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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鸿门宴(2)

这郦食其乃高阳本地人氏,青年时好读天下奇书,以才辨胆魄与豪杰官吏周旋,也曾风光一时。只是他祖辈积产无多,自己又不做事谋生,也不肯低头做豪门食客,风光过一时之后,吃饭穿衣成了问题 。学得的一肚子奇才奇计无所施用,因为衣食问题太婆婆妈妈了,而对付婆婆妈妈的事,不要说孙子,就是老子也无法。情急无奈,郦食其只好借酒销愁,结果弄得酒瘾上身,愁却更甚,每日费用之中 ,现在又要新添一份酒钱。似乎酒瘾比饭瘾更为厉害,郦食其为了每天那一口酒的欢乐,竟甘心低头,做了高阳的街道治安管理员。好在没有太多的人敢支使他,尽管这个差使本来是供人支使的。街上 的人称郦食其为“狂生”,拿他当一种无需花钱的活教材。郦食其巡街时,常会看到在离他五步或十步远近地方,一个老者一手扯一少年或青年的耳朵,另一只手对着他点点戳戳,口中说:“你看那个 人!他可是我们高阳有名的才子!就因为不肯踏踏实实做人做事,现在只好替大家做一条看门狗!教训哪!”高阳人因此变得务实多了,社会风习也更诚朴了。郦食其找不到自我辩解的话,只好把自己 奉献出来,为社会的精神文明作贡献。只是他的酒越喝越多,还给自己取了个“高阳酒徒”的大号。待陈胜事起,郦食其想,可能老子翻身的时候到了。他便叫兄弟郦商用心结交四方好汉备用,因为他 自己此时毕竟已经老了。郦食其像条老狼一般窥视着过往高阳的义军队伍,可看来看去,不是太野,就是太谋私。这次看到刘邦的部队,兵马虽不过万,却被萧何整理得井井有条。几员带兵将领如曹参 ,原是沛县的治安官吏,樊哙,原是沛县的屠户,夏侯婴,原是沛县县府的马官,还有一个周勃,原来只是沛县一个助办丧事的吹鼓手。他们带兵认真,办事勤谨。统帅刘邦其人,听说做过山贼,既看 不出他有勇,也看不出他有谋,可将士们与他倒很和易,为人爽,说话做事也都来实的。郦食其正在调研思考,又听说了刘邦拿儒冠当尿壶的新闻,顿时就喜欢上了这个家伙。郦食其想,似我这种落拓 奇才,也只有刘邦这样的人能用。

于是郦食其傲然坐了上座,看住刘邦,老实不客气地说:“将军,老实不客气地说,老夫这些天一直在研究你,发现无论言智言勇,你都不如老夫。倘若将军还不能容纳和使用人才,老夫就不明白你想 凭什么来打天下!”

刘邦一边挥手让侍女端了洗脚盆退下,又忙着给自己的光脚穿袜子,口里说:“先生说话也不要太刻薄。先生怎么就敢肯定我刘邦无智无勇还不能用人?现在冒充人才的假货满天都是,我用得了吗?” 又道:“我好像听人说起过先生的大名,说先生是个角儿。今天见了,先生果然有脾气。刘邦不才,请先生赐教。”

郦食其笑了,道:“果然不出老夫所料,将军逢人,讲究来实的。”

刘邦哈哈笑了,说:“先生知道我的脾气就好,免得绕。你也不要叫我将军,我听不太惯,你还是叫我沛公吧。”

郦食其道:“那好,沛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们先讲眼前。沛公所带兵马不足万人,从淮北长途跋涉,西来中原,马乏兵疲,又缺粮草,不知地情。你若再往西行,那就不能叫‘灭暴秦’了,应该 改叫‘送羊入虎口’,对不对?”

刘邦最烦被人贬,当即翻眼驳道:“老汉你别吓我。送羊入虎口,我会那么傻吗?”

郦食其正色道:“老夫说的都是实情。为今之计,获得粮草,安顿军马,是为首务。”

刘邦道:“这还要你教?我沛公这些天在高阳干什么?”

郦食其道:“老夫知道你在筹粮草。我告诉你,高阳地方不大,眼下正当青黄不接,你在这里是筹不到所需粮草的。”

刘邦一愣,便道:“那我就带兵去别处筹。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老子怕什么!”

郦食其笑道:“就凭你现在这人马,莫想去攻城。小地方和乡下粮草又不够。老夫还真不知道沛公要带兵去哪里,请沛公明示。”

刘邦语塞,眨巴着眼看郦食其。郦食其气定神闲。

刘邦突然一拍桌喊起来:“我那爷!你这老刁棍!肚子里有屁你就快放,别跟我穷磨牙好不好?行,算你厉害,我认输。这该行了吧!”

郦食其大笑,道:“沛公莫怪。老夫若不和沛公这么绕两下,只怕沛公把老夫当了漫天皆是的假货。”

刘邦笑骂道:“你这得理不饶人的老东西!”

郦食其乃将心中计谋和盘托出。他说,为今之计,取陈留县城是要务急务。陈留当四方冲要之地,秦廷积有军粮千万石。取得陈留,不仅可以安军,而且可以扩军。若占了要地,又有强兵积粟在握,则 进退裕如,可横行天下矣!那陈留的守令与我郦食其是旧交,我可去陈留劝他反正,归顺沛公。如劝说不成,我就找机会杀了他。蛇无头不行,树倒猢狲乱,沛公引兵急攻,即可得手。

刘邦听了郦食其之计,大喜。只是还有些怀疑,便问道:“陈留守令很可能不听劝,那时你真能杀得了他?只怕你杀他不了,反被他杀了!”

郦食其从容道:“我郦食其自信是个人物,只是大半辈子不得其用而已。今逢沛公,我用世之时来矣。今夜这一席话,沛公以为我的智谋如何?”

刘邦坦然道:“我实话实说:老子佩服得很!”

郦食其道:“那好。沛公既已知我郦食其之智,老夫马上就让你见识郦食其之勇!”

刘邦一听顿时来劲了,喊道:“他娘的!你要这样讲,我也当你面发个誓:如果真按你的计谋拿下了陈留,老子就封你为君!”

刘邦自己还只是个侯,却敢封他人为君。这也是刘邦的可爱之处。

郦食其辞别刘邦,隔日便直奔陈留城。进城拜见守令,寒暄过后,摒去闲人,开言劝降。那守令果然不但不降,还道若不看旧交情分,就割了你头挂上城楼,以儆效尤。郦食其心中先有预案,立即见风 扯篷,说:“老夫也是看旧交情分,为大人担忧,才有此多虑之言。大人既然决心守城,老夫也可效绵薄之力:老夫在高阳已探清了楚军根底,正好可替大人谋划守城之策。不过老夫好酒,大人须得备 了好酒请我,老夫才肯说个痛快。”守令这才转怒为喜,笑而允之。郦食其便去陈留城四处闲逛,在街铺子里买根长绳子,带着上城墙,塞进一个破墙洞中,作好记号。至晚,再来守令府上赴酒宴。二 人一边饮酒,郦食其一边从容将刘邦所部军情细细叙说,毫无隐讳。那守令听得眉开眉皱,饮酒而不知其味。郦食其本是酒徒,数十年酒精考验,酒肝酒胆,老而弥坚,更是将酒作茶。二人饮至夜深, 守令已是醉了,侍从也都睡了。郦食其精神正旺。他便将守令扶进寝室,摆平在床。又去取下挂在墙壁上的守令的佩剑,抽剑出鞘,寒光颤然。郦食其虽做了大半辈子狂生,还从没杀过人,此番老来用 世,倒须样样尝新。好在他的那颗胆子早让杂酒养得贼大,不知害怕为何物。当下便将那剑捏在手上,比比划划,舞到守令床前,说声“得罪”,先发一招仙人指路,将烂醉如泥的守令送去黄泉,再来 三式吴刚斫桂,砍下守令头颅。又去床上摸一块袱被把头颅包了,做成个包袱斜背肩上,在黑暗中摸摸索索,过槛挨门,悄悄出了守令府,七弯八拐,从街巷中窜到城边。这些功夫郦食其做得极好,可 知他大半生街道治安员守更值夜的价值。登上城墙,找出白天藏的长绳,将一端抛出外墙,另一端紧紧系牢在墙垛口上。而后将身扒上垛口,两手抓好长绳,深吸一口长气,看一眼月亮,就听“呲”“ 呲”几声,人已顺长绳滑下陈留城墙,身在城外。

郦食其趁夜赶回高阳,清晨闯入刘邦府上,将那颗污血纵横的头颅捧到刘邦面前。

刘邦睡眼惺忪的,先是大愣其神,而后一拍大腿,喊道:“好你这老小子,真被你搞成了?”

郦食其不顾满头热汗,急道:“搞成了,搞成了。沛公,旁的先不提,赶快发兵围城,赶快发兵围城!”

刘邦也急了,乱舞着手跟着叫:“赶快发兵围城,赶快发兵围城!”

陈留城果然很顺利就拿下了。秦兵先还紧闭了城门要守,忽见攻城的军队用长竹竿挑一个人头在那里喊:“这是你们守令的头!城里都是我们的人!早开门保你们没事,晚了就把你们的头都挂在城墙上 !”秦兵连忙去寻守令,就见守令身体还睡在床上,头确实不见了。秦兵个个吓得灵魂出窍,大喊“我的娘”,开门纳降算数。

郦食其这下风光了。刘邦不食言,马上封了他一个“广野君”。他兄弟郦商乘势举旗,招了几千人马,刘邦也任命为将军。郦食其打马出街,又看见老者们一手扯了青年或少年的耳朵,另一只手对着他 点点戳戳,口中说:“你看那个人,他原是高阳街上的治安管理员,大伙儿的一条看门狗而已!就因为胆大敢作为,帮楚军夺下这陈留城,现在做了大官,想啥有啥。榜样啊!”陈留的青年因此投军的 特别多,好勇斗狠一时成为风气。郦食其也无话可说,只能喝酒。

刘邦破了陈留,得了大批粮秣军资,队伍也壮大了,又得了郦食其、郦商这一谋士一将军,好不高兴。他就按郦食其的谋划,经营中原地区。先打开封,未打下,掉头与秦军大战于曲遇、白马地方,两 战皆胜。本想乘胜西进取荥阳,郦食其说荥阳乃秦廷囤积军粮重地,城大,守严,地险,不易得,于是转兵南下攻颍阳。颍阳是打下了,却打得艰苦。

刘邦屯兵颍阳,已是四月春盛,山野间一派绿意。

这天萧何来见,笑吟吟道:“沛公,有贵客来访。”

说时将身一让,就见一位三十来岁,瘦身白肤,疏眉朗目,英俊秀雅的贵公子含笑而立。此人刘邦是认识的,他立马就欢叫起来:“子房先生,你怎么会来这里?”

来者姓张名良,字子房。莫看他书生儒雅,他的大名,江湖上无人不知。张良出身旧韩国贵族,祖、父两代都是韩国丞相,号称“五世相韩”,即张良的爹和爷父子俩,共照看了韩国的五个国王。后来 秦国灭了韩国,张良发誓为韩复仇。十余年后,张良物色到一位力士,就和他提一个大铁锥,埋伏在秦始皇东巡路上一个叫博浪沙的地方。等秦始皇车驾经过,那力士奋起投锥。锥至车倒,车上却无秦 始皇。那天始皇恰好乘了另一辆车。始皇大怒,下令描影图形,捕拿凶犯。张良由此名声大噪,因为有秦始皇做他的宣传员。于是张良匿居淮北。某日在乡间桥上看风景,有个白发老头拄杖路过,把鞋 失落在桥下,老头便喊他道:“小子,拣鞋去!”张良翩翩佳公子,祖上五世相韩,而今虽然做了逃犯,名头却更加响亮,豪杰义士争相结交,他哪里受过这种吆喝。张良气得白脸泛红。饶是他爱讲道 理,心想,大人不计老人过,给他一点面子也没啥大不了的。就去拣了鞋来。那老头却又把光脚跷起,说:“小子,给穿上!”张良又气得红脸转白。饶是他爱想道理,便又想,好事要么不做,要么做 到底,不然亏已经吃了,好却讨不着,岂不更亏!于是忍着气,跪下身,为老头穿鞋。老头一笑,拄杖昂然自去,反把张良弄得疑疑惑惑,自问我是不是像个傻冒儿?正在自疑,那老头又从远处走回来 。张良又想:莫非还要我背他不成?那老头径直走到已经真有些傻的张良面前,说:“呵呵,孺子可教也。听着,五天后清早,来这里见我!”张良此时傻得除了说“是是是”而外,只能再一次看那老 头的背影从眼前消失。五日后清早张良去了。老头已在,见他就发火说:“见老人你怎么迟到!”遂气鼓鼓而去,丢下句话说:“五天后早来。”五日后张良去得更早,沿路只听骚公鸡报晓。老头却又 在,怒道:“怎么还迟到!”又丢话说:“五天后早来。”张良莫名其妙,只是决心把这傻事进行到底。五日后张良干脆不睡觉,半夜就跑了去。不一会儿老头也到了,看着张良总算开了笑脸。老头从 怀中掏出个布包交给张良,郑重道:“里面的书你要好好读,读懂了可以去做王侯的先生。”说完扭头走人,从此不见踪影。张良傻傻抱了那布包回家。天明时打开看,竟是一卷《太公兵法》。于是反 复研读考究。张良本有一颗玲珑心,聪明绝顶,又承家教,熟知政事,加上十余年来,为报国仇四海奔波,将那山川形势、人物俗情尽皆囊括在胸。而今获此异传,恰如九十九得了一,完成了他一个百 分百的命世奇才。

陈胜事起,张良想去义军中找机会。听说淮北新起了秦嘉的义军,便带从人去投军。道经留县地域,碰上了刘邦的队伍。刘邦那时刚做沛公,正要扩大力量,他又做过山贼,岂能不知张良张子房的大名 。刘邦便扯住张良不放,说:“先生要投军,何必非去秦嘉那里,我沛公也是一个人物呢!我正好缺个军师,子房先生就做我的军师吧。”不由分说,叫手下拉了张良一干人进队。张良本是无可无不可 的,见刘邦真诚,也就留下了。可看来看去,这支乡巴佬队伍别说打仗,连行军宿营都没个规矩。刘邦还煞有介事地集合他的将领,要张良给他们“传兵法”。张良随口讲了一个围魏救赵之计。这帮汉 子以前多没出过沛县,原来的魏国在哪里,赵国又在哪里,根本不知道,所以没法体会此计的高妙。张良很失望。刘邦也在听,他听了还能讨论。他说:“你们听着,子房先生讲的这个计,大概是这么 个意思:好比我和樊哙打架,他拿拳头来打我的脸,我要用拳头去挡呢,挡不住,他狗日的是个屠夫,劲大,可是如果我用脚去踢他裤裆里的那个宝贝,他就得躲闪后退了。这就叫‘围魏救赵’。‘魏 ’,就是樊哙裤裆里那个东西,‘赵’,就是我的脸,我只有去踢他裤裆,他才打不到我的脸。子房先生,我说得对吧?”张良有点哭笑不得,勉强道:“差不多吧,最好能有个第三者。”刘邦想想又 道:“你们再听。比如樊哙带了他的伙计,从街上他的肉铺去城东萧何家打架,萧何就要住在城西的曹参帮忙。曹参要是从城西赶去城东,等他赶到,萧何一家早被樊哙他们打坏了,可是如果曹参带人 去城中街上砸樊哙的肉铺子还抢他媳妇呢,那,樊哙就顾不上打萧何的家了,救自己的铺子媳妇要紧。先生,这一回我讲对了吧?”张良笑道:“对,大概就是如此。此计最重要的地方,是要‘攻其所 必救’,不能打错了地方。”刘邦很得意,又接口道:“对呀,要是曹参带人不是去打樊哙的铺子,反来打住在城外的老子,说我和樊哙是连襟,那呀,曹参就是把我打死了,他樊哙也不会管,还要谢 曹参给他除了个白吃肉的祸害。”众人听了鼓掌暴笑,只有樊哙胀紫了脸在那里骂:“刘季你这没心肺的家伙,拿老子开什么涮!”刘邦一家三兄弟,他最小,按序次伯、仲、季呼名,他的常用名是刘 季,说俗了就是刘三。张良由此事,还有其他许多事,看出,刘邦那粗鲁外囊包裹着的,也是一颗剔透玲珑心,只是他不知用或未能用罢了。不久项梁收编了刘邦,又立了楚怀王。其时诸侯并起,张良 也想乘机恢复韩国,便向项梁提出,自己去中原韩国旧地扶立原韩王的儿子韩成为王,从而增加一支反秦义军。项梁和张良都属反秦的江湖豪杰,彼此早有往来,张良还有恩于项氏家族。项梁当即允诺 其议。张良便辞别刘邦,带了旧人潜返故国。别后杳无音讯,此时再见,一晃已近一年。

刘邦突然见到张良,惊喜交并,喊道:“子房先生,你怎么会来这里?”又上前攀了张良肩膀细细端详,道:“我看先生操劳得很,并不得意,你的事情办得不太顺吧?要老哥我帮忙吗?”

张良被刘邦这番关怀弄得有些感动。行过礼后,便道:“子房此来,除了看望沛公和诸友之外,确实是来求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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