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刘邦正在得意地喝小酒，张良来见。刘邦急切招呼张良入座，态度有些过分热情。他现在水平变高了，水平高的就该和高水平的人交往。还没等张良坐稳，刘邦便加油添醋，把他处理季布丁固的事 件细细对张良描述一番。讲说中他不时停一停，装做喝酒，心中巴望张良这时能插上几句夸赞的话。可是没有，张良只是带着他惯常的微笑默默倾听。刘邦觉得扫兴，最后他只好正面看着张良，满脸郑 重地感叹说：“子房，做个好皇帝不易呀！”张良还是微笑，只说：“是啊是啊，陛下辛苦了。”刘邦连忙把这句话当作最高评价，用满满一杯酒把它整个儿地灌进肚子里安心。张良又笑道：“陛下喝 得够多了。我陪陛下去外面散散心吧。”刘邦忙道：“好啊好啊，朕整天这么没完没了地操心，是要散散心，是要散散心！”
君臣二人在宫室之间漫步。张良从容观看着那些起码有几百年历史的周朝王宫建筑，刘邦带着酒意，只顾不停嘴地说话，夸奖自己的英明伟大。
不知不觉，二人登上南边的宫墙。宫墙外不远处就是洛河，时当春日，就见悠悠绿水安卧在细白如绢的沙滩之中，那份情调，温柔得简直迷人。刘邦眼空无物，还在那里不住嘴地说。张良忽然停下脚步 ，指着墙外道：“陛下过来看看。”
刘邦住了嘴，上前伸长脖子就看。只见洛河水边宽阔的沙滩上，远远近近，一堆一堆分作十几群的汉军军官，或者三五个，或者七八人，或坐或站或蹲，还有躺着的，正在说话。说话者挥手攘臂，耸肩 扳指，听话者搂肩搭背，摇头晃脑，还有伸出手抢话头的。虽然隔了百十步距离，也看得出那些人十分专注的样子。
刘邦看得满脸惊讶，半晌回过神，扭头对张良笑道：“嘻，这班狗日的在搞啥？”张良也笑道：“陛下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刘邦乱笑起来，道：“这班家伙还能说些什么，除了酒就是女人，还有打 架，就跟老子以前一样！”说了，又自得地摇着头笑。张良的头也轻轻摇起来，同时慢慢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张良说：“陛下说得不对。他们不是在说这些。”刘邦不信地看看张良，指指墙外说：“那 他们在说啥？”张良此时脸色已经变得十分冷峻，他看定刘邦，缓缓道：“以我看，他们说的事情，只怕近于谋反。”刘邦听了，顿时惊得嘴巴也张成O型，只是没发出声来。好容易恢复常态，他想一想 ，再次探头去墙外张望一番，又回过身，不满地对张良说：“子房，你在拿我开心吧。”张良郑重朝刘邦作个大揖，肃然道：“小臣岂敢。陛下，军中将领聚议于城外，已是非止一日。我若径直告知陛 下，只恐陛下不信，所以今日特意领陛下来此观看。没想到即使亲眼看见，陛下还是不信。”说着，张良无声地叹了口气。刘邦听得发呆，脸上颜色红红白白地变幻。忽然他失口问道：“他们究竟在说 啥？”
张良从容朝墙外沙滩上瞟过一眼，回头看着刘邦，道：“还请陛下恕我直言。”刘邦急得蹬脚，哑着嗓子道：“你只管直言，只管直言！”张良点点头，道：“陛下以一介布衣，起身草莽，手提三尺之 剑，随陈胜王而起，灭强秦，剿霸王，平诸侯，立汉朝，建下不世勋业。这份勋业，虽说是天命攸归，也须倚仗于人事。何谓人事？那就是他们。”张良说着，拿手朝墙外沙滩上一画。“是他们拼着性 命跟随陛下打出来了这个天下。这些将领所以愿意跟着陛下打天下而不是去跟项羽，因为他们知道项羽是贵族，项羽不会把他们看在眼里，而陛下却和他们是同样的人，他们以为，跟着陛下打出天下来 ，这天下就会有他们的一份。陛下明白我的意思么？”
刘邦眼睛盯住张良不放，头脑里忽而闪过数月来挤在他面前争功劳的那班理直气壮的汉子。刘邦嘴里有些发苦，勉强应道：“可不是么。”
张良脸上带出笑意，又把身子侧过去，仔细观看墙外沙滩上的那些将领，口中道：“陛下现在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了吧？他们正在互相疑问陛下究竟会不会给他们点儿什么。”刘邦也把眼睛转到墙外， 一面仔细想着张良的话。默了一会儿，刘邦忽然道：“说到底不就是争功么，哪来的谋反！再说，老子不是刚刚封过一批功臣了吗！”
张良转过身子对着刘邦，认真道：“陛下封的功臣，包括小臣在内，多是陛下最亲信的弟兄，并没有他们。”张良的手往墙外一圈。又道：“陛下最近赦免季布，诛杀丁固，意思很明白，就是陛下赞赏 忠心耿耿的臣子。”这一下说到刘邦的得意上了，他马上抢话道：“对，做人就得忠诚。老子就是喜欢有忠心的人！”张良笑着把话接回来，道：“是，所以他们，”张良又指指墙外，道：“就在琢磨 ，像他们这一大批或者是半途从楚军、诸侯军那边投奔过来的人，或者是陛下不喜欢的人、老挨骂的人，还有无可能得到陛下封赏。”这句话一下把刘邦说愣了。张良继续往下说：“还有，他们还在想 ，陛下会不会因为往日的一些怨恨，找出罪名来把他们给杀了，就像杀那位来投诚的丁固那样。”刘邦听得大吃一惊，不禁喊出一个音来：“啊？！”
张良加快语速往下说：“所以他们商量说，像陛下这样只顾凭自己的好恶封赏臣下，而天下又只有这么大，陛下还得给自己留地方，那么他们这些与陛下非亲非故、犯有过失、半途投诚的人，很可能不 会有什么好结果。所以，他们是不是应该及早做出抉择，想一些别的出路？”
张良说到这里住了口，眼睛直瞪瞪看着刘邦。刘邦也只能张口结舌直瞪瞪回看张良，无话可说。
张良于是就把他最后的话说了出来。他说：“陛下难道不觉得让他们这样想下去，就会是谋反吗？”
刘邦满脸惊惶，对着张良一连发出了五六个“这”的弹音，却终于没能“这”出个所以然来。他连连叹气，最后蹬着脚说：“他娘的，他娘的！”张良把眼睛拿开，装做没看见刘邦这副模样。
刘邦顾自来来去去转了几个来回，重新站到张良身旁。张良回身看着他。
刘邦看住张良，决然道：“别的话先不说了。子房你说吧，我该怎么办？”
张良稳稳地点头，却道：“我想向陛下打听一个人。”
刘邦迷惑得直眨眼，口中却道：“好啊。你说他是谁？”
张良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想，他应该是陛下的一个部将，是众人都知道的陛下多年来最为怨恨讨厌的人。有吗？”
刘邦看着张良认真的样子，连忙道：“有，有，肯定有！……你让我想想。”
张良道：“好。陛下不要慌，慢慢想。”
于是刘邦又顾自去转圈，张良也把头伸到墙外去看风景。
刘邦转了大概三到五圈，忽然面有得色，直奔张良，一把拉他转身，大声喊道：“我想到啦！雍齿，是雍齿！这个狗日的，每次想到他，老子都恨不得把他一刀宰了，今天也是！”
张良连连点头。他知道雍齿，也知道刘邦与这个雍齿结下的一段长达十余年的怨恨。
说起来雍齿和刘邦还是真正的乡亲，他们都是丰邑人。丰邑是个小城，在沛县西面不远，属沛县管辖。这雍齿乃丰邑城的著名豪杰，就是地方上的老大。刘邦少年时在家乡混日子，虽然他见人喜欢充大 ，却大不过雍齿去，在挨过多次雍齿的拳脚教育之后，当了面他就得尊称雍齿为大哥。也许这是而后刘邦把他的活动重心转移到沛县去的原因，至少也是原因之一，一山不容二虎嘛。
闲话少说，待到刘邦造反在沛县做了沛公，他也能充分尊重雍齿的威望，任命雍齿为部将，驻守丰邑城。不想等刘邦带兵出了沛县，那雍齿却突然反水，改投了魏军。后院起火，刘邦只得带人马回来， 到丰邑城下对雍齿喊话，说我沛公待你雍齿不薄，乡里乡亲的，你凭什么要去投靠外人呢。雍齿在城楼上客气回答说，我虽然改投了魏军，可魏军也是义军，刘邦，今后你我就求个殊途同归吧。刘邦觉 得自己占着理，他就生起气来，骂雍齿不仗义，又说你要投靠别人随你的便，可这丰邑归沛县管，你得把丰邑城给我让出来。雍齿也不客气，说我雍齿做人从来够仗义，明人不做暗事，告诉你刘邦，我 改投魏军，不是为别的，就是不想做你刘邦的手下，你刘邦文不能为官，武不能为将，义气不能服众，跟着你，我雍齿觉得脸上发臊，我羞耻！这时雍齿手下一班弟兄也鼓噪起哄，喊说刘季你充什么沛 公，你的底细咱们再清楚不过了，除了会喝酒吹牛你还会什么，还会和小媳妇们调情吧？听咱一句劝，这沛公你就别做啦，让咱雍齿大哥来做，你还是回家抱媳妇过日子是正经！
城上人的这番羞辱之言，这当着刘邦几千部众的公然的羞辱，激得刘邦两眼赤红，脸色近于猪肝。刘邦不顾一切地大吼杀杀杀，连说赶快给我攻城，我要逮住这狗日的雍齿抽筋剥皮！可是刘邦的队伍那 时还没有攻城的力量，即使有，这乡亲与乡亲之间，也是很难动起真刀真枪来的。所以刘邦的吼声出口，也只有樊哙、夏侯婴几个人打马冲到城墙边上，接着又无奈地回头，反而引来城上一阵暴笑。当 时直气得刘邦急火攻心，从马上摔到地上，继而昏迷。
要说刘邦这辈子除了受伤，从不生病，可这一次，他却被雍齿羞辱得病倒了整整两个月。后来刘邦率部先投秦嘉，又投项梁，其实他也不是不想自己做老大了，他只是为了想借着投靠他人，可以搬兵来 打雍齿。那一阵他心心念念只有一样，就是杀雍齿报仇。后来还是项梁赠给刘邦五千人马，而雍齿看看形势不对，先领着一班弟兄撤出丰邑去参加魏军了，才算初步了结了这段恩怨。过些年刘邦做汉王 得势，逼降魏王魏豹，身为魏将的雍齿走投无路，只得私下找乡亲萧何曹参说情，说只要汉王肯饶我性命，我保证效忠于汉王。刘邦自然是不肯，说到雍齿他只有两个字，就是杀头。可萧何曹参后来还 加上樊哙夏侯婴等人，都劝刘邦要宽宏大量，说雍齿毕竟是乡亲，过去是相骂无好言，现在要得饶人处且饶人，雍齿能干，正好给咱汉军帮忙哪。萧何还说，雍齿过去不服你，现在他找上门来服软，这 不恰好证明你汉王伟大么。刘邦架不住弟兄们嘀咕，好歹不说杀头了，那雍齿就裸了上身，背一根荆条，跪到刘邦面前当众请罪。刘邦只好装大度地挥手，说你这狗日的，算了算了，别装孙子了。然而 话虽如此，刘邦却把雍齿安排在樊哙手下，又私下嘱咐樊哙说，你给我留心找碴，早晚替我把他给喀嚓了。不想雍齿真是一条带兵的汉子，治军严明，打仗勇猛，樊哙没多久就和他好得穿一条裤子，全 然忘记了连襟老哥的嘱托。刘邦没办法，只好三番五次抹掉雍齿的战功，不给他升职，可雍齿并不计较，而且做人更为谨慎，他尽量不与刘邦打照面，实在不得已，就缩在别人后头不露相。所以直到今 天，雍齿还只是一个中级将官，若是真正论功行赏，他早就该领军封侯了。这些事大家都知道。
张良是个聪明人，他当然知道雍齿的事情。于是张良点头道：“对，雍齿。”接着想一想，又加上一句：“好，雍齿好，雍齿好。”那语气中竟然含着欣喜。
刘邦恼怒地看着张良，气道：“‘雍齿好’？雍齿有什么好？他哪里好了？！”
张良认真道：“这个雍齿，第一他与陛下有多年积怨，第二他是中途投诚我汉军的，第三他至今还是中级将官，第四众人皆知陛下对他最为怨恨。唉，难得难得，一个人能身兼如此之多的要点，这太好 了，实在太好了。”
刘邦却实在猜不透张良说的什么，只好呆呆把他看着，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张良有些兴奋，只顾说：“陛下，办法有了。立即召集中级以上将领会议，当场封雍齿为侯！”
刘邦又是一惊，惊得连刚刚被撩起的对雍齿的怨恨也不见了。他只是惊慌地问：“封雍齿为侯？还要集会？子房，你想搞什么呀？”
张良这时才想起应当有所解释。张良便道：“陛下肯定是想平息沙滩上那些将领们的谋反之心吧，那么就要赶快让他们相信，陛下是会真正出以公心论功行赏的。而这种事，口说不能服人，非得树一个 令人信服的样板不可。陛下封雍齿为侯，就是要树立一个样板，这样他们，”张良又用手指指墙外。“他们就会心服，就会安下心来等待陛下的赏赐。对了，陛下难道没有发现雍齿正是那班将领们最好 的代表人物么？”
刘邦这时才大体弄清了张良的意思。他歪着头想来想去，最后扑哧一笑，道：“娘的，雍齿这狗头还真是个人物呀！”
第二天刘邦就在洛阳皇宫再次召集大型酒会。众将官在大堂上安坐妥定，刘邦便从大屏风后面转出，开口就道：“弟兄们都到齐啦？雍齿呢，雍齿在哪里？”
乱哄哄的大堂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一个将领游游移移从大堂深处站起，颤抖着声音答道：“回陛下，雍齿在。”
刘邦大大咧咧朝雍齿一招手，道：“谁让你躲到角落里啦！你过来，到前面来！”
雍齿一边说“遵命”，一边慢慢在人群中朝前挨。端坐着的将领们纷纷扭屁股让路。
雍齿走到刘邦面前下跪叩头，大声道：“罪臣雍齿拜见皇帝陛下！”
刘邦还是板着脸，斜眼看看雍齿，道：“行了，你起来吧。”
雍齿慢慢站起身，眼睛不看刘邦。堂中百余将领却都提心吊胆傻乎乎地看着。
刘邦又看一眼雍齿，忽然呼出一口长气，沉声道：“你这杂种，老子一见你就有气！想当年……”刘邦忽而住了口。
雍齿脸上的肌肉抖动起来。雍齿抿抿嘴，努力稳住声音，道：“陛下不必说了。我雍齿死有余辜。”
堂上空气一时间显得阴冷阴冷。听见有人叹粗气。
刘邦忽然伸手指住雍齿，喝道：“你这是什么话，啊？今天是个好日子，你开口就死呀死的，莫非你还想触老子的霉头吗？”
雍齿不自觉地抬头看刘邦一眼，随即又低头，嘴里咕噜道：“雍齿不敢……”
刘邦忽然哈哈一笑，一把扯住雍齿肩膀，道：“今天都要高兴，啊，你也要高兴。来，你跟我坐。”
刘邦扯住雍齿，和自己一起坐了首席。刘邦端起案上斟满酒的大杯，扬声道：“朕先与诸位弟兄干了这杯酒。今天人人都要放量，来！”说着他一口把酒干了。
堂上立即发出吱吱吱的喝酒声。只是气氛还是显得古怪，压抑而又诧异。雍齿只是低头默默把酒吸进肚子，一点声音也不出。
刘邦看一眼始终低着头的雍齿，扬起脸对众人道：“今天朕请诸位来喝酒，顺便有一件事要说。这件事，就是雍齿的事。”
满堂寂静无声。众人的眼睛都盯着刘邦。雍齿慢慢抬起很沉重的头，脸色木然，一副死生由命的神气。
就听刘邦一字一字清晰说道：“朕宣布：封雍齿为什方侯，食邑五千户！”
刘邦话音才出口，满堂人就立即接上了一声“啊——”。的确就是一声“啊”，典型的异口同声。不过那尾音不太一致，有的是疑问式，有的则是惊叹号。这算是个遗憾。
刘邦看看众人，转头去看雍齿。雍齿只是傻傻地大张着口，瞪出眼珠看住刘邦不动。
刘邦又气又笑，拍了雍齿一掌，骂道：“他娘的，装什么蒜！老子都封你做侯了，你就不会谢老子一句？”
雍齿一下醒过来。他一扭身站起，又立刻下跪，趴在地上大喊：“谢皇上！谢陛下！皇上万岁！陛下万万岁！”
刘邦得意地笑了，摇头晃脑地说：“这还差不多。不过你这个谢字是我讨来的，算不得好。朕要罚你三杯酒。诸位弟兄说，好不好啊？”
堂上立时爆出惊天动地一声“好”！那声音充满喜悦还有感激。
雍齿也不说话，他站起身子，就手拎起大屏风下一个半腿高酒坛，举起坛子对嘴就灌。一直灌到坛底朝了天，他才放下，缓口气，满面通红对刘邦道：“陛下看够不够？”
刘邦大笑，又指着雍齿骂道：“狗东西！我说罚三杯，你这一灌怕是三十杯还不止，你存心要拿老子的酒过瘾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