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余在城楼上连忙瞪大眼睛仔细辨认。上次让刘邦那王八蛋用假头骗了一回,可要接受教训。这次不会错。几十年的亲密交往,张耳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清楚。果然是这个贼子!骑在马上还左顾右盼的 ,不知阎王爷正在对他招手呢!
陈余顿时眼睛红起来,大呼:“传我令:大开关门,全军出战!”
谷地上的战事并没有相持太久。陈余在关楼上看得清楚,赵军打开关门寨门,十几万兵马呼啦啦冲出,立时就把汉军将士吓得往后直退。两军相搏,也是赵军一直占着上风。只可惜这块谷地小了一点, 有半数以上的赵军被自己人压在后边,不能接敌,只是乱叫。打着打着,就见汉军的阵脚有些不稳了,打着打着,就见汉军的阵形维持不住了。突然,也不清楚具体原因,或者是汉军的一个将领被劈下 马了,或者是一个士卒被捅开肚子了,总之,汉军的战线就那么一下被撕开了,接着就垮了。士卒们扭头就逃,在后边督战的军官拦也拦不住,只好也跟着逃,旗鼓刀枪抛了个满地。韩信、张耳等将官 也纷纷扯转马头,往河边的营垒奔去,样子很是狼狈。
一直在关楼上观战的赵王腾地跳起来对陈余喊:“我们快去抓韩信!我们快去抓张耳!我们快去抓俘虏!”兴奋得像过大年的孩子。
陈余的兴奋其实不下于赵王,他忙道:“好好好,快走快走。”可不,迟了可就没份儿了。
赵王和陈余带着一群在关上早憋不住的侍卫兵将们赶着出关,大喊着“抓韩信”、“抓张耳”、“抓活的”,直冲汉军营垒。赵军的守营将士一看连赵王和丞相都跑出来撵兔子,知道大局已定,谁也不 愿放弃这个拣洋落的机会,呼呼喊喊都奔出来。缴了敌方旗鼓刀矛,杀死逮活,那都是可以论功行赏的。
陈余和赵王冲到汉军营垒前面,韩信、张耳早已缩进垒中。那营垒筑得很结实,厚厚的墙垛间不断射出急速的箭矢。因为围攻的赵军人多,所以中箭的也多,汉军营垒前的空地上,已经倒着一大片士卒 ,使后面的来军有些怕,口里喊着,脚下却是没动作。
陈余着人护住赵王,自己叫人开路挤到前头。
敌垒之外,仍有不少汉军士卒在与赵军缠斗。陈余细心听那汉军营垒里的动静,就听不断有人在喊:“弟兄们,后面是大河,咱们没退路啦!快去寨前挡住赵军,大家才能活命!”又见不断有小股汉军 冲出营垒,向赵军作反击。陈余心急,督令赵军拼命冲垒,不使汉军有喘息之机,先破敌垒者为首功。赵军因为兵多,队伍在追击中一跑就挤乱了,一时组织不起有效攻势。胡乱冲了几次,都未成功, 有一次眼看已经爬上营垒墙垛了,却又被里面的汉军拼死砍了出来。
此时仗也打了两个时辰了。陈余想一想,也不着急了。韩信、张耳已被围死在这河边,他就是飞禽走兽,那也是笼中的鸟,栏里的兽,再也别想逃。现在的关键,是要把队伍重新组织调配一下。
陈余正在动脑筋,忽听身后喊起来:“汉军夺了咱的关寨啦!”
陈余大惊大怒,喝道:“谁在乱喊!”
可那喊声却更响了。陈余连忙扭头向远处井陉关的关楼望去。关楼上可不是飘着汉军红色的旗帜!这一惊真叫作非同小可,陈余脑袋中霎时闪过一个念头:我的后路叫人家抄了!
赵军队伍立即乱起来,各种喊声大起,什么“大王叫汉军俘虏啦!”什么“咱们被汉军包围啦!”“韩信的奇兵夺寨啦!”乱七八糟的。在这种喊声之中,赵军哪里还能进攻,士卒们都在想往哪里逃才 逃得掉。又因为并没看到周围有汉军,汉军就像是无处不在。真恐怖!
陈余打马到处找将官,告诉他们要控制局势,要止住乱兵,“韩信不过是又在耍诡计而已!”他对将官们喊道。至于韩信耍的是什么诡计,他现在还不知道。好在也没人来问。将官们都忙着遵丞相命令 控制局势,他们手持铜剑,看见乱喊的士兵就砍,自己却喊:“不要乱,那是韩信的诡计!”其实,就是因为有了韩信的诡计,才会有这番乱。
陈余在混乱中碰到赵王了。赵王骑在马上,气哼哼不住口地骂:“哪个王八蛋说本王被韩信抓啦!你们看,本王在这里好好的!”
陈余四下一看,哪里还好得起来!这军队要是乱了,就好比发妖风,刮台风,越挡越乱。要是没有敌人,乱一下就乱一下,事后找出罪魁祸首杀几个,即可了事。今天可是有韩信在这里!
陈余一想起韩信,忙又扭了头去看汉军营垒。不看犹可,一看他就连呼“我的娘”!只见汉军大开了营门呼喊着杀出来,其中跃马扬鞭者,正是韩信,还有那个老冤家张耳!
陈余什么也不再想了,想什么都已经迟了,他连忙护着赵王,一溜烟逃命去也!再不逃命,要保住颈子上那颗蠢脑袋,也会迟了的。
汉军大胜!
当晚,韩信实践他的诺言,在关前战场上给全军摆宴庆功。会餐的酒肉物件还是陈余准备的,他也说今天要会餐庆功。反正总有一方要赢,准备些酒肉不会错。
汉军将领们现在真把韩信当神仙了。仗是打赢了,还是自己亲手打赢的,可是怎么赢得像是稀里糊涂的?过去只听说输得糊涂,今天才知道赢也一样。将领们实在憋不住心中疑问,就在酒席上向韩信讨 教起来。要不然这酒也喝不痛快,人也精神不起来:明明是个输仗偏偏打赢了,这又算个什么事儿?
好在韩信大将军今晚是满面春风,得意非凡,眉眼直飞的,嘴巴也笑得裂到耳根上。正好向他学几招聪明,以后咱也可以试他几把。
先锋官先发问道:“大将军为什么料定赵军一定不会来攻我?我在绵蔓河边分派八千人筑垒,两千人做防卫,当时我心里直打鼓,想着只要赵军向我一冲,我们就全完了。”
韩信随口答道:“这很简单。陈余知道我军人马很少,他要的是一网打尽。见不到本将军和张耳副帅,他不敢动。一打你,我跑了,他怎么办?”
马军将领赶着二问:“您怎么算定赵军一定会空营去追我军?”
韩信道:“还是老道理,陈余太小看我军了。我军打下代郡时,陈余还会紧张,要拼命给将士鼓劲。等他知道我军才这么一点,半路上本将军又有点想回头,他就料定我是怕他了,所以就轻视。他的将 士们也一样,看见我军败得无还手之力了,谁不想乘机立点功?”
张耳在酒席上早已经喝得半醉了。今天在战场上,他依言紧跟住韩信,谁知赵军官兵最要逮的就是他俩!这两颗耀眼的明星到一起,顿时成了抢手货,他们跑到哪里,赵军不顾一切追到哪里,若非韩信 是个兵油子出身,懂得在最必要的时候向何处抽身,这两位肯定被赵军逮住不下三次。打完了仗,张耳摸着身上汗透的衣衫,忍不住对韩信说了一句老实话:“老夫今天被吓了个半死。”韩信也笑着回 他一句老实话:“我要先生跟着我,就是要引陈余上钩的。不便先打招呼,还请先生恕罪。”张耳这才明白,他也成了韩信计谋中的一颗棋子。
张耳喝得半醉,大声道:“老夫今天见识了韩将军的手段,从此再也不敢言兵!他把老夫卖了,老夫还谢他助人为乐!老夫也来凑热闹提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背水为阵?这是违反军事规律的!”
韩信大笑道:“原来先生还在怪我。我用先生引诱陈余,实在也是不得已。陈余不是傻瓜,本将军只有充分利用他不知兵的弱点,还要用我军的弱小,和他必欲得先生而后快的心意,使他的贪欲恨欲膨 胀,令他丧失理智,我的这招险棋才能下成妙棋。如果事先与先生说破,再请先生做饵涉险,我与先生就彼此都会难堪。还请先生千万恕罪。我陪酒,我陪酒!”说着,持酒来敬张耳。
张耳也不推辞,与韩信干了一杯。
张耳道:“这桩旧事从此不提,你还是讲背水为阵中的勾当吧。”
韩信笑道:“先生说得好,这次战胜的窍门,就在背水为阵上。兵法说,行军宿营,要右背山林,前左水泽。这是用兵常识。背水为阵,后临绝地,最是兵家大忌。这些我岂不知?可是,既然知道,为 什么我还偏要去犯,而犯了此忌,为什么偏偏还能取胜?”
将领们杂然道:“是啊,我们都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呀?”
韩信转了个话题,问道:“诸位能否说出,这次与赵军作战,我军最缺乏的是什么?”
将领们纷道:“兵少。”“兵差。”“兵疲,还没有地利。”
韩信道:“诸位说的都对,就是兵少兵差兵疲。我们的兵,多是新兵,未经战阵,是兵法上所谓‘驱市人而战之’。拉来街市上的人打仗,没有不败亡的。所以进攻阏与、邬县时,我只得还用曹参将军 的老部队去打。后来曹将军率部南下,我只剩了这三万多新兵了,而陈余他有十几万,仅此一点,就让我再三犹豫,几乎就要转兵回晋阳。主要不是兵少,而是因为我的兵还不会打仗。”
张耳听着,猛喝其酒。记得当时他们讨论过,结论是根本没法打。
韩信续道:“可是陈余的愚蠢让我舍不得放弃。陈余拒绝了赵军老将李左车的高明战策,执意要与我在这井陉关前决战。本将军参加过巨鹿之战,陈余当时屯兵不进,我知道他是多虑怯战。为什么这一 次陈余又会拒绝李左车堵我两头、困死我于荒山的不战之计,偏要与我打仗?他是在倚多为胜!打起仗来,自然是兵多的一方更有胜算,但主要在于运用得当。像井陉这块小地方,要说打仗,能用的, 两方加起来至多六七万,再多就挤住了,反而添乱。对此陈余是不知道的。所以我想,要论数量,我的兵足够用了,只是要想出办法来,让我的兵敢打,能打。于是就想起兵法所云‘陷之死地而后生, 置之亡地而后存’的话。很巧,这井陉关前还刚好有一块‘死地’,就是绵蔓河东岸。不会打仗的人到了河边,没了退路,他想活下去,就只能拼出命来打。这就是我要背水为阵的原因。只有这样,我 的兵才会拼出命去打,也才会变得能打。若有后路,岂不都跑光了?”
众将们恍然大悟,都觉得自己明白了。
韩信伸手拦住众人的感叹,笑道:“此其一也,诸位不想听其二其三么?”
还有其二其三?众将官连忙静下来,支起耳朵。
韩信道:“‘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个法子,也不是可以乱用的,而且对象不同,方法也不能一样,不可简单行之。项羽在巨鹿大战时破釜沉舟,那时他用的是精兵,只是太少,置之死地,精兵就能以一 当十,甚至以一敌百。我的兵却是新兵,是‘市人’,所以我不仅不能搞破釜沉舟,还不能事先说破,否则先就把士卒的胆子吓破了,岂非适得其反?这是其二。其三,还得筑起营垒,使士卒们觉得有 倚靠,有希望,觉得只要拼命守住营垒,就能活命,这样他们就会变得敢打了。否则光扔在河边,他们就会因绝望而投降。”
众将听了,又恍然大悟,都觉得自己这回才算真明白了。
谁知韩信又道:“还有,尽管把这批新兵送至绝地,又使其有营寨可守可战,我却不可把战胜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而只能指望用他们吸引和拖住赵军。所以,我就有了用骑队去占赵军空营易帜的设 计,这是我的‘奇兵’。兵法说用兵要‘以正合,以奇胜’,我今天的战法,完全按此意而行,谁说本将军不按兵法行事?”
众将听至此处,不觉都有些发呆。
韩信又道:“还有,为什么我敢相信,仅凭一支两千人的奇兵就可以最后战胜十几万赵军?原因在于,赵国的军队和我们的新兵差不多,多数也是新征来的。秦军打赵国,那时陈余已经没多少人马,今 春在彭城、上月在代地,他也都丢了人马。现在他能一下又弄出十几万,可不多是新兵?新兵是中看不中用,只要队伍一乱,军心一乱,他们就会不战自溃。而偷营夺寨,叫他们觉得无家可归,正是制 造混乱的最好办法。”
众将听至此处,不觉更呆。
韩信说得累了,不说了,只拿张嘴巴去喝酒。
一个将领见韩信不说了,就问:“大将军,还有吗?”
韩信道:“没啦,就这些。我讲得够详细的了,你们还听没明白么?”
众将们连连点头,接着又连连摇头。
韩信有些胡涂,惊问:“你们怎么啦,难道是我讲得不对?”
一个将领说话了,那口气十分沮丧,他道:“我们太明白了!本来还想跟您学两招,您这么一讲我们才知道,没戏了,您的本领,咱是学不来的。”
韩信哈哈大笑,透着得意,道:“那当然!你们以为掌兵求胜是件容易事么?我也是读了半辈子兵书,又在兵营里滚了多年,才明白了其中奥妙。兵家学问不是靠讲讲说说就能真正弄通的,你们就跟着 本将军慢慢学吧!”
张耳此时却大喊起来,他已是大醉了:“值!听韩将军这么一说,老夫才明白,老夫能为韩将军的妙计做一个金钩之饵,那是太值了,就是死了也值!嗨,老夫就不懂,那汉王哪来这么好的运气,能用 上像韩将军这样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