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轰轰烈烈的政治风波就这样过去了,中国并没有像有些人们期望的那样,出现多大的社会动荡。西方国家对此当然很有点不甘心。中国出现这样的情况,也许是人们当初始料不及的。中国,作为一个历史悠久而长期处于落后的农业国家,看来他们对民族深层次的问题还缺乏深刻的了解。
在这个运动中,绝大部分工人阶级是平静的,广大的农民兄弟也是平静的。
他们正常的生活、工作。
但作为中央政府,已经下大了反腐败的决心。腐败,已经到了非反不可的地步,刻不容缓。四处看一看,简直是遍地贪官,老百姓对此意见强烈。民谣四溢。“站在政府门前向里看,干部都是贪污犯;站在政府门前向外看,百姓都是穷光蛋。”“把处级以上干部拉去都枪毙掉,有不少是冤枉的;把厅级以上干部拉去都枪毙,有不少漏网的。”……说者很义愤,听者笑一笑。他们都知道,民谣是夸张的,民情是实在的。
机械厅新调来好几位干部,陆陆续续的,其中一位就是邓一群认识的赵娟,而且一下子就被提拔为计划处的副处长,——成了邓一群他们的新上司。她的这种速度,就像是一枚火箭。这真是让邓一群吃惊不小。他最初心里甚至有些懊悔,过去怎么就没有好好拍拍马屁。机关里的好多人都感到吃惊,不过很快也就习惯了。这年头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整个社会就像一片汪洋大海,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在大海的深处却是深藏着暗礁、沟壑和潜流,变幻莫测,凶险无比。看起来赵娟表面上没有什么,但她背后必然有那盘盘节节、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否则,这一切就不好解释。
邓一群多么想有自己的关系啊!
厅里来调来了一位新的副厅长,是从省委组织部来的,姓龚。龚副厅长之前在省委组织部担任组织干部处处长,只有四十多岁,四十来岁的副厅级,应该算得上是位年轻干部。虽然是副厅长,但他的排名却仅次于周润南厅长之后,而且他还同时兼任厅党组副书记和机关党委书记。大家都猜度他到这里来,是省里安排接周润南的班。据说周润南厅长对他的到来心里一直有些疙瘩。这样的心情大家也都能理解。机械工业厅过去就像一只铁桶,很多干部都是在全省机械系统内部进行流动。省委组织部一直就努力地往这里掺沙子,据说这能刺激机关的活力,又叫活鱼效应。厅里的地下消息不胫而走,说李厅很可能调到别的厅局去,侨办或是纺织厅,而李厅当然不肯走。——他在机械工业厅这么多年,这里是他的地盘,一切都那么得心应手,大批中层干部都是由他培养带出来的,他怎么舍得走啊!传言的根据是因为省委领导班子作了大调整,原省委书记到了年龄,去省人大担任主任。而新的省委书记是从国家林业部调来的。北京来的书记自然要对省里原来的干部作一次调整。李厅长就是属于原来的那位书记线上的。这样的说法是不是可靠,没有人知道,但这样的说法的确让人感到很有趣。至少反映了机关一般工作人员都想让周润南滚蛋。他们早已经不耐烦他了。
但事情并不像人们想的那样,周润南厅长仍然坐在这个位置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或者,这种变化不是一般人所能看得出来的。
邓一群早就不再对李厅抱有什么天真的想法了。
李厅怎么可能照顾他这样一个小人物呢?
邓一群就在那年的秋天认识了肖如玉。
那是不太平静的一年,但他平安地过来了,他在心里感到非常的庆幸。现在,邓一群再也不会那样冲动了。他想。但所有那些都是生活里的秘密,没有人知道。他做得是相当的隐蔽。毫无疑问,在那样的一种年龄是非常易于激动而缺乏理智的。他心底是冲动的。问题是出在两个方面,一个是他和葛素芹的那种关系,处理不好,就容易出事;一个是在政治上的,他正好在入党的考验期。事实上这两个问题也是捆在一起的,哪方面出了问题,他都有可能葬送掉他的前途与名誉。
命运当中也许有福星哪,他平安地度过了。他想。
那次他从老家回来,车子驶过鼓楼,看到大群打着各个高校名称旗帜的青年学生在游行。
看到那些青年,邓一群就想起自己几年前,也是那样,脸上写着的满是幼稚。幼稚而热血沸腾,身上充满了一种不安定的因子。他们现在还都是前途未定者,对未来没有一个肯定的答案。大学的教育让他们感觉枯燥,而外面的现实世界又让他们看不到光明。在他们眼里,这个社会正变得越来越不平等。国家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但富起来的却是在他们眼里的另类人物:社会闲杂人员和那些干部子弟。知识分子不再是什么骄子,他们的价值得不到体现。在各种传言的煽动下,他们的情绪越来越激昂。
那天,这个城市交通差不多处于一种半瘫痪的状态,南方大学、南方师范大学、南方航空航天大学、南方工学院、南方艺术学院、南方农业大学等十几所高校的一些学生,数万人,都在鼓楼一带游行。
城市看上去还是那个样子,只是由于学生闹事游行,而显得有点异样。
邓一群一夜上没睡好觉。
第二天一上班,整个机关里也都在议论这些天来国家发生的大事。将来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省委、政府各个单位机关里的工作人员和陵州工厂里的工人们都没有上街参加游行,他们都是成年人,都很冷静,同时在心里都有一种隔岸观火的味道。他们最感兴趣的就是通过各种途径打听各种各样的消息,然后再在单位里传播。
邓一群那几天有空就往南方大学跑。机关里,人心焕散,大家手上都显得无事可做。他到南大校园,发现校园的景象有点类似暑假毕业时的样子,一片凌乱而散漫。在南苑的围墙上,贴满了各种大字报。邓一群的乐趣之一,就是阅读那些大字报,然后再把那些内容传回去给科里的人听。
他想找到他的那两个读研究生的同学,但却哪也找不到,寝室、教室、食堂都没有,就像失踪了一样。那天下午他下班后,经过广州路时,特地骑着车子,又在南方大学的校园里转悠了一会。过去,他喜欢经常骑车来到校园里看那些学生,有些女生年轻而漂亮。机会好的话,他会和她们搭讪一会。那些女生对他这样一个从学校毕业不算太久而单位又好的人当然很羡慕,如果他愿意,她们会同意和他一起去看电影或是跳舞,要不就是坐到茶馆里喝茶。她们都是些外地人,当然希望能在这个省会城市留下来。但邓一群当然不会考虑找一个家在外地的毕业生,除非她已经可以分配在陵州了。偶尔,他还会到食堂里吃一顿,感受一下当年做学生的滋味,然后回宿舍睡觉或是一个人独自去看一场电影。在南苑区,他看到很多学生来来往往,一些学生手里提着水瓶或是端着饭碗,叮叮当当地往食堂走。操场上,有一些学生穿着背心还在打篮球。靠近留学生楼那边,则围了一群人,不知在干什么。邓一群来到研究生楼的403室,敲了一会门,里面还是没有动静,看来那个叫刘真的同学还是不在。他就下了楼,决定往回走。天色很不好,看样子要下雨了。
他到了上海路,发现路上却是水泄不通,原来这里又是学生在闹事,——南方艺术学院的一帮学生在游行,他们睡在路上,用人体组成了“民主”两个字。他们当中有男有女,面无愧色。邓一群下了车,推着单车走,却听到有人喊他。他看见葛素芹也在拥挤的人群里,向他挥着手。
葛素芹对他说,她这天休息,没有事,看到这里有事就过来看热闹。葛素芹还是上次见到的那个样子,但身体胖了不少,——当然这是由于在饭店里工作的缘故啊,油水和营养太好了。邓一群看到她穿了一件单衣,胸前的乳房在衣服里面显得鼓鼓的。邓一群很高兴看到她,说:“到我那里去坐坐吧。”她听了显得有些犹豫,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合适。在这之前,她已经去过两次了,现在还要再去吗?在她最初的感觉里,她和他不是一类人,他是一个机关干部,而她只是来自乡下的打工妹,但另一方面,比较而言,如果他可以算作是一个朋友的话,他却又是她在这个城市里认识的唯一的男青年。她不喜欢饭店里那两个青年男厨。邓一群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对她来说,邓一群的生活是她是个谜。她想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在城市里又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最要命的是她发现,和他交往了这一段时间后,她内心里有点喜欢和他在一起了,听他说事情,谈道理。他对她产生了一种吸引力。
他们在路边的小吃店吃了饭。邓一群请她吃了炒面。然后邓一群骑车带着她。天已经完全黑透了,街上亮起了灯。雨倒也没有下。风吹在身上暖暖的。她在他的后座上,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
夜的城市,在邓一群当时的心里是那样的好。
那天晚上同室的小倪不在,在他们共用的桌子上,小倪留了一张条子,上面写着:我临时出差,你把厨房里的那两只菠萝处理掉。邓一群看了,笑了一下。他知道,小倪本是买了招待女朋友的。小倪和他的女朋友,现在已经是生米做成熟饭了。有一天晚上,邓一群从单位加了晚班回来,开了半天门,小倪才从里面打开。他从里面反锁了。邓一群看到那个在省级机关医务室的年轻漂亮的女医生,脸上有些羞红,衣服好像也并不整齐。为了他们方便,后来邓一群经常很晚才回宿舍,他要不去逛街,要不就是呆在办公室里玩电脑游戏,或者偷偷地看一些光碟(单位里的人当然都以为他是在加班)。小倪对邓一群这点相当感激。
葛素芹第一次来的时候,对他的这个房间很感兴趣,问他是几个人睡。当得知只有两个人,她在内心里很是羡慕。她住在那家打工的饭店里,四个人才住了不到十个平方,完全没有个人的隐私和空间。邓一群心里想:她也太天真了,或者说有点傻,她怎么能同他相比呢?虽然他们都是单身在这个城市里,但邓一群在这个城市里却是扎根的,一个省级机关的国家干部,是这个城市的主人,而葛素芹却不是,她只是一个外来打工妹。她是一棵浮萍,没有方向感,也没有归依。她当然有理由羡慕他。他大学毕业,分配在这个城市,国家干部,省级机关。当年,她在虞秘书长家做保姆的时候,还可以用平常的眼光看他,而现在,他却可以用怜悯的态度对待她。
第二次她是和她的朋友贡芳一起来的。也就是那次,邓一群发现贡芳并不好接近。本来他内心里还希望和贡芳生发一点小小的男女友谊呢。邓一群第一次在红楼电影院门前的那次看到葛素芹和贡芳,对贡芳产生了好感。他知道,自己的这种好感完全是建立在单纯的情欲基础上的,一种简单的男女相吸原理。贡芳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年轻姑娘的味道或魅力。她的那种味道完全是与葛素芹不同的,也是与别的女性不同的。那种味道怪怪的,他也说不明白。他一度对贡芳的牙齿到了着迷的程度。贡芳比葛素芹还小三岁,她一笑起来,声音生脆,非常的快乐而有相当的感染力。从某种程度上说,她的嘴唇有点厚,但邓一群偏偏就觉得她的嘴唇性感得很,他不知道当自己的嘴唇和那样迷人的嘴唇粘在一起是怎么样一种狂热而美妙的感觉,那种享受一定是不可多得的体验。她的嘴唇很红,红而湿润。书上说嘴唇是女人的第二性器官,他相信。她漂亮的嘴唇引发他内心的一种冲动,性的冲动。她还有一副好牙齿。她的牙齿真漂亮啊!整齐而洁白。
邓一群认为贡芳的牙齿是他所见过的女人里牙齿最漂亮的一位,那种漂亮具有无可比拟性。她的牙齿排列得非常整齐,一颗颗就像玉粒,像贝雕。它们紧密地镶在粉色的牙龈里。她笑起来就是一副典型的红口白牙,非常醒目,看起来那样的清洁。她的口腔当然一定是清新的,就像山谷里吹过的风的气息。
贡芳并没有像邓一群想象的那样随和。他想起自己过去的判断完全是建立在一种错觉的基础上。她是随着葛素芹一起来的。是邓一群邀请她们两位来的。在那个晚上,她们坐在邓一群的宿舍里,喝着他为她们准备的茶。邓一群显得很高兴。在他和小倪共有的这个宿舍里,他很少带女孩子进来,主要客观上是由于他手里没有这样的资源。他很高兴她们来,——她们是这样的年轻漂亮,而且青春活泼。更关键的还是她们比较好对付,她们不像城里姑娘那样难猜度。
邓一群那个晚上专门对准贡芳进攻,他的说话和举止,葛素芹都明显感觉到了。她看得出来他是对贡芳有兴趣。他一边快活地说话,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贡。但小贡却显得那样沉着,好像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心思。他想激起她的斗志,可她就是不想接招。他每一招下去,她很轻松地就避让了。不,她根本就没有避。他后来想起一个比喻:自己的行为就像是用刀在水面上砍,砍死了也不会有痕迹。
葛素芹是个好姑娘,她看出来他的意思,后来她就主动出来应承了。她愿意接受他的戏谑。这多少改变了他的兴致。
自那以后,贡芳就再也没有来。他不知道她内心是怎么想的,但他知道贡芳是个非常聪明的姑娘,内心比葛素芹要精明好多。她是个现实主义者,不像葛素芹身上有一种无知的浪漫。贡芳是冷峻的。她能够看到事情的本质,这样的一个姑娘自然就是冷峻的。
邓一群去厨房切了菠萝,用盘子端出来请葛素芹吃。
她坐在他的单人床上,脸在灯光下显得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