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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何琳看到了老公的努力,只是不能忘记婆婆在时一团糟的场面,恩爱之余,也学会了做思想工作:请婆婆以后少来,原因如下:

一、婆婆来了,老公的第一身份由别人的老公变成别人的儿子了,老公的责权利也相应调整到别人儿子的责权利了。妻子再看不到自己的老公,只看到别人的儿子了,不爽。

二、自己的家,自己就是女主人,婆婆来了,婆婆想当然地认为自己也是女主人。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两个女人会为了在这个家庭的地位、支配权、人事权等权力吵架,烦!

三、在家里,媳妇想看到老公为自己忙碌,而不想看到这个男人围着他母亲打转,同样,婆婆也是。婆媳妇互相吃醋,烦!

四、婆婆太爱夸儿子,太宠儿子,经常一不留神把他当做小孩宠着,严重影响老公作为别人“丈夫”的责任和义务。内伤!

五、婆婆想以血缘亲情支配儿子的钱财,更影响了太太当家做主的权利,也违反了夫妻共同财产的法律规定。

暂时五条。

传志同意,逐条解读:

一、那是我妈,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天理难容。孝是人类第一善举,做人必须要讲孝道,所谓重生不重死,百善孝为大。不仅孝顺我妈,也同时孝顺你爸妈。

二、婆婆和太太要相亲相爱。婆婆老了,干不动活了,媳妇要多担待,心胸开阔一些才有好日子。

三、娘疼儿子天经地义。咱要生了儿子,将来你也得当婆婆。要是媳妇也这样抱怨你,你心里难受不难受?

四、婆婆老了,想依赖儿子,媳妇大度一点,忍让一下,老公会报偿她的。

五、婆婆只是替儿子节省钱,也是变相地为媳妇省钱嘛。婆婆都这么大年纪了,她要钱干吗用?媳妇太敏感多疑。

逐条解释完了,聪明的传志承诺:以后少让婆婆来,能不来就不来。

何琳权以为自己胜利了。然后又说钱,“以后我们要攒钱,买房子。”

“又不是没地方住。”

“现在房子升值快!这年头投资什么也不如投资物业,来钱快啊!你看你上四五个月的班,一分钱没剩下,从现在开始我们要省吃俭用,你以后每月二百五十块零花,我二百,要把首付攒出来。你工资卡再交上来,供我调度就是了。”

就这样,何琳把家庭财政大权又抓了过来。

拿人家工资,还得塞俩枣吃,起码觉得让你拿着钱对我得有点好处吧。于是周末加上周一周二,何琳公司组织员工出去玩,可以免费带家属。何琳高高兴兴把传志带上了,大部队浩浩荡荡开去了野山坡。大伙游山观景,骑马,坐滑梯,吃烤全羊,住山间别墅。大热的天,山里气温如开了空调,自然阴凉,空气也出奇的好,满山坡的负氧离子,一帮人都玩疯了,浪费了不少相机电池。这小两口如漆似胶的,权当补度蜜月了。本来嘛,以前计划过想去普吉岛或海南岛,去美国加州姐姐家也考虑过,但就是没剩下钱来。传志也有歉疚,他的工资在母亲和姐姐居住期间花了一些,走时连火车票加带着,卡里接近负值,难怪何琳生气。

正因为如此,他也不用老婆大哄,自动就好好的。两人从野山坡优哉游哉回来,行,省了一笔钱。结婚了,也懂得油盐米醋茶了,有一个不能花俩了,得计划。

不过何琳发现传志老背着她打电话,一说就半天,肯定跟他家人通话吧,鬼鬼祟祟的。何琳不喜欢他这样,不喜欢他家人隔这么远还黏他,但也无可奈何。

有一天传志面有喜色地说:“暑假里,我弟弟传林想过来玩。”

何琳心里一沉,心疼起来账户上刚攒的一千五百块来。她多少有些了解这家人了,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第一次去婆家时,婆婆还隐隐约约背着她跟老公要钱供这个弟弟上学呢。

“他怎么不回家?这么久不在家应该想你娘想家才对啊!”何琳还小心翼翼不去刺激老公那颗敏感的心。

“他二哥在北京,安家了,过来看一趟,高兴呗。”

何琳终于忍不住嘟哝了一句:“是不是路费也要我们出啊?我们的房钱还攒不攒?”

传志压着性子哼了声,“你对我家人也不能太排斥了吧?我弟弟刚计划着暑假来看我一趟,你就想到了路费,上班了怎么就钻到钱眼里去了?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路费要和我们借?即使省这点路费,那套不见影的房子就能马上买吗?”

“可钱得一笔笔省啊!”

“省!省!你现在才知道省,可那是我弟弟,一奶同胞啊!”

何琳傻了,现在彻底知道老公这个人,只要一涉及他家人,他母亲和兄弟姐妹,有多么不理智,敏感而忧心忡忡地维护着,好像她能伤害他们似的。他能掏心掏肺给他一家人看,而对她这个妻子,他觉得她现在生活不错,有吃有喝有工作有收入,他还那么迁就她,她竟那么不满足,妒忌和干涉他对他家人的关心。

“那你一个月才挣多少啊?自结婚后你挣的钱呢?还不都花到你家人身上了?”

传志拂袖而去。

何琳气得要死,抓起巧克力一块一块吃个不停。她讨厌他这样逃避问题,讨厌他一提到他家人脸就瞬间那么难看,讨厌他把他家人看得比她重要!

好在这种不快只是小插曲,工作还得继续,生活还得继续,她已学会事情完了就完了,该吃,吃,该喝,喝。接下来的日子就无聊了一下,一个惊喜如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般出现了。一天中午接到邮局电话通知,说是有她包裹。特意下班早点,跑到邮局一看,一只大箱子,搬回家打开,一只一尺来长的啄木鸟露出了它古朴俏皮的脑袋。哦,她那个意外加惊喜,做设计的普遍对造型和色彩有一种本能的审美和兴趣,这只啄木鸟在视觉上是简单甚至简朴的,一大截木头外表上都不能说光滑,只用浅浮雕的形式做了形体的视觉轮廓处理,刚勉强分得清头、眼睛和收拢的翅膀,用灰色和棕红色点缀了一下,大部分还是木质原色,猛一看还像个烧火棍或未完成的工作,实在简洁得不像话。但就是这种原始粗糙简约的劲头抓人。

作为从不曾谋面的小姑子送的第一份结婚礼物,两只木雕一只被何琳隆重地摆在卧室最醒目的位置,另一只被恋恋不舍地送给了弟弟何冲。摆酒宴期间,那只啄木鸟被大姑姐的孩子小虎子私自拿走时,她的心疼和愤怒——这也间接影响了后来对大姑姐和小虎子不好的态度。坏情绪都是积累起来的。

现在她忘了前嫌,主动跟传志要了小姑子的电话,拨了出去,“啊,红霞啊,我是何琳,你嫂子。收到你寄的包裹了,哎呀,我太喜欢了!谢谢,谢谢您!”

里面是一个女孩细软的声音,略带沙哑,不像她那么热情,略有怯意,“嫂、嫂子你好!呵,没什么好送,你喜欢就好,是我这边工厂生产的。前一段时间听我哥说你的那只被我姐姐的孩子拿走了,唉,你别生气,那孩子就那样,只要他看上眼的东西,非拿到手不可。唉,没管教好。我这边工厂里生产的各种动物木雕大都是出口,定做的,老板比较抠门,不让拿,只有等有退货的,员工才有机会。”

“那,也得花钱吧?”

“不多,内部员工嘛,老板也不好意思挣我们的钱。过节还会让我们挑些小的木雕呢,到时候我再给你寄吧。”

“哎呀,多谢你呀红霞!”

“嫂子你别客气,平时你也没少照顾我二哥。我二哥人老实,有时候不太会表达,但心绝对是好的。”

“嗯,那是。听你哥说你要到北京玩是吗?”

“嗯,去过了,前几天公司不太忙时,轮休,和几个朋友在北京逛了一圈,天安门广场真大呀!总算看到了。”

“怎么没到家里来呀?”

“我娘和我姐,还有小虎子都在你那里住了那么久,给你添那么多麻烦。你们也得好好休息一下,平时工作也挺累,我怕打扰你们……”

“你太客气……一家人嘛……”

“嫂子以后有机会吧。你到广州的时候可以给我打电话,我这里熟,带你去逛……”

没想到王家那个最小只有二十岁却漂在外面打工四年的小姑娘最懂事,深明大义,不卑不亢。何琳高高兴兴把这个大发现讲给传志听:“你这个小妹啊,和你家人的气质真不一样,在电话里我就喜欢她。”

“那是,我这个妹妹要不是家里困难,也能和你一样念大学,兴许比你念得还好。”传志听到媳妇认可了他一个家人,挺高兴,兴致勃勃的。

“你们家重男轻女呗!你和你弟弟都能上,你那个小妹妹却十六岁就出去打工了,童工呢!”

“那也没办法,我妈天生就认为男人比女人上学重要。”

“你妈太偏心了!”

“呵,都供,把我妈累死也供不起。”

“那你妈生养这么多干吗?供不起还生!”

传志拿枕头打她,“谁让你妈生得少,妒忌呢!”

“嗨,我弟何冲就是计划之外的,他到十岁时才落上户口,所以我妈的工作才这么辛苦。我爸以前在国企上班,还给下了通牒,不让干了,所以我爸这个爱家的男人工作重心彻底转移到了家里,所以就成了上海男人。”

传志说:“红霞和传林也是超生的,不过那时农村还不太严,罚点钱了事。”

“我就想不明白,这农村越生越穷,越穷越生,不是恶性循环吗?就你家,如果只有你和红霞两个,想必红霞也不必这么早就出去打工吧?十六岁的一个女孩,不容易啊,广州那地方又乱。”

传志沉默了,这个小妹妹他印象并不深,从小就上学,初中就住校了,家里兄妹多,还真没好好看过她。不过他上大学的钱,有一部分来自她的工厂。忽然看到妻子这么推崇这位快忘到脑后的妹妹,还真是愧疚。

何琳把啄木鸟摆在桌子最醒目的位置,每天看来看去,对老公的家人也没那么嫌恶了。

何琳公司这次仰仗老板个人的关系在朝阳区酒仙桥附近接了一个楼盘广告。

楼盘规模不大,位置还可以,扼守望京南大门的位置。而且前期开发预售价格很便宜,才三千多一平。这老板和同事凡手里有俩钱的,都试着定了一套小的,主要赌望京将来能起来。人是群居动物,跟风欲望强烈,何琳也想买,弄套小的,小十万的首付,每月供呗,当投资了。可是当发现账上只趴着一千多块时,就后悔以前太能花钱了,姐姐给的六千美元,加上父母给的三万礼金,紧一紧手,首付不就出来了嘛!现在只能和父母和朋友唠叨了。老何夫妇不想买小房了,就等退休去郊区换别墅住,手里有几个钱还在股市里套着呢。郁华清有现钱,某种程度上比她姐姐富有。五年前,她与别人一样拥有一个完整但钱少的家庭,她老公还是风度翩翩的,面相比老何还显正,可能也太显正了吧,被外面的女人勾走了。郁华清也玩过极端,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没把老公再勾回来,于是同意放他走,前提条件:净身出户。当两个人的财产集中到一个人手里时,就富裕多了。

有了钱,这郁家老二不哭也不闹了,专心致志地给两个长大的儿子娶了媳妇,每人给他们买了套房子住,当然房产证上写自己的名字。加上以前老公单位发的公房,只有居住权没有大产权的那种,她可以支配的房产大大小小就有五套。三套居住,二套出租,光租金就能保证她不工作还能生活得倍儿滋润,三天两头不是打麻将就是出去旅游什么的。按她的话说:早知道离婚这么好,这么轻松自由,早离了!还被拴了那么多年,呸!

可能尝到房产增值和收益的甜头了吧,郁华清这次在外甥女的帮助下,又以折扣价置了两套小二居,一居二居好出租,投资嘛,俩首付花了不到二十万。房子没盖起来,先月供。谁也没料到这么偏不被人看好的地方,三四年后,房价翻了三四倍,二○○七年底这两套房市值将近二百万。老何没料到,何琳也没料到,但至少何琳为这儿的房子动过脑筋,只是没好意思去父母那里张口罢了。

该发财的还有刘小雅,这丫头接连上了两个多月的夜班,天天在外面开房,有点受不了了,好友一鼓动,心眼活动了,尤其是和何琳、郁华清一起到售楼处后的一番谈话。

郁华清说:“丫头快买一套吧,月入六千不少啦,你父母出个首付,你就给他们供吧。你男人都知道为他妈买个新房子住,你怎么嫁到婆家忘了娘家呢?”

小雅为难地说:“婆婆住的房子我也在供呢。”

“婆婆住的房子为什么你供?她儿子不供?是他妈又不是你妈!”

“……结婚了,一家人么……”

“结婚了怎么了?一家人还不照样把你赶出来!”

小雅难为情地,“我的工资卡在婆婆手里……”

“怪不得你受气,长了一张受气的脸!自己就是个肉包子,还怨饿狗天天流口水跟着!你自己的钱干吗交到别人手里?你妈怎么教育你的?”

“我爸妈为人老实……”

“老实成这样真不简单呐!现在老实人受气、受一辈子气也就罢了,还让姑娘接着受气,什么年代了还有这样教育孩子的。该自己的不争取,谁不欺负你才傻呢,早不是旧社会啦!”

然后小雅一脸真诚地请教:“我怎么向老公说起呢?”

“这事不用与你老公说,他的收入不也没告诉你嘛。”

“我是说怎么向我老公说我要回我工资卡的事……”

“你不是在大酒店当经理吗?人长得不错,也见过世面,怎么也和我家何琳一样傻不愣登不懂人情世故呢!要回工资卡还不理直气壮,直接向老太太要就是了!自己挣的钱自己当家做主!另外告诉你男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以后你挣的钱你花,他的钱不能让婆婆存起来,拿出来供房养家!哪有这样惯人的?

不把你欺负死才怪!人也不是一开始就骑在脖子上拉屎的,拉到别处你没反应,下一步可不到脖子上来了!”

这次偶尔的交谈,小雅算是吸取了内心强大的基因,开始走向抗争之路。回去三天三夜想明白了,没告诉谁一声,果断地向酒店申请了工资卡遗失,当月发薪时间用短信通知婆婆:酒店生意不好,员工薪水年末酌情统发。然后向自己娘家要了点钱,与同事借了点钱,预定了一套小二居。在考虑写户主名字时,又犹豫了,为了得到某种精神支持,给郁华清打了电话。

当时郁家二姑娘正舒舒服服地做足疗,想也没想就说:“写你父母的名字,你爹妈就你一个孩子,死了还不留给你!写你自己的干吗?将来等着让你婆婆分一半?你和你婆婆有什么感情啊?她生了你还是养了你?你凭什么孝顺她?你自己的父母孝顺了吗?人家有自己的儿子孝顺,每月一万多工资不是捏在手里了吗?这孩子脑子怎么了?”

“可我担心这婚前财产将来会惹麻烦啊!”

“你男人的工资不也是你们夫妻共同财产嘛,给他妈了还是你们的吗?人家明着理直气壮地给,理直气壮地转移,你暗度陈仓也不会?什么共同财产,搬到谁家就是谁的!”

一直在旁边的瞎子按摩师说了一句:“年轻人嘛,爱情至上,通常不想别的,她们觉得谈财物俗气。在感情面前,金钱通常是跪着的,谈了丢脸。”

郁华清嗤之以鼻,“在婚姻面前,跪着的是爱情,丢的是人!”

唉,一套房子啊,二居不行一居也行啊,人家都买了,得想办法与小姨和小雅做邻居去!

唉,住大房子有大房子的苦恼,空旷无聊,光打扫卫生也累死人了,要是住在精致温馨的小房里,把小楼租出去,每月进项也得一两万了,用大房租金养小房月供,还有节余,岂不两全其美!更重要的,酒仙桥离她们公司只有半小时车程,有若干公交车直达,只是离传志单位远了。远了就远了呗,也就一个多小时,总比现在住的,传志离单位半小时,她挤车去公司一个多小时强吧!

算了,自己存吧,想存钱一开源二节流。现在开源难点,老公的工资不多,就节流吧,狠点,节老公的零花钱,每月减五十,给他二百,自己减五十,剩一百五。一百五还花个屁!自己也得留二百,谁花超谁去喝西北风!

她雄赳赳地等着给老公发布下半年度财政计划第一修正案,而且相信会得到热烈拥护——传志平时用钱比她抠多了,创造过口袋里二十块钱保持半个月的记录,而她总是看到化妆品、花裙裙就激动得拔不动腿。

还没到家门口,传志电话就打来了,“宝贝老婆,臭小猪……你饿吗?”

何琳转了转眼珠,“又发生什么事了?”

里面停顿了三秒,“我弟弟来了,假期里在学校也没大事,来看看你这个嫂子……”

何琳心里漫过一丝厌恶,又该花钱了,这家人怎么不能消停一下让人安静几天!车轮大战似的,这个刚走,那个又来,住别人家心里就那么畅快啊!便什么也没说就挂了电话,气呼呼地往家赶。

不过当她看到王家老三,在武汉华中科技大学读书的王传林时还是大吃一惊。哇,那真是个公子哥儿啊,白衣白裤,李宁牌,一头蓬松的头发,白皙、消瘦的脸庞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乍一看很文人相,比他哥传志斯文优雅。传志就是一副憨厚人的老实相,为人做事都勤勤恳恳的,他家人的面貌也都粗糙敦实的居多,不曾想还藏了个如此细皮嫩肉的尤物。

何冲算是男孩子中五官比较精致、穿衣比较好看、也比较具有艺术气质的人了,可跟这个小叔子比起来,少了点悠闲和文弱的贵族式气质。怎么说呢,这人看起来,生活在富人豪门之家的庭院里,看看小诗读读鸳鸯蝴蝶派最合适。

传志听到门响,从厨房里探出头,热情地招呼弟弟:“你嫂子,给你嫂子倒水喝。”

那个贵族青年便蔫蔫地倒了杯水放在桌子上,有点羞涩地叫了声“嫂子”

,然后又去看电视了。

何琳只能看着他的后背,心道:这靠哥哥节俭和妹妹打工的血汗钱武装起来的灵魂,倒挺养尊处优的嘛。

很不幸,第一眼负面印象便形成了。在何琳眼里,他不配如此精致华美的贵族气质的,不等于拿别人的钱养了一个寄生虫吗?何冲也是寄生虫,但人家父母愿意养,愿意惯,但这个寄生虫也太可耻了点,靠兄妹养,都二十岁的人了!

晚上吃饭,传志的坏习惯又来了,跟他妈学的吧,只殷勤地给弟弟夹菜,不给老婆夹——就不能各人吃各人的,谁也别夹?三个人还搞这种亲疏远近。让何琳有点痛快的是传林也不想让哥哥夹,这小子有点洁癖吧,恍然有些嫌恶并躲闪的表情。

“多吃点,看你瘦的。”传志说。

“看我把你哥哥养的!”何琳抬头看着丈夫红光满面的脸,对自己忽然有这么多话茬感到得意和吃惊。半年前自己比这白衣小子还害羞少语呢。

晚上睡觉了,传志用肩膀拱拱老婆,“你不要对传林有意见啊,他想过来看看有没有机会做个家教或打点零工,没有机会就玩几天走人。”

“玩几天?”

“老家里庄稼正要收割呢,玩不了几天吧。”

“玩吧,让你妈累着吧,你妈你妹妹你们兄弟反正都愿意养他!”

传志耐着性子,“传林从小身体不太好,干不了多大活。”

“可他穿的比我一身行头都值钱啊!也比你平时穿的值钱。”

“你是嫂子,还妒忌他?”

“当然妒忌,我老公都没给我买过这么贵的衣服!”

“那也不是我买的啊!”

“你每月俭省节约给他的钱呢?”

于是那晚上一对顺势的勺子又卧向相反方向了,中间留着,各自把持着床的三分之一。

第二天上班,何琳走得匆忙,把移动硬盘忘家里了。中午同事开车送她回家拿,一上楼就愣了一下,这传志上班没锁卧室门啊?一推开,嗯,看到传林正坐在平常自己的位置上津津有味地打电脑游戏。看到嫂子回来,只是面部轻轻一弹,表示招呼,嘴巴倒动了动,好像没说什么,继续玩。

何琳很生气,一、这电脑里全是自己非常重要的图集和文档,而且杀毒软件已经过期了,就是她自己都小心着使用,占地巨大的游戏绝不能在她有限的空间里存在,这小子竟不声不响地下载了那种动刀动枪的大游戏且玩得欢!二、这嫂子的卧室是小叔子随便进的吗?她的内裤、胸罩、TT、卫生用品等都摆在明眼的地方,传志让他弟弟随意进来不是缺心眼吗?卧室也分享?

出得门来就把电话打了过去:“让你家少爷下楼来看电视,在我卧室里玩电脑算什么样子!”

“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我不乐意!”

传志嘟哝她多事,心眼小,不宽容,弟弟又不是外人,但也答应卧室以后及时锁门。

又下班了,又要回家了,何琳发现自己又不愿回家了,一天前还觉得房子空旷无聊,没人收拾,抱怨归抱怨,也只是抱怨一下,下了班还是屁颠屁颠往家的方向跑得那个欢!空旷也比家里住了别人好一百倍,尤其是婆家人,一个字:

烦!两个字:真烦!三个字:他妈烦!心里发堵。

比平时浪费一倍时间回了家,老公已做了饭。在她不高兴要对他家里人不利时,他总是那么乖,温和体贴的眼神显得那么提心吊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每每受家人的情感胁迫,委曲求全也愿意为他们买单?

餐桌上,传志谨慎地为弟弟夹菜两次,仅两次。

“哥,这边勤工俭学工作好找吗?有没有合适的工作?”

传志还挺高兴:“想做什么啊?”

“我学的是工商管理。”

“工商管理能做什么?”

“看看呗。”

传志又转向何琳,“有人积极向上了,有没有门路?你公司要不要人?”

何琳头也没抬,“我公司比较功利,要有技术的,或有经验的,进公司就能干活的。”

“嗯,现在经验很重要。”传志附和。

“工作经验也是积累的吧,开始就不给机会,哪来的工作经验啊!”传林有点不以为然。

“那也没办法,现在是用工市场,人员严重供大于求,老板有的人挑,他就不向你讲这个理。当初我进这个公司,也是因为大四实习时给一家广告公司做过活。”

传志又说:“想想办法吧。”

何琳觉得有点好笑,“你单位不用零工啊?”

“我单位哪有零工一说?最小的职员都是费九牛二虎之力考进来的,合作单位倒有临时工,但都太累,苦力活,农民工就行了,也没多少钱,传林能去吗?”

传林不说话,埋头吃,好像不关他的事。

“传林,你想干什么啊?”

男孩用标准普通话清晰地说:“我学的是工商管理。”

传志不乐意了,“这是个最没用处的专业了,一点工作经验没有就在本科阶段学工商管理有屁用?将来想进公司管理层管理别人?你们学校简直有毛病!”

何琳也没什么话说了。

传林匆忙吃过后,说再玩一会儿,又上楼了。

何琳吃完什么都不干,看电视,看得索然寡味。好歹传志收拾完后,上去把弟弟给撵下来了,两人才上去,又排成一个方向的勺子。

“宝贝小猪,你父亲那里缺人手吗?”

何琳气不打一处来,“你看你弟弟养尊处优八旗子弟似的,能干什么啊?”

“所以要给他个机会锻炼啊!”

“你不是说你家田地正忙,缺人手,他回家帮忙不更好!”

“他懒,不愿干农活,我妈也不让他干。”

何琳纳闷了,“为什么?在哪里干不是干?你妈不是常说累得腰酸背痛吗?

你以为在公司里干活就轻闲?我天天看电脑累得眼花,每天挤公交车累得腿疼,每天回家都散了架似的!”

“就让你问问而已。”

“我爸出差了,外地也有物业分公司,不住个一月半月的回不来。”

传志没辙了,“让他自己找去吧,实在不行回家。”

何琳多嘴了一句:“是不是你妈让他到这里找工作的?”

传志有点没好气,“我就知道你怀疑我妈!说了又怎样?还不是为传林好!”

何琳无语了,凉了半晌。

传志踌躇了一会,似乎有点想通了,“传林过两三天走吧。”

“周末你带他逛吧,不是想看天安门吗?”

“……他想要台电脑……”

何琳瞪着天花板,“你有钱吗?有就买吧。”

传志愣了一下,“你这个电脑……有两年了吧?你也只是玩游戏、听歌,送给他好不?”

何琳转向他,冷冷地,“我怎么用?”

“你的笔记本呢?”

“笔记本你也惦记?那是我老爸送给我的二十二岁生日礼物,现在让何冲用了。”

“何冲不是有吗?再说何冲用笔记本干吗?还不是玩游戏……”

何琳翻脸了,“何冲有也是他自己的,他爱干什么也是他自己的事!你弟弟不也用这电脑玩了一天游戏?他又有什么大事!?有钱就给你弟弟买,没钱就别惦记我的东西!你家无论来什么人,怎么都是要这要那的?像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传志也生气了,“一台破电脑而已,不给就算了,小气!”

行了,这个男人又是非不分了。何琳彻底挨着床沿睡了。

可能感觉到嫂子的冷淡吧,传林也没久待,一天半后买了车票回老家了。何琳心里高兴之余还有点愧疚,想买点土特产捎回去吧,真空袋烤鸭、果脯什么的,也不至于让在自己家住了三天又得罪了人家。

上火车前,传志这样叮嘱弟弟:“现在家里正忙着,麦子要收割了,豆子和棒子要锄草、打农药什么的,帮着娘多干点,别整天东逛西颠的,家里供你上学容易吗?别再让咱娘累着了,这么大岁数的人了,累坏了将来还不是我们的事!

好好干活,别犯懒!”

他弟弟答应了一声,懒洋洋地接过哥哥手中的真空袋和一包东西,晃晃悠悠上了火车。传志跟着把他的行李塞到头顶上的货架上,都收拾周正了才放心。他弟弟坐在那里伸着二郎腿,心不在焉地跟哥哥bye-bye。

毒花花的太阳在空中似火炉,用力煎烤着渔县大地,猛一抬头白花花地闪眼,竹篾草帽下的汗水扑扑噜噜往下掉,一滴汗珠子能摔成八瓣。王老太太手都勒出了血,指甲处的肉皮磨成一根一根的倒刺,也没觉得疼,只用力坐在脚后跟上拧着大麦捆,嘴里骂着:“妈个×的,没一个中用的,养狼似的,累死你娘算完!”

地头上有邻居大声喊:“传志他娘,该回家了,吃饭去!回来再干!”

另一个也笑着说:“累死你这个熊老妈子了,那么拼老命干啥?有那么多有本事的儿呢!”

王老太太抖抖草帽,抹着脖子上的汗珠,一瘸一拐往埂上走,“妈个×的,快把老腰累断了!儿子多有个屁用,一到事上一个能搭把手的没有,瞎养他们!”

“你老妈子不会享福,你儿子都在北京当大官了,调几个人来帮半天忙齐活了,哪用你老妈子使拉屎的劲,谁叫你疼儿子!”

“指望他?忙到腚沟里了也不一定想起有个娘来,培养出来有啥用?还不如你们在眼前的,好歹现世的能帮着干点活,县官不如现管!”

“别站着说风凉话不觉腰疼了,在家种这二亩地有啥出息?你那儿子在北京当官,你老了还不跑了享福去了?不知道你还回来个啥劲的,把这几亩坷垃头子地扔给你大儿种多好,自己跑到北京吃香的喝辣的,你又跑回来挂念这几亩地干啥?老财迷,恐怕扔了一点东西!”

传志妈:“北京忒大了,出门就是车,俺住不惯。再说人家做饭不用烧柴,洗衣裳不用手,单位不发工资发小塑料片片——卡,什么都要钱,什么都贵,儿子媳妇每天下班回家往那里一坐,看电视!俺住不惯!也看不惯!花的钱多,累得心疼!”

“熊老妈子,没有享福的命!”

有福不愿意享和别人不让享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脸面问题。被人羡慕的老太太被捧得心气儿挺高的。

前面邻居又说:“你家老三放假还不回来呀?你家不简单啊,怎么说你老妈子命好呢,别人家眼巴巴的想出个大学生,费了牛鼻子劲就是出不了,你家一下子就出两个!该翻身了,你老妈子将来保准没心烦,两个有本事的儿子就架势啦!”

“小的这个不行,不如老二,老二在北京念大学,地方忒好;老三也不如老二认干!”

“你老三该回来了吧?回来能帮你点。”

“帮个屁!老三不是干农活的料,从小就不是,放假了去北京他哥那里找活了,不愿干农村里的活,嫌脏嫌累,非去大城市找轻巧的干!”

“老三有本事呀,一般人连北京的门都摸不到。看看你那孩子,本就不像个庄稼人!干什么农活呀,家里这点眼界,要干出去干,挣大钱!”

王老太太心里乐滋滋的,腰也不怎么疼了,“算卦的先生说俺这俩儿将来都趁钱,俺老二再过几年还能更好!俺老三毕业了也能混得不错,一辈子不愁钱——现在的社会呀……能孝顺俺吗?!”

后面的邻居,“肯定能啊!你老二有本事,混的媳妇也好!”

“俺二儿媳妇俊,主要是俺那一对亲家顶呱呱的,大知识分子大干部!都开着自己的小车,人长得又精神,跟咱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家看不中俺家,就是相中俺家传志了,陪个楼也要嫁!”

“咱这里三猴家的小王八蛋,起了两层,花了十来万,人家闺女还不愿意呢,整天要这要那,治不了。人和人不能比啊!传志娘,别看你一个妇道人家,在咱庄上也是叫得着的一户了,手眼能通天庭!”

王老太太叹了气,“俺那俩儿子不用操心了,只是没个孙子,想到这一层,睡不着觉啊!大儿媳妇,妈个×的,一查是闺女,一查是闺女,唉,愁得俺呀——”

神神秘秘的声音:“你咋不寻个偏方?大虎家的生了三个闺女,这不刚刚添了个大胖小子,把婆婆喜得整天蹦圈玩。这二虎家的也快到月了,照了,又照出一个小小子来。听说这都有偏方,你去问问吧。”

“不是说有些偏方也不很灵吗?”

“这个灵!凡是吃的,都中了!都是大胖小子!”

老太太一听很激动,“得闲了我得去,没有男孩子可是一件大事,俺大儿子也干得没劲啊!老大家的肚子不争气……”

回到家,正在抱柴烧锅,一扭头看到一白衣飘飘风度翩翩的公子拖着拉杆箱提着东西姗姗而来,像旅游的似的。

“咦,你咋回来了?没去北京找你哥?”

老三有些不耐烦,“就从北京来。”

“没给你找点活干?”

“不好找。”

“准是你嫂子拦着不让找!”

白衣青年光顾拿了一把折伞呼呼扇风,不置可否。

“妈个×的,找这样的媳妇中啥用啊,一点忙帮不上还倒找事!你没给你哥说是俺让你去的?”

老三哼哼着,眼皮也不抬。

王老太太大怒,“都是媳妇教的,不然不这样,连兄弟也不管不顾了,妈个×的,不信治不了你!等几年你哥升了官,休了她,还能再找个黄花大闺女!这东西不能要,不知道顾家。对了,你哥给你钱了吗?”

老三摸了半天,摸出一张毛爷爷,放在桌上。

老太太一把抓起钱,“混账东西,挣俩钱都养媳妇孝敬丈母娘了,可是你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你长大的!人家也就是白白捡了你,上学时供你一分钱了没?

还不是你老娘嘴里省肚里挪省出你这个大学生去当干部的!妈个×的俺栽的树,让别人乘凉,捡漏都他妈跑那么快!传林,你以后一定要娶个孝顺媳妇,你哥眼瞎了!”

转眼到了周末,何琳疯了般找MP3,问传志,传志茫然着脸,“要不,你买个新的吧。”

“我的呢!”

“传林带走了——让我给传林了。”

何琳气死了,“那是我的私有物品,你有没有得到我的同意!?”

传志有点结巴:“你、你可以买的呀,新、新的总比旧的好吧……我、我是为你好,你用新的他用旧的!”

这家子都是什么人呐,只要到来,她总是莫名其妙丢东西。她气呼呼地拿了家中所有流通资产——一千多块的联名账户出门了,好,掏空家底买吧!可到了ATM机上一查,共同资产一下子少了一半,账上只有干巴巴的七百块了。脑子瞬间蒙了一下,不用说,又支援他亲爱的贵族弟弟了。

都没有力气吵架了,何琳茫然地沿街暴走,不知道这日子过下去还有什么意思,结婚半年了,她花出去的个人财产接近七万块,而他的全部薪水都支援他家人了,好像是她养着他,平时吃喝拉撒全是她的钱,还有合家过日子的必要么?

有人一再提醒,中国的婚姻不是女人嫁给一个男人,而是嫁给他全家,难道自己真的做好了服务他全家七大姑八大姨的准备?

然后又上了公共汽车,毫无目的地在城市中乱转,直到在西单广场下了车。

那里人来人往,霓虹闪烁。手机响了,是传志。没理。

她毫无头绪地随行人走着,不知到哪里,忽然好像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回过头,没人——不对,声音还在,再回过头,大范围扫视,小范围聚焦,广场中央草地上有几个行为艺术实践者都穿着怪异的半透明的玻璃或塑料衣服,机械人似的向众人展示,迈着那种夸张的太空步,很热闹,虽有哗众取宠之嫌,倒也蛮吸引人。其中一个玻璃人好像在向她招手。

何琳走了过去,仔细看着被一只白气球挤歪脖子的脸孔,何冲。

“你在干吗呀?小丑似的。”

何冲慢慢走向附近一个临时帐篷,几分钟后换了衣服跑了出来,一脸亮晶晶的汗珠,“姐,饿死了,带钱了没?”

何琳斥他:“是不是又被老妈罚了?活该!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何冲晃着他那高挑的长腿,吊儿郎当的,“不和你说,你没那兴趣。看到了没,这都是人类疾病放大状态,刚才我脖子上的,大瘤子,瘤子长这么大就是这样!”

“呸,恶心死我了!你有没有点正经?”

“这只是模仿一种极致的疾病状态,给地球人提个醒,别天天想着挣钱,天天无节制地吃喝玩乐——这算不算正经?搞好了,算学分的!快点,饿死了,请吃一顿吧?”

何琳当即把卡里的七百块全取出来,在附近餐馆请了何冲一顿孜然羊肉,没吃完的还给其他“病友”打了包,然后额外塞给他一张毛爷爷。

他支援他弟弟,我也支援我弟弟吧,家里不名一文就公平了。姐弟俩有说有笑饕餮一顿后各自散去了。

小雅刚从外面回来,心跳得厉害,热死了,就把空调打开了。婆婆走进客厅,又给关上了。

“外面三十八度,我有点热。”

“心静自然凉。”老太太在屋里转了一圈,“这个月用电太多了。”

小雅没说话,进去找身份证。婆婆在后面,“你的卡里面怎么两个月没打钱了?”

“酒店这半年生意不好,员工都减薪了,老板为了鼓励下属好好工作,改成发现金了。”

“多少现金?”

“三成左右,一千五到两千不等。”

“才这么点儿呀!钱呢?”

“妈,平时我都在外面吃外面住,也需要花钱的。鸿俊一个月实际上也得花两三千吧,他还经常去我那里吃。”

“我儿子零花钱多,我儿子挣得多啊!你要一个月一万多,也给你两三千花!”

“今年和明年我是挣不了那么多了。挣这么多的时候我再给你吧。”

“这是什么话?连伙食费也不交了?”

“我一个月来不了家几趟,来了也不一定吃顿饭,需要交伙食费吗?”

“那房贷呢?也不管了?”

“鸿俊不是一个月一万多嘛,他可以接着交。”

婆婆气得要跳脚,“这房子也有你一份啊,你就做了甩手掌柜不管啦?都让我儿子交完,你也占一半啊!”

小雅回过头,很温和,“这房子首付是我一人付的,这一年的月供也是我的工资还的,少说也二十几万啦。现在让鸿俊还到这个数我再接着还吧。”

婆婆气得要命,“你们是夫妻,还用分这么清?!”

“原本不用分这么清,不用分清让鸿俊还吧。”

“你的工资呢?”

“现在不是工资低了嘛。”

“那还耗什么?换工作吧!”

“酒店生意不好,也只是暂时吧,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再说老板以前对大家不错,这个时候不好落井下石。”

“哎哟,你们也就是雇佣关系,哪有什么讲究,你老板骗人也不一定,反正真金白银省在自己手里了。你没看报纸么,有的老板就这么使心眼,就这么坏!”

小雅提着包包要走。

“你拿了什么?”

把包包的拉链打开,“什么也没拿,就回来找身份证。”

“用身份证做什么?”

“酒店的员工需要重新编制,要身份证核查一下。”

“你们酒店屁事不少,工资就那么一点儿!”

“妈,没事我走了,酒店忙。”

婆婆狐疑了一下,“欠何琳的那一万还了没?”

犹豫了一下,“……没。”

“就指望你这点工资,猴年马月能还完?”

“何琳是我好朋友,不用着急还吧。她自己也说,剩下这一点不着急,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还。”

“啧啧,你看人家何琳,娘家富,陪嫁都能陪个别墅!”

小雅终于坚强了一回,回过头看着婆婆,“其实何琳的娘家也在后悔,房子一般是男方准备的,事到如今她家是没办法而已。”

“那是,何琳的眼光不行,找的婆家在农村,那男的也不咋样,在冷衙当差,能挣几个小钱呀,鸿俊一个月赶他一年了!”

“不过王传志人很好,何琳婆婆也不错,结婚前待她像公主似的,结婚后待她像皇后。”

婆婆哼了一声,“还不是何琳娘家富,有指望呢!”

小雅不再理她,带着表面的从容,颤着腿终于跑了出来。妈哎,这老妖真难缠,差点露馅,可能撒谎了心虚吧,竟与她纠缠了那么长时间。身份证呢,以后就放回娘家了,免得婆婆哪天心血来潮给藏起来或干点什么事。

周末了,王传志去同事家里帮忙装修。传志为人忠厚,义气,好说话,没有曲曲弯弯的心眼,在以“贫”论道的北京男人来说,这种人是可以放心交往的。

一大早床上就剩下何琳,打着滚摸不着床沿,却摸到了手机,得骚扰一下小雅。

“臭宝,你老公起了没?”

那边显得心情愉快,“人家昨晚就没来。”

“抱着枕头睡大觉还那么高兴?”

“房子咱买了!哼!哼!”

“谁的名?”

“我爸妈的。”

“真英明!”

“咱的工资卡也终于落进自己手里了,降到一两千块了,只够自己吃饭了,哈哈,老妖无比鄙视我呀!”

“老妖婆还真想着你的工资!”

“我不回家,也不接她电话,她跟我说不上,可能心里难受吧,让她儿子鼓动我换工作呢,说树挪死人挪活,换换就比这个强!”

“顶住压力。”

“放心吧,本姑娘已经不甩她了,她儿子稀罕她让她儿子甩她去!”

“你老公有什么反应?”

“他对我薪水突然变这么少了很吃惊,哈哈。”

“你没问他,万一你失业了他养不养活你?”

“曾经问过,他说养。”

“只是曾经。现在呢?”

“不敢问。我老公估计没问题,但他妈还不把老天爷叫下来!”

“真讨厌,我家妖婆也是,刚结了婚我辞职在家待了一阵子,她也嫌弃我在家吃她儿子的,心里巨不痛快,但没像你家老妖那么嚣张。”

“我家老妖是标准的变态。你婆婆好多了,年龄大了抠门省钱,依赖她儿子又爱唠叨而已,正常范围,你用不着杯弓蛇影。”

“婆婆不是妈,我真是体会到了,她永远对你不会真心好。”

“那是,她又没生你养你,到头来你又抢她儿子,吸引了她儿子大部分注意力,不恨死你就算好的了。”

“不过,我家老妖对你很满意。”

“我婆婆也蛮羡慕你这个王家媳妇的,一提起来就说你家陪嫁陪了一幢楼……”

“别说了,一大败笔,恨不得掐死自己,当时过户到我名下就好了。我觉得我小姨真是英明啊,她很多话都应验了。可惜我没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他家人一直觉得我们住得宽裕,想方设法的,削尖了脑袋往这里挤,不是这个过来就是那个过来,烦死我了!我的家不想塞这么多别人,旅馆似的。他弟弟前几天来,又气得我够呛,传志这个人有时就是欠修理,不声不响把我的MP3送他弟弟了,还想要我的破电脑,没给!都什么人呐,就知道与东西亲!”

“有一帮农村亲戚可不是要麻烦一些。你还好点,我同事也嫁了个山西农村的,这几年整个村里有个生病、旅游的,只要到北京,肯定往她家跑!几乎每星期都没消停过,把她烦的,说要离婚。离了两年也没离掉,又不是感情破裂,也不是那么容易分的。关键是离了也不一定找个更好的,女人二婚,比起男人来,掉价不少。”

“我姐姐何晶,在美国,三十岁才结的呢。”

“人家是博士,白领骨干精英,掉不下价的世界级白骨精,咱是北京级的,我要过了二十八岁还没头绪,我爸妈不唠叨死我能算完?!不过现在不结婚的也好多呀。”

“结与不结都有好处。”

“要是没有婆婆,结婚还是挺不错的。”

“没有婆婆,哪来的老公?”

“不聊了,败兴。我现在正享受着没有婆婆和老公的自由自在的好处。没结婚前都不知道这是好处,现在知道了,格外珍惜。”

“行,哪天我老公不听话了,我也单身。”

“别价,传志这人还是挺抢手的,你要松开,相不相信会有一帮人抢?”

“估计抢鸿俊的人更多吧,毕竟你老公是高收入人士。”

“但买一赠一,赠品太拉后腿了。我能因婆婆离开他,估计下一个也能。”

两人正聊着,楼下有嗵嗵的敲门声。撂下电话,胡乱拿了件大衣跑下去打开门,何琳嘴巴张了半天合不上,挤出两个字:“姨—父—”

门外一家三口人,为首的是面目干净但头发乱蓬蓬的五十多岁男人,猛一看比自己的父亲还老,着了一件很旧的衬衫,皮鞋灰不溜秋的,裤脚一片油污。就这么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曾经是郁华清的老公,何琳小时候还在他家里住过几年。那时他牛气哄哄的,喜欢发火和用洪亮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讲话,喜欢对老婆孩子发号施令,郁家二姑娘不让他,俩人一言不合即大打出手。现在想起,恍然如隔世,好像还有吵架的声音回响。现在这个男人左手拉着一个四五岁穿红裙子的小丫头,右手拎一个鼓鼓的军绿色大包包,身后跟着一个个头不高、低调而安静的女子,从五官上看曾经丰韵细致过,只是好长时间没精心打理了,眼角积了不少浅纹,头发也一片腻污色。

“哦,何琳,你结婚了?住这么大房子?你父母还真舍得。”他进来便打量着客厅和楼道如是说。

“嘿,那当然,我老爸到现在还说我要星星他就爬到屋顶上拿杆子捅去。”何琳一边纳闷一边给来客倒水。“去看表哥了没?大表哥家生了个儿子,姨父你都晋升一级当爷爷了!”

那个老男人有点兴奋,“昨天看了,还抱了一会儿……”

“见我姨了没?”何琳终于说。

“哎……你姨还是那牛脾气,不见我。当年我把所有财产都给她了,就拿走了个喝水杯子,没想到她却如此绝情!”

何琳想笑,扫一眼那女子突然掠过鄙薄神情的脸,心道,你不是活该嘛,都老夫老妻俩儿子快成年了,又在外面勾了个年轻的“三儿”,五年前要死要活喊着闹着要离婚的是谁啊?净身出户是小姨唯一的条件,你可以不离嘛。现在离了又回来干吗?还有脸说别人绝情。话又说回来,是不是所有财产都给了小姨,谁知道呢?他自己说的,反正别人也没法查账。

“我小姨那脾气你不是不知道,都这样了,少惹她吧。”

“我回北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她有那么多房子,让我住两晚都不干!”

何琳又禁不住笑了,“你去找表哥啊,您好歹还是他们的老爸!你们都离婚了,你还好意思带着新老婆孩子去找她,难怪她绝情啊。”

女孩的妈妈向何琳投来冷冷一瞥。

“何琳,请你转告你姨,当年我给她的财产太多了,我原单位的住房我要要回来,这是最起码的。其他先不管。”

何琳也淡然地看着他,“你们的事太复杂,你可以亲自向她说,也可以让表哥去说,好歹你们是亲父子!我在中间哪有说话的份。”

“这两天我能暂住你家吧?反正你家这么大。”

“我给我老公打个电话,看看他同学走了没,走了您就住,若没走……您先等一下。”

何琳跑到楼上,关上门,先给传志打电话,让他干完活回来,别喝酒喝到半夜。然后给郁华清打电话。那个脾气火暴的大嗓门张口即骂:“畜生,有多远让他死多远!别给他开门!”

“哎呀,已经开了,他说想在我这里住两天……”

“呸!我都不让你俩表哥收留他,对他宽容就是对你小姨的残忍!”

何琳倒吸了口凉气,都五年了,火气还那么大,疾恶如仇啊。“我怎么说得出口把他赶出去?”

“就说今晚你小姨去你家串门,看我不骂死这一对臭不要脸的,还有他们的小妮子!”

何琳战战兢兢下了楼,不好意思啊,这个男人还是姨父时,在他家里住过几年,虽对她态度不好,好歹吃了人家挣的钱买来的饭。“姨父啊,您也只能住这一晚了,明天我小姨正好来有点事……”

那个落魄的男人竟也十分感激,虽对如狼似虎的前悍妻气咻咻地抱怨,但也没办法,现在是形势比人强,人家强势,有钱有人有拥护,他除了第二任妻子,什么也没落下。

晚上,传志回来,与妻子的前姨父只是礼节性寒暄了一下,跑上楼来兴致勃勃地问何琳缘由。郁华清前夫嘛,他感兴趣的是那个强悍的女人怎么也能被甩?

“是不是不守妇道?”

“哼,别看我这个小姨脾气大,嘴巴厉害,无理找三分的主,但就是不犯原则性错误!跟这个姨父近二十年,该做的都做了,我认为该做的都做了,洗衣做饭伺候孩子还要出去工作,活生生一个人就把家撑了起来。到最后,年华耗没了,年老色衰了,却被老公甩了。这种伤害是痛入骨髓的。以一个女人的角度,我毫无保留地站在弱势的、被损害的、可敬又勇敢的郁华清女士一方!”

“该做的,你认为该做的——是不是对她婆婆不好,对他家人苛刻,从实招来!”

何琳知道这个被认为老实的男人在趁机不真不假地敲打她,也就这点心眼吧。

“真对不起您,我这个小姨可能有时对丈夫简单粗暴,但对婆婆还真是没得说。姨父以前在国企建筑队上班,经常野外作业,半年多不回家。他爸妈就和我小姨过,那个时候我表哥小,我小姨侍候了小孩再去侍候公婆,然后再去上班,大冬天的不到五点,天还没亮就起来收拾。婆婆还嫌我小姨做饭不好吃,动不动摔盘子砸碗,那脾气和她儿子一个样!我小时候在小姨家待了几年,每一到摔碗时就吓得哆嗦着躲在被子底下大气不敢出,我和我表哥亲眼目睹了小姨所受的苦和累。她婆婆一不如意,只要气没全发出来,必跑到建筑队家属院的楼顶上吆喝,大骂儿媳妇对她不好,经常威胁往下跳,让她儿子回来收尸!

“我小姨在她单位和家属院的名声可不是一般的差啊,都是婆婆把她搞臭的,以搞臭她为乐事,很难相信她们在一个屋檐下奇特的对立。一般人是信老年人说的不信年轻人说的,我姨父回来一次听到外面人说一次,就回来和小姨打一次,他们是真的拉开架子大打出手,能把锅碗瓢盆全砸了,从屋里打到楼底下,每次我小姨都鼻青脸肿的。她婆婆就在旁边站着,声都不吭一下。公公人倒是不错的,怕人笑话,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想法,想管,但管不了,常被老婆摁趴下。婆媳对骂时,公公曾经拉着婆婆:‘你别掺和他俩的事,媳妇管儿子应该的,人家两口子,你有力气管我就行了。’婆婆扭脸喷了老头一脸唾沫:‘管你?死一边喝茶去!’”

“还有一次小姨又怀孕了,无意的,本想流产,恰巧我姨父也不想在单位干了,多生个孩子也不影响前途了,辞职下海,那时刚流行下海吧,就在外面做包工头,一年更回不了几次家了。直到我小姨生二表哥,一直在照顾那老太婆,照顾得那个辛苦,现在她还说,那时一怕这个婆婆又去儿子那里告状,二怕又去楼顶上吆喝她,就什么都忍着。有了第二个孩子,她就被单位开除了。小姨没办法,得养活家里五口人啊,那时姨父包工刚刚做出点眉目,还拿不回来钱。小姨就求爷爷告奶奶去一家幼儿园给人家做饭,一个月八十元,整整做了三年!三年后姨父才拿了一些钱回家。以后的事就很俗气了,姨父生意上了正轨,每年都挣得不少,因为在外地包活,有些钱汇来了有些钱留下做小金库了,反正小姨也不知道,他说挣了就挣了,说赔了就赔了。

“男人有钱了,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在南京做工程时就和当地一个女人好上了,就是楼下这位孩子的妈,年龄小十岁不说,人家跟他时还是处女。姨父更不想家了,还秘密把这女的带到北京来拜见了他妈。婆婆一直对我小姨有意见呢,一见可以换媳妇,自然高兴,鼓励儿子重新生活!

“那时我俩表哥最大的才十五岁,二表哥也就十一二吧,我小姨死活不愿意,两个孩子都扔给她,她怎么养活?就威胁说:如果离婚我就到天安门广场上自杀,也顺便把你俩儿子杀掉,没有任何包袱了,你就走吧!这样这个傻姨父才被吓住了。平心而论,他还是很疼这俩儿子的,男人大概都很在乎儿子吧,只是很少履行父亲的责任和义务,反正凡事都有我小姨呢。我这俩表哥呢,对父亲一直也很陌生。

“婚没离成,小姨父又回南京了,除了寄必需的生活费,几年都没回来过。

婆婆舍不得儿子原单位分的房子让媳妇住,天天与媳妇吵架,让媳妇滚,什么也不避讳,什么难听说什么,什么儿子在外面有人了,不要她了,想死哪去死哪去……总之说了太多她儿子的事,说了太多这个媳妇不好那个媳妇好的话,用来打击小姨的同时,没承想俩表哥听多了,就对父亲产生了恨意,抛弃母亲不就是抛弃自己么,他们一直是跟着母亲长大,很少见父亲。这婆婆离间挑拨儿子媳妇时起了更坏的作用,把孙子儿子的父子之情也离间掉了。

“小姨后来实在忍无可忍,答应离婚,要了所有的住房,外加二百万。当时姨父在北京的房产都给小姨了,二百万没答应,说只有一百万。小姨说没有一百五十万不予考虑。最后一百五十万也拿出来了。

“小姨父出得家门时说小姨太厉害了,让他净身出户了。谁相信呢,他在南京经营多年,肯定不止一百五十万吧。不过五年前能拿出一百五十万,也说明姨父这个人太自信了,给出一部分家产,换来自由身,将来肯定还有的挣。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离了婚后,姨父的好日子也结束了,不知怎么搞的他突然红火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加上一次工地出人命,赔进去几十万,一次工地失火,又赔了一些,日子就一蹶不振了。小姨后来还幸灾乐祸地说:这家子人不行,忒恶,没有我给他们镇着宅,发财发个屁!

“婆婆本指望新媳妇能对她更好些。姨父真与这小三结了婚,在南京安了家,还有了楼下这个孩子。这楼下的小三根本不让婆婆去南京,孙女更是面也不让见。婆婆在第一任媳妇那里就没做什么好事,第二任媳妇长心眼了,死活不与婆婆谋面。我姨父没办法,在北京又给他妈买了一间小旧平房,也不怎么搭理老妈了。我这前姨父的亲妈与她老头关系也一向不睦,本指望儿子与小媳妇拉自己一把的,没拉成,一口气撒在老头身上,说老头以前偏向大媳妇,死活不肯给老头做饭吃,老头饿得头晕眼花就给我小姨打电话。小姨念着前公公的好,给老头出了点钱在昌平置了一居室,出来单过了。现在老头可自在了,平常没事下下棋钓钓鱼,像没儿子似的,但两个孙子经常让小姨撵着去看爷爷。

“现在我这前姨父带着妻儿老小回北京,估计南京混不下去了,不得已。他妈两年前去世了,孤苦伶仃的老太太就死在那间冬没暖气夏没空调的小平房里,三天后发臭了才让邻居发现。丧礼上,老头回去了,儿子回来了,媳妇没回,俩孙子只露了一下面就走了。我这姨父卖了小平房,又回南京生活了一阵,可能难以为继吧。我小姨说他们自作自受,都活该!”

这就是现代都市爱情和婆媳故事。传志听得直搔头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门儿清?”

“前几天我姨告诉我的,加上我小时候听到的”

“陈芝麻烂谷子的,说这些干吗?”

“让我长点脑筋啊。”

传志憋了半天,长吐一口气,“嗯,不错,最后唯一的胜利者还是你小姨啊!”

“什么话,你觉得她完败才符合女人三从四德的标准?”

“啊,你说话有点你小姨的风格了。”

“本来嘛,没有我小姨,他的家都不能称为家,没有我小姨父,我小姨和俩表哥顶多也就生活困难点。谁对家有功劳奉献大很明显,财富也得按功分配嘛。”

“你小姨的婆婆还真可怜,那样的死法还真符合你小姨的脾气!”

“还不都怨她儿子!”

“我觉得是你小姨和你姨父——姓翟是吧?你小姨和老翟感情没了,这夫妻两人才是主要矛盾,次要矛盾是婆媳,离婚这事还真怪不到老翟妈身上。你们女人是发散性思维,爱联想,爱找替罪羊,夫妻关系好或破裂,就是夫妻之间的事!”

“反正我小姨认为,离婚有婆婆一半的功劳,姨父的不顾家只是让她失望,婆婆的琐碎和争吵才让她彻底厌倦那种生活的吧。你看离了,我小姨彻底放开了吧,反弹一样,撒开脚丫子玩,玩不痛快都不乐意。我妈觉得我这个小姨年轻时过得太痛苦太压抑,现在也不说她管她,补偿过去吧。”

第二天傍晚,郁华清就杀到何琳家了。当时传志刚下班,正在厨房准备晚餐,一般四十分钟后老婆下班,正好吃饭。看到这位不速之客进来,男主人心就提了起来,不知为什么,就怯她一头,不由自主小心翼翼赔小心。用他后来的话说:恶人鬼都怕,被她的气势和泼辣压住了,招呼不了。

郁华清先去三个客房巡视了一下,回过头,直视走道另一端正在剥葱的外甥女婿,“那老不要脸的昨晚赖这里了?”

“没……没有。”出于本能说谎吧。

郁华清点了一下头,又踱步到厨房里看到小锅里鸡翅在吱吱啦啦地响,“嗯,香!男孩子就该这样子,不打仗了,不出苦力了,一天到晚和女人一样出去上上班,回家做做饭也累不着。”

“嗯,那是,嗯。”

“何琳从小到大在娘家也没干过活,她妈和我都疼她,不舍得,不让她动刀动火的,小姑娘在厨房里待长了,就不好看了。”

“嗯,一般我做饭。”

“何琳算不上多聪明,就是心眼好,你对她好她就会对你好。”

“嗯,嗯,我知道。”

郁华清走出厨房,环顾四周,“这现成的房子只住你们俩多清静啊,人少事就少,矛盾也少,还有什么值得吵的争的?这家啊,就怕外人瞎掺和,七大姑八大姨鸡一嘴鸭一嘴,想没有矛盾,难!”

“是,那是。”

这铁娘子开始给何琳打电话,“臭丫头,还没到?明儿周末去你妈家吃饭,多长时间没聚了?忘了?你怎么没忘吃饭?明儿我也去,烧牛尾骨,好长时间没吃了。”然后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何琳回来了。传志半耍乖半开玩笑地向老婆汇报:“小猪呀,你小姨可真像孤煞星啊,怪不得老翟一大早就逃之夭夭了,寒啊!在她老人家面前我做到了大气也不敢出,她果然是你家镇宅宝啊!”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怕什么?”

“我怕她忽然发神经。”

“嗯?”

“我觉得她一不如意就能随时发作,大声咆哮!”

“哈哈,”何琳好不得意,“比起你妈来,半斤对八两吧?”

王传志立即抗议:“我妈本质上就是一劳苦功高的大众妇女,在伟大的主流母亲那部分里,你小姨可是——极品,绝对大无畏的人间极品!”

周末回何琳父母家吃饭时又发生了一件好玩的事。何家现在吃饭,家人凑齐已不容易了,闺女出嫁,儿子不回家,教授忙,公司的副总经常出差,偏偏这个周末人员很整齐,能来的都到了。郁华清提了三斤牛尾,掌控了整个厨房。其他人都在客厅里坐着,老何夫妇管理家庭的理念是开明和民主,大家都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无非是鼓励传志加把劲,好好干,争取把工作转正了,然后批评何冲游手好闲,回到学校也不好好学,建议减他一半零用钱等等。

突然厨房传出一句:“拿蒜来!”

谈话戛然而止,传志本能地转身去找柜子上的菜袋子,岳父已撒开腿直奔厨房里的小阳台,那里有蒜!何冲则哐地从他房间里跑出来,抓着三瓣蒜呼啸而过——三个男人在十秒钟内都自觉地挤进了厨房,找蒜,给蒜。哈哈,郁华明母女在沙发上笑翻了。

传志乐滋滋地先出来了,很兴奋,原来岳父和小舅子也怕这个女人啊!自己怕,不丢人了。

你可以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因为他对工作永远那么尽心尽责,你可以说有志者事竟成,因为他勤劳坦然的态度;你也可以说水到渠成,虽然也就是个国家公务员,薪水绝对不高,但稳定,福利好,有铁饭碗之称,对贫穷出身的王传志来说,这份转正文件和当年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一样,都是改变命运契机的证明。当然,转了正,薪水上浮了几十块钱,不等数额的奖金也多了起来。他显然不是个很聪明的人,除了高考分数瞬间惊艳外,在社会上混很快沦为智力和情商平庸的一员,唯一不同的是他比别人更用心,更认真,踏踏实实地累积自己。

在得到转正通知的那个上午,传志想的最多的是:啊,这下铁饭碗到手了,下一步就是买书,考研,念个在职研究生。反正工作相对清闲,三四年后说不定又是一个质变。

当他告诉何琳时,何琳只是乐了一下,也只是乐了一下,没那么high。在她有限的概念里,只要考上了国家公务员,一年后绝大部分人都能转正的,所谓一年考察期,不过是筛掉隐藏在米粒中的极少极少石子的工具,期间只要不作奸犯科,都可以过的。

传志打电话告诉母亲时,王老太太表现截然相反,兴奋得跳大脚,不知是她误解了儿子的意思觉得儿子一年后又升官了,还是儿子这边无论发生什么芝麻粒大的喜事,她都当做西瓜看待,大嗓门一下子又喊得半村人都听见了:“儿啊,你又升官啦!好!好!好好干,好好工作,咱王家祖坟上冒出的青蒿越来越粗了!给你娘长长脸,争取明年再升一级!”

传志手心冒汗,又不好意思了,但心里美滋滋的。

娘俩东拉西扯了一会儿,老太太突然沉下声音,“儿啊,你嫂子又怀上了,我去算了一卦,说这次是男孩……”

传志没说话。

“何琳还没动静?”

“没。”

“你们等啥呢?快点生,有了孩子完事了,总是拖着算咋回事啊?”

“何琳说还年轻,过两年再说……”

“儿啊,怎么能听她的让她说?她懂个啥呀?趁年轻快点生个孙子,俺还有力气帮你们看。”

“好了娘,我劝劝她……”

“劝个屁,母鸡总要下蛋,不想下蛋还娶媳妇做啥呀?儿啊,你是男人,是一家之主,好歹也当上官了!”

“娘,是国家公务员,不是官!”

“俺不懂啥国家公务员,给公家做事,不都是官啊!现在官小,当着当着就大了——儿啊,你是一家之主,怎么能让女人牵着鼻子走?”

“娘,你不懂,这边和农村不一样,没有谁被谁牵着走一说。”

“乖乖,别说瞎话了,城里也讲究门第和后代一说,你家后面住的姓胡的老妈子,也是媳妇生不出孙子急得满脸疙瘩。这人啊,无论到哪里,还是觉得男孩子好啊,一家有一家的香火。这次你嫂子能生个孙子,来年何琳再添个大胖小子,咱家就人丁兴旺,没心烦啦!”

晚上,传志把老娘的话当做笑话说给老婆听,何琳惊得满身鸡皮疙瘩,“你家人这么重男轻女啊!怪不得你三兄弟中两个上大学,两姐妹中一个也没有。”

“那也没办法,农村人老思想多。”

“万一你嫂子这次生不了儿子呢?”

传志在被窝里,翻着眼睛有点无动于衷,“生不了又怎样,你接着生呗。”

“万一我生的也是女儿呢?”

“不是还有传林嘛。”

“万一传林也是闺女命呢?”

“不是吧?念咒啊,想让我家绝种啊!”随即笑起来,“老婆,你肚子争气就行啦。”

何琳打掉他的手,“严肃点,别嬉皮笑脸!你说万一我生了女儿,你怎么办?”

传志拥着老婆温香软玉似的身体笑,“跟着老婆疼闺女呗。闺女儿子无所谓,只要是老婆小猪生的我都喜欢!”

“这还差不多,我就是生个骡子你也得喜欢,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叫你下那样的种!”

传志哈哈笑,腿都伸到空中把被子挑起来了,“宝贝猪婆,咱们什么时候需要老公下种?”

何琳光光地躺着,“等着吧,我说行才行!”

“好,我就知道肚子是你的,听从召唤是我的……哎哟小猪,你的咪咪怎么变小了?像案板上的两粒金丝小枣了……”

然后床上一通打闹,一个气呼呼的声音回应:“你娘的像枣核,你姐姐的像绿豆粒呢……”

何琳出差了,出差一星期。走时想,回来可以小别胜新婚了。唉,都结了一年多了,快过出白开水的味道了。

公司在青岛接了个楼盘项目,她是主创人员,需要看现场,了解一下开发商的意图,回来做平面设计。那几天马不停蹄,还挺紧张的,只有晚上可以暂时放松一下,欣赏这座中国北方最着名的海滨城市的德式老建筑。那天晚上,吹着黄海的海风,传志电话到了。他们有个习惯,只有睡前才打电话,现在还没吃晚饭呢。

先嘘寒问暖,说天气,之后那边说:“小猪,跟你商量个事……”

“你弟弟又要钱了?”

“没有。”踌躇了一下,“你婆婆想来住几天……”

眼前灰蒙蒙的,神经哪根弦断了般,何琳大脑就一片空白了,半天才气急败坏地吼:“又来!你什么意思啊?担心我们死得慢不是!”

对方唯唯,“宝贝,我怕你生气果然又生气了,我也没办法不是,那是我妈,她非来,我能拒绝她来吗?”

“为什么不能拒绝?你上次是怎么保证的!说话算不算数?”

“好了好了,小事一桩反应这么大,不来就不来呗。好了,我先挂了。”

何琳气死了,这个没脑子的男人,夹板气还没受够,婆媳住在一起,他能得到多大好处似的。

同事是个未婚男孩,见她激动成那样,问明了缘由,竟然用吃惊的眼神望着她,半夸张半开玩笑地说:“琳姐,哈,我一直以为你很贤惠呢!没有你婆婆能有你老公的今天吗?爱屋及乌哟,这年头,不想让你老公有外遇就对你婆婆好点吧,只有婆媳关系处好了,这男人才跑不了!”

何琳已不是一年前什么都不懂的小女生了,当下冷笑一声,“你这辈子估计得多结几次婚吧,没几个人愿意与男人的妈打成一片,想想你妈与你奶奶的关系再说话!”

三天后回去的路上,何琳想到最坏的情况了,就是婆婆非哭着闹着来,应对:

一、让她儿子给她到外面租房子,用她儿子工资租,工资卡宁愿还他了。婆媳还是不能住在一起,矛盾忒多,她能头疼死。

二、哄老公,让他妈最好不要来,儿子闺女又多,干吗一年内非得在一个儿子家折腾两次啊!不是再过个把月又放五一假了嘛,让她儿子回家看她去呀,谁又没拦着。

那晚回到家,一推门,看到传志满脸堆笑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笑成这样,又闹鬼了?果然一转脸,婆婆那干瘪满是皱纹的菊花脸梦魇般出现在面前。

先斩后奏,她当场傻掉了。

老太太谦卑和善地笑着,仰视着媳妇的脸,“累了吧,乖乖,我做饭给你吃。

快去歇歇,喝杯热茶。”

何琳脑袋空空的,心里正胀着气,当婆婆张着手要接她的包时,潜意识地,或心中的嫌恶作怪——竟把小包抱在怀里动作明显地逃避了她的手。

婆婆的手讪讪地缩回去了。传志在一旁把一切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转身把何琳身后的拉杆箱提在自己手里,上楼了。

何琳心里也生出一丝罪恶感,为什么婆婆要接小包包,她就没顺手给她?明知道她在演戏,当着儿子的面演戏看:我对你媳妇笑脸相迎,对她那么好,看,她都不领情。为什么就不能配合这场大戏演一场和婆婆和睦的大局?

假,她厌恶这种做给别人看的假!

果然一到楼上,老公就把门关上了,用一种无法言表的眼神看着她,“何琳,反正人都来了,又不能把她们赶出去,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忍一忍吧。你怎么对我都可以,求你别那么对我妈……”

何琳心中漫过带着焦灼和邪火的刺痛,赶了十多个小时的火车,颠簸了一整天,回家来还要忍耐别人。喘了一口气,忍住了,毫无表情的声音:“她们?你姐姐又追来了?”

“不是,是我大嫂,她怀孕了,违反了生育政策,我妈说这一胎是男孩,说什么也要保住,到我们这里暂时躲一躲。”

何琳欲哭无泪,又倍觉新鲜,既想大哭又想大笑,终于堆着一张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苦瓜脸,“躲到什么时候?”

传志有点不安,“风声不紧的时候吧。”

“孩子生下来?”

“不会吧?”连他自己都迷惘,躲到什么时候,这是问题吗?

她三下五除二把衣服扒掉,不想与他啰嗦,自己又累又饿,先洗个热水澡再说。

“要不,我下去看看饭做好了没,一会儿叫你吃饭。”

她回过头,看着他的脸,一片小心和防御之色。这个男人竟想不起来应该关心她,抱一下她或体贴地问问饥否,一心保护他家人去了。她不无怨恨地跑进卫生间,砰一声将门狠狠地关上!

传志心里掠过一丝寒意,他觉得何琳变了,结婚前那个小鸟依人、心地善良的小姑娘不见了,她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缺乏容忍和温情。

王老太太正在厨房里卖力地干活,手指上粘着菜沫和从老家带来的面粉,小小的个子在厨房各个角落转来转去。传志看着母亲劳碌的身影,心里难过,为什么从小养大他的母亲在儿子身边享受天伦之乐竟这么难?何琳为什么就不能容忍一个操劳了大半辈子的老人?那是她老公的亲娘啊!

老太太看到儿子,“何琳爱吃炒黄瓜,今天盐放得少,一会你叫她,热气腾腾一家人吃一顿。刚才俺看她小脸都瘦了。”

传志不知该说什么。老太太随即又叹口气,“刚才看她那样不像是欢迎俺来啊。儿啊,你娘不是非要到你家吃你们的喝你们的,你娘不是想儿嘛!再说你嫂子这次能生个孙子,咱家过下去也有奔头了,你娘这把年纪图个啥呀?不就图个王家有后,香火延续,舍了这张老脸,豁出去了!你娘就是死了也有脸面去见你那个老不死的爹啊!”

“娘,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也理解——”儿子看到母亲一脸伤感,忙不迭地说。

“儿啊,你能理解,好说,何琳能理解不?”

“娘,你别管她,你尽管住着,好歹还有你儿子!”

“俺怕你俩有矛盾……”

“你别管了,她能理解也得理解,不能理解也得理解!”说完后觉得身后有异动,转身出厨房看了看。

何琳光着脚一溜烟跑到卧室去了。哼,就知道这老太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什么时候爱吃过炒黄瓜?连黄瓜都不爱!话净拣好听的说,一点成本没有,拉拢起她儿子来还真是一绝,什么叫“你能理解,何琳能理解不?”分明是挑拨离间!凭什么你儿子能理解的我一定也要理解?我为什么一定要与他看齐?还“俺怕你们俩有矛盾”,明知道有矛盾你还来!老公这个没脑的猪更可气了,什么都替她做主了,理解也得理解,不能理解也得理解,你把我当什么了?那个孕妇没老公吗?什么都你顶上!呸!就知道你母亲一来你会变得又蠢又烂又没智商!

厨房里,谈话还在继续。

“儿啊,让你媳妇生,你媳妇又不生,嫌这嫌那,耽误工作啥的。行,俺先不催你们,但你嫂子这个事你要负起责任来,怀孕了要吃好的喝好的,休息好,直到俺大孙子出来!这样生出的孩子才聪明,有个聪明脑袋将来考大学!你要出点生活费,这次出门没带多少钱,家里也没钱,罚款都罚走了,偷砍人家树卖了几个,让招弟拿去交学费了——一个丫头花这些冤枉钱中啥用!这些天你嫂子东藏西躲也花了不少,管饱你娘和你嫂子的肚子没问题吧?”

传志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

老太太接着说:“这以后几个月很关键,你管住你老婆,俺给你做饭收拾家务洗洗涮涮地照顾你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儿啊,你得给你娘撑住!”

传志略显沉重地点点头,“娘,你就住下去吧,没钱跟我说。”

吃饭时,传志去楼上,见何琳已躺下了,立在床前,“怎么不下去吃饭?”

“不用管我!”何琳冷冷地扔给背后一句。

“不饿?”

“你吃饱就行了!”

楼下传来婆婆甜美和善的声音:“何琳,传志,快下楼吃饭,都端上桌了,晚了就凉了!”

何琳没动。传志有点急,“吃不吃啊?这么多人巴结你!”

何琳心道:那是巴结你!

见何琳躺着铁了心不肯“赏脸”,传志气呼呼地下去了。

在饭香缭绕的楼下的吧唧吧唧的咀嚼声中,何琳肠子都抽搐了,泪如雨下。

激愤之余把卧室里的饼干、面包、巧克力、山楂片、大白兔,凡能吃的都吃了。

塞了一肚子杂物后,更不平衡了,他妈的女主人出差回来在楼上捡破烂充饥,楼下一帮外人倒吃香的喝辣的,还有王法没?由于太累了,没精力搞出奇特声响出来就气闷无比地睡着了。

好在传志上来休息时醒了,她大腿一撩,被子卷了过来,意思:到楼下找你妈去吧。

传志这次没气呼呼地走开,而是跳上床强行把一半被子拽到自己身上,翻个身紧紧压住。何琳不干了,干脆把全部被子给他,自己又去橱里拿了一床,不能分床,分被睡,行不?

第二天,何琳气色好多了,虽然肚子还在咕咕叫,不过没打算进厨房,有他一家子在,她就不去。那地方碰着他家人尤其是婆婆的几率太高,她供她们吃喝住穿(传志每次都给他妈买衣服,虽然都不贵,那也是衣服!),不能再惯给她们做饭。她快速从冰箱里拿出牛奶,边喝边把出差时的脏衣服拿到洗衣机洗。在洗衣房,碰到了还算陌生的嫂子,三十多岁,一个字,瘦,满脸蜡黄,眼窝深陷,不知为什么就想起了鲁迅笔下细脚伶仃的圆规。她结婚时,嫂子没来;她第一次去婆家时,也只见了嫂子一面,挺生分淡漠,倒是对她闺女招弟熟识。眼前这个女人的存在,只是一个影像,突然就这么站在面前了。何琳虽然超级郁闷,但还是打量了对方几眼,尤其是她微凸的小肚子。

“何琳,饿了吧?没多睡会儿?”嫂子有些谦卑,忍不住与她套近乎,又怕被拒般,说起话总是讪讪地。“今天还上班吗?俺去做饭,吃点儿再走……啊。”

何琳随便应付了几句,忙自己的。

没料衣服还没洗完,这嫂子就端来半盘面饼似的东西让妯娌尝。

何琳不客气地拒绝了,端着洗好的衣服出来,晾在阳台上,拿着包包和一听露露上班去了。今天的迟到是允许的,刚出差回来,累嘛。

王老太太对儿子家很熟识了,对这一带也熟门熟路,一大早就出门到早市上买菜去了。她嫌超市里菜贵,贵得没谱,喜欢讨价还价一块钱撮一堆萝卜白菜的菜市场。说也巧,左手白菜右手萝卜没走多远就撞上了老邻居胡老太太了,就是儿子租人家地下室住的那个胡老太太。

“这不是传志的娘吗?又来儿家享福啦!”

两人一阵寒暄后,王老太太叹气,“享啥福啊,俺这庄稼人的命,有啥福享啊?”

“还不享福,跟着你儿子住别墅啊!北京的房这么贵,你那套房值老钱了!”

“值钱又不能卖,不能当钱花啊!值多少钱?”

胡老太太挺神秘,“听我儿子随口一说,少也二百万吧。”

王老太太傻了一下,内心的喜悦汩汩地瞬间漫过眉梢,“俺儿子也有一百万了?!”

“你儿子二百万啊,老有钱了!你老太太就等着享福吧。”

王老太太想了一下,摇头,“这房子上写着俺儿子媳妇两人的名字,俺儿也就有一百万,媳妇的一百万能让俺享福?人家也有父母呢。”

“你儿媳的娘家也有钱啊,人家还在乎这一点半点?”

“哼,咋不在乎?俺那媳妇口袋捂那个紧,抠着呢,连俺儿子的工资——那个片片都在她手里攥着呢!见钱眼开,不分人,不大气,死抠俺儿子!俺儿怎么说也是国家正式干部了,成天到晚口袋里没超过二十块钱,幸亏俺儿节俭知道过日子。”

胡老太太很吃惊,“那你媳妇攥着干吗使啊?你这婆婆来给她做饭收拾家也不表示点?现在保姆也得八百块了。”

“表示个屁!只要俺来,一天三顿换着花样做给他们吃!那么大的房子,一天三遍地扫、拖,累得俺腰疼,这还动不动给俺脸看呐!第一天就给俺脸看!”

胡老太太叹气,“媳妇跟婆婆,还不就是无所谓的事,不及儿子一个脚趾!

想让她疼你,太阳从西边出来,没有的事!老姐姐,你命好摊了这么一个有本事的儿子,只要儿子能镇着,这媳妇再幺蛾子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何琳在办公室忙了半天,有点累了,端着茶水拿着手机到走廊外面的大厅里,一边喝茶一边给小雅打电话:“忙吗?猜猜我家又发生了什么?”

“养狗了?”

“哼,太后驾到!”

“你婆婆怎么又来了?又与人打架躲祸?”

“躲计划生育,带着四个月身孕的大媳妇到我家给她王家生孙子来了,你说我气不气!”

“在你家生啊?”小雅那个惊讶,“孕妇可不是好侍候的呀,事儿可多了。”

“我不管,让太后侍候去,她王家的孙子么!”

“这么早确定是孙子?”

“估计在老家照过B超了吧,不然也不会跑过来,生个孩子也跟做贼似的。

要是我,宁愿不生!”

“医生不是不能告诉婴儿的性别吗?”

“老家里乱,没这么规范,有点关系或塞点钱,医生就实话实说了呗。”

“哎,也没办法,别说农村老太太,连我家老妖也在念叨男孩子好呢。前几天还说,要我生就生个孙子,不然就不要。”

“呸!女人双X染色体随便拿,他儿子贡献不出Y染色体还怪媳妇?她自己不是女人呀?就烦这样背叛自己的傻瓜!”

“所以,从积极角度看,你嫂子万一真生了男孩,你的压力不就小了嘛。生个女孩,她不待见,自己爱就行呗。不像我,压力这么大。”

“你老公什么态度,不像他妈重男轻女吧?”

“我老公倒没特别表现出来,估计生个女孩他也不会嫌弃,架不住婆婆在他耳根上叨叨啊!男人嘛,再说都喜欢,只有一个选择,心里还是希望选择男孩。”

“我们女人真他妈惨,连自己都背叛!”

“有什么办法,大环境影响小环境,小环境影响我们。不过你家一下子又变成四口人了,有人可以帮你打扫楼下房子了。”

“我可真烦家里住着外人啊,宁愿楼下脏着不打扫,也不愿让多余的人打扰我们夫妻平静的生活。人多那个乱,事多,你可不知道,去年夏天‘太后’和‘长公主’及长公主家的恶少爷,把我烦得跳楼的心都有!为什么我要攒钱买房子?就买小的,小二居,或大一居,我们搬过去住,这幢楼租出去,房子小住不开了,老妖不会再来了吧?跟你说,我就是与他家人合不来,各方面都不适应,太痛苦了!”

“那是,我也不太明白现在的婆婆,有手有脚没傻没残没痴呆,为什么非要挤到儿子媳妇家凑热闹?看着儿子媳妇因为她们打架就那么高兴?没钱,孝顺她钱,缺什么给她买什么,为什么还要扎堆在一起呢?搞不清她们什么心理,不会越老越变态没事找事吧?”

“估计我家老妖倒没变态,她是觉得传志能有今天都是她半辈子教育和牺牲的结果,现在桃子熟了,她要摘下吃,绝不能让媳妇占了这便宜。媳妇嘛,在老妖的观念里,应该是任劳任怨、当牛做马侍候她和她儿子的。而且她本身就是这样过来的。所以不是变态,是变财迷了,什么都想依靠这个儿子,好像我们开银行似的,反正有点屁事就让我们出钱出力。你看看传志弟弟上大学,我们每月要出生活费,太后生孙子,我们也要负责生活费吧,都在这儿住了,费用肯定跑不了。这样下去,我家迟早也变成王家驻京办事处,恶心不恶心?!”

小雅笑翻了,“那你不成了办事处的处长了?不过,他家人在你家住也就罢了,怎么还用你们花费?这孕妇体检费一路下来也花不少钱呢。”

“体检个屁,她这样的还敢去医院留名?那老抠当然要想方设法花我们的钱,她能带钱来才怪呢,反正她儿子有求必应,也不会让她破费——说起来我就气啊,我家的猪恐怕我欺负太后,要护着太后,恐怕他妈受哪怕半点委屈!你想我怎么欺负她?倒是她阴话阳话哄得她儿子团团转。在他心中,我的重要性要排在他家人所有成员之后,真让人齿冷!这样的局面,这样的婚姻,太痛心了!”

“唉,何琳,天下婆婆一般黑,好歹你家太后比我家太后还仁慈点。又不能为了太后不和这个男人过了,还是你小姨有句话说得对:这样的男人是我们自己选择的,也只能承受这样的后果了。谁让当初眼睛瞎了呢。我就苦中作乐,当鸵鸟,能逃避一会儿是一会儿。我劝你看开点,愁眉苦脸气得胃疼也是过,气病了也是自己受着;眼不见心不烦大大咧咧也是过,装着看不见呗!那孩子一出生,立马送走!然后告诉你老公:下不为例!说得狠一点。你老公比我老公理性,我老公那可怜的臭男人算是给他妈治得死死的。”

与小雅谈话唯一的好处便是宽慰,五十步笑百步,在自我麻木中得到心理平衡:有的太后更过分哦,我家好歹不算最坏的。

何琳学聪明了,气愤时不在外面吃饭了,而是回到家包一扔就坐在饭桌旁等吃的。你不说到儿子家做饭给儿子媳妇吃嘛,不能冤枉你,你做啊!

偏偏那天晚上传志去同事家有点事,回来晚了。王老太太做的面条,手擀面,切好了均匀地放在案板上,人到卧室去了。只要与二儿媳妇单独面对面,老太太就闭门不出,儿子回来时再出来。大儿媳绣花更是一整天待在房间里不露面。

何琳饿啊,闻着厨房里的味道就更饥肠辘辘了。王老太太炒了菜,这是老家吃法,吃面条不拌酱,吃炒菜。肚子咕咕叫的媳妇就寻着菜香进厨房了,一看有青椒炒鸡蛋,抓了筷子就吃上了,虽还有点咸,但饿啊,于是把菜吃了一个不小的缺口。肚子有底了,去楼上换衣服了。

一会儿传志风尘仆仆地回来了,首先到厨房一探头,看见老娘正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咋了?”

老太太指指楼上,“懒!好吃!一盘炒鸡蛋,一眼没看见给偷吃了大半!还没吃饭呢,不顾人!”

传志很大度,笑着,“可能饿了。还不是觉得你老人家炒得香!”

“吃,没有偷着吃的,你哥几个谁敢偷着吃?俺撕不烂她的嘴!欠管教!”

一会儿面条出锅了。传志在楼下喊:“开饭啦,都出来赏光吧!”

老太太把盘子碗端到桌上,筷子一双双摆上去,大儿媳和二儿媳才分别从楼下楼上走出来。

何琳很不客气,抓起筷子猛吃,是第一个大筷子一挥夹菜的人。张绣花是孕妇的缘故吧,也是显得饿,猛扒了两筷子面条,但没好意思夹菜。菜有点少。传志和他母亲是最后拿起筷子的人,而且儿子看出母亲伤心了,这么辛苦地做了晚饭,在饭桌上竟没得到应有的礼让和尊重,都那么理直气壮、不吃白不吃的态度。

儿子心有点凉,忍不住用另一种方式提醒那两位只顾嘴巴的媳妇,“哎,这是手擀面啊,干吗不买成品的挂面?和面和擀面也太累人了,还擀这么多!”

何琳没听见般,不管不顾继续吃,心里却冷笑:活该!到儿子家一日三餐做给儿子媳妇吃可是你妈喊出去的,嫌她累你替啊!手擀面是她愿做的,你们一家子不都是爱吃面食吗?也是迎合你们自己的口胃,地球人都知道我爱吃米饭,吃面条是迫不得已。

传志很失望,老婆装傻连个回应也没有,哪怕“是”、“是”这么简单地寒暄一下也好,老人嘛,付出了不就图个认同吗!你只应付一下而已,就这么难?!

看了一眼大嫂,孕妇,情绪不稳,情有可原,可自己的老婆呢?

何琳感觉到了老公责备的目光,不理,心里却无比欢畅,哈,这不是你喜欢的生活吗?就慢慢喜欢吧。而且吃完饭,筷子一放,碗一推,嘴一抹,转身噔噔上楼了。

孕妇尿频,绣花也放下筷子去卫生间了。老太太低喟:“养了两个活祖宗啊!”

这顿饭张绣花是最后吃完的。老太太和传志吃完就收拾碗筷了,婆婆把盘子里的剩汤倒进大儿媳妇的面条里,到厨房洗去了。传志不忍心母亲这么累,抢过来自己洗了。洗完出来时,看到大嫂还在吃,而母亲正弓着老腰在旁边拖地板……他回到楼上,何琳洗完澡,一边听着音乐一边往身上涂乳液,到底忍不住了,“吃过饭你就不能帮我妈干点活?!”

“嫌累你请保姆啊!”

“我妈和保姆有什么区别?”

“保姆能让她大儿媳妇住在雇主家生孙子吗?”

“可那是我妈!你别太过分!”

“对啊,是你妈,你去帮她呀!你不是一直在帮她吗?又不是我妈!”

传志气得哆嗦,手指也指不准了,“何琳,我告诉你,不要过分,你也是爹妈生的!”

何琳一点也不害怕,看了他一眼,“我爹妈生我,所以我才不让我爹妈到我家以做饭之名伺候我。我怕他们累,他们也担心我不舒服。”

传志满腔悲愤,无处发泄,突然呆了一下,叹了口气,“何琳,你变了,变得让我不认识了。”

“是你先变的,我先不认识你的。”

“你为什么就不能容忍你丈夫的妈!?我真怀疑你嫁给我是为了什么,爱屋及乌很难吗?”

何琳头也没抬,“你得寸进尺了。我嫁给你是为了和你一起生活,不是为了迁就你妈和你妈和你一家子生活。在孝敬你妈这件事上,连法律都规定配偶有协助作用,也只是辅助而已。谁妈谁孝顺,生养了谁,谁是主力,你不用拉上我垫背。反过来孝敬我妈,我绝不扯上你!”

忽然门外有响动,轻微的脚步声。传志过去推开门,愣了一下,随即关门出去了。

何琳冷笑一声,不用猜老太婆在门外偷听了。这是小雅告诉她的,婆婆最爱溜到媳妇儿子门上静静地张着耳朵偷听,好像这种嗜好具有普遍性。

传志随母亲回到房间。老太太脸就拉下来了,“瞧你千里迢迢娶的媳妇,说的是人话不!谁妈谁孝顺,分那么清儿子还娶媳妇干啥用?自古以来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见过胳膊往外拐的,没见过这么会拐的!要搁在咱老家,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欠收拾!两个耳刮子上去保准不这样说了!”

传志连忙把头探出门外,确定隔壁无耳,又回来,“娘,城里的女人就这样,何琳虽说得不好听,但也是实情。”

“实情个屁!城里也有好媳妇,上次半夜来咱家住的小雅,人家怎么就知道对婆婆好?人家儿子咋那么好眼光挑了个又俊又能挣钱的媳妇?人家婆婆咋烧了好香摊了个那么孝顺的媳妇呢!不要以为你娘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你娘不是那种糊涂虫!真那样,还生儿子干啥用?”老太太右拳响亮地砸在左掌里,“命!命!这就是命啊!”

耷拉着眉眼的传志只得端来洗脚水让老人家赶快上床休息,让明天翻过今天这一页。然后上楼睡觉,这次不用抢被子了,自动拉过另一条,在右边三分之一床沿处躺下,绞尽脑汁思索着一个个问题:为什么自己的媳妇就不能容忍自己的老妈?!换成自己肯定能容忍岳父母一家,有什么啊,不是有句俗话说,家有一老等于有一宝吗?女人啊女人,真是太狭隘太自私了,你不知道你对老公妈妈好老公才能对你加倍好吗?偏颇,不明智,不理性,人谁没有老的那一天啊!想想咱老了咱的儿女也这样对咱,不同样寒心吗?

第二天是周末,两口子有赖床的习惯,不到太阳照到床上不算完。清晨的被窝很舒服暖和啊,外面还有小北风,窗台上落了霜花,室内却温暖如夏,空气里洋溢着慵懒惺忪的气息。

两人正抱着床沿做着春梦,楼下传来连续的砰砰声,让人潜意识地想起老太太刚晒完太阳的旧棉鞋对碰和突然散发到空气中到处飞舞的灰尘,人过去都有呛人的味道。

两人都没动。

“传志!传志!”婆婆在楼下喊。传志连忙爬起来,在“太阳晒糊腚沟子了”

的声音中跑下楼。一会儿又上来了,脱下睡衣拖鞋,换上外装出去了。

何琳有点纳闷,走到窗台玻璃后面看,那母子俩肩并肩出来,有说有笑亲密无间地向早市方向去了。

何琳潜意识地学着婆婆的口气:“妈个×的,你有老娘还娶媳妇干啥?”

不过怎么也睡不着了,拿了一周的脏衣服下楼时,看到大嫂绣花正拖地,每个房间挨着拖,快拖到客厅了。大嫂这种农村妇女干活实诚,不惜力,别看瘦,但架子很端正,看上去泼辣而有力量,和婆婆的作秀骨子里就感觉不同。

拖到何琳脚下,绣花同志停下来,低低说了一句“起来啦”,算打了招呼,继续拖。

何琳到了卫生间,还自顾笑了一下。妯娌两个本无积怨,无论真客气还是假客气,两人之间还就是客气,大媳妇是谦卑,诚惶诚恐,二媳妇则是漠然和敬而远之。

地拖完了,绣花忙着把客厅、厨房的垃圾倒进外面的垃圾箱内,然后回来,洗手,煮粥,做早餐。老太太的早餐是煎馒头片,张绣花则是搅小半盆面糊,一勺一勺地在锅底上摊面饼,两面黄黄的,中间柔软,还贴着葱花,像简易版的比萨饼。

“比萨”煎完了,分在三个盘子里,一只大盘子用大碗倒着盖起来,另一只面饼更好看的盘子端到客厅桌上,上面放了一双筷子,自己则捧着第三只盘子站在厨房里吃,边吃边看粥锅。

何琳知道那是为自己准备的,这个女人只管做,做了也不说,可能自己太盛气凌人了吧,让大嫂觉得高攀不上,也不再攀,只做到尊敬。想到这一层,心里快慰了不少,招呼大嫂一同到客厅吃。绣花同志受宠若惊,连忙盛了两碗粥——其实是稀稀的面汤,下面有一些米。两个人一个拘谨,一个大方,坐上了桌。

“干吗你拖地倒垃圾啊?都让传志和他娘干去吧。”何琳大大咧咧的口气。

“那……不行啊,”绣花嗓音粗,声带沙哑,不会小声说话,所谓小,就是断断续续了。

“怎么不行?你怀孕了,少干点活很正常啊。他们娘俩爱干就让他们干去。”

“没……人爱干,娘……让俺干,其实……干点活也没啥,大夫……说……让俺多运动。”她脸上浮出一种会心的笑。

“那他妈干吗?”

“做……晚上饭啊,做给你们……晚上回来吃。”

“早饭午饭呢?谁做?”

“早饭不一定,俺,娘,传志……都能做,有时就轮着搭把手,中午饭……俺做。”

“午饭你做什么?”何琳一下子想起刚才在储藏间看到一堆白菜和大萝卜。

“萝卜,白菜……有时添点豆腐。”

何琳愣住了,面前坐着的谦卑含笑的怀孕女人,有着干裂的皮肤和粗糙有力的手掌,有得过且过自我满足的低生活标准和一颗寄人篱下甘心受指使的心。她突然说:“吃过饭咱们去逛街吧?”

绣花唯唯诺诺。

“我也想出去走走,没有伴,出去没意思。”

两人这才收拾好,高高兴兴出去轧马路了。北京的春天,阳光灿烂和少风的天气算是金贵了。街上有不少人,在阳光下行走玩耍。二人先去了趟超市,推着购物车,何琳很大方地给身边的女人买了不少零食、补品和衣服。绣花傻傻笑着,有点不好意思地在后面跟着,从不主动要什么。在她眼里,大超市物品太丰富了,每一件都有用,都好。

忽然她对何琳说:“有没有电话卡啊?买二十块钱的,传志说电话卡便宜……”

哈哈,她一定听说大姑姐偷着打暴长途电话,电话费让传志跳脚的事了。

何琳没用她的二十块钱,让她把钱装起来,出超市门口时在小摊上买了一张面值一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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