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前208年，即秦二世二年，九月，也就是大秦王朝的李斯丞相在咸阳被杀的下个月，有一支造反军队聚兵彭城，商议对敌方略。
彭城，后来称徐州，是黄淮平原中部的一个重要城市，陈胜吴广起义的发生地蕲县大泽乡，就在它的南边。上年七月陈胜吴广起事后，率了人马一直向西打，彭城地区就成了当地响应者们活动的地方， 先后有沛县刘邦、东海秦嘉的队伍四出攻城略地。本年春天从江南会稽过来一支人马，为首的项梁、项羽叔侄，乃是原楚国名将项燕的后人，对起义者极具号召力，加之项梁通兵法熟韬略，项羽能打仗 会带兵，他们来到江淮之间，没费什么劲就打垮了秦嘉，收编了刘邦，很快成为最强的军事力量。也就是在这个九月的月初，项梁率军大败秦军于定陶，项羽则与刘邦配合，在雍丘摧垮了长期与起义军 相持苦战的三川郡秦军，并将三川郡郡守李由斩首。然而，正所谓“福兮祸所倚”，项梁的部队于大胜之后，疏于防范，被秦国大将章邯率精兵夜袭，项梁兵败身死。项羽、刘邦得此凶讯，急率所部退 保彭城。这日，义军的谋臣武将会议于军帐。
尽管从理智上讲人人都会明白，只要参与战争，就要作好随时掉脑袋的准备，然而事情一旦真的发生，人们却很难做到坦然面对。项羽就是如此。叔父项梁的死对项羽来说简直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这 位二十五岁的年轻将军在痛哭了几天之后，接着就是麻木般的沉默。他谁也不理，就那么不痴不傻、似痴似傻的，或坐，或站，也吃，也睡，让人看了心生同情，或心生恐惧。今天项羽应召来参加会议 ，也就那么直直地杵在大堂前。两米多高的个子，城墙般厚的胸膛，钢针般粗的络腮胡，虽失其神却愈见其深的一对豹眼，一身黑孝，不怒而威，致使两三米周围，无人靠近。
会议由楚怀王主持。
当初项梁统帅了军队横行江淮，只想凭他的手段搏战天下群雄，推倒秦廷，光复楚国。后来遇了一位老谋士叫范增的，给他献策。范增说：“将军英明神武，手段了得，这不假，老汉我敬佩之至。只是 ，您若想这么东拼西杀就能平天下，复故国，恐怕是难矣哉。”项梁惊问其故。范增道：“将军，孔丘那老书呆子虽然傻话说得更多，但有一句话却是说得极其精辟，特别是对于搞政治。他说：‘必也 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而今，将军凭着楚国名将之后的身份召唤天下豪杰，这不够。为什么？因为您只是楚国的名将之后，而非楚国的国君之后。这就叫‘名不正’。既然您的 名不正，现在您这么打打杀杀的，就是出于一己之私，就缺乏了正统性，就缺乏了持久的号召力。您知道那首举义旗的陈胜为什么很快就身败名裂了？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陈胜没有奉楚国的国君之后做 张楚国的国王，而是他自己去做王。陈胜是个什么东西？佣J卒而已。他也敢称王，就无怪秦廷称起义军为乱民暴动了，连天下豪杰也有同样看法，虽然他们不否认陈胜王的首义之功。不错，不久前被 您打败的东海秦嘉，他举事后找了一个楚君的后人做王，但秦嘉自己毫无名望，力量也太弱，他闹腾半天无人知晓，所以那个‘名’也就白‘正’了。这绝不等于说‘正名’没有用，无必要，只能说明 秦嘉太无能。若将军您以楚国名将之后的身份，奉一位楚国国君之后为王，那么君臣一体，师出有名，堂堂正正，再加上将军的英明神武，天下谁其敢撄将军之锋？”范增这一席话，说得项梁如梦初醒 ，大呼受教。项梁立刻派出斥候，四处寻找楚君后人。项羽得知此事，不以为然，说咱爷们凭本事打天下，何须搞这种名堂。项梁斥道：这是政治，你小孩子懂什么！项羽一笑了之。好在国君总是有一 大堆后代，项梁很快就在一个穷山沟里找到一人，单名一个“心”字，是个放羊的羊倌。仔细调研他的身世履历，果然是楚国国君的宗室之后，当年秦军灭楚，他一家仓皇出逃，半途失散，他就躲进这 山沟里，无以为生，只得替人放羊，苟延性命。项梁也不在乎这楚君的后人是放羊的还是屠狗的，他只要有一个能帮他“正名”的人就行。于是拉了这羊倌出来，坐了上座，项梁一干人对着叩几个头， 尊一声“陛下”，奉一顶“楚怀王”的名号并传布天下，这“正名”之事就算圆满结束。那位孔老夫子穷尽心力才发现的政治原则，说起来道貌岸然，听起来深奥无比，真正做起来，也不过是俗务一桩 ，一桩俗务，甚至比俗务还要俗。项羽在旁冷眼看他叔父搞的这个“政治”，耻笑不已，见了楚怀王，也是口里敬重，眼里坏笑。好在他是在外带兵打仗的，见面不多，也就没事。谁想到项梁突然战死 ，一下就让楚怀王从一个木主变作了真神。世事真是难料。
楚怀王是个有头脑的人，具风度，知礼节，项梁在世时，他尽力做好旁听生的角色，这天开会，他就显得气壮了许多。楚怀王令大臣陈婴介绍战局大势。
陈婴是个忠厚长者。他原在秦王朝东阳县做一个令史，因爱民而有政声。义军飙起，波及东阳县，县民扯旗造反，杀了县令，硬拉陈婴做头领。陈婴为了保境安民，也应承了。不料回家禀告母亲，母亲 却摇头说，我嫁到你们陈家几十年，从未听说陈家几辈人中有做大官的，这就是命。你若勉强去做，后必有灾，这个头领你不能做。陈婴觉得母亲的话极有哲理。恰好那时项梁率军过境，陈婴便对县民 们说，我们单独造反，势孤力单，危险很大，不如跟着项梁将军，更能成事。于是将全县义兵交给项梁。项梁大喜，便让陈婴做了他的谋士。后来楚怀王出场，陈婴正好跟着转型，做了怀王的大臣。
陈婴扼要回顾了自陈胜大泽乡起义以来一年多的战争情况。上年七月陈胜暴起得手，立即向西奔杀，迅速攻下ぁァ②邸⒖唷㈣系认爻牵又夺得陈郡。陈胜即在陈郡建立张楚国，自立为王。其时各地响应 者蜂起，纷纷杀死当地官吏，自立名号，重现战国时诸侯并立的模样，很快就有赵王、齐王、燕王、魏王等的旗鼓打出来，但是力量都很有限，还属陈胜王势大。陈胜王令吴广率军西向攻秦，义军势如 破竹，月余便冲到咸阳附近。秦廷震恐，胡亥赵高一面委过于丞相李斯，将他关进监狱，一面任命名将章邯将军为统帅，以保卫京城的秦军为基干，赦免在骊山修始皇陵的数十万苦役犯，稍加训练，分 批编入秦军，向东与陈胜王的义军作战。另外，又急令在西北守边的精锐部队火速南下，剿灭义军。章邯率秦军两败义军于咸阳之东，义军将军周文自杀身亡。章邯军遂大举出击，在敖仓大败吴广所部 ，吴广已先死。章邯军又转兵南下，攻击陈郡。其时陈胜部因连败而起内乱，陈胜王被人杀死，章邯乃轻松击破陈郡。陈胜的义军由此瓦解。这是上年十二月间的事。进入本年，章邯又率军北上，分别 击溃齐王和魏王的军队，齐王被杀，魏王自杀。七月，我楚军在项梁将军统帅下，与章邯军首次相遇于东阿，章邯军被我楚军击败。这是章邯率军出战以来的首次败绩。章邯乃蓄心报复，终于在本月趁 我军取得定陶大胜、疏于防范之机，冒雨偷袭，致使项梁将军身遭不测，我军亦受大创。我军突遭此败，又恐章邯乘胜来攻，即缩兵退保彭城一线。近得斥候报来消息，章邯之军并没有乘胜南来攻我彭 城，却转兵北渡黄河，去打赵国了。估计是章邯以为既已击破我主力，杀了我统帅，我楚军余部就会溃散，故而他才转兵北攻。
陈婴讲罢，怀王又令谋士范增提出战策。
范增的说话风格恰与陈婴相反，陈婴是条理明晰，范增则直奔主题。
范增走到堂前，一副指点江山的派头，张开大嘴就滔滔不绝。
范增说：“首先我们要弄清一个问题：为什么章邯的秦军老打胜仗，而我们义军老打败仗？老夫想，除了秦军有训练，义军则多无训练之外，重要的一点，是章邯他有正确的战策，而我们义军则无战策 可言。章邯用的是集中兵力各个击破的战术。这个战术好啊！英明啊！他章邯不愧秦国将军的名号啊！他真是有勇有谋啊！他看准了义军诸侯并立、互不相关的大势，就攥紧了拳头，一个一个的来打我 们。从兵力上讲，义军的兵要比他章邯的兵多，可就因为他章邯有战策而且战策正确，他就可以把我们打得损兵折将，丧城失地，丢盔弃甲，狼狈不堪。诸位可知这兵法战策对于战争胜负的根本重要性 么？”
满堂文武听范增一出场就在那里唾沫横飞地夸章邯，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后来才明白他是为了强调战策的重要性，也就是他这个谋士的重要性，都有些哭笑不得。范增不管，两眼望天，只顾自己 说得高兴。
范增续道：“呵呵，可惜他章邯只是一个将才而非帅才，他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诸位看好了，现在他章邯是把全部的秦兵集中使用，使之形成一个极有威力的拳头，他拿这个拳头四处打我们，要把 我们一个一个全都打死。”
范增一边说，一边伸出他攥成拳头的右手，朝身边的文臣武将的脸上挥动，做出猛击的样子，弄得那班人缩头缩脑。
突然，范增把挥动着的右手高举过头不动，瞪眼大喊：“可是，如果一个人他只有一只手可以用，不管这只手有多大的力量，他这个人还会可怕吗？他还会是不可战胜的吗？不！不！！不！！！”
范增口中一连吐了三个“不”，有点像连环屁，然后收回高举的右手。他想想又道：“诸位再看！”即顺手拉住身边一个大汉，把那大汉的一只手扯到头上，喝声“别动！”继之冷不防双拳齐出，“啪 ”“啪”打在那汉子的肚子和胸膛上，打得汉子连退两步。
范增打完，收了手正要说话，却听那汉子骂起来：“你这老杂毛怎么打老子！”
范增急着说话，不理汉子。却又听那汉子笑道：“哈哈，你这老精怪，老子明白你的名堂了，你是想要我们去打他的后方？嗯，这点子不错，有窍门，亏你这老妖精想得出！”
范增这才回了脸去看。原来那汉子是刘邦将军。
范增满脸得意，拍着刘邦肩膀，说：“将军好聪明，没有白挨老夫这两拳。”又转头向众人道：“兵法上这叫‘避其锋芒，击其空虚’。为今之计，我们应该不顾章邯东出的军队，或者让诸侯的兵马去 缠住他，我则遣强兵走偏道，直袭咸阳！现在章邯是重兵远出，不仅后方空虚，而且他还需后方兵马粮草的接济，我们直攻咸阳，对暴秦是扫穴犁庭，对章邯又是釜底抽薪，可谓一举两得。岂不妙哉？ ”
范增用一个漂亮的反问句结束了他既动口又动手的演说。范增对自己的妙计感觉极好，一边拂着沾满唾沫的花白胡须，一边得意洋洋，等着众人赞美。然而，除了刘邦喊出一句“好，真是他娘的好计！ ”之外，满堂寂然无声。范增不高兴了。半晌，陈婴微微笑着，慢慢道：“老先生的计策确实好，高明无比，我陈某非常佩服。”
范增恨道：“佩服你怎么不说话？”
陈婴还是笑，说：“佩服归佩服，可是心里总有些觉得不踏实。”
范增翻眼急道：“怎么不踏实？哪里不踏实？”
陈婴轻叹一口气，认真道：“老先生，眼下我军刚遭大败，现有兵力自保尚且不足，如何还能远征咸阳呢？”
范增瞪着眼正要反驳，就听站在不远处的吕臣将军插进话来。吕臣说：“从彭城去咸阳，有大约一千五百多里路。其间由砀郡、陈留到荥阳，再从荥阳沿黄河、渭河南岸，经洛阳、渑池、函谷关抵咸阳 ，这是官道。这条道秦廷有重兵把守。我想告诉诸位的是，去年夏天陈胜王在陈郡，曾分遣四路人马攻击秦军，其中有三路的攻击目标，就是咸阳。吴广将军带着大军向北，打荥阳这条官道，没能打通 。周文将军带一支队伍向西，沿颍水、汝水北岸而行，再横渡伊水和洛水，突然出现在函谷关前，因此能破关西行，一直打到咸阳之东。这条路不易行军，而且由于周文将军已经用过，秦廷应该会派兵 严加防守。还有一条路，是往南从南阳到丹水，经析城，过武关、蓝田而到咸阳。这是以往秦国和楚国之间的旧通道，由于沿途山岭崎岖，今已少有人用。而且在南阳、武关、蓝田等重要关隘城镇，也 都有秦兵镇守。去年陈王的第三路人马想走这条路，结果被秦兵挡在南阳城外，未能再进一步。我想，范老先生所言遣强兵走偏道直袭咸阳，这‘偏道’大概只能是由南阳经武关的这条路了。那么，我 军能否打破南阳和武关，先就是一个问题。另外，这条道山高路险，少有人居，行军和粮秣也是难题。”
吕臣的话说完了。这吕臣原是陈胜义军的旧部，陈胜军被章邯消灭之后，他带了一支残兵投靠项梁。正因为他曾随陈胜军在中原打过仗，才能够这么清楚明白地介绍情况。
吕臣的话语中并没有直接反对范增妙计的言论，只是他的这番言语一出，范增的那个妙计还究竟妙不妙，有多妙，众人就要琢磨了。
气氛突变，范增也一下从盛气凌人变得有些张惶。他看着吕臣，嘴里“这这这”半天弄不出一个句子，好容易蹦出话来，却又气急败坏的，像是强词夺理。
范增道：“你小子说的那些，老夫我早就知晓！”堂上的人听了直皱眉头，怀疑他此话的真实性。“可是你小子明白吗，你虽为带兵之将，却全然不知兵法，或者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又来这老一套 ，而且是无端攻击。“孙子曰：‘凡用兵之道，以正合，以奇胜。’你小子懂不懂什么叫‘以奇胜’？那就是去做你的敌方认为你不会做、也不敢做的事情！这种事情要是轻轻松松就能做成，那还叫‘ 奇’吗？咳，你这小子不通，太不通，老夫我和你说得再多，也是枉费口舌！”
于是范增就闭口不说了，神气又变得傲起来，只不过先前是骄傲，现在则是孤傲。
满堂的人都不服范增的辩驳。看他云遮雾罩的那些话，用抽象的兵法取代现实的困难，用无礼的人身攻击回复善意的质疑，还自鸣得意呢。于是尽管没人立即站出来说话，那味儿却人人闻得出：没什么 人赞同范增的“妙计”。
突然就听刘邦喊起来：“嗨，爷儿们，都别苦着个脸瓜子，像刚上了个贼当似的。要我说，范老爷子的话一点没错。出奇兵是不易嘛，不然还叫什么出奇兵。打仗本来就不易，要死人，咱不想死人，难 道就可以不打仗？”刘邦这么一喊，顿时将众人的眼光引了过来。
刘邦这汉子，要是拿他的个头去和项羽比，那是还差了半个脑袋，不过在一般人众之中，他肯定也称得上是凛凛一躯。大个子，宽肩，厚背，圆腰，沉身，走起路来咚咚响。颈部以上更为丰富生动：大 脸膛总是被酒养得红红的，一部长胡须则是又黑又密，宽额头，高颧骨，鼻梁直挺，长眉斜扬，眉下是一对无所顾忌的亮眼。这么漂亮一条汉子，五十岁了，仍然很讨女人喜欢，所以骄得他成天一副得 意洋洋的δQ，说起话来也从没个轻重。
刘邦见众人都关注他，更得意了，眉毛飞到额头上，说出话来又脆又亮。他又道：“要我说，派兵走偏道去打咸阳就是一条好计，总比呆在这里让章邯各个击破要好得多。哪怕咱在南阳又被秦兵挡住了 ，那也可以在中原那边活动，把章邯这狗东西从这边调回去。这一招在兵法上也是有说法的，叫……，老爷子你说，那叫什么？”
范增一脸兴奋，忙道：“啊，那叫‘围魏救赵’，围魏救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