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鹿之战,楚军军威大振,项羽一战成名,这是真的。但此战使楚军兵疲将乏,元气大伤,这也是真的。所以在战后的好几个月中,项羽无力再向秦军发动新的攻击。章邯之军则恰恰翻到另一端,他是 兵力虽厚,士气却无,也就没了以往的猖狂劲。两军相持于巨鹿、邯郸、安阳一带,项羽步步进逼,章邯则节节后退,这两个急性汉此时都像多长了耐心,跳起慢步双人舞来。项羽不怕,他现在是老太 爷,只要他自己愿意跳,那么和谁跳,怎么跳,跳到什么时候,那都是他的事,楚怀王那帮君臣屁也不敢多放一个。章邯则不然。赵高接替李斯做了丞相,掌了朝局,急欲建功,偏偏章邯报来巨鹿大败 的凶讯。这不明摆着是在拆台嘛!于是赵丞相三日一令,五日一训,骂得章邯狗血淋头。章邯心头着慌,忙派随军长史司马欣赶赴咸阳转圜,去向胡皇帝和赵丞相解释,为什么兵法上要强调“士不可夺 其志,三军不可夺其气”,并请求补充兵员、军马、粮草、武器,因为增强实力是调整士气的最有效的方法。司马欣去了没些日子,忽而单人独骑仓惶逃回,说皇帝和丞相不但不肯见他,赵丞相还有害 他之意。章邯想起赵高以通敌罪陷害李斯的事,知道自己的命已经不须请人再算了。刚好此时赵国丞相张耳派人送来一封劝降书,那书中的主要论点还是说,你章邯跟着赵高这条毒蛇走,他除了能赏给 你一口毒液,你还能有别的指望吗?章邯不需要多想了,他即刻派出亲信,去和项羽洽谈投降,这似乎是老天爷给他留下的惟一的生路。项羽却拒绝接受章邯投降,原因也简单:章邯于他有杀父之仇, 虽则是叔父,但他是叔父养大的。章邯只有苦笑。项羽为了表示他的决心,连着在漳水、淤水之滨发动几次攻击,大败秦军。章邯无心打仗,一再退让。项羽一时也没有更好的歼敌办法。于是两军又僵 住了,这一僵又是几个月。
转眼到了七月,楚军军粮不继。饿着肚子怎能打仗?项羽心中烦恼,便去向范增问计。范增于巨鹿战胜后大受项羽尊崇,被尊为“亚父”,亚父就是干爹。
范增看着项羽,愁眉不展道:“章邯的策略是保存实力,实力就是他的本钱。有了这个本钱,胡亥和赵高不敢轻易动他,对我们,实力又是他投降谈判最好的砝码。所以章邯他现在不怕拖,他是以静制 动。我们则被他缠在这黄河北岸,想一口吃掉他,我军的力量还不够,诸侯的队伍又是空有其表,不能用。要走又走不开,是进退两难。而且现在粮草不继。因此拖下去对我是不利的。这是其一。其二 ,我们来看大形势。现在秦廷内部混乱,逼得连章邯都要投降,可知秦王朝大势已去,灭亡只剩了一个时间问题。谁能抓住这个时机,迅速推兵直入咸阳,谁就立下了一举亡秦的不世大功,能获得秦宫 的大量财宝且不论,单凭此功,就有了号召天下的资本。其三,章邯来向我要求投降,此事至今无人知晓。设想若风声外露,各方诸侯会不会因我既不许降、又无力歼灭章邯而责怪于我?责怪事小,倘 诸侯自行去和章邯接洽投降,使诸侯既得名声,又增实力,那时我们又当如何办?其四……”
项羽被范增这么其来其去的其得心头发慌,顾不得礼节,连忙拦断道:“亚父,您快说我们该怎么办吧!”
项羽的情急似乎令范增为难。范增沉吟良久,方一脸黯然,颇为无奈地说:“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立即接受章邯投降。”
项羽听了顿时一愣,紧接着气鼓鼓的,面露不豫之色。接受章邯投降,就等于是要项羽吞下杀父之仇这颗苦果。项羽重气节,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是他的做人原则。范增现在却要 他抛弃这个原则。做人没了原则,还能做人吗?此外,要说接受章邯投降,数月之前就有此议,当时一口拒绝了,结果又因为打不掉人家而接受,岂非自讨没趣?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难不成我 项羽做人还抵不上一匹好马?
项羽站在那里生闷气,就听范增一声长叹,低声道:“老夫何尝不想杀了章邯这狗才!老夫活了七十多岁,佩服的人不多,项梁将军雄才大略,文武双全,让老汉我见了,才重新觉得做人还有点趣味。 不料他会丧在章邯这狗的手中!我心痛啊!只有杀了章邯,才能平我心中这块隐痛。嗨,偏偏机缘就是这么不巧,我们老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范增难受得连话也说不下去了。项羽也无话。范增缓缓气,思忖一番,续道:“老夫我现在是军中谋士,为楚军谋划取胜之道,此乃老夫之职。其实就战局而言,数月前我们在漳河、洹河拼全力打了两 仗,还没能消灭章邯,那时就应马上接受章邯投降,以避免再次出现僵局。可是这话老夫我实在是说不出口。我想杀章邯的心,并不比将军你差多少。我心存侥幸,虽然心里明白那是在自欺。要杀章邯 ,我们的力量还不够。几个月拖下来,眼看着我们在拖掉一举灭秦的优势,拖得越来越被动,你知道我心中有多苦吗?老夫我失职啊!”项羽深思无言。范增再道:“而今军无粮草,要拖也没法再拖了 。老夫还听说,刘邦的队伍已经夺了南阳。如果我们和章邯继续这么僵下去,很可能最后让刘邦拣个大便宜,取了咸阳做关中王。将军,一年多以来,一直拼出命与秦军主力苦斗的,只有我们,难道将 军你愿意把本该由我们得的胜利果实拱手送给刘邦?即使你愿意,那些跟着你一起拼命打天下的弟兄们也愿意吗?你还对得起他们吗?你还能问心无愧地做他们的统帅吗?他们还会真心地服从你吗?”
项羽听得头大,不禁挥手吼道:“别说了别说了!”
喘几口粗气,项羽才继续说话,说得恨恨有声,他道:“我项羽顶天立地,自认为是一个英雄,到头来却连杀父之仇都不能报,我还是个什么东西!”说着,眼睛挣得血红,鼻孔里呼出的粗气能掀翻军 帐。
二人久久无言。终于,范增叹口气,无奈道:“可惜,将军你既是英雄,又是统帅,有时候做统帅的就不能还做英雄,这个统帅又只有你能做。”
这就是人生么?
项羽终于接受了章邯的投降。于是楚军、诸侯各军、章邯降军总共几十万人马得以离开安阳一带,浩浩荡荡向南向西进发,去取咸阳。沿途秦军望风归降,倒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战事。只是项羽情绪很 坏,动不动大发雷霆。军过渑池新安时,有将士来报,说秦军降卒因受虐待,多有怨言。项羽一听就冒火,怒道:“我因为留下他们的狗命,天天在骂自己不是东西,他们还敢有怨言!不行,我不能再 忍了!”项羽即令英布将军带兵将秦军降卒包围,通通杀死坑灭。杀降卒乃属不义,章邯降部数目又大,此事传出,项羽在百姓心中,就成了活生生一个凶神转世。没办法,项羽将军要出气。
由新安往西不到两百里,就是关中地区的东大门函谷关了。十一月,项羽大军来至函谷关前。
这日项羽得英布前军急使来报,说函谷关关门紧闭,关上插着楚军旗帜。关上将领喊话说,咸阳早被刘邦将军占领,秦国国君已向刘将军投降。还说怀王原来有令,先占咸阳者,即为关中王,刘邦将军 现在就是关中王了。所以,请项将军还有各路诸侯调头回家吧,关中没大家什么事了。故而英布将军特来请示前军行止。
项羽听了,一时还没回过神来,就见旁边的范增跌足大叹:“果然被老夫言中!果然被老夫言中!果然让刘邦这小子拣了便宜!”脸上一副痛惜不已的样子。
项羽顿时大怒起来,吼道:“谁敢拣我项羽的便宜!秦军是被我项羽打灭的,他刘邦不过偷机先一步进了咸阳,就要做关中王?怀王有令那是怀王的令,我项羽有我项羽的令!”项羽便转头向那军使道 :“你去向英布传令:赶快打破函谷关,直趋咸阳!我要去会会刘邦这个滑头家伙,看他敢不敢对本将军自称关中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