易的,路途既远,车钱又贵。每一次出去,剑寒总是疲倦地要坐车。逛不了好些地方,就用去几块钱。有一天我们到清凉山去,大家都主张不要坐车,剑寒当然也没法反对。那天从鼓楼到清凉山,他总是落在后面。他往常一见到山和水,就要畅开胸怀喊一声“好呀!”的,可是他今天刚刚才走到山脚,他就嚷着很疲倦,他似乎要说回去了,可是众人都已在上山,他也没有办法。他于是一拐一拐地爬着。大哥是一路和老王他们打打闹闹地走着的,至于我却不顾一切地走我的。我走路常常是要看定一个暂时的目标,这样走才不累。今天我早就望着山上的庙子了。我数脚步走去。走到庙门前的时候,我的脚非常的紧张。回过头坐在庙门前向下面一望,大哥他们已快到了,可是剑寒还在半山坡。一息工夫,大哥他们已到庙门了。大家都嚷着口渴要进庙去喝茶。可是剑寒还在半山头。大家于是坐着等。可是剑寒也在半山头坐下了,而且捧着头。大家都等得着急。最后决定是由大哥去搀他。可是大哥不干了。他也嚷着脚痛,死眯眯地躺在庙前的草坪上,而且口里还不高兴的说着:“这个人,真要命!”
老王于是说:“今天喝茶要他才能够惠账的呵!”
可是大哥只顾躺着,甚至于闭起眼睛了。
“他是你的同学呵!”
大哥还是不理。
后来大家是决定我同老李去。走到半山的时候,剑寒依然抱着头在那儿坐着。我以为他一定是以为我们不等他,生气了。我就去扳动他的头。他慢慢望了起来。哇!那脸子简直像死人一般的灰白,嘴唇很乌,脸上正在冒着微微的冷汗。他急忙推着我的手,蚊子声音似的说:“不要忙!不要忙!我的耳朵响得要命。”
我们于是站在旁边等着,非常的担心。等到他那手捧着的灰白色的耳根渐渐地渐渐地回复了黄色,他才抬起头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无神的眼睛呆板地盯着远远的天空,似乎表现出一种对于人生的绝望。
这天我们是不能很好的玩了。下午又是坐了车子回去。
不过剑寒总喜欢喝酒。也许这就是大哥所说的慷慨的地方吧。可是一端着杯子他的牢骚就出来了。我觉得这个人有些糟糕,人才不过二十三四岁,就颓废到了这种样子!
同着住了一个多月,我对剑寒所得到的印象就是这样。不过这个人虽慷慨,但是对于有些小地方又似乎太小。不,不是太小,但是我却找不出一个适当的形容词来。比如他请我们喝酒,买来的许多罐头,他是尽管让人家吃的,可是有些剩下,纵然是一点点,他也要郑重地把它收藏起来。因为天气热,常常摆到第二天就臭了。大哥说把它们拿出去丢了吧,可是他说不,太可惜。后来他允许丢的时候,大哥就把所有的罐头抱着要拿出去,可是他又反对了。他认为里面剩下的东西可以挖出来丢出去,那些罐头筒子留着是有用的。大哥说这值得什么!他才很可惜似的呆着脸望着大哥丢出去了。
对于这些的观察,有时候使我能在某一点上和他接近,有时候又使我在某一点上和他离开。这差不多使我对于他的为人弄得惶惑起来了。后来我在无聊中躺在床上追究的结果,这根源还是在于我看不起大哥的朋友的缘故。
后来剑寒也穷起来了。他一天除了坐在我们的一伙中听听谈天,笑笑以外,就一个人默默地坐在他的房间里面抽着半节的香烟。
至于大哥呢,他热烈起来的时候,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他纵然是帮你穿衣服都干。可是一等那时一过,那就要该叫你去帮他穿衣服了。他常常懒懒地躺在树荫下的藤椅上,假如他口渴,他知道要使用我是不行的,(我们俩个常常为着这种事情吵架。)现在他当然是叫剑寒。我一看见剑寒勾着五个细指头给他提开水进来,脸上用着力的样子的时候,我只有觉得大哥真太作孽。
有一天,大哥似乎病了的样子。他依然躺在树荫下。他这回是用他“病了”这样一个辞严义正的话来使用我。他说他热得很,非喝一瓶汽水不可。
可是大家都没有钱,他要叫我到隔壁去赊。隔壁他是赊惯的,可是我不能。
我望他一眼就把头掉开了。可是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了。
“老二!唉,你就这样……你!”
这时候,剑寒又从外面回来了,他跑过来把大哥劝到藤椅上。大哥既把我没办法,还是只有叫剑寒去。可是剑寒很快就羞红着一张脸空着一双手回来了。他口吃吃地说道:“他——不——赊。”
说完,又默默地坐在阶沿上了。
大哥有时候对我也是很好的。比如从前我们考军官学校的时候,因为我有一个秘书同学可以给我们写介绍信,他曾经很温和的喊过我几声“弟弟”的。可是那期间并不久,很快的就过去了。这样子,倒不是特别对我是这样,所以我早就知道他对剑寒的时间也不会久的。
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老远就看见天井里面老王老李老张他们坐在那儿望着一个方向笑。大哥是依然躺在藤椅上的,迷迷地半睁着他那微笑的眼睛。我又知道他们在捣什么鬼了。一走进天井,我就看见剑寒一个人在那儿抬着一张台子向着他自己的房间送。剑寒是早就说他要写字,可是没有台子。
大哥虽是答应把我们房里的台子分一个给他,可是说是说,却没有就抬。
今天他就自己动手了。他弯着背,勾着那纤细指头的手把台子向门里送。
可是门比台子大不了好多,台子就在门口陷着,于是就只听见台子左左右右地撞得门碰嗵碰嗵的响声。他鼓着劲,脸都涨得通红了。台子陷得太紧,他不知怎么地一拉,自己就是一突坐,呆笨地跌在阶沿上了。
“哈哈哈……”老王他们的笑声。
“哈哈哈……”大哥的笑声。
我实在看得太不过意了。哼,他们还笑呢!我于是快跑过去,先把他拉起来,问他跌着哪儿没有。他勉强地红着脸说:“没有。”
自己也凄然地笑了。
“我帮你来。你看……”我的意思是说你看我的身体比你的好得多。我鼓动着两手的筋肉抓着台子很小心地就向门里送。不当心,台子一偏,我的手指也在门上夹一下。
“痛不痛?”剑寒很不过意似的问。
“不痛。”我坚决地忍着痛答了他。这回是一下就把台子送进去了。我虽是有点喘气,可是我装着,勉强着和缓着呼吸。
“哈哈!你的身体很不错。”
剑寒这么羡慕似的称赞一句,但是马上就收了笑容,现出一种非常痛苦而悲哀的表情来了。他叹一口气,握着我的手。手很热。他那默默无言的眼珠子周围,润湿着莹莹欲出的一种感激似的泪水。嘴唇在颤动,但是似乎又讲不出话。我很为他这神情感动了。紧紧地握着手。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的亲昵的快活。我在这里找着我们的共通之点了。那,那就是沉默。
“我们到公园玩去好吗?”
他放开手,请求似的说。
“好。”我也热情地答应了他。
从此以后,我们俩亲近起来了。有一回,在鼓楼公园里面,我们两个对着八角亭坐在一条长椅上。大家都默默无言地望着旁边的一排灰杨树上的麻雀叽叽地叫着飞着。太阳光透过树叶好像金钱似的洒在我们的身上和地面。
微风吹来,那些金钱似的影子就在地上动起来了,弄得我几乎眼花缭乱。在这种幽静的景色中,我们的胸怀都为之开畅,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又说不出来。“你们两兄弟为什么常常吵架?”还是剑寒首先突破这沉默。“哼!”
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是。可是剑寒也并不就追问。接着就很凄然地说起来了:“唉!我这身体……”他这凄凉的话声,要使我尖着耳朵才能听得见。他马上又天真地注视着我的眼睛笑道:“我的声音太小了吧?”
“不,不要紧。”我热烈地安慰了他。
“我很痛苦。”那时他说。“我觉得这些都是旧教育把我害了!比如我讲话的声音,比如我的身体,我一想起自己就感觉着非常的痛苦。”
“记得我从前在家里——我们家里的教育真糟糕呵!我的父亲是严厉的。我们在家里讲话是不敢大声的。就是我的父亲见着长辈也是小声小气的。
“小孩子的时候,我们如果大声的笑,他是会骂的,有时候甚至于打。记得有一回我们家里有客,我在楼上同几个小孩子玩,不知不觉地就大声叫起来了。
“可是我的父亲板着脸走来就是给我一耳光,口里骂道:‘有客来叫你去倒茶,你要躲在这里闹!’这一耳光可把我打哭了。可是父亲还吼着:‘不准哭!’好,不准哭。照我的经验,我也知道如果再哭准又要挨的。我于是摸着我痛辣辣的脸,望着那些小朋友们很舍不得地下楼泡茶去了。可是我带着泪珠把茶送去的时候,有个客问我:‘寿年,你挨打了吗?’我听见他这一句同情似的声音,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哭丧着脸做什么,还欠挨?’父亲说。
“我只好抹干自己的眼泪。可是我是小孩子却装不出笑容。父亲于是指着每个客人叫我叫伯伯,叫爸爸。最后有一个穿土布衣服的老头子,他要我叫爷爷。我那时候想,他哪里配当我的爷爷呢?我的父亲比他穿得好得多啦。
“我埋着头。可是父亲羞红着脸又吼了。我只得硬着嗓子叫了声‘爷爷’。可是不行。要规规矩矩的叫,自然后来是规规矩矩的叫了才完事。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老头子是一个‘土老肥’。我们那里说‘土老肥’,就是在乡里很有田地而不讲究的人的意思。
“不但父亲,就是母亲也很严厉的,动不动就要扭着耳朵在家神面前‘跪土地’,打屁股。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家庭教育,这教育就是要笑脸把你打成哭脸,哭脸又要把你打成笑脸。其实我们小孩子的时候又何尝不是活泼泼的呢?我现在一看见人家很活泼,我就非常的痛苦,我是已经活泼不来了!”
剑寒讲着这些,使我感觉着兴奋。他那些话好像镜子一般把我小孩子时候的形象都照了出来。我的心里也冲动着很想讲个痛快。可是剑寒又说下去了:“不但这样,”他兴奋地呆板地一面想着,好像他的话已经被压抑了很久,这时要在这热情中一齐把它爆发出来似的。我们读书,父亲是要找很严格的学校的。他常常向我们讲:“不打不成人,打了就是做官人。”那时候我看见一些比我们有钱的人家的子弟,家庭教育并不怎样严格,我是多么的羡慕呵!
“我从前住的高小是一个教会学校。我的父亲为什么不把我送到县立小学去呢?自然这是有道理的!因为教会学校的美国校长是非常的严厉,其实父亲他们哪里知道那严厉是对付殖民地奴隶的方法!还有个原因就是教会学校的学费少,而且里面的教员大多是前清的举人拔贡之流,我父亲是不高兴县立小学那些新派教员的。你看这学校怎么严厉法?比如我有一次在上圣经课的时候,因为疲倦了打一个呵欠。可是洋校长走过来了,抓着我的头就在柱头上碰,一面说着:“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这就是严格!然而父亲很高兴。只要我呆笨地站在人面前,人家夸我一句:‘这孩子少年老成。’父亲就要很夸耀似的笑了。他们是要把我们教育成合于他们的心意的。”
剑寒讲到这里,我那小孩时候的故事真有些忍不住了。不知道怎么我们过去的情形如此相象呵!我的嘴才一动,但是——“不忙,”剑寒把手向我一挡又说下去。“我父亲死了以后,我就造成这样的人了!现在我别的没有学着什么,就是学着一副要求别人怜悯的‘人格’!现在找事做真艰难,失业的人既多,争饭碗也就更加厉害;可是要能够争着饭碗的,就非是当道的舅子老表不可,然而我是非找事不行的。可是我又没有这样的亲戚。可是居然也能够找着,我仔细想起来,那也不过是人家以为我是‘少年老成’罢了!
“我是在以‘少年老成’的‘人格’去要求人家的‘怜悯’呵!说得坏一点,这叫‘拍卖人格’!因为我是能够那样在人家的面前端端正正的站着的!这我实在很痛苦!我的身体也就在这些痛苦中毁了!
“我失业几回了。一年就失过三回业!生活是这样没保障呵!我每次想起我因为人家对我的‘人格’的怜悯而来的职业是那样很快的就失去,我真不想再活下去。朋友,我们在吃饭,是拿着所谓‘人格’去换来的!我有时端着饭就想到,我是在吃人家的怜悯,我是在吃我自己的灵魂!我很痛苦!”
剑寒说到最后的一句忽然把手那么扬一下就停止了。莹莹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他的脸上在起着痉挛,他堕入痛苦的深渊里面了。可是他的眼珠还是不动地望着我的眼珠,动着一种从来没有的幼稚的光,我那种同情的热流也在我的身上膨胀起来了。他是这样诚实而坦白的人呢,他把他的灵魂剖在我的面前了!我感着了从来没有的畅快。可是我那种被他引起来的幼年时候的生活经验到现在是忍不住了。
“朋友!”我说,“我看你太痛苦了。你的身体很不好的!”
停一会,我又再说:“我可不像你那样。我们小孩时的情形是差不多的。你不是以为我们两兄弟常常吵架而奇怪么?其实这中间也是有个原因。本来在我大哥之前还有一个大哥的,可是四岁就死了。祖母很伤心,常常骂我父亲管教儿子太厉害。
“后来有了大哥,祖母就非常护短。比如有时候偷了父亲的钱,父亲要打,可是祖母就把大哥抢在怀里说:‘这是我的孙儿,你不能打。你要打等我死了再由你们打好了。要不然你就来打我。’父亲也没有办法。后来凡是祖母听见母亲说大哥又偷了钱,祖母就悄悄地把自己的‘私房’钱拿一些去还在大哥偷过钱的那里,并且甚至于催着母亲去看,说他们冤枉了大哥。后来祖母死了,父亲还是要打的。然而他挨打却要我去陪,这使我很不服气。有回他偷了钱出去打牌,被父亲查着抓在堂屋里来打。我忍不住笑了。可是父亲马上也把我抓去跪在一起。挨的打是一样多。我想这干我屁事,我于是常常非常的讨厌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