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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公元二○○六年四月二日凌晨,何琳在海淀妇产医院提前一周产下一女婴。

前天下午阵痛,拉进医院,宫缩缓慢,从一提到四指用了前半夜,而骨盆相对窄,医生建议剖腹。何琳一直没打算剖,想自自然然通过产道挤压让孩子更聪明健康一些,也不想肚子上留一道难看的疤,可实在受不了那份漫长煎熬了,像在生死界打滚一样,一不留神可能滚出界外再也回不来了,加上医生不厌其烦地灌输剖腹的必要和好处,省时省心,快,大人孩子都不用受罪,而且目前的剖腹手术非常成熟,除了近两年不能再生产外基本无副作用。当然剖腹要比自然分娩多花一倍的钱。

于是那个肉乎乎一路啼哭的小姑娘在母亲被划了一刀的情况下提前给提溜了出来,声音那个响亮哟,那个委屈哟——好,首先保证不会是哑巴。

半麻的情况下,呼的一声何琳感觉肚子坍塌下去,像一直撑得满满的大包被突然把里面的东西掏空一样,大包压力是减小了好像形状没缩回去,肚皮像包装纸一样趴下了。然后听到婴儿的啼哭很开心,松了一口气,也不管肚皮的事了,就想看看她,虽然早知道是女孩了,但男女真的无所谓了,一定要健健康康的长相齐全啊,别两个鼻子三只眼睛六个手指呀!

护士抱着恭喜她,举给她看,何琳竟有些傻眼,皮肤皱巴巴的一个小肉团,小老头似的,好像有点不对称的小脸上还黏黏糊糊的不太干净,妈哎,怎么这么丑?!

婴儿体重三点二千克,身高四十九厘米,每只手五根手指,一切都健康正常。被护士洗干净包好再抱过来时,视觉上已变得非常可爱了。

母女二人被推出去,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传志、老何、小姨从她头天进了医院就一直候着,神经紧张地守了大半夜。中间老何还回去煮了蛋汤,用保温瓶盛着,护士有交代,分娩十二小时后再进水进食,父亲就宁愿先煮好等着。传志被小姨支使到街上买了夜宵,多备了份卫生用品等,还给医生护士准备了红包,没多少,只是喜庆,意思一下,也是间接催促医护人员要上心,对孕妇母女照顾得周到一些。

让何琳心里难过的是自己的母亲没有来,心脏不好,让姐姐接到加州休养去了。何琳明白自己那一跪挫伤了母亲的心,伤了她内心的矜持和骄傲,那种一辈子维护的尊严感忽地坍塌下来,母亲愤怒、难过、失落,而她则不能被原谅。

好在有小姨及时顶了上来,这个在平凡世界中越蛮横越快活的女人可不像她的姐姐那样久在象牙塔长了一副高贵脆弱的心灵——像泥鳅一样,淤泥,浑水或清水,没什么能遮蔽得了她活跃的身影。就像何琳这次生产,她就坐在产房外纹丝不动,理直气壮地支使着与孕妇血缘和法律关系最近的父亲和丈夫团团转,行动慢了都挨白眼挨斥责。一年后小姨才告诉她:她看多了产房外一切无良和丑恶,莫测的人心比天空中的云彩变化还快,而生产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柔弱最无奈最易受人宰割的时候,她担心医生突然出来宣布孕妇有危险,大出血什么的,两命只能保一条——她听说太多男人此时站在医生面前犹豫、彷徨,最终留下了儿子,放弃了孕妇的生命……即使是个女儿,她不希望这种选择发生。虽然她没有签字权,但有监督权,一旦姑爷犹豫,她会立即扑上去撕破他的脸!孩子是很可爱,但她只想拥有现在,不想考虑未来。而且孕妇一旦出来,她一定用超乎寻常的高兴与热情去迎接,新生父亲有时不喜欢女孩,那她更要用加倍的气氛提醒和刺激他:你不喜欢没关系,有人喜欢又稀罕!

也许多少年后何琳想起这一段依然会泪流满面,自己的亲生母亲给了她高贵、辨别是非的心灵,给了她看懂世界的眼界和最本质的善恶标准,而这个小姨则教会了她如何在现实的阴暗角落里反抗、生存、生活,如何对待自己的命运与困境,如何免受侵扰和伤害。这是真实世界里非常踏实的母爱。

由于剖腹产,下体疼痛不能动弹,何琳在医院住了七天,住到她自己烦烦的,非吵着回家不可。医院太拥挤嘈杂了,不如自家楼上宽敞安静。郁华清早就预定了最有经验的月嫂,每月五千薪水,够传志两个月收入的。传志工资涨了,何琳抓着他的工资卡呢,当然奖金和其他灰色收入就算了。

传志颇有微词,并不是不心疼老婆孩子,而是从心里觉得冤,有钱没钱这个花法都不对头,月嫂干的那些活,他紧紧手都能干,而且还想把自己母亲接过来侍候月子,婆婆侍候月子好像是天经地义的,毕竟是自己的孙子孙女嘛,不会不尽心尽力,想吃什么想做什么,都是一家人,都非常方便。即使当奶奶的重男轻女,但有中间儿子在,儿子宝贝闺女,奶奶能逆儿子之势?进而也弥补犬牙交错的婆媳关系、增加祖孙之间的情感。

可惜这个主意不仅遭到何琳的激烈反对,连岳父都保持沉默,此时掌握了主导权的小姨更是听也不要听,先把月嫂钱拍在桌子上了,称:“以后有钱时想着还我就行,这月嫂请定了!月子中的女人也就指望娘家人对自己好一些。好钢用在刀刃上,现在恢复期不留后遗症,花多少钱都不为过!我生了两个儿子,现在又有了一个孙子,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个时期的女人,不想吵架打架的话都别再计较了!”

于是何琳过了一个比其他大多数孕妇都幸福安定的月子期。那五千块月薪的月嫂绝非漫天要价浪得虚名:按摩、喂奶、洗婴儿衣服、炖猪蹄、煮桂圆银耳汤、陪孕妇说话聊天、教新妈妈如何照顾婴儿等,什么都做,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都不休息。婴儿白天睡,何琳白天要吃饭,晚上何琳睡,婴儿却闹腾,一会儿拉屎,一会儿尿,频率特别高。由于小孩皮肤太娇太嫩还有点过敏嫌疑,用纸尿裤不透气,小屁股一天到晚红红的,月嫂毫不迟疑用柔软的棉布,一天能换一大堆。为了防止大人衣物的细菌传染给孩子,月嫂坚持不用洗衣机,全是手洗。二楼阳台上搭了一根竹竿,女主人也不在乎有碍观瞻了,十几块白尿布和花花绿绿的小衣服万国旗似的迎风招展。

王传志忽然感觉轻松了,除了上楼逗逗那个爱在阳光下大睡的婴儿,没什么他干的了,本来以为洗尿布是他的,洗妻子的衣服是他的,然后母亲看不过,把他解救出来,现在看来不用感谢母亲,得感谢小姨。他只要做顿好吃的就可以了,月嫂可不负责做一家人的饭,当然给产妇炖催奶的汤类除外。为了便于照顾婴儿,月嫂晚上也不下楼,传志就睡楼下。与同事那些焦头烂额俩眼乌青就去上班的新爸爸比起来,他算得上幸福轻松的爸爸了,还能集中精力上班,还能精神抖擞地上课,还能睡个囫囵觉。有时想想也自我感觉良好。

大哥传祥有时过来洗衣服,会嘿嘿地瞅着弟弟笑。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种很奇怪的平衡能力,就像封闭的铁屋子里有个出气孔让人愉快地呼吸一样,这个衣着不那么体面工作也不那么有面子的人却有了儿子,而生活更优越的弟弟没有,让这个只比社会最底层好一点点的农民有些说不出的骄傲和优越,关键是弟弟有了女儿后再没机会生孩子了,女儿会陪伴他一生。

传志可没像大哥想象的那么郁闷和悲观,有个女儿怎么了?城市里只有一个女孩的上流人家多得是,人家可是高兴快活着呢!

不过让他感觉到有压力的是得想办法增加收入,家庭增加一口人,可不像请个高薪保姆那么简单,孩子的小嘴巴一张,无底洞一样,至少得吃十八年,另外还要穿衣、培养、带着玩耍、接受教育等等一大堆开销,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但需要金钱是第一位的。

这种压力何琳也感觉到了,就说纸尿布吧,间歇着用,一百多块一包,三十几片,按她这样尿下去,一个月得小一千;奶粉吧,母乳不够,多美滋、美赞臣,一桶只够半个月的,另外还有各种隐性却必不可少的花费。这些数字还只是开头,后面更是每月每年必须而稳定的消耗。于是这个新妈妈难能可贵地明白当家方知油米贵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道理,又想到开源节流了,现在节流是节不了,想想怎么开源吧。这一想又想到了目前住的大房子,同时想起了婆婆说过的一句话:屎壳郎占山头,瞎了那块好地儿!现在这块地不能瞎了,她得盘活它!

因此她明白无误地对孩子爸说:“得买小房子,借债也得买,把这房子租出去,养闺女!”传志一听,对呀,这也是办法啊,不能守着宫殿吃了这顿没下顿吧,表面穷奢穷要面子有什么用?由于去年过春节让何琳下跪一事,把岳母彻底得罪了,何琳也不爱搭理自己,现在老婆有令,他当然得顺着杆子向上爬了,能缓和关系就缓和嘛。当下就有点讨好地向老婆招供:房子他买,他眼光好,运气好,一年前在股市井喷时小赚了一把,现在翻了十七倍不止。

“多少钱?”

“马上套现,提出十五万没问题!”

“好,就买个一居。”

受到老婆眼神的赞许,传志乐滋滋的,和岳父商量了一下,要忍痛清仓。

老何说:“这样也好。十五万首付能买个多大的?”

“何琳要个一居。”

“都有孩子了,一居能住得开吗?不行我搭个十万,买个二居吧?”

传志马上把消息报告给老婆大人。何琳守着他的面就给老爹打电话:“爸,你挣那几个钱不守着养老,借来借去有没有个头啊?你以为你轻易借给我们,我们能轻易还上你吗?上次借你的五十万还没头绪呢,再搭进十万,你以为我们是证券公司啊!我可告诉你,人民币是逐年贬值的,三年前的五十万还能在三环买个像样的小三居,现在得跑到四环外了,说不定五环内也买不到了呢!有钱你自己留着吧,我们不惦记着您就不错了,您还往狼窝里扔!”

说得传志讪讪的,尤其是那五十万他亲手打的欠条,这么久没人提起过,还真给忘了。这次让老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主动提起,有点不是滋味。

当了母亲的何琳可不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了,明着给父亲打了电话后,暗里又打了,老公炒股的资金来历可疑哦,她得问问,而老公炒股这事八九要归结于父亲,老何明着说过,大牛市要来了,要指导姑爷炒股。

“老爸啊,传志什么时候开始炒的股呀?”

老何不知就里,“你们结婚不久吧,那时股票才1100点。”

“他哪来的钱?”

“不是你们自己的钱吗?我以为你给他的……”

何琳一下子想起来了,她放在抽屉里的现金总是莫名其妙见少,有两次明显被动过,可惜那时她太单纯,对钱一点数都没有。也就是他拿了娘家给她的礼金或是大姐给的钱炒的股!要不是买房的契机,都不知道他有小金库。不行,得让他掏出来!

由于老婆孩子被照顾得不错,传志得以有空去周边看房子,不想买太远的,这一带就不错,北四环北五环有大学区不说,还有中关村这样的高科技扎堆之地,而且北城向来是北京的上风上水之地。

他这边寻摸着房子,老家里人也情绪高涨,坐不住了,要来北京看孙女。

老太太这一段时间心情很不好,让老三气的。老太太三个儿子,本来都要指望一下,按眼下的情形,老二和老三要更靠谱,两人都大学毕业,都能挣钱,将来更有能力供养回报老娘;而且在老三身上投入更大精力和希望,加上在北京和二儿媳妇处得疙疙瘩瘩,内心里,何琳真不是她想要的媳妇,虽然也让她下跪道歉了。所以老太太打心眼里希望老三不要辜负她的心血。

毕了业的传林终于打来电话了,按母亲的要求也是自己的要求在武汉市找了个女朋友,不是同一公司里看上的小闺女,是汉口一私营企业加工厂小老板的千金,中专学历,人比较精明漂亮的那种。目前形势大学生出了校门就意味着失业,找了个做老板的未来岳父,传林在武汉的工作也顺理成章地解决了。现在打电话,要谈婚论嫁了,儿子试探母亲能为未来媳妇准备点什么。

老太太失望之余,很干脆:“城里房子贵,把你娘卖了也给你买不起房!”

“知道你买不起,又没让你买……”

“现在让买啥也买不起,乖乖,家里有两个钱全让你拿走上学去了,也别想着你娘出点啥了,现在你娘啥也出不起!家里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憨完了?现在你们能挣两个了,自己能顾自己了,想怎么办自己想办法吧。”

“……现在不是都兴见面礼嘛……三金嘛……”

“你把钱给俺,俺就给她见面礼;你把三金交到你娘手里,俺不就有三金讨好媳妇了!”

后来总算听明白了传林支支吾吾的意思:和二哥借一借,婆媳见面应该有这一节礼数的,不然未来岳父家有意见。

“那也行,给你二嫂多少见面礼,也给小芳多少,这一碗水俺得端平!”

男孩在那边撒娇:“四年前的钱和今天的钱不一样了啊!”

“哪不一样了?”

“四年前更值钱,长期看人民币是贬值的!”

老太太听明白了,“那就再给你加二百!”

于是母子在见面礼上商量好了,又谈了些别的。传林好像挺满意,把岳父家人夸成一朵花似的,都很会做人,也很懂事,还把人家的应景之词显摆出来:盼着早日看到亲家,商量一下孩子下一步的事。

哎呀,老太太坐不住了,在二儿子家受了冷落,说不定在三儿子家能补回来。考虑了两天,和周围邻居一说,大伙都鼓励她亲自去看一看,武汉虽比不上北京,好歹也是大城市,让儿子领着转一转,就当旅游了;活这么大一把年纪,省个啥劲啊,这前半辈子受的苦,后半辈子有条件补,就坚决补!别让自己太不值。

老太太心眼活动了,也觉得和这个小儿子更贴心。三个儿子,活都让大儿干了,巴掌都让老二挨了,就老三最受疼爱,从小有点好吃好喝的都捣腾到他窟窿眼里了。

老太太手里还是有些私房钱的,孩子大了,没钱都能去想办法挣,她老了,得为自己藏点棺材板钱。于是老人家从床板下翻出包得层层叠叠的票子,取了十几张,咒骂了老三没有预付,然后把大龙交给绣花,在邻居们羡慕的目光中骄傲地去武汉了。

传林电话里嘴巴很甜地说欢迎老娘去,但一旦老太太真到了武汉,给他打电话去火车站接时,小伙子惊讶得下巴差点掉在地上,有点不明白老娘为什么在他最忙的时候给他添麻烦,而且没听出她最近一定要来啊!

传林在岳父手下干活,显而易见并没享受到乘龙快婿的优待,只是人家闺女有些喜欢他慵懒的小资情调,也睡过觉了,生米做成了熟饭而已。在没有得到正式认可之前他需要乖乖的,好好表现一下,他称这种状况为“先夹着尾巴做人”。

先前给老家打电话,他只是想从另一方面促成他和小芳的稳定关系,如果婆家人重视一下,正式地给些钱物,让岳父家人觉得他家里人很重视,说不定能松松口,把婚事定下来,他的生活更稳定一些,毕竟在年轻人中,他的资本太有限,没房没车没存款,前途未卜,还是个外地人,他需要在这个城市先稳住脚跟。城市里谈男女朋友,自由谈是一回事,到节骨眼上双方家庭的重视也是很重要的推动作用,如果自己家里此时能推动一把,出点钱,他能保证将来稳定后加倍还回去。

老太太是在这种情况下到武汉的。远远的只看到儿子一人有点着急忙慌地去接她,想象中漂亮的未来三媳妇没跟着。

传林没把母亲带到他和小芳的住处,虽是租来的房子,给老太太临时找了干净的旅馆,一百块一天的那种,在市中心,也不算差。老太太进了房间,心有点凉了,一是没比上在北京住的四星级酒店,二是晚饭时不仅亲家没露面,小芳也没露面,只有儿子陪着她沉默地吃。她难受的是,儿子没瘦,没晒黑,但很饿呀,三扒两扒就把碗里盘里扒光了。

儿子放下筷子突然问:“准备了多少见面礼啊?明天我把小芳带过来。”

“八百。”

传林好像给这个惊人的数字吓着了,“就给这一点?”

“当年何琳回咱家时,俺给了五百人家也没嫌少,那五百还是你哥提前塞给俺的!”潜台词是:这八百你也得回头塞给俺!

传林脸阴郁下来,哭笑不得,“那你还大张旗鼓跑来干吗?这样看媳妇哪拿得出手?”

老太太不高兴了,“哪有这样说话的?俺是你娘,你交了女朋友俺来看看,认认你家的门你哪有这么多屁放?这几年不是供你上学那么多钱,俺还能没钱给小芳见面礼?你个没人心眼的憨货!”

传林无奈,道理和母亲是讲不通的。那一晚老太太自己在旅馆里孤独地度过,本指望老三能留下来娘俩说说话的,但大学生的三儿语气多有不耐烦,留不住他,闷着气看着他一晃一晃走了。

传林不敢把母亲的到来跟未来岳父母说,怕寒碜,跟小芳说了,说母亲要到广州看妹妹,中途下来看看她,请她给点面子,配合一下。

小芳何等聪明之人,在其市井父母影响下,早把王家太后在二儿媳妇家的事迹查清楚了,别说结婚后不让婆婆上门,就是结婚前也不可能,你们又不出房出车,什么都靠女方家操持,那就当上门女婿好了。女孩只答应陪着见一面,见面礼什么的,不要!摆明了就是要和婆家人两清,互不欠,将来也是。

第二天饭桌上,当老太太摆出八张粉红色毛爷爷时,小芳眼睛抬到老太太头顶的墙上,坚决不要。

传林说:“这次出门没带多少钱,给你买身衣服的。”

“还是留着阿姨自己买吧,我自己挣钱,能自己买。”

稀稀松松吃完饭后,女孩就不冷不热地告辞了。

老太太叹气:“长得比何琳高,也比何琳俊,就是不会来事!”

不仅三媳妇不如何琳会来事,三儿也不如二儿如她意。老太太还想看看儿子未来岳父家的工厂在哪里,老三推托累,哪里也不想去;老太太退而求其次,想知道儿子住什么地方,老三推不过,就带着母亲转了好几圈,终于转到一个能俯瞰长江的整洁漂亮的花园小区里,指着某一幢楼的高处说:“我和小芳就住在那里,二居室,里面中档装修,放心吧,生活还可以。”

老太太稍显可怜地:“不能上去坐坐?”

老三面有难色:“……钥匙忘到了小芳包里。”

拿着见面礼,满怀一腔热情,却连儿子的家门也没进去,老太太回老家后难受呀,坐卧不宁,就坐在墙角避风的地方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剥僵硬的棉壳。那些嫩的,冬天来临前还没开花的棉壳皱巴巴干瘪地缩着,只来及裂开一道或两道缝,能看到里面的白棉丝,需要粗硬的手指用力掰开,掰不开就用剪刀或砖头砸,才能扯出里面硬邦邦一团发黄的棉絮,留下棉壳当柴烧。越想越糟心,老太太干着活,眼角里就不由自主噙满了泪。

一个邻居抱着簸箕路过,走走停停,老远看到她就说:“传林娘,还不去武汉享福去?让三儿媳妇孝顺你!熊老妈子在家里干坐着捡点棉花做啥呀,轮也轮到三媳妇了。”

老太太冷笑回答:“眼珠子都指不上,还指望眼眶子?”由于怕人笑话和小视,声音很小,小得只有她自己听见。

一个人至少难受了半个多月吧,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念叨:这个儿算是养瞎了,指不上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绣花知道了,邻居知道了,在北京的传志知道了,何琳也知道了。

不过老太太沉闷了一段时间后,也不怎么在乎了,现在不孝顺的孩子多了去了,谁笑话谁呀。好歹她还有其他儿子指望。

这天老太太在家接着二儿报喜的电话,先是心里凉了半截,骂媳妇不知好歹,不信她的偏方,终于生了个小丫头吧!自古的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好歹自己有个大孙子了,没那么彻心悲哀。自己去田里锄地时,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了地顶头的邻居,而且没有隐瞒自己的不满。

有邻居宽慰她:“城里有一个闺女的也不少,怎么不是过一辈子?人家也过得不错呀!”

“你可别这么说,城里人也很想男孩子的,就是没那命,没摊上,没啥办法呀!”

“你二儿在城里,有个闺女过过也不孬,你这个熊老妈子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老太太噼里啪啦把棉棵上的棉壳摔下来,收拢到簸箕里。“没有男孩子过个啥劲的?心里没劲!想想俺二儿子干一辈子将来物件给谁啊!”

邻居笑,“人家城里没儿的物件都给了谁?”

“给了谁?反正心里也好受不到哪里去,俺得让他俩再想想办法。”

“你有那空给抱过来养着呗,他们再添一个。”

“俺这一把年岁了,给他们侍候孩子?”

“谁叫你是奶奶呢,儿家有事你个老妈子不帮谁帮?”

老太太又找到自信了,“俺得去,王八孙子没那命,不听咱的还充能,瞎能豆子!现在不能了吧?”

邻居起哄,“不听话,你去城里骂他们!”

“得骂!肚子不争气磕头认错有个屁用?有二两本事给俺生个孙子呀!”

“哎呀,老妈子,还是你厉害呀,估计这回你儿子媳妇还不乖乖的,你说几是几!快点去北京吧,享福!像俺这样的,这辈子没啥想望了,老老实实拴在这几亩坷垃头子地上等死吧。”

另一个也说:“对呀,走了还回来做啥?给媳妇侍候月子——城里媳妇兴让婆婆给侍候月子吗?”

“兴不兴,俺都去,看看她有啥脸给俺交代!”

“老妈子,别忒性急了,让媳妇给撵出来……”

被邻居追捧和挤兑的王老太太很快给儿子打了电话要去北京。传志吃了一惊,“娘啊,你现在来……有用吗?”

“咋没用?这叫啥话?儿子有孩子了,俺去看俺孙女去,谁能挡着?”

“不是啊,何琳正在坐月子……”

“坐月子,你娘不能帮把手?”

“有月嫂,请了月嫂,别人不用帮了……她小姨给请的。”

“老爷,得花多少钱啊?”

“娘,几千块钱,你不用管了,反正也就一个月。”

“呃,生个孩子光请个侍候的人就花几千块,你咋没想着请你娘挣这几千块?”

“娘啊,你不懂,这月嫂是经过正规培训的,科学照顾月子……”

“再科学不就是侍候个人嘛!又不是造飞机,不行,俺得去,你这个憨儿拦着你娘干啥?你娘去看孙女,不能看啊?”

“娘,不是拦你,家里不是忙嘛……”

“俺忙不忙你能担点什么事?你别拦了,你娘这次去有要事与你商量,不然也不会扔下地里的活做给你们吃!”

传志一愣,有点紧张,“什么事?”

“你这个憨熊!俺就不能给俺刚出生的孙女塞点见面礼缝个小褥子做几件小棉衣?你咋就憨完了?何琳和她娘家人哪个是能动个针动个线的?当奶奶的知道孙女落地了,能装个不知道不去看看啥的,叫人看笑话?家里这二亩坷垃头子地又有啥要紧的?”

传志一想,对啊,当奶奶的来看孙女天经地义啊,老人容易隔辈亲,也是个礼数。

于是在何琳月子里的第十六天,婆婆大驾光临了,带着菜地里的鲜玉米棒子,几斤刚摘的茄子辣椒等,一包还挺沉。传志去火车站接的她,老太太拉着个脸,心里烦,“生个小闺女!”

传志心里急,“反正都生了,没法的事,你别回家因这个乱说话啊!”

“生个小闺女!”

“那也是你孙女啊!跟你说,回到家别这样烦了,何琳她能高兴?”

“生个小闺女还怨旁人不高兴?”

传志站住了,“娘啊,你要这态度咱不回家了,找个旅馆住下吧。”

老太太这才算完。

婆婆又来了,何琳何止不高兴,一听到“老公的娘或妈”就头皮发麻,心情恶劣,情不自禁发神经,快形成神经官能症了。

传志是这样说的:“咱们有了宝宝,我妈高兴,非要跑来看孙女一眼,我能拦着老人不让看一眼自己的孙女吗?”

“没觉得不是孙子遗憾啊?”

“嗨,想孙子那是肯定的,但生下来,孙女也是自家的啊,疼还是要疼的,老人容易隔辈亲,以前的气话你还真当真?”

“不是要把女儿抱走,换你侄子的户口吧?”

传志愣了一下,这个问题要是放在孩子出生前,他真没觉得是什么大问题,何尝不是优化家庭人口资源的一种方式?这年头把女孩藏在农村老家为男孩提供一种更有利的成长空间的事儿太多了也太普遍了。不过,孩子出生了,心里的天平多少就变动了一下,从床上抱起那个粉嫩的肉团儿,自己的亲生女儿,她的小手能紧紧抓住他的一根手指了,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和小小的嘴巴,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感动和喜悦;而一年前抱侄子时,只是高兴,而没有这种激动到骨子里的心情。不足月的女儿,显得那么可爱,那么弱小,这个时候把她抱到千里之外的老家去接受粗粝的喂养和前景不明的童年成长,他感觉到内心疼了一下,还真不舍得了。

“放心吧,我们自己养女儿,她就在我们家待着。”

何琳为之自豪了一下,虽然内心已发过誓不管别人如何对待这个女孩,她一定要把女儿看成掌上明珠,不准在生长中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不过私下里,还是有些担心老公受他家人的影响,不喜欢自己的女儿,毕竟否定女儿也是连她一起否定了。现在听着老公的话看着老公的神态,骨肉情深发生作用了,没被家族利益取代。

不过小宝贝也太可爱了,粉嘟嘟的,虽未满月,但皱皱的小皮肤已经长开,高挺的鼻梁,明亮的黑眼睛,集合了她和传志两个人的五官优点,经常吐着小舌头,嘟着小嘴巴,让人心地柔软、怜惜,满心疼爱,有今生今世拥抱她照顾她的感觉。

于是那个一出生就像个小老头、脸上粘着分泌物的“奇丑”小姑娘如脱茧之蝶,光彩夺目起来。

王老太太在楼下两天了,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盯着月嫂看。月嫂在厨房烧开水烫尿布,她就在门口一眨不眨地盯着瞧,月嫂干点别的她就在后面直勾勾地瞅着,倒也没什么闲话。但月嫂明显感觉到了不自在,到楼上就对何琳说了,“老太太不是对我有意见吧?看得我直发毛。”

“嗨,你别理她,刚从农村出来,最爱大惊小怪,事儿多着呢。”

“来了两天怎么不上来看看宝贝孙女啊?”月嫂是何等精明之人,抱着宝贝逗,“瞧瞧我们多可爱多精神呐!聪明就聪明在这一双大眼睛上,将来可要念大学念博士呀!”

传志傍晚回来,在厨房准备晚餐时,他妈就在旁边念叨:“老爷,干了点啥事呀就挣五千!”

传志笑,“这不是特殊情况嘛,月嫂也是一项技术兼体力活呢,一般人还真干不了。”

“有啥干不了的?抱孩子,洗尿布,尿布也没洗多,都用尿不湿了;女人当了娘,天生就会,不用老师教的,累是累点,有啥技术?一个月挣一大摞票子,累也值呀!这,你们男人都不懂。改天你也给俺找个侍候人月子的话,俺不要多,三千俺也能把人家侍候得好好的!”

“你侍候月子?别把你累个好了不好了的。”传志知道母亲心疼钱,忙转移话题,“看你孙女了吗?”

老太太沉默不语。

“可好看了,一会儿抱下来,你等着。”传志马上净手跑到楼上,一会儿,抱着宝贝下来了,笑嘻嘻地给母亲看。

老太太认真地瞅了两眼,“怪白,不胖,小鼻子小眼睛的,随谁呢?”

她儿子乐滋滋的,一脸骄傲,“随我,女孩都像爸爸。”

他妈接过孩子,不同意,“你小时候虎头虎脑的,有点呆,那是福相。这可不如你小时候肉头肉脑的有看头。老天爷,穿的这是啥呀,还绣着花,钱少了可买不来。”

传志嘿嘿笑。

“叫啥名?起名字了不?”

“起了,还没定下来。”

“叫‘念弟’吧。”

传头愣了一下,回头哑然失笑,“忒难听了,土!我们商量着叫天勤,天道酬勤。”

显然老太太没听懂,“念弟好,念弟有说处的,老家里凡是生闺女的,都叫念弟、招弟、想弟、保弟,多准你知道不,下面保准是男孩子!”

“娘啊,我们没法子要第二个了,我是公务员,上边管得紧。”

“俺抱走,谁知道?”

“谁不知道?这医院、居委会都有记录的。”

“孩子没了,有记录咋了?”老太太意思:孩子就不能有个病有个灾的……没了?

“何琳也不会答应啊,她把闺女看成半条命了。”

“何琳不懂事你也憨完了?”老太太不舒服了,“有人想替你们藏起来拉把着,你们还想啥呀?啥年代有个男孩子也是正经!到时候有了,随那些王八蛋咋处置去,有了男孩子你还怕啥?过几年不知兴啥了,这年头变化忒快,说不定那时又兴要俩孩子了呢!”

“娘,这是国策,一时半会儿变不了。”

“变不了?人会变啊!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家那么多当官的难道都一个孩子?捂得紧,别人看不见呗!”

“娘啊,肯定露馅,不像你想的抱回去养就没事了,哪有不漏风的墙?”

“墙漏风也是从门里漏的,咱把门关严——”

“怎么关严?”

“不就是个孩子呗,把大龙的名顶上,相差一岁,两三年后谁看得出来?”

传志有点结巴,“娘啊,以后你别、别再提给大龙安户口的事了,我都有自己的孩子了,何琳还不跟我拼命!”

老太太把宝贝送回儿子手上,不情不愿,“好不容易有个户口名额,给小闺女上就等于瞎了这个名额!闺女无论怎样,俊了丑了穷了富了,将来都能找上个婆家,怎么不是一辈子?男孩将来过得不行,再赶上机会不好,就有可能混得狗屁不是,连个媳妇也说不上!”

传志就是不松口。

“要不,俺给何琳说?”

“你别说,说了就是事!”

传志抱着宝贝转身上楼了。

老太太撅着嘴,生闷气去了。这可是关键时期啊,能不能行,在此一举了。

晚上,宝贝睡着了,月嫂出去买一些东西,传志何琳幸福地依偎在一起。何琳说:“想破脑袋了,咱家臭宝叫什么好呢?”

“字典都看两遍了,也没找出个有意义的字。”

“《诗经》、《论语》又看了,好像生僻字不容易在电脑字库里查到啊?”

“还是叫天勤吧,天道酬勤就没错。”

“那叫——何天勤?”何琳笑着搔了搔老公。

传志看了她一眼,“还真是跟你姓啊?”

“法律上都说跟父姓母姓一样,再说我们以前不是讲好了嘛,生男孩随你姓,王天勤;生女孩随我姓,何天勤。正好你家重男轻女,姓我姓吧,何家不嫌女儿的。”

传志矫正,“我也没嫌是女儿啊!”

何琳难得嘻嘻笑着,“可你妈嫌啊!”

“我妈又不能和我们过一辈子!”

“可你妈要把我们的宝贝偷偷抱走怎么办?看什么看,你以为她做不出来?

如果叫何天勤,老太太估计没兴趣养别人姓的孩子吧?”

传志心里一凛,他和母亲说的话莫非让她听到了蛛丝马迹?当下表态:“放心,咱们的宝贝是不会让妈抱回乡下养的。”

“那当然,我的孩子绝不能被流放到穷乡僻壤当成小狗小猫吃了上顿没下顿地去养!我在哪儿她就在哪儿,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传志心里暗自叹了一口,这两个人还真是铆上了。

不过紧接着还有一件事令她分心和万分忧心,差点让一个好月子的心情泡汤。

小雅不在后,她与方鸿俊的房子分割成了问题。这房子自二○○三年买了后,从首付十余万到五年后总价一百五十万,去掉银行贷款,净赢利一百多万。

这财产有小雅一半,按法律规定,小雅的这一半,第一顺位继承人方鸿俊和小雅父母可以各分百分之五十,也就是小雅的父母可以分到二十多万,方鸿俊从这套房子得到七十多万。这种逼死人后的“豪赚”让小雅的好友陈哲惊跳起来,给何琳打电话。

何琳立即从生产后的喜悦中震惊得心尖打战,以为这事彻底过去了呢,人死了都不能安生,谁都知道这房子大部分是小雅辛苦挣钱换来的,从首付到大部分还贷,方鸿俊的薪水存在了他母亲郑老太户头上,现在他们夫妻的共同财产只剩下了小雅负担的房产,他的钱则顺理成章变成了老太太的钱。更令人震惊的是,郑老太提出不分割现在房产,因为儿媳也给娘家买了房,要分割,连儿媳娘家的房一块儿分割了,若不就一家守着一套房子相安无事吧。

小雅的父母属于城市底层中老实巴交的下岗工人,平时吃低保,小雅活着时还能明里暗里接济一下;现在女儿没了,主要财路就断了,房子没法供,只能等银行给收回去。眼下只剩下哭的份了。

何琳问:“我们能怎么办?”

陈哲咬牙切齿:“让姓方的吐出来小雅的那一半房产,不然我宁愿找人做了他!让死老太婆由寡妇变成绝户!做人不能太过分,这么明显地欺负人!”

何琳在月子里,帮忙有限,但想起来小雅几年前好像放在她手里一张欠条,本是一式两份,小雅手里的“还”了,但她手里这一份却没能证明还过了,得让姓方的重新还!于是赶快让月嫂帮忙翻箱倒柜地找,找了一下午,还真给翻出来了,两万!

为小雅父母争财产的主要任务落在了陈哲身上,陈哲已硕士毕业,利用导师大人的能量现就职于北京一家大报。这个甘愿为好友两肋插刀的女子胆大心细,为了心中的公平和正义不惜走极端。她知道方鸿俊对小雅的感情,爱情是有的,他真爱她,只不过让他爱嫉妒能搅和的母亲利用亲情的巨大影响力对冲了。

那天她单独约了这个心情忧郁外表变得有点邋遢的男人,把一张医院鉴定书拍到他面前,硬邦邦鄙视的声音:“都是两个孩子父亲的人了,还不能保护自己的骨肉!是不是纯爷们?”

已陷入巨大悲痛的方鸿俊两手还是哆嗦起来,那张写着妻子小雅名字的单据上有医生特有的潦草字体,但里面的“单卵双胎”四个字还是很容易辨认出来,也就是小雅跳楼时,正怀着两个月的双胞胎!突然而现的新悲剧差点让他昏过去。

“这是何琳陪她去做的检查,她不是一直神神经经心情看似不正常吗?她在六院时就跑出去找何琳了。你可以给何琳打电话证实一下,何琳正在坐月子,生了一个千金。”

滴水不漏。她就赌他巨大悲伤再雪上加霜时不会给医院打电话,就是打,也有她一个护士姐妹应付。当然何琳也没接到电话,她还指望着拼尽全力骂他个狗血淋头呢。

一个星期后,方鸿俊把六里桥的房子出售了,揣着一半的钱到顺义他的工作地点附近新买了房子,就此从亲朋好友眼里消失了。当然何琳的那两万欠条他也再没计较,连着一半房钱都还给岳母了。在陈哲和何琳眼里,他多少有些灰溜溜的,后半生将在无尽的自责和悔恨中度过,妻子因为婆婆跳楼了,带着腹中的两个孩子,这种悲剧能对抗对他母亲的孝顺吗?估计这母子以后也会人不会鬼不鬼缩在郊区不用出来了。

这多少是个胜利,告慰了小雅的在天之灵。何琳对自己的婆婆更加看不顺眼了。

尽管传志上班前特意到母亲房里千叮咛万交待,不要提抱回去养的事了,至少最近不要提。老太太很听儿子的话,也就听了八小时,又观察研究了月嫂半天,看着月嫂在楼下洗尿布。直到儿子下班回来,也笑模笑样地跟着儿子上楼了。

何琳看到婆婆上来有点吃惊,心道真的上来了呀,以为不邀请就不上来了呢。但心里真不愿意让她上来。

但老太太上来的理由多正当啊:看孙女!无论孙女在哪里,当奶奶的看自己的孙女总是合情合理的。

“妮妮啊!俺的小臭丫头!看看俺的小妮妮哟,吃啥呢这是?就是跟个小嘴近!”婆婆直奔婴儿而去,抱在怀里一个劲儿的亲昵念叨。

“小臭丫头”,自己有时也会这么叫,但不知为什么婆婆叫起来怎么显得这么虚伪又恐怖,明显言不由衷,真稀罕她似的,太多做戏的成分,可能全给他儿子看的吧。不用转头也知道传志在一旁嘿嘿笑。一个讨人嫌的臭丫头,怎么就能转眼就这么亲了呢?小姨也喜欢叫小臭丫头,那可全是真心实意的心疼,这婆婆与小姨的诚意相比哪在同一量级上呀。

“咱们妮妮起名了吗?没起名奶奶给起个?”婆婆一边抱着婴儿,一边含着笑问媳妇。

“还没想好,想叫天勤,妈有什么好名字没有啊?”何琳硬着头皮。

老太太看着儿子,那叫高兴,“念弟、想弟多好啊。”

传志本能地屏住呼吸去看老婆。

何琳一声清脆的爆笑,“叫‘兄弟连’吧!”

老太太纳闷,“‘兄弟连’啥?啥名字?”

“‘兄弟连’就是一个连的全是兄弟,比招一个弟弟念一个弟弟壮观多了,哈哈!”

传志想笑没敢笑。老太太给臊着了,沉下脸责怪,“你婆婆没文化,不兴这样作践啊。”

一上纲上线,何琳也正经了,“没作践呀,兄弟连怎么就不好听了?招弟念弟保弟怎么就好听了?传志你说叫什么?”

传志有点烦了,“以后不要再提名字的事儿了,就叫天勤了,天道酬勤!”

何琳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心里那叫一个美。

老太太阴了一会儿脸,说话了,“报上户口了不?啥时报啊?”

传志连忙说,“快弄好了,我和何琳一起去报。”

“报两个吧,报个双胞胎!”然后老太太又自言自语,“能报上吧?能报上再好没有,大龙不占妮妮的名,俺还是在老家养,就图将来考学容易点,在北京找个工作也方便。”

传志愣住了,没想到母亲还真敢打这个擦边球!这一球擦得好,两全其美,擦不好,顶多人家不给登记呗,应该问题不大,也就是赌一把,没准是花花钱请请客,各方面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这一刻他想起了岳父老何,老何在北京人缘好,认识人多,加上岳母桃李满天下,有出息的学生众多,大家也应该给些面子。只要岳父母能帮忙,十有八九应该差不多,虽然有风险,毕竟母亲说了,能成就成,不成也努力试过了,将来不后悔,毕竟能把侄子的户口弄到北京,将来对他的命运肯定会产生非同小可的影响,一个人的人生可能就此发生根本改变。因此虽然烦,还是不自禁地看何琳,只要她愿意,岳父家十有八九也能同意吧。

但何琳分明在说:“你以为报个双胞胎户口就那么容易啊?出生证明有记录吗?明明就一个,哪儿搞出的第二个,还大一岁,公安局、居委会、邻居都没长眼睛和耳朵啊?公安局是你儿子开的好了,咱们一下子登记五个!”

婆婆忍耐着媳妇的白眼,保持着低姿态说:“花点钱,请请客不行啊?”

“拿十万块吧,根本不是双胞胎,能独立买个户口了。”

“忒贵,哪有这些钱。”老太太低下头,沉思了一下,终于说,“还有什么别的方法能让大龙的户口落下?让大龙跟妮妮换换你们又不同意,一个闺女家,有没有户口有什么关系?”

“哈!”何琳听到自己响亮地笑起来,“办法倒有一个,看你们能为你家的宝贝孙子付出多大牺牲了:让你儿子离婚吧,他单身一个人可以落个孩子的户口!

但以后结婚再娶就没权利再要孩子了,倒可以想办法落到你们老家去。”

老太太和她儿子同时惊讶了,没想到媳妇会想到这种分崩离析的办法。老太太见多识广啊,在张口之前没被吓倒,却被她儿子推下楼了。在楼下母亲房间里,传志恼羞成怒地发脾气:“娘啊,这话你怎么又提了呢?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大龙户口的事不要再提,能办就办,不能办你别强求!”

婆婆无所畏惧地说:“办不办在你们,说不让说啊?又不是给办了,不给办、办不了,就说不给办、办不了的!”

“办不了!”

“行,乖乖,说办不了,你娘今后永不再提了!”

老太太有些气咻咻的,根本没试就先说办不了,万一人算不如天算呢!

传志见与母亲讲不通,索性不管,又去安慰何琳去了,“我妈糊涂了,老人这么一说,我们也就这么一听,无须当真。”

何琳既不买账,也没打算息事宁人,“以后这种不沾边的话说也别说,各家的事各人负责,别人没必要考虑我孩子的事,我也无须考虑别人的。你们一大家子的各种烂事,你有能力帮他们你就帮,没有能力帮别让我和女儿参与其中,我和女儿是一家,和你们一大家子没关系,别合着伙损害我们就行了!”

传志急了,“你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正经话!你和你老家一大家子亲,是一家人,是一个娘生的,这一切关我和女儿什么事?他们过好过不好都是你的亲姐亲妈亲哥亲嫂亲侄子,却不是我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女儿和这个家,而女儿也是你的女儿,家也是你的家,这么简单的关系你都理解不了还指望你怎么当家过日子怎么当好父亲?”

传志拉着脸,“真不可理喻!能这样对比吗?你是我老婆,那边是我老家里的人!”

“怎么不能对比?把你闺女和你侄子放在天平上,你是不是也觉得你哥的儿子对你更重要一些?你自己没有亲疏远近还怪别人骂你不长脑子……”

传志逃了下来,再晚一步何琳要丢鞋扔他了。

这让他无比烦恼,何琳自生了孩子,态度越来越僵硬恶劣,性情越来越喜怒无常,像只母狼般会在突然间龇牙咧嘴攻击他。他作为一个家庭中的男主人,却越来越没有主导权,以前就没有,现在恶化中还经常伴以难堪,好像女人一旦拥有母亲这一角色,姿态、责任和核心义务都变了,她成了孩子最坚强的保护人角色,对老公都毫不留情地撕咬和指手画脚,好像她一个人说了算就能万事大吉!

虽然何琳不是这么想的,但的确是这么做的,她现在有无限的力量去充当一只母狼或母老虎,嘶吼着去保护自己的小崽,可能月子里恢复得太好吧,她全身充满了战斗精神,一定要把楼下唱歪经的狼奶奶赶走才能松口气。

老太太暂时还不想走,每天也不怎么做饭了,反正不是儿子做,就是月嫂做——月嫂有时给何琳做多了,老太太就跟着喝,不喝也是倒掉;儿媳不爱吃剩的,自己喝总比月嫂偷喝了强,拿那么多钱还要吃最好的,便宜占得忒大了。另外,老太太还想办法让月嫂义务做全家人的饭,或拖地板这些楼下的活。月嫂不乐意啊,侍候月子侍候产妇和新生婴儿还侍候到产妇婆婆头上了?超过合同规定了。于是到楼上给何琳说了不少老太太的坏话,而且何琳都信。

不知怎么的,老太太知道孙女不打算随儿子姓,而是姓了媳妇的姓,震惊得要晕过去,比儿子倒插了门都心凉和耻辱,这儿子在这家里到底还是不是男人啊?被人欺负成啥样了?

儿子一回来,她就不可抑制地在客厅里质问:“为啥小闺女不随你的姓?不姓王姓啥?你这个小舅子熊!你还有爹吗?”

传志解释:“以前说着玩的,生闺女随她姓,生儿子随我姓,现在也只是随便这么一说,还没最后报户口呢。”

“你个憨熊,没事就拿着这说着玩?有这样拿着自己孩子的姓瞎说着玩的不?跟楼上的比,你就是个傻子没心眼!”

传志委屈:“娘啊,这一家人跟谁姓都没大关系啊,法律都规定这小孩可以选择母姓……”

“法律?法律就一定对?人家讲的是离婚带小孩的妇女,或死了男人的女的,没有男人了,能跟自己的姓就跟自己的姓,你掰着手指头数数有几家男人在就姓娘姓的?那还要爹干啥?”

楼上“哇”一声响,如树上的知了声。儿子忙把母亲拖到她的房间,关上门,小声:“娘啊,这事我们可以从长计议,现在何琳正坐月子,不能吵吵嚷嚷吧?再说随便叫叫何天勤也没什么啊,在户口本上咱是王天勤啊!”

老太太一听也有这理,语重心长地说:“儿啊,你得撑住,小闺女得跟咱家的姓,不然让大家伙怎么看你?能笑话死你!你爹在阴间也闭不了眼啊!”

“知道了,你放心吧。”

安慰完母亲,头大的传志上楼了。

何琳问:“今天回来这么晚啊?”

“去看楼盘了。”

“找到合适的了?”

“看了好几个,看了一个不到一万的,六十平方米大一居,五十万左右,还有一个与这个差不多的小二居,你看着哪个合适就把定金付了吧?”

何琳心中高兴,看了看老公带来的楼盘宣传折页,在四环外一点,位置和户型还真不错,关键广告词里说里面将来建个双语幼儿园;而且一居,以后就可以彻底甩掉楼下的老妖了。

“哎,你挺有眼光,改天你再去看看,没有缺陷就定了吧,反正现在房价一天天涨,去年我小姨买的那两套小二居现在都涨了一倍多了。”

传志喜滋滋的,要从二○○六年大牛市里提钱了,提到同样大牛的楼盘里去,而且将现在住的小楼一出租,手头反而宽裕多了。现在他才知道,有个其乐融融的小家比守着空荡荡被人四处盯着四处拿去说的大房子有滋味多了。

第二天传志去上班了,下班后还要看房交定金。老太太还对昨晚的事耿耿于怀,看着儿子满脸光彩,一脸讨好老婆的媚相,特别担心孙女的姓稀里糊涂给瞎了,就儿子那个粗心劲,那个小妖精说几句好话估计就拉倒了。

因此她决心上楼以看孙女的名义亲自和媳妇商议,一般知书达理的小媳妇别人一提自己也就滚坡下驴了,哪有两口子过得好好的孩子随娘姓的?

那天也赶上心情好,何琳正逗天勤玩,小宝贝闪着黑黑的眼眸一边抓着母亲的衣襟一边吐着小舌头,母女俩躺在床上那叫一个幸福快乐,养尊处优。

当奶奶的颠颠走上去,就见媳妇看了自己一眼,光顾逗孩子,没做声。老人家也没去抱婴儿,也在旁边逗了两逗,就说话了:“何琳啊,小妮妮叫王天勤还是何天勤?”

何琳本不爱搭理她,但心情好嘛。“无论叫王天勤还是何天勤,都不会叫朱天勤。”

老太太本姓朱,嫁到王家店时间长了,周围邻居都习惯叫她王老妈子,一是男人姓王,王朱氏,随男人叫;二是朱同猪音,农村人嘴碎,常常喊,避讳。但人人都知道王老太太本姓朱,娘家还有两个朱姓兄弟呢。所以何琳那天话赶话提了起来,本意是,孩子姓什么是何家与王家的事,不关朱姓人的事。

王老太太勃然变色,“哪有孩子姓娘姓不随爹姓的?她爹又好好的,没瞎没聋没抽风!”

“随谁姓是孩子妈与孩子爹之间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孩子奶奶说话了?”

“这可是俺孙女!俺儿子是她爹!俺咋就说不上话了?何琳,你别欺人太甚,生了孩子就敢骑在俺儿头上拉屎,不就生了个小闺女吗?有什么牛的?脸大也得有本钱……”

月嫂从楼下提着开水上来了,连忙把老太太劝下去了,“大妈,您消消气,媳妇正坐月子,话说得好听不好听你多多包涵!再说把您老气着了,也是伤身体不是!您到楼下,喝杯茶,消消气,一家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老太太气咻咻地边往下走边急赤白脸:“哪有孩子随娘姓的?孩子爹是死了还是找不着了……”

何琳则抱起吱吱叫的女儿,轻轻地说:“不害怕,改天啊咱拿着大棒撵走这死老太婆,让她滚回老家去,不再祸害咱。”

但天勤的姓落在户口本上归根结底也是王。何琳倒想坚持来着,除了小姨外没一个重量级的娘家人支持,连老何夫妇都摇头,已经不怎么管她的郁华明隔着大洋在电话里说:“要是何冲将来有孩子不跟父亲的姓,我就会生气,你的孩子不姓何,我们潜意识里就没有她该姓何的念头。”

“姓何又不姓郁!”

“这是传统文化心理,也是家庭平衡和持续发展的要素。”

何琳又转向父亲。

老何说:“你妈说得对。”

这件事中最高兴的莫过于王传志了,孩子终于姓了他的姓了,跟打了大胜仗似的,表面虽不在乎,内心深处的石头还是落了地。所以像欠了何琳似的,老婆长老婆短的大献殷勤,甜言蜜语,人也更勤快了,从月嫂干满月走人后,就主动接过大部分工作,做饭做家务洗尿布,外加唱歌解闷儿,日子在忙碌中倒也优哉游哉。

王老太太有点生儿子的气,姓你的姓那是理所当然的,有必要这么乐唧唧当舔腚倌吗?一家之主的男人,不怕丢人!

怎奈儿子不听她的了,一气之下跑到大儿子的机械厂里诉苦去了。王传祥在这个即将倒闭的工厂里也没学到什么手艺,和人家师傅性格不合,那师傅原是八级焊工,是工厂里远近闻名的人才,但年纪大了,性格有点倔,不爱亲民,不爱礼贤下士,劲儿劲儿的有点清高,是顺毛驴的那一种类型,但能和谦谦君子老何谈得来,也愿意卖他面子。老何的本意:传祥没文化,年龄又不小了,给人鱼不如授之渔,学门技术将来就可以靠自己吃饭了。

但传祥刚从农村来到大城市,人不由自主变得敏感又自卑,嫌师傅看不起他,给了两次脸看后,再也不肯学了,反而专心致志给工厂当起保安看大门看机械了,一月管吃住七百,也挺好。那师傅也是脾气大的人,不肯舍下脸来说软和话,一气之下收了另一个真正看厂护院的保安做学徒,没教几天,有一个外资大型汽车厂招聘了他,那师傅就带着新徒弟走马上任了,徒弟薪水都翻了一番还多。

但王传祥不后悔,没什么事光散步似的看个工厂挣七百块就相当不错了,没能跟着师傅去挣更多,只能说没那个时运,自己只有挣七百的命,轻来轻去的,也是上签。

老太太弯着腰来了,唠唠叨叨,很不痛快地抱怨传志不当家,当不了家,大龙落户的事,没指望了,那小闺女的名字都报上去了。

传祥正在晒太阳,表面不想在意,心里也憋闷着呢,做梦都想当小北京人的爹呢,现在又没影了,又不能太责怪弟弟,只说:“现在不是他当年上学求着咱的时候了,人一阔脸就变,比天气变化还快!”

老太太附和:“对呀,给闺女上还不是瞎了一个户口名额!主要是他当不了何琳的家,俺把小闺女抱回老家,把大龙的户安进来多好!谁家闲吃萝卜淡操心非跑到家里来看到底是哪一个孩子?媳妇说到底是媳妇,到底不为咱家着想啊!”然后抬头盯着儿子洗得干干净净、刮了胡子的脸,衣服也整洁了,乍一闻,还有细细的香味,人整个变精神了。

“你当领导了?”

“哪呀,这破厂还什么领导。”憨憨的传祥竟腼腆地笑,像个孩子那样。

“你的脸洗这么干净?还擦香香了。”

“瞧你说的——干净点不好吗?”

儿子脸上闪烁的神情,让母亲心里狐疑不已,这城市就是不一样啊,人到这里也能变干净变俊了,怪不得城里人都那么有精神。马上叮嘱儿子:“不许乱花钱!都留着给大龙上学用,这是原则!”

中午老太太没回家,跟着大儿子吃盒饭,一盒米饭,一盒菜,一荤两素。在老太太眼里和老二家里吃得差不多了,就是儿子住的宿舍忒破,连个热乎水也没有,上厕所得跑一里地远,所以门口拐弯处就臭气熏天。

“儿呀,你要晚上饿了怎么办?”

传祥又嘿嘿笑,显然是没饿着。

饭后,大儿子带着母亲转了转,转到一处工地,指着还没封顶的一个楼盘说:“传志就在这里买的一居室,钱都交上了。”

老太太瞪着眼瞅了瞅,“一居室有多大?”

“和咱老家三间屋差不多。”

“买个三间屋做啥?钱多!又不是没住的地方。”

“给你老人家住呗,何琳不想与你住一起,到时你住这里,我搬来和你住。”

传祥笑嘻嘻的。

老太太还是不高兴,“楼上楼下,谁也不认识谁,住这里有啥意思?”

“没意思也五六十万呢,传志给你你也不要?”

何琳一边奶孩子一边看购房合同,末尾签字人只是王传志一个人,让她火冒三丈。

“为什么不等我一起签?”

传志说:“你那天不是忙吗?我叫你了,你说头疼不想出去。”

“但是你没说是买房啊?要是买房,就是头掉了我也去!”

“谁签不一样,还不是婚内财产……”

“谁签都一样,你干吗不等我去签?”

由于太激动,乳头脱离了孩子的小嘴,还没吃够的天勤放声大哭。

传志连忙息事宁人,“这只是购房合同,等办房产证时再加上你的名字不一样吗?”

对,房产证最重要,一切以房产证为准。

老太太回来了,把儿子叫到自己的房间,“你给俺买房了?要俺搬出去住?”

传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何琳一直想买……”

“何琳一直想让俺搬出去,那你呢?”

传志呆呆的。老太太有些气愤,“你给买房,俺也不搬出去住!俺就挨着儿子住,随你们心里猫抓去!”

传志听明白了,连忙澄清,“不是给你买的……”

“给谁买的?”

“何琳嫌这房子大,买个小的,这个想租出去。有孩子了,不是手头紧吗?”

老太太眼直了,颓然坐在床上,“房子不是给俺买的?”

传志支吾一下,沉默。

老太太把杯子打在地上,叹着气,拍着床,“你哥就住在那个狗窝里,你娘整天在你眼皮子底下不得好,你姐弟来北京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你一声不吭又添了个小房,没人心眼儿呀你!好日子都让你过了,让你兄弟姐妹喝西北风?”

传志头大了,又不知该和老太太怎么讲,“娘啊,这是我和何琳之间的……唉!”

“没有你娘吃糠咽菜,没有你兄弟姐妹帮衬着,你哪来的今天?现在翅膀硬了,有俩钱了,不知道自己姓啥了!”老太太越说越急,“俺把话撂在这里,这小房你得给俺,给了俺,你兄弟姐妹都能住,都能沾沾你的光!俺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

“娘,这钱是何琳的钱!”

“别一掌不知四指近糊弄俺了乖乖,你哥都给俺说了,没你炒股她那万把块钱咋能变成十五六万?你偷着买给你娘还有啥事?献宝似的跑出去邀功,不出事你睡不着觉,随你爹随得多像吧!”

那边何琳也没闲着,找出来售楼广告给销售员打电话,要求重新签合同。房子卖出去了,作为地产公司,销售任务基本完成,已不屑让客户摆布了,再说你们有结婚证,写谁的名字配偶没有天然的另一半拥有权呢?那销售员就以经理没在,没办法盖章为由打发了。

现在的何琳可没这么好骗好哄了,自己拿不定主意时给小姨打电话。郁华清一听勃然大怒,“这传志不是故意的吧?非等到你身体不舒服的那一天签合同?

早一天晚一天怎么了?改签,咱得改合同把名字加上!这年头谁信得过谁呀。”

这疑似母女的二人开着车带着宝宝去售楼处了,进门就把方头大脑西装革履左胸前别个小牌牌的销售经理抓了个正着。郁华清有嘴有心,马上责备经理说:

“为了卖房也不讲道德了是吧?有你们这样做事的吗?”

销售经理八面玲珑啊,一看就是阅人无数的人精,一眼就看出这是惹起惹一身骚、惹不起可以躲的市井泼妇,在销售大厅里吵闹起来还了得!因此哀兵先行,很委屈地讲:“大姐哟,人家是写明已婚的,夫人没来,我们总不能八抬大轿去抬吧?再说了,法律规定了,写一个人,也是夫妻双方共同财产,和写两个人一样!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法律吗?”

郁华清冷笑一声,“哼,我谁也不相信,夫妻共同财产被一个人偷偷卖了挥霍了,追不回来的也多的是。既然你说一样,就改成女方名字吧,你准备合同,现在就改!结婚证和身份证都带来了,不会让你们有什么损失,加个名字而已,不然别怪我啰嗦!”

郁华清很强硬。大厅里还有其他看房咨询的人,不时地看过来。销售经理连忙让两位进里面的房间,实话实说了:“合同都上报了,在这里改不了,只有等房证下来你们去房管局改吧,很简单,交一点钱,就把夫人名字加上去了。”

出来后,郁华清对外甥女说:“看来是真的,等着吧,房产证一下来你马上去加你名字,多交点钱也要办。傻丫头,别看不严自己口袋了,不为你也得为小宝贝呀!这年头相信男人说话算数,母猪都会上树!”

老何夫妇正吃晚餐。郁华明已经从加州回来了,跟大闺女何晶和女婿大伟聊了聊,心宽了不少,不像以前那么气了。郁华明活到现在,五十多岁了,也需要哄的,需要坚强的小辈人的指点和宽慰。大概人老了后多少都有点这种倾向吧。

中央二台上某公司赞助的模特大赛正在进行,清一水的酷哥儿打扮得另类又精神昂首挺胸走在T型台上,节奏明快的音乐冲击着清淡的晚餐桌。其中一个精致有型的面孔穿着吊儿郎当的皮草劲儿劲儿走过来,摆了个酷毙的pose又走过去时,夫妻俩惊呆了,这不是坏孩子何冲吗?

然后电话猫咬似的响起来,是郁华清大喇叭广播似的:“哎呀,你儿子上电视了!看到了没?不说人家好,现在服气了吧?多有型的衣服架子啊,怎么看怎么帅气!”

同一时间何琳也知道了,正上网呢,稀客陈哲打来电话,倍儿神气和骄傲,“看看央视二套,咱弟弟有多帅呆多酷,我说什么来着,事实证明了我的猜测和眼光!”

打开电视,何琳错过了何冲,但看到了其他大步开走的一个个帅男,不由点明:“怎么着,你真追何冲呀?”

里面爽朗的笑声:“有好东西,我是不会置之不理装着看不见的,按说也是近水楼台,谁让我们是好朋友呢。”

“你导师大人呢?”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熊掌而取鱼者也!”

“甩了他?”

“唉,太老了也没啥意思,玩不到一块儿去,我的心态都快给他带老了。”

“何冲可比你小啊,你要把他心态带老?”

“千万别说我老,我生气!两个二八年华的我正当年,这样的姐弟恋对大家都有好处。大个三五岁谁还在乎?”

“我在乎啊!”

“你?靠边站!”

何琳正色:“你这个狐狸精可不能祸害我弟弟呀,没准他还是处男呢!”

“哈,处男我喜欢,自己留着慢慢培养。唉,你操哪门子心,管好自己吧,男人什么时候变得脆弱成这样了?”

“怕我弟弟受伤害嘛,他还能玩过你?”

“打住,说的人家像什么似的,记住,我可是认认真真的!哪个精品男人不是女人培养出来的?这是在栽培他!咱现在都是媒体人员了,再过几年也熬成资深人士了,为什么就不能真心实意地喜欢自己看中的男孩?你放心,就凭着咱弟弟一副人见人爱的脸,我的情敌还不少呢,靠魅力靠能耐我也得好好把她们一个一个清理干净,回头再收拾你……”

对方挂断了,何琳发了半天愣。

自从处理过小雅的后事后,许久没和陈哲联系了,她竟变得越发彪悍了,不过这种活法多少让她羡慕,只是担心弟弟有点招架不住她的智慧和泼辣,镇不住她。

除了这个电话,何琳还接到了绣花的,很意外,因为大龙的户口问题,双方都是直接利益人,虽没短兵相接,却也彼此有了成见和隔阂。毕竟以前谈得来过,彼此有点人情,两人不仅没有冷场,反而没事似的高调问候对方,只是谁都知道热情背后的冷淡。

到正事了绣花有点吞吞吐吐:“……你知道传志的大哥在北京干什么吗?”

何琳奇怪,“不是在机械厂上班吗?

“一天上几个小时班?”

“八小时吧?不知道,现在是看守厂子,不知道点。”

对方有点心不在焉地应着。

“你可以打电话给大哥呀?”

对方又模糊地应着。

凭感觉何琳觉得应该有什么事,只是绣花这人有点肉,更愿意不清不楚地闷在心里。

晚上,何琳把大嫂的电话告诉了传志,传志明显愣了一下。敏感的何琳立即诈他,“不是你哥这几个月在外面有人了吧?”

传志斥她:“胡说什么呢?可能吗?”

“不可能你干吗那么大声?敏感个什么劲儿呀?”

传志不再说话,何琳心道,就凭传祥一身粗鲁土气劲儿,谁能看上他呀!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大家眼都盯着新买小房的房产证,老太太想写上自己的名字,将来住进去硬气,其他儿女过来看娘,挤点也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不用再看二媳妇的脸色了。何琳则一心要加进自己的名字,自家的房产,写老公一个人却不放心,怕他私自处分了,而且要让他妈知道只写了他一个人的名字,还不立马当他儿子的私有财产了,就凭传志的懦弱愚孝样儿,白送出去让兄弟姐妹共产也不是不可能。问题是她就是不白给他们,越想要越不给,再鬼迷心窍硬抢啊!

自从生下女儿,何琳心态变了,变得坚强和果敢了,只要一看到女儿柔弱漂亮的小脸,就不由自主地充满了战斗精神,她要为女儿清理门户,绝不允许自己家里再变得乱七八糟,也绝不允许有人敢说出重男轻女的话,尤其是婆婆。

王老太太正奇怪呢,不就生了个小闺女吗?牛什么啊?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已主动回避何琳,不与她过招,就等儿子那套小房子了,到时惹不起还躲不起?

何琳为此逼过传志,“如果你妈觊觎咱的房子,我一定让你知道最严重的后果是什么!”

受夹板气的传志马上反应,“哪可能啊,没你的同意,我就是想捐红十字会,人家也不敢要啊!”

但一等就是近一年,房产证始终没有下来,可爱的天勤已经会爬了,爬得还挺快,一眼看不见就会在床沿上探头探脑,骨骨碌碌的大眼睛特别逗人喜爱,也加重了看护人的负担,此时是最离不开人的时候。何琳正在为女儿忙得焦头烂额时,家里又发生了两件事,一是婆婆带来个女孩给何冲提亲,二是绣花拖儿带女突然过来了,两件事都让她莫名其妙,凭空多了讥笑打击婆家的话柄。

老太太本在孙女两个月时回老家了,何琳不给她好脸看,恰好大龙闹了点什么病,一个人种地又要照顾俩孩子的绣花发飙了,扬言传祥不回去就把大龙贱价处理了。这话没威胁到老公,却吓唬住了婆婆。把宝贝孙子当命根子的老太太二话没说,马上买火车票回去了,比何琳吵三天还管用。

何琳的家也宁静了两个来月,这两个月简直太幸福了,不顺眼的人走了,没人住着她的大房子惦记她的小房了,心也不堵了。虽没人给做饭了,没关系,她与传志分着做。传志现在研究生课也很忙,时常需要加班,何琳也能自己独立做饭了,而且进步很快,做得相当不错。贤惠首先是一种劳动,然后才是美德;贤惠也是被逼出来的,没有天生的贤人。婆家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从怀孕那天起她就自己照顾自己了,吃一堑长两智啊,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切莫再引狼入室。

夏天,棉田里的活多起来,除了站在密不透风的棉棵里除草、除枝杈,棉虫也活跃疯长起来,肉肉的,一星期就能把一片好不容易培植到齐腰深的棉花啃得光秃秃。旱田的活多、累,一直如此,从苗长出来,到棉花收到包里,就没有歇口气的时候。

毒辣辣的太阳下,绣花就背着大药桶给棉田喷农药。阴天不行,赶上下雨药就白喷了,农药也贵着呢,需要去五公里之外的集市上买。王家店周围全是旱田,水少,一桶十五公斤重的农药需要去二里外的水沟边上按说明书稀释好,再背回来。这是累活脏活,在某种程度上还有危险性,同村的都是男人干,干完后就扑到齐腰深的水沟里泡泡,一是天太热,在棉田里干这活容易中暑;二是喷洒的农药在人身上有残留,夏天人穿得太少,恨不得光着脊背,因此容易恶心、中毒。

多亏绣花身强力壮,一上午迎着刺鼻的农药味,流着汗和泪龇牙咧嘴打完了三桶,肩膀都勒得紫红,胳膊被棉叶棉枝划出凌乱的痕迹,也幸亏在这种劳作环境下练就的皮糙肉厚,没感觉怎么样,只是一个累。但累也没办法,第一茬药就得在大伙都打完时你也差不多能打完,不然那些灵敏到邪性的棉虫会从隔壁的棉田里爬过来到你棉叶上吃。

可以说这里每一棵植株都靠她一双粗糙有力的手和弯着的脊背从春天一点一滴抚育到夏天,还要乞求秋冬季的棉价不要降下来,每降一分都像杀了人似的。

每一分钱都是血汗和心思的堆积。相比起来,她丈夫每月只在工厂里转转就能挣七百,白捡一样;而且还可以穿着干净体面的衣服,避免了大晌午阳光的曝晒,时间长了,皮肤就会好看,人也显得年轻。不像她,还在地狱里。不过为了孩子将来,上学受教育需要一大笔钱呢,孩子将来出息了,她的晚年也有保障了,一切都将值得的。当然她要比婆婆会做老人,起码有眼色,要求不那么多,让孩子烦。

夏天每天辛苦地劳作后,身体像散了架,因此她需要回家后能吃上现成的饭,孩子能不马上缠着她,让她喘口气,恢复一下。也因此,她需要婆婆,也需要老公。

老太太就在家烧饭、洗碗、洗孩子的小衣服,一切都收拾利落了,掂着一岁多的大胖孙子,香饽饽似的屋前屋后地串门,坐一坐。以前邻里邻居不用找家里去,都在小树林里乘凉,东家长西家短说道一番,现在整个王家店西边光秃秃的,一眼能望到二里地的西林村。把大树砍倒的这片地,村里也赶紧分了,各村分不公,就这一个村与另一个村开打;本村里分不公,则这一户与那一户打架,还把上级单位乡长招来了。已不是那个曾经坐着小轿车来看考上好大学的传志的那个人。好在经过一段时间充分的博弈后,现在都平静下来了,各门各户都有小块地种点菜,茄子辣椒冬瓜南瓜什么的,现吃现摘,很实惠。现在代替树林的,就是一片片低低的绿色,满眼是肥嫩的青菜,天却格外热起来。邻居们便凑在一起找有大枣树、通风的院子遮凉说话了。

打农药她也知道累,前几年自己也常常背药桶,现在她老了,该着别人背了。棉田里的事没什么新鲜,老太太在想农村以外的事,常常穿着二儿媳妇买的麻质裤或抖抖擞擞那种料子的上衣,往大枣树下人堆里挤。刚从北京大城市回来,京官的老娘,衣锦还乡一样,当然被人高看一等。可能以前的生活太苦太卑微太平凡了吧,别人的羡慕,成为一种巨大荣耀,像吃了鸦片一样,内心希望这种荣耀的光环能越来越光芒万丈越来越耀眼。

“二儿媳妇不行,添了个丫头,俺和传志能说啥?丫头就丫头呗,反正不能再生了,大城市管得紧,超生一个,工作没了还得抄家!”

左邻右舍,齐齐“哦”了一声。

“俺心里有气,生个闺女还让俺侍候照顾着做啥?儿子媳妇都拉着,俺说不和你们这一户住一起!传志又给买了个楼,多高你知道不,上来下去得用电梯,嗖一下就上去了……”

有看透事的提前喊出来,“传志娘,你是得二儿的济要享福了,儿子媳妇都巴结你这个老妈子,以后还留在农村里干啥?回城里挨着儿子吃香的喝辣的去吧!”

周围人附和。

老太太挺高兴,接下来把北京城贬了一通,人忒多,找个人说话也不方便;超市里东西忒贵,吃的钱香饿得腰疼;出门就花钱,一小瓶井水买三四块……把众人听直了眼,以为天方夜谭呢。

这天高调正唱着,娘家二嫂来看她了,提了不少东西。一般嫁出去的闺女回娘家要带东西的,吃的喝的用的,不能像儿子那样照顾家,平时走动时就得想着弥补,否则空着手回娘家一般让人笑话的。农村向来物资短缺,孝道、懂礼和建立亲密关系的最重要凭证便是你带了多少礼品送了人家多少有用的东西。

现在连娘家嫂子都这么客气地带一大包礼品来看自己了,王老太太自有一番内心的满足,在娘家,脸面也彻底撑起来了。这二嫂东拉西扯了一番,回归到正题上:“妹子啊,俺有个侄女大学毕业一年了,也没找到个像样的工作,在家又干不了出力的活,现在上学的孩子在城市待了几年,谁还看得上种地啊!再说种二亩坷垃头子地有啥出息?妹子,你在北京待了这么长时间,能不能让传志给找个活先干着,你放心,我这侄女不是个好吃懒做的人,有个好点孬点的工作先干着,自己能养活自己,以后有合适的,能在那边找个婆家,女孩子,一辈子也算有个着落了。”然后拿出那女孩子的两张艺术照片。

老太太一看,朦朦胧胧的,还真俊,画上的一样,加上是亲三分向的道理,马上想到亲家的儿子了,如果那男孩没有婚配,也算亲上加亲。

不过二嫂话还没说完,“我这侄女的妈是回族,回族有好处啊,高考加分,还能生二胎,我这侄女小凤就随了她妈是个回族。她爹是我亲大哥,汉族。”

老太太马上给儿子打电话,喜滋滋地把自己娘家二嫂的亲侄女也就是传志二亲舅的老婆的大哥的二闺女小凤的事说了一下。传志有点急躁,“北京的工作又不是遍地都是,哪有那么好找?”

母亲又提醒,“许个人家啊?闺女长得又俊,又大学毕业。”

“谁?我同事没结婚的眼光都高着呢……”

“何冲!”

在传志要吓一个跟头时,他母亲继续补充:“何冲那孩子不是没结婚吗?先说说看看,万一能成呢,也算帮你二妗子一把……”

“娘啊,你真老糊涂了,何冲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你怎么想起他来!”

老太太狐疑:“在你结婚时我就隔着桌子看了他几眼,长得挺受看的,就是身子骨单薄了点,年轻,养养就好了。咋的啦,他犯什么事了?”

传志觉得母亲和自己还真是两个世界的人,不想多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这心你别操了,没可能还得罪人,连我都不了解何冲,自找麻烦,省省吧!”

电话挂了,老太太有点纳闷,这儿子不在眼前,说话怎么就这么冲呢?

何琳推着小童车在阳光明媚的上午去转了自己的新房。她现在可不像从前那么潇洒了,只要出门,首先收拾一个大包,里面装着奶瓶、水瓶、口水布、棉纸、尿不湿、奶嘴、婴儿袜等等她所能想起来的东西,自己精致的小包包、口红、眼线笔什么的早退位了,只有小镜子还在,人也不怎么修边幅了。

母女俩说着只有自己才能懂的话,在楼下转了转,房子都盖好了,钥匙也交了,月供在供,只是没钱装修,其实装修了也不能住,孩子太小,不放个一年半载哪能放心。让人恼火的是房产证还没下来,开发商说再给个半年时间吧,并为误期许诺免三年的物业费。好,那就等着它升值吧。二○○七年春天,这半年前买的房已升值百分之三十五了。

然后优哉游哉地回娘家。郁华明以前对女儿的婚事是本着添砖加瓦的建设性的态度,一直认为磨合时期许多荒谬的事都值得原谅,直到出现怀孕的女儿下跪的事件,像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以前所有的支撑都出现了坍塌,她一生为人做事的底线好像被践踏掉了,包括尊严、人格,这个清高有点认死理儿的知识分子受不了这种打击,一百八十度转变中在重塑自己的思想体系,重新认识社会的严酷现实。

得知女儿到来,郁华明躲出去了,她有点不敢面对女儿,心中的对撞还没有完结。由此,何琳也很少回娘家,知道伤了母亲了,不是撒娇弄痴就能补回来的,只能少见面。

母女进门,老何在家,正好何冲也在。老何不像华明有一颗敏感又纤细的内心,看到何家的第三代,就把不快忘光了。婴儿总是很漂亮很可爱,属于全是优点看不出缺点的人类早期艺术品,特别是天勤有一双黝黑的星辰般的大眼睛,她只会盯着你一眼不眨地看,天使一般,偶尔会奖赏般笑一下,像阳光透过云层,让人从内心不由自主地发出愉悦的感慨:天哪,生命真美好。给她一只手指,女孩就会紧紧抓着,粉嫩的小嘴巴里小舌头会吐出来,让人爱煞。

何冲穿着那种满身是口袋的工装裤,捧着小女孩,被她紧紧抓着一缕头发,一大帅哥一小靓女两人就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各自好奇地打量着。突然,天勤眉头一皱,拉屎了。在厨房里忙活的何琳就听到了弟弟的大呼小叫。

何琳也变了,变得在娘家自觉地找活干,自觉地把父亲从厨房里替换出来。

没有人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同时改变的还有她的性情,变得粗粝,爱唠叨,甚至有点刻薄。

现在她从厨房里冲出来,一把把女儿接过来,有点粗鲁地反放在沙发上,手脚麻利地换尿不湿,一边换一边口风严厉地责备:“什么孩子,一会儿尿,一会儿拉,吃的都不够拉的,养猪一样,什么时候能养大你就阿弥陀佛了!”然后把婴儿又翻过来,把尿不湿绑好,像物件一样,把孩子堆在沙发一角,又进厨房了。

天勤也不哭闹,睁着大大的黑眼睛很有韧性地吃着自己的手指,然后就慢慢歪在了沙发里。何琳又跑出来,把女儿扶正了,把小嘴巴中的手指强行夺下,“吃,把嘴吃歪了!”

老何和何冲看傻了眼,一向文静爱使点小性的何家二千金怎么变得粗手粗脚粗枝大叶了?!对了,她刚换了尿不湿洗了手没又去做饭了?怎么粗糙成这样?

吃饱喝足,何琳带着女儿回家了,一进门,愣了,婆婆和一个不认识的女的在沙发上坐着呢。气不打一处来,进门提着童车往楼上走,连奶奶亲热地向孙女打招呼也不理。就等着传志上来解释。

传志并没马上来,好一会儿,把饭做好让楼下的吃着才上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把母亲的来意说了一下——传志真是汗颜,母亲竟惦记着小舅子何冲,哪跟哪呀,就凭何家人现在对王家如此地防备和责怪,这就属不该提的那一壶!然后他就痛心地看着何琳放声大笑。朗朗笑声让楼下吃饭的人狐疑,也让传志有点恼羞成怒:“至于嘛,老人糊涂,也是一番好意,你不用这么狗眼看人低,拿捏别人的心态!”

嗯,这人还真敏感又有自知之明。何琳不笑了,反而帮他:“代我弟弟谢你妈了,真不容易,我们何家人又懒又笨,想打光棍也没机会了。怎么着,你去说还是我去说?”

传志厚着脸,“按我的意思她们就不该来,既然……”

“既然来了,能撮合就撮合吧,万一将来真成了我弟媳妇,就可以当牛做马地侍候我爸妈了,生不了儿子还能数落到脸上,我这个当姐姐的还可以带着孩子去蹭吃蹭喝兼指手画脚,蹭不好就把丫打一顿出出气再说……”

这指桑说槐的话,传志不爱听,让他痛心的是她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刻薄又暴躁。他看着何琳突然大放异彩的脸,“你承认我妈也是出于好心吧?”

何琳几乎又笑出声来,“我承认你们王家以前攻击我们何家的话都是屁话,完全出于妒忌,要不也不会把你们家的另一位优秀代表硬塞到我家来。”

传志转身噌噌下楼了。何琳也抱着孩子下去了,这可是看戏兼反攻的好机会。

王老太太对儿媳妇很客气,还善意温和地接过孙女到自己怀里来。这是当奶奶的第一次对孙女表达爱意。何琳却不买账,做戏的成分太大了,还怕一不留神掐死她呢,又有机会生带把的孙子了。她就一眼不眨地盯着婆婆。传志有点郁闷,感觉老婆太神经质了,自己老娘姿态摆到如此低,还这么疑神疑鬼的一副挑刺的样子,像什么样!坐在老太太旁边的小凤乍一看还是个不错的姑娘,五官很周正,只是皮肤没那么白,浑身透着一股正经人家出来的小家碧玉的端正和淳朴,手指长长的,骨节有点宽,不用打磨就是贤妻良母的好料子,只要给机会给舞台,隐隐约约有小姨郁华清的影子,但不会有她的泼辣。唉,就因为此女太周正太传统太淳厚了,明显与何冲不是一路上的,何冲热爱艺术,体型玲珑俊美,性情不按常理出牌,喜欢剑走偏锋,凡事不愿走与常人相符的路数。当然他不是个坏孩子,只是特立独行与众不同而已。这么好的姑娘给他真是白瞎了。

小凤很有礼貌,对何琳有点诚惶诚恐,与王家人的理所当然完全不同。何琳一只眼睛打量她一只眼看着婆婆,看着婆婆把面条胡噜进嘴里,嚼碎,吐在手里要塞进孩子嘴里时,飞快抢过天勤,说声孩子困了,要睡觉了,跑回楼上,呕吐不已。一张老嘴里有多少陈年细菌呐!

老太太却并不尴尬,早看惯了这个媳妇的作风和怪模样。

饭后,把小凤打发到另一个房间,传志小声责怪母亲,“不说一声你就领来了,何冲要是不同意,脸多难看!”

老太太不以为然,“不看,咋就知道不同意?小凤长得又不赖,又是过日子的人,还大学毕业,比城里姑娘差哪里?”

“不是差不差的问题,现在都是自己找朋友,谁还介绍?”

“介绍咋的了?介绍好的又不介绍坏的,好姻缘还分自己谈的别人介绍的?”

“关键是你看何冲像不像安安分分过日子的人!”

老太太显然没明白儿子所指,“男孩子在结婚之前还不都那样,丢三落四,吊儿郎当,结了婚就好了;只要他爹妈是过日子的人,孩子一般错不了,将错错一窝,兵错错一个。反正俺看那孩子不孬,将来小凤在北京成了家,你二妗子家反正得济。”

传志为难了,怎么给岳父说呢?一点过渡也没有就把人带来了,怕人笑话,现在已让何琳笑话了。姑娘再好也没这个送法的,叫人看低。传志拐弯抹角地与何琳商量:要不给小凤找个工作吧,先干着,以后再说。

“别价啊,人家是来相亲的,你打什么岔啊,再说,她工作了,住哪里啊?

住咱楼下?赶紧的,装修小房,咱搬出去,这房租了你就不四处招揽人了。”

正合传志意,“不是解决不了没办法嘛!”

何琳笑:“没办法你妈整天招这么多人干吗?你以为你是北京市长啊?”

“提起我妈你就急。”

“你妈净干让人急的事!”

何琳给何冲打电话,先笑骂着把事大致说了一下,“不感兴趣没关系,你得过来一趟救火,别让我为难。再说,说一句no也没那么难,万一你看中人家呢?”

何冲向来与姐姐们关系不错,没什么事就答应了。

“找个饭店,你请客吧,别的不说,咱何家少爷得保持有款有型的啊!”

何冲也答应了,没有钱不会借嘛。这事可大可小,姐弟俩本打算过过场卖个面子把老太太打发了,没想让父母跟着操心。恰恰郁华明没打算操这心,这么没谱儿的事根本没想,倒是老何觉得过意不去,行不行反正人家给自己儿子介绍对象,中间还隔着女婿传志,父母都不露面不好,自己就和儿子赴宴了。还有一个不速之客是郁华清,都没想到她会出现,也不知是何冲还是何琳的嘴快告诉她的。有点怕天下不乱,她穿戴整齐,非常及时地来凑热闹了。

老何有点担心,提前悄悄警告她:“咱话少说,让人家说。”

郁华清马上声明:“把心放肚子里吧,我扛着嘴是来吃烤鸭的。”

何冲在马甸烤鸭店宴请了大伙。老太太听说一只烤鸭二百多块,吃了一惊,“都赶上养一群鸭子了!”

大家只是善意地笑笑,唯有何琳充满不屑。现在老太太的什么事她都难有好感。相同姿态的还有郁华清。

一行人坐定,门楣高下就显出来了,绝不是为富人说话,打击穷人和农民,老何一家早已是城市中产,早已过了温饱阶段,早已在礼仪、风度和修养上花时间花金钱了,也因此他们显得从容、优雅、淡定、举重若轻,反观小凤和老太太,置身于豪华饭店,局促、紧张甚至有点格格不入,加上有点自卑,想大大方方都没有那么容易。这多少让传志有点难堪,他可以说社会不公,城乡二元化对立,忽视了八九亿农民的利益,过度倾斜照顾了城市,这种大道理谁都可以声讨,却无法拯救饭桌上微妙的眼神和尴尬,菜是老何点的,大家推来推去,都不定。男方家长照顾回族,只要了羊肉、鱼和素菜。

郁华清快人快语:“这将来可吃不到一块啊,我们家以前吃饭时,都是少数服从多数的民主原则。”

老何赶紧给小姨子使眼色,打住,打住!

上过大学的小凤思辨能力也很强,张口接了句:“有时照顾少数人并按少数人的标准也体现了一种进步。”

老太太干笑了两声,看着对面一身笔挺西服的何冲:“孩子多大了?”

何冲回答,“行了成年礼四年了,早不是孩子了。”

老太太还是搞不清他多大。“毕业了吗?”

“毕了。”

“在哪里工作?”

何冲又显露了吊儿朗当的劲头:“无业游民,到处逛呢。”

老太太对亲家说:“孩子大了,得给他找个工作,自己挣了自己吃,就懂事了,也稳当了。”

老何真心实意地说:“他和他那两个姐姐都不一样,很让我操心,不按正理来,唉,愁死人了。”

“成家就好了,这个岁数的小孩都一心想着吃好、穿好、玩好,不当家不知道油米贵,不工作晃荡,晃荡长了人就滑了……”

传志给老太太夹菜,想让老太太少说几句,但老太太没停下来的意思,兴致勃勃地看着何冲,“这叫小凤,俺亲戚,也是大学毕业,比你还早毕业一年,在学校学习好,你不知道,年年考第一!”

何冲也不知真的假的,连连点头:“我最崇拜学习好的了!”

老太太很欢喜,又对亲家说:“在家她娘没让她干过啥活,紧着看书学习,在学校就没下过前三名,脑子好使着呢……”

郁华清低着头边吃边笑。连小凤也不好意思了,觉得老太太夸人都有点落伍了,现在会念书只意味着念书念呆了,白痴一样,其他啥也不会。

何琳饭桌底下给陈哲发短信:何冲在相亲呢,来晚一步帅弟就是别人的了。

别说我没警告你。

一会儿手机上回:我靠!你们一家子虐待人啊!先给我撑着点,抢人去!告诉咱地址先!

老太太还在饭桌上唠叨,老何还在一脸忠厚地听着,郁华清一边吃一边翻白眼,要不是姐夫有言在先,估计早就将上了。也就和谐了一刻钟吧,最闪亮的人物陈哲穿着那种飘逸拖地长裙华丽地登场了,和何冲的西装正好登对。此女长得不算漂亮,起码比五官精致的何琳稍逊一筹,但其大开大合的性格和与此性格相符的“霸气”气质却很镇场,加上记者的职业特性,很容易在人群中鹤立鸡群出来。

只见这个很出位的人目光优越地扫视了一圈,饭桌周围人已在她身上聚焦。

她爽朗地先向何冲爸、何冲小姨打了招呼,随意地向何琳、传志“hi”了声,向王老太太说了声“大妈好”,向小凤点头致意了一下,便把手放在了何冲肩上,对着何冲爸:“不好意思老叔,今天何冲得参加个商业晚会,做职业模特嘛,这种事是免不了的。我现在是他暂时的职业经纪人,不好意思,为了前途,我现在得把他带走了。帅弟,你要不要为告别说两句?”

哇,把何琳佩服得恨不得以头抢地,那种疏于亲昵、淡于暧昧、低度的傲慢和骄奢,简直把握得恰到好处,把每个人都照顾到却没得罪谁也让任何人无话可说。何冲站起来只需一句“不好意思,有事先走一步,下次找机会补”,就可以跟着走了。

老何和王老太太有点目瞪口呆。郁华清赶忙接了句:“正事要紧,别耽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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