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了一下,仿佛被她的话击了一下,一下就击退到了现实世界。是啊,还有很多舍不下的东西。他对现实的要求,不仅仅是性,更多的还有权力、地位。
寄出信的那天,邓一群感到心里一阵轻松。但是,很快他又感到了一种不安。他说不清那不安是来自什么地方。
邓一群回到了老家。
那个深夜,他把家里的情况对他妈妈讲了,他说他想离婚。妈妈听了,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巴。妈妈吃惊地问:“为什么?”
邓一群把这些年所有的心理感受全说了,包括妈妈过去在自己城里小家受的委屈。原来自己一直以为自己找了那样的一个妻子是光荣的,现在想不到竟会有这么多的压抑。他一下子说了那么一大堆牢骚,说完了,自己也感到惊讶:原来自己是这样的苦难深重。
妈妈听完了,就哭了。
他对妈妈说:“你不要哭。离婚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你不要离。她的性格慢慢总会好起来的。你要离了,孩子怎么办?好好的一个家,怎么能这样说完就完呢?”
“妈妈,你不知道城里这种事情很正常的。”邓一群说。
“不行,你要离,等妈妈这一口气过去了,你再离。”妈妈坚决地说。
邓一群心情压抑得很,他本以为妈妈一定会支持他的。妈妈过去一直是疼爱他的,可以说,过去他的任何取舍,她都会支持,但这回妈妈却坚决得很,无任他怎么诉说自己的痛苦感受,她却一点也不理解。
第二个晚上,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妹妹妹夫一大家子人都来了,他们都特别的不安。听说邓一群要离婚的决定,对他们都不啻是个晴天霹雳。
现在,他们对他脸上都挂满了冰霜,好像他做了一件犯了天理的大事情。在他妈妈默默的流泪里,他们一起责备他、批判他。他们举出很多例子说明离婚后的种种问题,如:县里一个姓胡的局长离婚了,不久就生了病;邻村的一个小伙子考上大学后分在市里一个单位,结婚后嫌妻子不好,离婚后妻子很快就嫁了一个非常有钱的人,而他现在还是个光棍;村里一个姓许的妇女,她有个亲戚也在省里当官,离婚后自己很快出了事,因为他的妻子家的人在法院,找了一个借口,说他过去贪污,判了他坐了五年牢……等等。
他们真的对他离婚后的生活怀有一种深深的忧虑吗?
过去,他们对他多敬畏啊,而现在全翻了脸。是的,他们不能让他离婚。离婚后可能受损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而且还有全家。他是家里的骄傲,家里的主心骨,一根重要的支柱。在他们的直觉里,如果他婚姻出了问题,那么他未来的前途(包括现在)一定也会出问题。村里所有的人都认为:邓一群之所以能一步步得到提升,与他岳父家有着很大的关系,而一旦他和肖如玉离婚,他的仕途也可能就到头了。
夫妻间有矛盾是正常的,谁家不闹啊?这时,大嫂子甚至说:她不是经常被大哥打,而且大哥在外面还有女人,她都忍了。她不会离婚。姐夫说:他和大姐姐也经常打,但他们也不会离婚。有孩子的人了,离什么婚啊?
邓一群想不到他们会对他离婚的想法这么抵触。冷静下来之后,他想清楚了,——离婚已经不是他个人的行为了。他的荣辱,关系到全家,所以,他们不希望他个人生活里有什么挫折。
但是,他是不在乎的,他们不理解他的痛苦,他在心里想。他现在应该走自己愿意走的路,过自己愿意过的生活。他要恢复他邓一群本来的面目。
邓一群感到自己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
呆了两天,他要回沟墩乡里去。临走的时候,妈妈执意要送他。沟墩乡政府的那辆破吉普车在村外的大路口等他。大雾浓得化不开,太阳已经很高了,在浓雾里看上去就像是挂在半天空的一张灰乎乎的白面饼。村里静得很,男男女女都在地里了。阡陌纵横。通往村外大路的土径上零零星星散落着牛屎和鸡屎什么的,沟边满是已经枯萎的野草。
“好好想想,别那么着。”妈妈说。
风里,邓一群看到他妈妈满头的白发乱乱的。她的身体近年来越来越差,有很多的病痛。如果他离婚,妈妈是最不安心的。他想。她不了解他的生活。
“我不会有事的。”他说。
妈妈突然问:“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
邓一群一怔,说:“没有。”
妈妈说:“你不要在外面有人,谁也没有肖如玉好。”
邓一群说:“有人爱我。乡里有个女医生对我很好。”
妈妈哭起来,说:“一群,你可千万别找那些骚狐狸。你要离婚,妈妈只有死给你看。”
车子开了,邓一群看到他妈妈还站在路口,向着车尾眺望。远远看去,她的身体比过去更佝偻得厉害了,精神上仿佛都撑不住了。
会过去的,时间会消掉她内心的不安。他会证明给家里人看,娶叶媛媛后一定照样幸福。邓一群在心里下定了决心,他要娶叶媛媛,结婚后,他会想办法把她调到陵州去。把她安排到省里的一个医院,情况也很好。他甚至想到了婚后的那种甜蜜生活。是的,他们各人有各人的工作,回到家后,她会非常温柔的照顾他,爱他,安排好他的一切,满足他的各种愿望。她会是一个很甜蜜和妻子,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他在突然中发现,自己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感觉爱她。现在,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就只有叶媛媛。
就等肖如玉的态度了。
好多天过去了,肖如玉没有电话来。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又一个晚上,他忽然接到大舅子肖国藩的电话,他问他最近怎么样。邓一群说就那样,——老样子。他知道事实上肖国藩显然知道了他们间的不快,但他却避口不提。对他那样的家庭来说,他不想把这件事情闹大。他知道为了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最好的办法就是帮助邓一群一把,让他感觉到自己这个家庭对他的巨大作用。
在电话里,肖国藩告诉邓一群,让他赶紧回来一趟。邓一群语气冷漠,说他不想回到城里去。大舅子很耐心,说:你回来,我有要紧的事说。他要和邓一群做一次交换:放弃对他妹妹的指责,忍受这一切,不要离婚,安心地过日子。而他想法把他从下面调上来,回到机关,继续疏通关系,保证他在仕途上有进一步发展。
邓一群想了想,说:好吧。他想回去一趟也好,正好可以当面问问肖如玉的态度。
回到城里,邓一群向肖家人摊了牌:他要求离婚。离婚的原因很简单:他和肖如玉已经没有了感情。肖国藩耐心听他说完,最后笑笑,让他再考虑考虑,说至少你要等扶贫结束回城以后再说。
邓一群答应了。
邓一群接到乡里文书的电话,说他母亲来了,现在就住在他的宿舍里。乡文书还说,他妈妈已经来了两天了,让她到食堂去吃饭,可老太太怎么也不吃,只要求他把他从城里叫回来,否则她就一直这样下去。
乡文书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邓一群接了电话,就匆匆地往回赶。他想不到他妈妈会这样,好像真的就要同他斗争到底。
妈妈穿了一身全新的黑布老式对襟衣服,面容槁枯。她的脸色不好,呈现一种腊纸一样的黄色。她很瘦,身上完全是皮包骨,而伸出来的一双手青筋毕露,指关节突出,真的有触目惊心的感觉。那张脸上一点光泽也没有,全是横一道竖一道密密麻麻的皱纹。嘴巴完全瘪了,牙齿也全部脱落了。眼睛的视力更弱,十步之外的东西就看不清了,头发全白了,也掉了许多,头顶上露出光光的脑门。她看上去都有九十岁了,真的衰老得厉害。
“你回城了?”
“嗯。”
“和小肖好了没有?”
邓一群沉默着。
“你真的要离婚?”
“我想。”
妈妈说:“那你等着收我的尸吧。”
“妈妈,你不要这样。我回到城里,已经跟肖如玉说过了。”邓一群说。
妈妈听了,一下就晕倒了。头撞在桌边,涌出来的血立即把头上那稀薄的白发都染红了,触目惊心。
邓一群回城了。
厅里和组织部都打了电话给他,让他回去。
邓一群对这样的消息既感到意外,又不意外。他想:这一定是肖国藩在做工作。想到叶媛媛,他内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悲凉。他知道,自己这一回恐怕又要背叛叶媛媛了。
老妈妈在他这里的几天,一直在寻死。她要以死相逼。邓一群的精神在最后的关头终于崩溃了。他答应了妈妈,不再离婚。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去找了叶媛媛。但他没有把回城的真相告诉她。他想她是不会明白的。他只告诉她,省委组织部找他有事,自己有可能要结束扶贫了,将回到城里机关里去。
她红了眼圈,但很快又笑了,说:“你的苦难到头了。”
他感觉眼睛有些发酸,说:“我会想你的。”
她不吭声。对他老母亲来到这里发生的事,她已经知道了。一切也都在她本人的预料之中。她不后悔。她感觉到他的真心就行了。
“你会写信给我吗?”她问。
他说:“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