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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何琳从医院转移到娘家,躺在一年多前出嫁的闺房里,眼泪纵横,思虑万千,对所谓的爱情,剥掉鲜艳、神秘和幻象,就像张爱玲所说,上面原来爬满了虱子。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在深夜中看到一个分不出性别的婴儿,张着无助的小手,血淋淋地看着她哭泣。有一忽儿,她的心坠入深渊,陷入淤泥,像一条剖肚刮鳞的鱼一样,停止了呼吸和思维,再不愿醒来,在河床上慢慢变成化石。

她满心疲惫和厌倦,只想静静地一个人,让疼痛的地方更疼痛,让懊悔的更懊悔,让迷失的更迷失,她只想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什么也不想面对,只求离疼痛更近些,让麻木的神经好好知道她失去了什么,甚至心里狂喊着:报应!报应!对她曾经幼稚的选择和单纯的一厢情愿的报应!

传志每天下班都去岳父家看老婆,非常准时、虔诚,经常会抱着面容惨淡的老婆哭,说对不起她。

经常被横眉冷对阴阳怪气的郁华清赶出来,“男子汉大豆腐,不一头撞死就凭掉几粒金豆管屁用啊?赶紧,赶紧,让何琳消停一会儿吧,媳妇哪有娘重要,媳妇又没生你养你,又没供你上学当京官,在这儿浪费感情!快点回大房子住去吧,没人跟你争跟你抢了,记着把你家七大姑八姨、邻居二姐的小舅子、家禽猪狗牛羊都牵来啊,三层呢,空着就白瞎了!”

传志被赶出来,迎面碰上岳父。老何这老好人也不待见这曾经相当满意的女婿了,转身去了卧室。岳母郁华明更是拿着围巾和车钥匙冷着脸从一旁走过,眼皮都不翻,去学校了。

传志受此冷遇,感到从未有过的悲痛和压力,突然之间他害怕失去何琳,害怕失去在北京的一切,害怕回到空落落不再有争吵和温暖的家。备受折磨,他憎恨自己生在农村,有那么多的习俗去遵守,有那么多的压力去面对,有那么多的感情和物质债务需要偿还!何琳说得对,这一切像个无底洞!他憎恨自己的母亲,她有五个孩子,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把全部希望和注意力都寄托在她过去并不疼爱和重视的这个儿子身上?她太自私和功利了;他憎恨自己的兄弟姐妹,他们看到他刚好过一点就那么理所当然地拥过来啃咬他,好像帮助他们是应该的似的!但——难道不应该吗?

也许他最憎恨的是自己的贫穷和没有本事挣更多钱,贫穷让他失去尊严,让他内心敏感又脆弱,挣不到更多钱就得不到人的尊重,在危机发生时,也没有资本去挽回。

他是个穷小子,工作一年多了,依然是个穷小子,岳母家的门槛依然高不可攀,他依然融不进这个都市里的高尚人家,他们就像撵只狗那样撵开他。

传志心里涌动着无名的悲哀,本以为命运的轨迹改变了,现在才发现,可能又要返回原点。过去一年所谓的幸福,只不过是过眼云烟,他并没有抓住本该拥有的东西。也许那种一直与命运抗争不服输的念头又涌上来了吧,极度悲痛失望又手足无措之余,心中又坚定无比地立起了这种信念:一定要把研究生念下来,一定要发愤努力挣更多钱!一定要把何琳争取过来,不让她家人看不起!这是当务之急的最高任务!

何琳也是做着思想斗争,本考虑好了,一定要离婚,但她父母从最初的愤怒中平息下来后,却要她重新考虑:你们的感情根本没破裂,就要为了他的家人、他母亲离婚?

何琳也一直把矛头对准过分的婆婆,对准他的兄弟姐妹,觉得嫁的男人有这么一大堆负担也就够了,但这个表象下,是这个男人根本没有现代家庭观念,他个人的家庭是他母亲大家庭的附庸,只要有需要就毫不迟疑地向大家庭供水,小家只不过是大家的蓄水池;他不是独立的个人,从来不是,他只是他母亲的儿子,是他大家庭中的一分子,会下金蛋能捞取荣耀的一分子,他其他的身份也是从属的。更要命的是,他自己内心也认同这种观念。他拒绝过吗?没有,他只怕从属地位的他贡献少了还惹大家庭的重要成员不高兴。他人虽在城里,成了这个以物质为基础的发达城市里的一员,但内心还停留在农村的血缘、宗族的秩序和观念里;他是一个家庭的儿子,为那个家庭付出、牺牲个人都是值得的,他有责任为他的兄弟姐妹摆脱贫困而努力,这种责任使他潜意识里寻求一种助力来帮助家庭摆脱命运钳制的力量,而他的老婆甚至孩子都应该是这种助力的一部分。又回到原点上,他的老婆孩子也是他大家庭里的一个小附庸,是可以被牺牲掉的。

在冬季和煦阳光的照耀下,何琳终于弄明白了这一点,吁了口气,也从骨子里了解了所嫁的男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正像父亲一贯所评价的:他是个不错的青年,积极上进,脾气也好,踏实能干。正是这样外貌类似忠厚善良的人,可能做他的家人、他父母、他的兄弟姐妹受益更大,要做他的伴侣,却要正面承担他所有优良个性的负面作用。也许,一个无恶不作坏事做绝却对妻子一往情深的温柔男人更能博得一个女人内心的爱怜和敬意,博爱博不到身边最重要的人,才是问题。

那天,何中天,郁华明,郁华清,三人都端坐在何琳房间里,就这件濒临破产的婚姻提出探讨。

何中天说:“离婚这事很重大,你要仔细考虑好了。原则上我们没有决定权,但可以给你提个忠告:结婚过日子就是柴米油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想太美好了。传志打你虽过分,但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没把你家里的事情打理好……”

郁华明不能同意,“传志的妈、怀孕的嫂子都住在她这里,你让她怎么打理?轰出去?这不就是轰人的后果嘛!这里面最重要的原因是两个人的观念差异太大,别看传志受了几年高等教育,也找到了工作,但很多关键的东西和一般人不一样,这一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所有的差异基本上都是他家人引起的,一个人很难摆脱伴随他成长的生活习俗,这往往成为一个人一辈子的印记。我不觉得他能改变。现在何琳无论做什么,我原则上不反对,但希望你做决定之前,一定要考虑好,一定要将来不后悔!”

该郁华清了,她坚持了她一贯凌厉的反对作风:“离吧,这种山沟沟里飞起来的草鸡也就我们家当成凤凰当做人才了,我自始至终还真没看出来他有哪一点出奇?老实能干?现在老实能干的孩子多了去了,没什么本事没什么盼头不老实能干行吗?积极上进,这年头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优点,现在有几个孩子自甘堕落的?我早说过,嫁人就要嫁给富人、天才,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就是不能嫁给只会对你好的穷光蛋,弄到最后鸡飞蛋打,人家还分你财产!咱那套小楼现在四百万不止了吧,他妈的伙着他一家子白住了一年最后还能套走二百万!你们一大家子工作几十年了,多少年能存下二百万?我早说什么来着,婚姻这东西靠不住,让他们暂时住一下就算帮忙了,非很大方地贴出去!这下脸大了吧?”

提到那幢小楼,老何夫妇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北京房价这一年多升值这么快呀!

老何说:“那是十多年前一个老上级帮忙给的机会,五万就把地买下了,主要是这块地值钱,卖地给地产商,可不止四百万,四百万是咱的房子,那块地六七百平呢,一亩多,以前那垃圾堆都是咱们的地。”

小姨子冷笑,“现在想起那块地了,早干吗去了?手大捂不紧财的贱骨头!”

何中天给骂激动了,“我不是想好来着嘛,谁长了向后看的眼睛?你事后诸葛有什么用?打击我又有什么用?能代替一个好办法吗?”

郁华清火暴脾气上来了,“现在想起好办法了,当初欠条你也不屑打呢!这可是你心甘情愿送出去的!”

“我不要,我就是不要!”何中天给气糊涂了,“五十万的欠条怎么和今天的四百万相比?一年前的事情谁能想到今天?”

看到父亲与小姨在那幢房子上争吵,何琳在内心叹了口气,房产虽事关重大,但她并没看到眼里。她在思索她今后的生活,如果传志请求她看在一年夫妻的份上主张财产对半分,她则毫不犹豫地让他拿走二百万。不是有句话嘛,因为爱过,所以慈悲……还是郁华明结束了丈夫与妹妹的争吵,“房子的事先放一放,现在主要看何琳和传志还能不能一起走下去。如果过下去,房子的事以后不要再提了,估计传志心里也不好受,但何琳你以后要注意保护好你的财产,能吃一堑长一智吧?”

“就是!传志都知道把工资给他家人花,给他娘花,你怎么不把你的工资放到你娘家?你爹妈还能花你的?还不替你存着!”

“如果实在不能过了,你要长点心眼把后事做利索,别留一大堆后遗症……总之,你的婚姻,你做决定。”

“那房子还真分他一半?”郁华清转向她姐姐。

郁华明深思了一下,“我不情愿他分,年纪轻轻的一个男人,在短暂的婚姻中得到的实在太多了。”

太俗气了!太俗气了!何琳心里喟叹,三句话不离钱!唉,就不能让这个家静一静吗?

的确,何琳没想好,如果给传志一顿厉害的惩罚,她能默认;如果就此一刀两断,从此放过他,她得想想,心理准备得做到最佳,就是离开,也要离开得心甘情愿,永不回头,也算荡气回肠,给自己一个交代了。但现在好像还没酝酿出这个情绪。

晚上,小雅来看何琳,二人促膝而谈。

“真想离?”

“有这个打算。”

“他能同意?”

“我只管我自己。”

“你父母呢?”

“他们听我的。”

“你们的房子怎么办?”

“没考虑房子。”

“不后悔?”

“不知道。”

小雅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早想离了,都说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我就是第二次投错了胎,哭着闹着找了这么一个变态的人家。”

“你后悔很久了,为什么不离?”

“你小姨说得对,我还在深度套牢,我还爱他,我还不甘心吧。其实陈哲说得对,我被他们家同化了,老妖婆嫌我挣钱少,我也觉得挣得真不多,尽管比一般人多,老妖说,我是他儿子的人,不能顾太多娘家——自从给我妈买了房子,我就一直有罪恶感;鸿俊说只要我肯忍让老妖婆,他就一定会报答我,所以我就一直迁就老妖婆,一直在等待他报答我……你为什么不说话?”

“无话可说。”

“说实在的,你的情况比我要好,就算离婚,传志也会求你别离开。”

“你不觉得我们两个很蠢吗?”

“你不如我蠢,我都骂不醒自己。”

“传志要找你这样的就好了。”

“我看不上传志。”

“为什么?”

“他竟然打你!鸿俊比他更可恶,但没打过我——他不是我想要的那道菜。”

“方鸿俊也不是我想要的……即使不打我,也不是我想要的。”

“万一离了你怎么办?”

“没想好。对婚姻太失望了,对男人他妈的全无信心。”

“不考虑再给一次查看的机会?最后一次?”叹一口气,“离婚的女人与男人不一样,女人贬值更大些,男人好像不太受影响。太不公平了!”

“因为我们的核心价值不一样,女人离了婚,美貌不比前几年了,也不像以前那么单纯了;而男人,他的工作恰恰越来越好,人也越来越有魅力……”

“你离后,估计看上传志的肯定不少,转眼他就又结婚了,你培养了他,他却比你抢手,像陈哲的导师——真是我们的悲哀!”

何琳呆呆的。

传志下班了,先出去随便吃点东西,然后去岳父家看何琳,能多待一会儿就多待一会儿,她理不理他没关系,她家人理不理他也没关系,然后回家睡觉。他矢志不移地贯彻这条铁棒磨成绣花针的“打磨”路线,赖皮也好,无赖也罢,就是不放弃,随你们骂、指责好了,每天都给发泄的机会,只要让露露脸不冷了气氛就行。怎么说呢,就当做重新追求何家的千金吧。时间长了,伸手能打笑脸人吗?

后来,这个年轻人见进展太慢,革命历史学得不错,有了各个击破的想法,比较岳母家三个人,岳母的妹妹是死硬派,死对头,想都甭想;岳母比较容易受她妹妹观点的影响,加上教授、博士这名号太响,知识渊博的女人总令人敬畏,也不好搞;还就是岳父老何这人平易近人,不清高不傲慢不倔犟,可能多年在物业公司工作的缘故吧,与人很好沟通,也讲道理。

传志于是又加了一道路线,去岳父公司接岳父下班。岳父不是有辆老捷达嘛,他就坚守副座;岳父去菜市场了,他就自告奋勇给提着,有机会还付账,但话不多,像保镖似的,跟着。时间一久,老何也受不了了,这女婿每天晚上都跟屁虫似的跟在屁股后面也不是办法啊!于是老何提议:周末,大家聚一聚,畅所欲言,有话都说开吧。

那天除了上学的何冲其余人都参加了。何琳被她母亲强制拖出来占了一席之位,两边是父母与脸色不佳的小姨。对面的位置是传志。传志像坐在审判席上。

“说说吧,久拖也不是办法,你们要怎么办?”老何的第一句话。

“我要离婚!”何琳斩钉截铁。

“我不同意!”传志同样斩钉截铁。

岳母说:“那你们以后就经常这样吵吵闹闹,何琳不是哭哭啼啼就是鼻青脸肿地跑回来?结婚才多久啊,就有两次了!”

“妈——”传志第一次这样隆重地称呼岳母,以前都是叫郁老师,“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狗能改得了吃屎?”郁华清冷哼一声,毫不掩饰轻蔑的眼神,“你的保证值几个钱?你上半年的保证呢?你妈的圣旨到了又怎么说?是你说话算数还是你娘说话算数?没那么大脸就别说那么大话!按说你都没有资格坐在这里与我们谈话,让你娘来,让你娘代表你与我们谈!”

传志脸青一阵红一阵。

老何虽觉得小姨子的话太刺激了,还是温和地提醒了一句:“传志,你也二十好几了,都有自己的家了,虽说百善孝为大,但你也太孝顺得黑白不分了。”

传志连连点头,“是,是,我有时是有些糊涂,我妈老了,爱唠叨,也有些糊涂……”

“我没觉得你娘糊涂,我只觉得你一脑袋酱汤,你娘哪糊涂啊,比那千年狐狸精还精,一个儿子过好了,其他儿子没过好,当然出面均财富共产主义一下,不然心里多难受啊!问题是你也认同你娘‘共’你‘产’的想法,你娘让你供你弟弟读书你二话不说就供,你弟弟没成年啊?你弟弟没有父母是孤儿啊?谁生养谁负责任,你生了养不起生那么多干吗啊?让别人勒紧裤腰带给你们养儿子啊?

再说你弟弟上个三流大学就不能自己贷款啊?就不能自己打点零工养活自己啊?

你借给他也是无息的,他从银行借也是无息的,为什么觉得从你一个月几百块的工资里扣二三百拖累你也比从银行里拿合算呢?是不是以后没打算还呀……”

“不……不是这个意思……他工作了就还……”传志小声解释。

“问题不是还不还,他为什么不像其他贫寒学子那样去银行贷款?”

传志下了决心,“……过了春节,让他贷款!”

“行,再说第二个问题,你嫂子怀孕了,为什么吃住都在你这里?你嫂子没男人啊?你没出生的侄儿没父亲啊?”

这话够难听了。传志的脸又青又白,硬着头皮解释:“老家计划生育紧。”

“北京不他妈更紧!你老家紧也就拆你那几间破房子,这边连你一辈子的饭碗都给你砸了,孰轻孰重?知道的人以为那是你嫂子,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你私生子!小样的,今天你还正儿八经上班算你福大命大造化大!”

“我……已经把她们送走了……”

“第三个,你挣的那点工资,是你自己的还是你和何琳的共同财产?你们有没有签协议各人挣的各人花?”

“没有,我和何琳共有的。”

“既然是共有的,你这一年挣的工资都去了哪里?公务员工资也就是一部分吧,每月的奖金呢?为什么何琳不知道?”

这时何琳也硬气地抬起头,觉得这个小姨简直太厉害了,句句都说到点子上,实在比自己学问大大、高深莫测又一本正经的父母强多了,而且气势上一下就将对方罩住了,就是在审判嘛!

“主要是我挣得太少了,奖金有点,少得可怜……第一年是实习……”

“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是钱的去向!”

传志沉默。

“一个家庭,只要钱去向不明就是天大的事。你是不是觉得你挣的钱都拿去孝顺你母亲那一家人是应该的?你结婚成家的目的是什么?人多力量大,和你一起孝顺你娘,一起累死累活帮助你兄弟姐妹一大堆脱贫脱离农村……”

传志泪流满面,甚至有点哆嗦起来,“农村人生活太苦了,你们在城市根本就不能理解……”

老何夫妇有点吃惊,郁华清却不吃这一套,继续挖苦:“那你找我们何琳就是看上我们有点小钱,有现成房子住,更方便帮你孝顺你家人吧?”

传志有点恼羞成怒,“这是我和何琳两个人的事!”

“你家人、你娘、你姐、你嫂子、你兄弟、你没出世的侄子都参与进来了,怎么到你没理时又成你两个的事了?现在是两家人的事了!小子,你不用跟我跳脚,你肚子里有几个蛔虫别人猜不透老娘我还不清楚?你拿给你兄弟钱,是你在帮你娘尽供养的义务,你养你嫂子侄子那是还你兄弟的人情,我还知道这人情没有还到头的时候,你就是你娘一大家子的摇钱树!你和何琳是一家人吗?不是,你和你娘家兄弟才是一家人,你找何琳是共建你的家园,顺便解决了一些生理问题和在北京站住脚跟,她只不过是你共苦之人,你家人才有资格与你共甘!婚姻嘛,一纸婚姻不值钱,今天有益处还是夫妻,明天没用了就是路人,而你与你娘家兄弟姐妹才是血浓于水!不然想不出来一到关键时刻你会顺你娘的意打得媳妇住医院回娘家!你就是一农民,虽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北京上了大学并端上了国家公务员的饭碗,但你从骨子里还是个农民!你还按照农村思维去生活,而且你还要求习惯了北京生活的何琳去适应你的农村思维。现在全国人民都知道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代表了先进的生活方式和人文关怀,你为什么就不能脱掉那一身枷锁和土气适应城市的生活方式呢?非得倒回去学?现在改革开放大环境你以为是改什么革什么呢?你要觉得你老家那种七大姑八大姨猛啃一个人发财致富更先进,我没话说,就劝一个字:离!现在的夫妻谁能保证白头偕老?保住自己的利益才是主要的。门不当户不对,就是生活观念和生活习惯难磨合,想法出入太大,一辈子都弥合不了!我劝你还是回你老家娶个媳妇,天天在家侍候你娘,给你家当牛做马又能看你脸色就行了——唉,谁家姑娘这么倒霉啊!连你姐都知道在婆家受了气都要往外跑!”末了,又补上一句,“哼,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像你们这么一大家子极品也是世上难找!”

传志头埋得很低。数落都数落到脸上,能说什么?

“作为成年人,你的生活价值观有些问题,你还是没适应城市生活。”岳母终于说话了,“也没做好准备过婚姻生活。”

“我就说嘛,他单身一辈子最好,祸害连累不了别人,挣俩钱献宝似的献给他娘,他娘再拿出来重新分配,接济那些过得不好的孩子,一奶同胞嘛,手足之情,互相帮助互相啃是应该的。他们一家子都是这么想的。我还把话说到前头,等他老娘老了还是这一个儿子的事,依靠是有习惯性的,你出钱出东西出习惯了,到时候到这里养老还不是理所当所!放心吧,活到老吵到老打到老!为什么就不明白,世上就有一种人,打死也不能扎堆儿,就是说的婆媳!”

何中天说:“以后你母亲还真不能来长住,都是不少事儿的,两天打架三天冷暴力,真不是事儿!”

传志:“以后少来,一定少来!”

“你娘来也行,你一年少说挣个三五十万,每年拿出十万八万的给你娘买套房子,你孝顺谁也不会说什么,就凭现在每月仨瓜俩枣你自己都吃不饱肚子还想在你家当孝子贤孙?想当孝子是有资本的,不是拿了媳妇和媳妇娘家的东西去贴补,你家有点像吃软饭的——吃软饭的有带着一大家子理直气壮吃的吗?”

老何觉得“吃软饭”有点过头了,连忙往回找,“传志是要面子。”

“面子?面子是自己真本事挣来的,不是别人给的。别人给,是情分,不给,也没什么错!”

“那是他母亲无理取闹……”

“人老了,倚老卖老是免不了的,什么叫老小孩老小孩,大脑退化,脾气举止有时就像小孩那样胡搅蛮缠。这个时候成年的儿子就有义务教育这些老小孩懂道理、守规矩,就像你小时候你父母教育你那样!不知道人老了也要适应社会形势吗?凭什么年轻人就得什么都得听他们的?明明是错的,也听?老人不会做人,也就是年轻人引导教育的失败,满脑子酱汤的糊涂蛋!”

传志突然站起来,深深一鞠躬,“爸爸妈妈,我知道我做得不好,对不起何琳,让她受委屈了……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何家的女婿转身出门走掉了。门轻轻地关上。

老何看着小姨子,“不是说那些狠话刺激着他了吧?”

郁华清撇撇嘴,“有些道理你得让他懂,大学里又不教这些,让他一个人悟悟一辈子也悟不出来!”

郁华明不无担心:“这孩子自尊心强,不会想不开吧?”

“嗨,想不开?!想不开他娘、兄弟姐妹一大家子怎么办啊?就冲这点传志也得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就敢打这个赌,这种人我太了解了,怕死怕没面子怕穷怕丢人,排名不分先后。这个婚姻,我看可留可不留,改造好这种榆木疙瘩脑袋,没有半辈子工夫耳提面命都怕改造不好。四十岁的传志要啥有啥,四十岁的何琳还能有什么?看人看事看长远点,别到时候弄得捡了芝麻丢了西瓜鸡飞蛋打的,像我这样!”

老何咕哝了一句,“你厉害,何琳可没这个本事。”

郁华明叹口气,“离不离我们只是参考意见,大主见何琳拿,我们要尊重她的意见,毕竟是他们过日子,我们不宜越俎代庖。我们把事情的利害关系分析清楚,就行了。”

于是这场由郁华清亲自演变成“批斗大会”的家庭协调会议以男主角的中途离开草草结束了。身为社会学教授的郁华明开始从更精细的微观角度来打量中国社会群体的不同对立面,尤其是农村以血缘宗族为基础的族群价值观。在二○○五年春节的最后一堂课上,郁教授在大课堂给两个班的学生出了一份简单测试题,前三道是:

父亲,母亲,兄弟,妻子,女儿,姐妹,儿子,自己。

一、你认为在你生命中上述人哪些最重要,请逐一排序。

二、如果其中有人撒了谎,你认为上述人中谁最无辜?请排序。

三、当你四十岁时,你的核心家庭成员为:

一共大约十道题,分别以家庭、金钱、未来和人际关系等为主题。这些学生年龄大约在十八到二十三岁之间,城市背景的占百分之四十七,农村背景的占百分之五十三;男生占百分之五十八,女生占百分之四十二。

第一道题,基本上百分之九十五的男生这样排序:母亲,自己,儿子,父亲,女儿,兄弟,姐妹,妻子。排除现在很多都是独子生女,又变成这样:母亲,自己,儿子,父亲,女儿,妻子。

百分之九十的女生排序:母亲,父亲,自己,儿子,女儿,丈夫,兄弟,姐妹。排除现在很多都是独生子女,又变成这样:母亲,父亲,自己,儿子,女儿,丈夫。

第二题在男生答案里,按每个人得票排序:母亲,女儿,儿子,父亲,妻子。

在女生答案里,按每个人得票排序:女儿,儿子,母亲,父亲,丈夫。

第三题,未来四十岁时男生的核心家庭成员为(无先后顺序):自己,儿子或女儿,父母,妻子。其中,百分之九十的男生把父母放在里面。

未来四十岁时女生的主流核心家庭成员为:儿子或女儿,自己,丈夫;其中仅百分之八把自己父母列在中间。

二○○五年的春节热情洋溢地到来了,电视上唱“雄鸡一唱天下白”和“闻鸡起舞、发财起早”,窗外的鞭炮从腌腊八蒜那天就没消停过,到了大年初一简直是爆竹的狂潮,噼里啪啦绵延不绝的声音如海啸,知道开头,看不到尾声,整个天空一片电闪雷鸣和天女散花。

何冲背着一口袋鞭炮和烟花出门了,和什么狐朋狗友要找个开阔地儿放。客厅里电视响着,老何夫妇一边在阳台上眺望一边不停地接电话,亲戚朋友、下属、学生拜年的。

何琳也有人骚扰,大多是短信段子。心情不佳,全部打包群发。在无聊的时候,传志突然泥鳅似的闪进来,二话不说,掀开被子挤进去并排躺着。何琳不让地,也不理他。

传志就紧紧地抱着她,把脑袋放在她怀里,冻得般浑身颤抖,声音极尽伤感:“老婆,原谅我吧,你不要我我自己也不要我自己了,没有你我去死好了。”

何琳瞪着天花板不说话。

“你不是让我认错吗?我错了,我不该动手,你就用十倍的力气捶我吧,我活该!求你不要生气折腾你自己折腾我了,你觉得好受些,怎么对我都成,你还是惩罚我吧,任何方式——”

何琳不作声。

传志快哭出来了,“我知道你内心已经看不起我了,我一直很有压力,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活得很压抑,两方面,一个是你各方面条件都比我好,你甚至不用太努力不用高分数就能上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比同班同学高一百分才能上的同样的大学!你不必太上进就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以前没有户口,我觉得在这个城市寸步难行,二等公民似的,处处看人眼色。现在有了户口,依然——你家人几乎没什么负担,我费好大力气能给你的也许是你并不想要的或看不上的东西,使你满意我总觉得太难。因此我拼命工作,努力多为家里做点事,希望让你感觉到我是有用的,不比其他人差,更不是吃软饭指望你才在这个城市里立下脚!我一直觉得我只是起点低,过几年就会各方面都有发展的,一个小公务员,我并没觉得这是一辈子的职业,开始阶段,苦点累点,你多牺牲点,将来混好了我会补偿你,加倍补偿你,不会让你跟着我受苦受累!我知道我欠你一个蜜月,你不提我也记在心里,有朝一日我会带你去周游世界,你得相信我!我考研了,觉得没问题,人民大学的经济系,老婆,要是考上了,我一定努力工作,努力学习,好好照顾家里好好照顾你,不再让你受委屈。我知道你对我家人有意见,唉,难啊,人的出身是无法选择的,有的人一出世就命中注定要背负一生沉重包袱。在我生存的那个环境,年轻时父母就无怨无悔地把最好的时光都给予了孩子,他们做的一切,包括活着的目的都是为了孩子,现在他们年纪大了,干不了活了,顾不上自己了,又不像城市一样有养老保险,有医疗保障,有最低生活金,什么也没有,如果不靠孩子他们指望什么生活?只能活活饿死!老家里的事一直是我另一个压力,我妈按农村的惯性思维,也对你有意见,所谓懒、馋、爱花钱、不孝顺,我觉得就是两种生活方式和生活观念的不同罢了,并没有太原则的矛盾,多方忍忍,各退一步,不至于水火不相容!这中间我也有错误,不该相信一头的,不该偏信我妈的,让老婆你受了这么大委屈,碍于面子又不肯向你认错——很多时候我极端压抑,千方百计委曲求全,让你们双方平衡,结果两头不讨好;也悲观,也累,心累,有时真想突然消失,到一个没人烟的地方去,出家当和尚当道士也清静啊!总算没压力,不在老婆面前谨小慎微,不惹她不高兴,也不心力交瘁了……”

然后传志端来了一盆热水,给何琳洗脚。何琳有个毛病,就是洗澡时也不好好洗脚。以前传志就给她洗过,粗糙的手指按摩着脚趾关节,那种感觉很好,而且女人很容易被这些温暖细腻的细节所感动。

何琳眼泪簌簌而下,竟产生了一种莫名奇妙的罪恶感,与婆婆吵架、打冷战、争地盘、争女主人地位和话语权,有时也是蓄意而为,有一忽儿竟像疯了一样非在某一问题上较出高低,没想到却把眼前的男人推向那么一个绝望悲惨的境地,爱一个人,就要包容他的亲人,接纳他的一切啊!

传志握着老婆的脚,边洗边忏悔。于是男人的眼泪和深深的自责、检讨加哭诉奏效了。

何琳告诉他下一步的计划,“过一段时间我可能去美国姐姐那里过一段时间。”

“我也去!”

“签证我都办好了。”

“我马上补!”然后款款弱弱的眼神,“怕你变了心,不回来。”

“我想待一个月。”

“我请假,能请几天就几天,要陪你一起去——出远门,绝不能让你离我太远!”

像传志这样有正当职业和房产的人,申请探亲签证并不难,难的只是要说服母亲。老太太陪着还在肚子里的王家大孙子就在保定,离北京市一个半小时火车的小城。那里好歹物价便宜,一个地段一般的小二居季付才六百块,绣花一个曲里拐弯的远房亲戚在那里,租人家房,只求有个紧急事情的照应,决不沾半点光。老太太对里人外人分得很清,知道哪些人能沾光就沾,哪些不能。不想走太远,离儿子远了中不了用,挨太近又危及儿子前途,保定这个城市正好,周末儿子早上花一个半小时过来,下午还能回去。

传志担心母亲、嫂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受委屈,把年终奖金几千块钱都给了她们,发的实物油、米、超市折扣券之类的,能换成现金的兑换现金,不能换的都提到保定了。老人和孕妇逃难似的,是最该关心和最需要关心的,自家里反正什么也不缺。

“儿啊,过年了,你啥时过来看看俺啊?!”

“娘,不过去了,你和嫂子好好过年吧,该吃吃,该喝喝,别心疼钱。我有事,忙!”

“有啥事啊年都不能过?半天时间也没有?俺不信!”

“这工作不都是越到年越忙吗?请客,送礼,吃饭……”

老太太没话说了,对这个很熟悉啊,“人家有给你送礼的啵?”

“我无权无职谁给我送?我是帮我领导送,上级部门一大帮,过年不打点一下怎么行?”

老太太想了一下,“也不能光送礼啊,你在哪过的年啊?在何琳家过的啊?”

没承认,也没默认。

“拉把儿子中啥用啊,谁家把自己的娘丢下跑丈母娘家过年啊!这么近都不知道过来看一眼你娘……”

传志便把陪同何琳要去美国过一段时间的事说了一下,老太太挺高兴,儿子要出国了哇!

“儿啊,远不?”

“远,一天的飞机呢。”

“一天的……飞机……花钱多不?”

“得花啊,现在哪有免费的午餐。”

“你花还是她花?”

“她花吧,我哪有钱。”

“你们去美国准备干点啥呀?”

“玩,玩呗。”

“花那么多钱跑出去玩?!老爷,咱能不能省下飞机钱,省下玩的钱,不去?要去坐火车去!”

“哎呀,你懂什么呀,不给你说了。我得去!”

“俺在这边住着,动一动就得花钱,又不能赚人家两个,你大侄子再有仨月就出来了,坐月子,小孩用的,奶嘴奶瓶,要没奶还得买奶粉,啥不需要钱!你少玩一趟省给俺又没缺胳膊少鼻子的有啥委屈的?”

“娘,你别想了好不?我不去何琳省下的钱也给不了我,也到不了你手里!

真是,三个月再说三个月后的事,现在不缺吃少穿吧?行了,别管我了,我自有安排。”

放下电话,老太太不知是羡慕、显摆还是气急的语气,回头对正洗土豆的大媳妇嚷:“养儿养出个憨熊来,又去老丈人家过年了,人家多富多好要什么有什么啊,真是!北京这么大的城市玩不开,还跑出国去玩……根本就把他娘忘到后墙角了!”转了一圈,又把话往回说,“俺要不是没个这事那事的,能离得开,俺也得跟着俺儿子去!”

绣花低着头,不说话,一双粗糙的手掌浸在冷水里使劲搓土豆皮。

出其不意又与传志和好了,怕转变太快不好意思,何琳拿腔拿调,故意对老公爱搭不理:传志勤快地拖地板,她就“不屑”地躲到阳台上去;传志捡岳父的漏,做一顿齐鲁风味的晚餐,她就不给面子地拒吃,非三请才出来;她洗完脸,传志殷勤地递着毛巾,非趾高气扬扬长而去,找点纸巾慢慢擦不可。

岳父母终于看不下去了,怕深深挫伤女婿的积极性和自尊心嘛,杀人不过头点地,再说人家也挨打了,挨得还不轻,也挨骂挨埋怨了,却一声怨言也没有,心甘情愿在自家当牛做马,哄小孩似的,苍天可表啊。你可以修理他,但不能这样折磨加轻贱他!

“传志,别理她,冷她两天不骄傲的小公鸡了!”老何也觉得何琳不像话,事情恢复到这样子,全是你有理儿,还不快点提要求提条件,就知道使小性子,等什么呢?

传志却不在意自己受冷遇,自己越受到不公平对待,岳父母反而对他越客气,帮他找平了,以前让何琳受委屈了,她只有“欺负”了自己才能心理平衡,现在他十二分愿意给这机会。能被所爱的人欺负,说明关系在修复中。

可这么明显地欺负、修理别人,也让老何夫妇看傻了眼,他们自己彬彬有礼、互相体谅惯了,默契和相依的程度有点摸不清夫妻之间关系再度恶化的边界,生怕弹性不够又一次搅冷了,毕竟女婿诚心诚意来认错好多天了,何必痛打落水狗?把狗打死打跑,不是两败俱伤吗?

终于摆够了脸,何琳在父母的劝阻中要往“正确”上靠一靠了,不再冷言冷语和“不屑”。老何夫妇也很高兴,心底一块砖头落下来,过了许多天,愤怒劲头下去了,还真不希望女儿为此离婚。哪对小夫妻不是磨合过来的?只要一方肯认错、改造,日子就有的过。

事情在僵持时,传志运气好,及时遇到了。春节前夕下了一场小雪,老何有个工作习惯,常到小区各处溜达着看看,凡有不干净地面或没收拾到位的地方,都会责人再干,干到他先满意为止,然后才能期望众位业主满意。他这次出去是察看扫雪工作进行得如何,那可是几万人的大社区啊,他拿着扫帚转前转后,一不留神摔了一跤。老头给摔得不轻,都快站不住了,那边救护车却迟迟开不进来,雪融化结冰了,打滑。恰好传志下班去讨好岳父,毫不迟疑地推开众人,背起老人就走,这一走就近一公里,才上救护车。到了医院,又是拍片又是检查,都是传志脚不连地地忙,饭都没吃。在郁华明和何琳赶到医院时,老何安详地躺在病床上了。万幸的是:无大碍,虚惊一场。但老何夫妇都对女婿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特别是老何,感动啊,自己的儿子都没这么让自己感动过。

于是天平倾斜了。

当传志羞答答地提出要照顾何琳,一块儿去美国看看大姐何晶,岳父母非常赞赏:去吧,去吧,工作累了一年了,该玩几天,不耽误工作就行。

春节后第五天,他们登上了飞往洛杉矶的飞机。

倒是郁华清,在俩儿子家高高兴兴过了一个年,去姐姐家发红包时,听到外甥女与传志又双栖双飞了,两眼一瞪,“这么原谅了那小子?我还以为你们俩老东西多个心眼趁这机会让传志写个保证书呢!说几句好话就哄过去了,这么轻易打发了?”

郁华明奇怪:“写什么保证书?”

“咱们最关心什么?房产证啊!让那浑小子写上:下次再这么浑,再动你宝贝闺女,自动让出那幢小楼的房产份额!白白扔了大好时机,嗤!”

老何夫妇面面相觑:“这等好事,他傻,他能答应?”

“试都没试,他十有八九会签!现在咱家对他还有吸引力,他当然不会放。

再说,他有把柄在咱手里啊,窝藏亲哥的老婆生二胎——生三胎!一告一个准!”

她姐姐十分严肃地,“你可不能揭发他,一揭发传志就完了!”

“威胁他行吗?”郁华清哼了一声,“就逼他签字,再有下次就放弃那一半房产,以后他家里再乱七八糟,就让他净身出户,立马滚蛋!”

老何不紧不慢说了句:“传志的大方向不错,他家人不对,连累的他,得给他改正错误、成长的机会。刚结婚慢慢磨合,谁一生也不会十拿九稳不犯错。犯过几次错,就成熟了,打打闹闹,说不定关系更好了。我那边物业公司经常碰到这样的业主,今天闹一顿,再过几天哭闹一番,几年一直如此,但好的时候恨不得像一个人。反而那些相敬如宾的,敬到后来就相敬如兵——兵器都上手了,彻底闹了,彻底离,劳燕分飞了。总之一句话,我觉得传志本质不坏,让他们磨合去吧,我们总不能釜底抽薪,拆散他们吧?”

郁华清向来不惜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别人的婚姻,对姐姐姐夫的乐观,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话:“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不听我的劝,你们就等着瞧好了。”

何晶来美国六年了,五年内硕博连读,从生物系毕业,然后应聘到加州一家生物制药公司做研究,年薪七万,握有绿卡。

何晶十二岁时被老何夫妇收养,至今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是谁,老何夫妇也不知道。从计划生育起,女孩从不受待见跌至更不受待见,很多家庭为了生儿子必须先把第一胎第二胎的女孩“解决”掉。何晶一直认为自己是某个农村或城镇家庭解决掉的“多余”出来的女儿,只是很幸运遇到了何中天和郁华明夫妇,他们在自己已有两个孩子的情况下勇敢地给了她一个遮风挡雨温暖的家,而且作为“长女”,并没受任何歧视。

老何夫妇是非常尊重知识的人,不能忍受自己家里在二十世纪末期还有文盲,何晶幸运地在中国首都的某小学开始了迟来的第一步正规教育,并一发不可收拾。与何家生来养尊处优的孩子不同,何晶知道一切都来之不易,上天垂青她有机会改变被抛弃的不幸命运,凭真功夫,她上了中国还不错的大学——人大,又以优良成绩上了美国常青藤大学之一达特茅斯学院,后又到加州伯克利读了博士。你可以说是智力优势,也可以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何晶是那些在大洋彼岸陆续凭借高学历、名校走向优裕中产阶级生活的华人中的一员。

现在这个何家的长女与丈夫一起坐在宽敞明亮的House里招待自己的妹妹与妹夫。老公是上海人,气象学博士,儒雅英俊,殷勤而周到地为餐桌上每一位服务,自然而亲和。

“姐,你房子真漂亮,和国内的不同,国内的往往豪华而不现代,你这房子简洁,布局也合理,整体典雅大方。”何琳是搞设计的,从设计的角度看问题。

“楼上空着啊?不是给未来公婆预留的吧?”

何晶笑了一下,看着老公。姐夫DavidZhong善解人意地说:“楼上是书房,将来也许开辟个儿童房间,在小朋友到来之前,欢迎双方父母来短暂居住。鉴于婆媳的天敌潜力,我父母说他们更喜欢上海。但我更希望未来岳父母大人到来,有了家长监督,你姐就不敢明月张胆地欺负好人了……”

钟大伟很幽默。何琳转头看着老公,“你为什么不觉得婆媳是天敌?”

传志脑袋转得快,“你们都是天敌了,总不能我是天使吧?”

何晶笑,“真是,如果David的母亲在这个房子里照顾她儿子并以此指手画脚,我说不定也会发疯,我的男人我照顾,我的家我来统筹安排,一山是容不了二虎的。”

点头补充:“一山容不了两只性别相同的虎,一公一母就可以。”

“过去一年,我家山头上经常两只母虎在打架,那只公虎却什么也不管。”何琳有所指地看着传志,“有一天它终于管了,合着另一只母老虎,把我这只嫩虎给修理了。”

何晶David就故作惊讶地看着传志。传志满脸涨红,“现在山头上不就只剩下我们俩了吗?”

“你倒想那只母老虎陪你呢,可惜它太老了。”

饭后到了卧室,传志抱怨:“现在不是出来玩吗?不提以前行不?你们仨合起来挤兑我一个。”

何琳不让他,“你要行得端、走得正,还怕影子斜怕人说吗?心虚个什么劲?”

传志央求:“宝贝老婆,不要让咱丢人丢到美国来吧?”

“你这种蠢相地球人都知道!”

传志憋气,好久才叹一口,“我们总这么争吵不是办法啊,说吧,怎样才能把怨气清空为零,不再提旧账,毫无负担地生活?现在我可是说话做事小心翼翼,就是害怕一不留神让你抓到把柄数落。”

何琳也叹口气,“积怨可都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有个作家说过,感情像一个存折,从开折子那天起,你想想,你往里存过钱吗?你只会支取、透支,现在又想钱取不出来你着急了!现在想办法想把负债清空为零了,等最后一根稻草把骆驼压死了,你再想拿下那根稻草管用吗?”

传志结巴了,“你、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猪脑人笨想不起来,你友情提醒一下也算造三级浮屠吧。”

“身边就有个例子,你眼又不瞎不能照葫芦画瓢啊!”

呃,传志明白了,刚才那个叫David的家伙太会来事了,嘴甜体勤,一比把他比到地下室去了。“你家两个上海男人啊……”

“不服啊?”

“服!服!有葫芦画瓢,我一样样学还不行!”

第二天,何晶夫妇去上班了。何琳和传志吃了早餐没事干就在外面溜达,怪不得说美国地广人稀,地大物博呢,小街上空荡荡的,走了半天连个人影也没瞅见。但周遭环境却非常优美,稀疏的欧式风格房子前面,是整齐的枯草坪,高大的树木在凉风中一直排到天际线。

传志惊呼:“这是农村啊!”

“此农村非你家那个彼农村。”

“这边的农村不错啊,比咱那边的城市还好。”接着感慨,“中国什么时候能没有巨大的城乡鸿沟啊?没有了鸿沟咱俩也就没有这么多矛盾了。”

何琳白了他一眼,掩不住轻蔑,“就指望你们这些泥腿子当官从政,城乡差异猴年马月也消失不了,仓廪实而知礼节,三代才出一个贵族知道吗?”

晚上何晶单个找何琳谈话了,“你们一直争争吵吵,算和好吗?不是等着矛盾随时激化吗?”

何琳极其郁闷,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刻薄,心里想原谅他,就是嘴巴和行动上不能,却归为一句:“可能积怨太深了吧,每句话都能与过去对应,没办法一笔勾销。”

“就没解决的办法?”

何琳沉默。

“你让他跟着来,我以为你们冰释前嫌了呢。”

“我也以为。”

“那怎么办?爸,妈,小姨可是非常担心你,他们让我开导你,我能说什么?有一句忠告:不合适的鞋子脱掉,没什么大不了,不必为一双不合脚的鞋子糟蹋脚一辈子吧。”

何琳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我只想让他保证:以后不让他娘来打扰我的生活!”

“你开口对他讲啊!”

“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为什么不反省一下,主动对我保证?”

“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快乐生活自己去争取,怎么可以寄托在别人身上?

明确告诉他你的想法,如果他办不到,你就有理由做决定了,总比闷在自己心里好!”

何琳擦干泪,回头,“姐,我是不是很失败?”

“一点也不,为自己取舍,你已变成成熟的好女孩。记着,幸福和不幸,快乐和不快乐,是可以选择的,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你是为你自己生活,不是为别人。”

不知为什么,何琳没有马上找传志摊牌,可能她觉得对方还在理亏阶段,应当找她主动坦白才显诚意吧。但传志觉得一切都过去了,是何琳太小女人心眼,抓着过去不放,动不动就神经质。也许男女天生的差异性吧,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包容。

何晶看他俩仍在外松内僵着,又找传志谈话了。

“你们老是这样等待对方的空隙就出口伤人也不是办法,再好的感情也会磨完。”

“唉,我也搞不清她的想法,以前是我的不对,我也被教训了,现在什么法子我都试了。”

“你们的症结还是你妈,估计她患上了婆婆恐惧症,你为什么不明言说以后你妈不再介入你们的生活了,让她安心呢?”

传志呆了一下,“不介入——什么意思?”

何晶瞥了他一眼,心道这小子装什么呢?“不介入就是以后少让你母亲参与到你们的生活中来,你和何琳组成一个新家庭,这个家庭的主人只有你和她,还有未来的baby……”

“参与?”

“对,参与,就是把你妈放在你们的新家庭里,与何琳抢地盘。”

“抢地盘?”

何晶气结了,“就是指你妈和何琳两个女人,你要选择一个一起生活,当然你有权利选择你母亲,OK?但现在你选择了两个,把她们放在了一起掐架,这就是你眼前所有生活不顺的症结,不明白?”

传志颓废地坐下来,“姐,你在美国生活太久了,这边生活相对富裕,社会福利好,你不了解中国农村生活的现状,有些老人,如果不依靠儿女,只有死路一条……”

“OK,她可以依靠你,但能不能分开住?不住在一起,让这有天敌潜力见面就掐架的俩人不碰面?”

“姐,有两条,不知你考虑过没有,一、中国有百分之九十的家庭,老人是跟着儿子媳妇住的,自古就这样,人家不过得很好吗?二、中国父母为了儿女都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都是不给自己留后路的,而儿子靠父母的牺牲有了点出息,就把父母一脚蹬一边去了,这样的儿子你们真能看上吗?”

何晶听明白了,“一、你的意思是百分之九十的中国家庭都能这样过下去,而你们不能,是你和何琳有问题,尤其是何琳有问题,而不是这种家庭模式有问题,对吧?二、带上你母亲与妻子一起生活,恰恰说明了你有良知,符合传统道德习惯对吧?”

传志叹口气:“姐,实事求是地说,你在我的位置上你又能怎么办?

的父母在上海有医疗保障,有退休金,关键是离了你们能生活!我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妈苦死累死在老家不管吗?中国的底层现状你不明白,但你看看就知道了,十多亿农民十多亿人口呢!”

何晶沉默不语,其实心里想对妹妹说:男人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可能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但你的路和生活是可以再选择的。

何琳彻底后悔了,这么快就原谅了传志,以为听到他一番表白他幡然醒悟了呢,原来是让她理解他的处境。特别是有了David这个高学历、高收入、性格平和又善解人意的家庭妇男型新好男人的对比,委屈感就更大了,人在不平衡时也就特别容易变得暴躁和神经质,晚上连同床共枕这种夫妻最基本的形式也不想持续了,自己抱着被子去客厅睡沙发。传志一是不舍得老婆睡沙发,二是不敢在人家姐姐家里让人家妹妹睡沙发,每次都自觉地去抢沙发。抢来抢去,给何晶一种感觉:小夫妇互不相让,是过不长了。

她问何琳:“如果你们分开,你们的房子怎么办?”意思是,那房子本身就是父母的,万一离了不是让人家分走一半家产吗?所以不要这么急。

何琳神经质了,轻易说出:“离婚就把房子卖掉,揣上几百万我也到这里读硕士!”

“可房子在法律上也有传志一半啊!”

“什么他的一半,都是我的!”

“你能大过法律?”

何琳忽然号啕大哭。

看着年轻的妹妹易怒易暴,越来越掌控不了自己的情绪,何晶忧心忡忡地给爸妈打电话,“何琳精神不好,估计患有轻度抑郁症。”

老何夫妇也很难过,“刚结婚一年就又打又闹,我就怕她在家憋出病来,才让去你那里散散心的。何晶啊,劝劝你妹妹,开导开导她,她从小就小心眼,爱钻牛尖角,拿得起放不下,争强好胜,还什么事都想不开……”

晚上何琳收到小姨发来的电子邮件,一看就是法律人士专门润色过的,语言很正式很有逻辑性,也黑白分明,大意是如果传志想维持这个婚姻,就请他签署放弃岳父母赠给女儿结婚礼物的房产。

何林正头脑发热,立马打印出来,拍在传志面前,大喊大叫让他签字。

“这本是我们何家的财产,吃进去,你得本着良心吐出来!”

传志说:“我不签,我不会离婚的!”

“不想离婚,你就得签!”

“签了离离也不远了。不签,你给我机会,我会改正。你放心,真到离的那一天,我不会要你房子的,这是我心里话。”

没得到想要的,何琳大哭不已,咒骂老公,还把姐姐的马桶搞坏了。传志不得已,跑了出去,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里转悠,一夜不知转到哪里去了,反正第二天才灰头土脸疲沓沓地回来。

看到事态严重了,何晶带着妹妹去看了心理医生。何琳的那点四级英语早还给老师了,就呆呆地一边盯着人家桌子上的一盆绿色植物一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姐姐和那个满头银发四十多岁的女心理医师哇啦哇啦说英语。

什么话何晶都代她说了,她现在没有说话的兴趣。

这么说吧,心理医生的大意是:当事人首先要自己调整好心态,并给了几个建议:一、改善当事人的人际关系,从好的方面来说,改善你的人际关系,能帮助你从抑郁中恢复时获得精神支持;二、增加每周从事愉快活动的次数;三、不要依赖药物治疗。药物只是一个辅助的治疗,什么病都不能全靠药物,主要靠慢慢恢复。这个恢复时间可能比较长,也可能很快,但都不要着急。

为了让何琳高兴,郁闷心情得到缓解,何晶请了假,开车带妹妹四处兜风,专门去看了伯克利大学和加州一些好玩的名胜和公园,还去了好莱坞和影星云集的贝弗利山。传志也了解抑郁症是怎么回事,索性什么异议也不提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开心就好。

在迪斯尼公园,被淘气的米老鼠追着跑,何琳乐得像个孩子;在呼啸的过山车上也大呼小叫,吃热狗也会抱怨不如米饭好吃,都与正常人无异。如果这样正常时间长了,抑郁就慢慢消失了。唯一不正常的是,她不想回家,只想像小孩子去玩,特别是追着别人小推车里婴儿痴看的眼神,特别让人心焦。

有一次在沃尔玛门口,大周末,很多家庭都开车去购物,年轻的一对,三口、四口之家,大人领孩子,或年长的老人,很少有混搭的,年老的拖着年老的,年轻的带着年轻的。何琳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呆呆看了好一会儿,指给传志看,可怜巴巴地说:“人家都不和婆婆一起住,你看老的人都是自己拿着东西进去出来,自己开车回家,人家婆媳肯定不打架。”

传志说:“对,这边人情味淡一点,中国重伦理。”

刚到超市门口,David就和一老头搭上了话,好像认识。那和善的老头看了看传志和何琳,不知怎么的,好像想夸中国文化吧,沟通之前,赞美一下对方的什么东西也是人之常情吧,大意是:中国社会有一样很好,人老了可以和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起,享受天伦,不易产生孤独感。不像美国,孩子的天堂,中年人的战场,到了老年就成了墓场。美国人老了相比之下有点可怜了,有被人遗忘之嫌。

何琳的英文四级苏醒了一下,加上姐姐的翻译,脱口而出:“我宁愿老死在孤独的墓地,只要年轻时没人打扰我!”

何琳在美国显露抑郁症迹象时,北京也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是关于郁华清的,大年刚过十五,她前夫老翟带着老婆孩子从南京又回来了,还是想要回以前单位发给他的福利房,小二居,在玉泉路附近。离婚时,他作为过错方让给了郁华清,小产权,只有居住权。现在想把居住权要回来。估计在南京生活不下去了吧,否则也不会两次都讨个房屋的居住权吧。以前有钱生意顺时,这点东西可是看不到眼里的。

老翟知道前妻的臭脾气,不敢直接讨要,采取哀兵之策,找到了郁华明和老何拉关系套近乎,说以前何琳在自己家里住时,虽然自己与华清感情不和,但对孩子不错;然后哭穷,说自己一家子过不下去了,如果大姐能搭救一把,一报还一报吧,扯平了。

老何夫妇为人清高,仗义,一生不曾亏欠过别人,但一提到两个孩子小时候,尤其是何琳,让妹妹操这么大心就有还不完的恩情。前妹夫这么一说,两口子就坐不住了,心道既然华清一人有五套房子,拿出一套给前夫解解燃眉之急,也不算过分吧。这两口子还请了老翟一家三口一顿大餐,全是看在过去“对何琳不错”的分上,答应劝劝妹妹。但话没说死,没说一定能办成。

幸亏没说死,郁家老二一听眼瞪似铜狮,桌子拍得叭叭响,“做他妈的春秋大梦去吧,离了好几年了现在跟我借房子,我欠他的呀?能死多远死多远,赶紧的!”

老何说:“毕竟夫妻一场,至于吗?他怎么着也是你俩儿子的亲爹,不看僧面看佛面吧。”

郁华清冷着脸,“他现在死在我面前,我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华明也劝妹妹,“我知道你对他的痛恨,本来我们也不想过问这档子事,毕竟何琳在你们那里住时你们还没离,他也算供养了何琳的,为了这个——”

“这是他说的吧?放他妈的春秋大屁呢!姐,你没必要为这个好像欠了他的,当年都是花的我那点工资,他根本不往家里拿钱,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养,我反而还得养着他多事多到找屎吃的妈!想当年,孩子为吃一块冰糕能哭一上午,我恨不得能为了一袋盐去医院卖血……他看见我的苦了吗?他就在外面花天酒地,找年轻的女人玩!冤有头债有主,谁到哪一步都活该!你先不仁,休怪我后不义!借给他房渡难关?死了这条心吧,养狼养出毛病了我!?”

郁华明给老翟打电话,告诉他她和老何尽力了,妹妹脾气不好,太记仇——说完后,竟一块石头落了地,不是不帮他,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能怪他们了吧。

老翟不死心,五十多岁的男人了,想在生意场上翻身没那么容易了,人落了势后,坐吃山空很快,那点老本哪经折腾啊。不过眼下还得养孩子啊,五六岁的女孩,花老钱了,大人可以饿一天,小孩饿一下试试?也顾不得老脸了,得从前妻众多房产中要过来一套,想想也是,以前对她太大方了,北京所有房产都给了她,她竟反过脸来一丁点儿情义也不顾他!咒怨之后,还有点佩服这前妻,竟知道把钱投在房产上增值,前后竟积累五套房了,轻松地算,资产也有三百多万了,要是自己以前不胡花八花,在南京少说也拥有几套包括别墅在内的房子了,大形势下架不住房价一个劲地噌噌地涨啊!

打定主意,这个犹如困兽的老男人让年轻的妻子去找他前妻,孤注一掷,兴许女人与女人,问题反而好沟通。

于是一脸菜叶色的南京妹子玉琴在一个晴朗的中午敲开了郁华清的门。郁华清正和邻居搓麻将,嘴里叼着一根中南海,手气不佳,正念叨着要捞上来,却被迫因敲门声而离开了麻将桌。

她目光凛冽地从门缝里打量着前夫的女人,竟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

“姐姐——”

嗨,郁华清想起来了,情绪从麻将桌上彻底移开,调门很高地叫着:“干吗?大过年的,跑出来吓人啊?!”伸手要关门。

玉琴前行一步,把胳膊拦在门框内,轻声央求:“郁姐姐,你行行好,你有好几处房子,我和老翟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你没有落脚的地方是你命不好!”郁华清倒咧嘴笑了,“世上有那么多男人,你却偏捡这个又老又没用的,睡大街你也得跟着啊!没眼力劲的,还有脸到我这里告状!”

她索性打开门,让她进来。麻将桌上那三位长舌妇正眼巴巴地朝这边看。

“老郁,这谁呀?”

“讨饭的,跟着个流浪狗似的男人过不下去了,哭着闹着想租我的房子,我不租她,现在租金月月涨,要多要少都不合适。”

玉琴被激怒了,咬牙切齿地叫:“郁华清,玉泉路那一套房本是我老公单位分的福利房,你凭什么不还给我们?”

哦,现在麻友们知道来者何人了,赶紧打量老翟的小老婆几眼。可惜落难凤凰不如鸡,有年轻的优势,却一脸寒酸相的玉琴还真不能给老翟那个曾经风光的男人撑起脸来,尤其在玉润珠圆心宽气顺一脸强势的富姐儿郁华清面前。

“哎哟!”老翟前妻故作姿态地看了麻友们一圈,纳闷了,“玉泉路的房子是我前夫协议给我的,不给我就不离婚。那时我还是翟东升的正牌老婆,你才是个什么东西呀!”

麻友们也不省心,一个个猜哑谜似的,“第四者吧?”

“鸡!”

“鸭!”

“鹅!”

玉琴不甘心,“可那时你们已经分居了,我和老翟相爱!”

“分居又不是离婚!什么相爱,分明是通奸!你一个大闺女家,两腿一叉老翟就不回家了——摸、摸!”郁华清招呼着麻友,又玩上了,“我和老翟分的是婚内财产,你这个三帮子货吃拧了还是怎的,来给我要东西?一对儿——老翟是不是又狗急跳墙了?”

玉琴低眉顺目的,“老翟说那套房是公房,没产权,不能转卖什么的,您留着也只能居住……”

郁华清摸一手好麻将,脾气也渐好,不温不火了,“现在啊,老翟的二儿子住着呢,你让老翟去跟他儿子要去吧。不过我劝你不要亲自去,你男人的二儿子人高马大的,又不认识你,免得当你神经病踢你一边去,挤兑都是轻的,挨了你不白挨嘛!你这身段还得留着侍候老头呢。”

玉琴似乎看到了某种希望,“大姐,你说一句比老翟说一万句都强啊!”

“干吗我说啊?你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把我儿子赶到大街上给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老流氓和他的姘头腾房?把我想象成王母娘娘了?要去让老翟去,好歹人家是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姐姐——”

“哎,别这么称呼我,好像我与你真有什么瓜葛似的。现在我心情好,自从你进来,手气不错,三处听头,所以我才有心情跟你说话,要搁以前——有多远你给我死多远!赶紧!”

玉琴灰溜溜地离开了。

她这一走,郁华清和了,一边敛钱一边眉开眼笑,“这娘们上辈子就欠我的哈,她一进来我就连来两对!”

麻友们却恶心坏了,打麻将很讲究财运、撞运的,纷纷骂上了,“瞧她鸡贼样,一脸晦气,不知丢人现眼几个钱,怪不得老翟一头栽了呢!”

“蟹找蟹,虾找虾,乌龟专找大王八!”

玉琴回到旅馆就与老翟暴吵,把在郁华清家里遇到的火气一古脑儿撒回去了,扬言:“要不回房,分道扬镳!一个爷们连老婆孩子也养不了,算什么男人!”

老翟被逼无奈,硬着头皮去找二儿子。二儿子大庆早就接到了母亲电话,对父亲看也不看,只说了一句话:“你去法院告我吧,只要法院让我腾房,我就腾!”

诉讼十有八九是要不回来的,那是你以前心甘情愿给的,而且是自己婚外恋在先的基础上。于是老翟亲自上门向前妻叫阵。正赶上郁华清没打麻将,正闲着没事,两句话给骂了回来:“谁认识谁啊?哪来的叫花子,我知道你是谁呀?死一边去!”

“行,郁华清,算你心狠……”

“滚!从我眼前消失,赶紧的!没见过你这没脸没皮的,白天没空晚上也得找块豆腐撞死去!”

老翟没办法,还想去何琳家暂住几天,因何琳夫妇出国没钥匙而罢了。

何琳在加州度过抑郁症最严重的那几天,情绪开始慢慢好转,起码她能控制住自己的喜怒哀乐,不再没节制地乱发脾气。那一天,何晶的白人同事结婚,何晶把妹妹带到肃穆高大的教堂里,一本正经的牧师面对着两位既紧张又兴奋的新人:

“上帝使你活在世上,你当以温柔耐心来照顾你的妻子,敬爱她,唯独与她居住,建设基督化的家庭,要尊重她的家族为你的家族,尽你做丈夫的本分到终身,你在上帝和众人面前回答,愿意这样吗?”

新郎庄重地答:“我愿意!”

“上帝使你活在世上,你当以温柔端庄,来顺服这个人,敬爱他、帮助他,唯独与他居住,建设基督化的家庭,要尊重他的家族为本身的家族,尽力孝顺,尽你做妻子的本分到终身,你在上帝和众人面前回答,愿意这样吗?”

新娘娇美地答:“我愿意!”

然后牧师要求新郎随着念:“我斯科特·;赫尔茨愿意承认接纳凯瑟林·;布罗德做我的妻子,诚实遵照上帝的旨意,和她生活在一起。无论在什么环境,愿意终生养她、爱惜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以至奉召归主。”

何琳突然泪流满面,悄声问传志,“我们也曾经这样纯洁纯粹过,对吗?”

传志也被这庄重正式的气氛感动了,连忙点头。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愿意终生养我,爱惜我,安慰我,尊重我,保护我,直至死亡?”

传志:“我愿意!”

“你妈不讲理欺负我,打我,你也保护我?”

传志郑重点头。

牧师要求新娘随着念:“我凯瑟林愿意承认斯科特·;赫尔茨做我的丈夫。诚实遵照上帝的旨意和他生活在一起,无论在什么环境愿顺服他、爱惜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以至奉召归主。”

在庄重的承诺中开始交换戒指。牧师说:“戒指是金的,表示你们要把自己最珍贵的爱,像最珍贵的礼物交给对方。黄金永不生锈、永不褪色,代表你们的爱持久到永远。戒指是圆的,代表毫无保留、有始有终、永不破裂。”

然后新郎深情款款地看着新娘,跟着牧师,就像对上帝承诺那样庄严地说:

“这是我给你的结婚信物,我要娶你、爱你、保护你。无论贫穷富足,无论环境好坏,无论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实的丈夫。”

何琳眼含泪花,心里那块抵触与不甘的坚冰,那道堵在心里过不去的坎,释然了,疏通了。

泪光盈盈的新娘专注地凝视着上帝派到她身边守护着她一生的男人,跟着牧师向上帝做出承诺:

“这是我给你的结婚信物,我要嫁给你、爱你、保护你。无论贫穷富足,无论环境好坏,无论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实的妻子。”

牧师以背负上帝的神圣婚约的名义对一对年轻人说:“从今以后你们不再是接受父母养育的孩子,而成了一个新的家庭。以后也不再是两个人,而是一体的。以后你们不能再分你我。两人要同心一意,无论是教养儿女、工作、参加社会活动,都要先在家里充分沟通,无论在家在外不分你我,今后不再有自己,完全以家为重。请你们两个人都一同跟着我说:你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你在哪里住宿,我也在哪里住宿。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神就是我的神。”

然后在庄严的唱诗中,牧师宣布:“根据神圣经给我们权柄,我宣布你们为夫妇,神所配合的,永不可分开。”

二○○五年四月,王家千人呼万人盼的大孙子在一双双焦虑和祈盼的眼神中隆重降临!身体只胖了不到二十公斤的绣花生下了四点五四公斤的大胖小子,被喜得合不拢嘴的婆婆笑称“皮薄馅大”和“废料不多”。

九斤左右的粉色肉团,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双腿间的大蛋蛋和大鸡巴,比一般男孩的大一倍,据说从娘胎里下来时就是撅撅着。孩子的奶奶托着那根命根子观赏了半晌说:“将来肯定能娶个俊媳妇!谁家闺女有这个福气呢?”

何琳精神好多了,本不想去,但老公说想让她呼吸一下北京之外的空气。王传志和何琳到保定时,孩子的爹已经到了,坐在小小的客厅里嘿嘿个不停,眉骨舒展着,全身的细胞都绽放开了,让人想起春天每一个枝丫上都挤满花骨朵的桃树。

奶奶把王家的长孙抱到客厅里向两个儿子展示。众人何等欢喜,老大像完成了双重任务,既完成了传宗接代,在家里也有地位了,将来也有人养老送终,以后说话肯定有面子有分量了!老二觉得母亲心愿完成了,自己压力减轻了,将来自己万一生个女儿也没太多罪恶感了。只剩下卧室里筋疲力尽的绣花“杀鸡取卵”后被人遗忘在一边了,头发脏得打绺,一拍簌簌的头皮屑落下来,带血的脏衣服堆了一地,房间内有一股难闻的气味。英雄的母亲解释说:“月子里不能洗澡,不能活动,更吹不得风,免得以后下身落下毛病。好歹一个月过去也快。”

估计是等着婆婆收拾。但老太婆更迷恋孙子,看都不看一眼孙子的副产品。

客厅里又传来心满意足充满骄傲的声音:“看看俺的蛋和鸡鸡有多大,遗传,和他爷爷一路货色,将来谁家闺女到了咱家可有福气了!”

何琳差点没吐出来,心想要是自己的孩子绝不让老妖婆如此炫耀,没见过鸡鸡似的,人越老越没羞耻心。

回头看看绣花,这个王家的功臣非常高兴,眉宇间显示一种特别的尊贵和骄傲:无论你怎么夸,他都是俺儿子,是俺生出来的!潜意识里母以子为贵吧。

何琳莫明其妙地想起第一次去老太婆家吃鸡的情景,自己和招弟吃最好的那一盘,她和老太太吃鸡头鸡爪和萝卜,她竟一点也不在乎,估计孩子是她意识的延伸,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吧,孩子是可以代表她的,不亏待孩子就是不亏待她,所以自己受冷落——不觉得是受冷落,而是和孩子一起受优待。

何琳无法理解这种精神上的联体,可能还没做母亲吧,但预感出嫂子和婆婆的相同点越来越多,人与人在一起久了,是可以相互影响相互同化的。

新妈妈床头上放着一只碗,里面是红糖水,放着两只剥好的鸡蛋。那鸡蛋身上有可疑的红道子,据说是喜蛋,被染过的。绣花抱怨说吃了两天了,吃不下去,腻歪。何琳喊老公打车去了保定的大超市,买了些鱼、补品、孕妇奶粉等,一小推车,然后又找了个农贸市场,抓了三只活母鸡。这些都是从小姨那里听来的,月子里的孕妇需要大补,鸡汤最好,鲜鲫鱼催奶。

如果真喜欢这个孙子,起码得对这孙子的母亲来点实惠吧,孩子得吃奶啊。

背过这家人,看着保定宽敞马路上的明亮太阳,感到心有点痛,有点无聊,有点鄙夷,甚至诅咒了自己。

回家后,传祥杀了鸡、褪毛、把鸡大卸八块,何琳就把收拾好的鸡放在锅里煮了,香喷喷的味道很快飘进了月子房。绣花都哭了,拉着何琳的手,“就在你家吃过几只鸡,来保定后一次也没给买过!”用胳膊肘指指外面,“老东西嫌鸡贵,说吃一个鸡赶上吃一个月的鸡蛋了,不给买。俺天天吃地蛋(土豆)、红薯,所以俺儿子生出来地蛋红薯一样,虚胖。”

何琳心说这话应该让老东西的俩儿子,尤其是二儿子听听啊,亲娘照顾了大肚子的大媳妇十个月整,他们不用想也觉得劳苦功高吧,最后还不是一样被抱怨!难道都是媳妇错了,没良心,就他们的娘一个老女人对!?

王老太太把俩儿子叫到自己房间里,关上门,开家庭闭门会议了。

“传志,俺大孙子也有了,你们近年不打算要孩子,对不?”

传志点点头。

“说个事你考虑,你大侄子是超生的,在咱家上户口不容易。我也考虑了,就是上了户,也是个农村户口,将来考学考出去也难着呢!你想想你自己怎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出来的。这是咱家的长子长孙,放在以前社会的大户人家就是一个大家族的领头人,以前的皇帝不都是长子长孙继位的吗?反正这是咱家的宝贝疙瘩,王家下一辈的香火,你们能帮忙的帮忙,能出力的出力,都不能亏待他!”

老大自然没的说,喜得贵子有分红般,全凭老娘奖赏了。

老太太面对大儿子,“传祥,你的任务这一阶段算完成了,不管以前怎么作难,反正儿子你是有了,以后好好干吧乖乖,伸长胳膊站直腿,当爹要有当爹的样子!”

传祥嘿嘿。

老太太又转向二儿子,“传志,这事你一定要考虑,我觉得行!”

传志:“什么事啊娘?”

“把俺大孙子的户口上到你那里,咱王家的长子长孙,有了北京户口,将来肯定有出息!最差也当个工人呗。”

传志吓一跳,“娘,我得和何琳商量啊。”

“商量个啥?说到底她是个女人,是咱家娶来的媳妇,你的侄子你不心疼还指望人家心疼?!叔侄亲叔侄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和你哥是亲哥俩,一奶同胞,这关系多近,还用说?帮你哥多分担一点,你哥就少紧张点,你侄子是咱王家的后代,说不定何琳以后生个丫头,你侄子也是你的后人啊!”

传志小声嘟哝,“就是生丫头,那丫头的户口上哪儿?我和何琳只一个户口名额。”

“生个丫头户口往哪儿放不行?姑娘大了就嫁人,有娶不上老婆的汉子,你见过有嫁不出去的丫头吗?”

传志垂着头,“我得和何琳商量啊……”

“商量个啥,先把生米做成熟饭,你先报上户,定下来,给她说好话赔不是呗!指望她为咱家着想太阳能从西边出来。唉,没见过你这样窝囊的,怕婆子,说出去让人笑话。现在你兄弟几个就你混得还行,你不为咱家着想,谁该着为啊?你哥想为,你哥有这能耐吗?”

传祥嘿嘿。

传志被母亲一套一激,心眼活动了,还是有点担心,“我怕何琳毛手毛脚照顾不了孩子,她也不待见小孩哭。”

“嗯,你只管给俺大孙子落户就行,俺不去你家,俺抱回俺家养。俺大孙子一落户,那些狗日的当官的也不罚了,咱里外两得!”

传志回到家,考虑了好几天,不知怎么向何琳开口。从心里觉得自己手中的名额,只一个名额的情况下,给男孩子才能利益最大化,女孩子嘛,现在虽讲男女平等了,但女孩能靠得住吗?能代表得了一个家族的利益吗?能传承“王”这个姓氏吗?

终于一天晚上,二人AA后,高高兴兴躺在床上闲聊,传志就把将侄子的户口安在自己家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何琳眨巴着大眼睛,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你把你侄子的户口安在咱家里,你自己的孩子安在哪里?安在牛粪上?”然后开脚把传志踹下床去。翻脸了,学着他妈的口气,“你这个憨熊,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死了这条心吧!还说愿意终生养我、爱惜我、安慰我、尊重我、保护我,直至死亡,你现在就气死我气得我吐血!”

传志从床下露出头,“气成这样?不是商量嘛。”

“商量你个头!主权不容商量!没有你这个家贼怎么能引来那么多外鬼!

滚!滚一边去!”

传志怕何琳旧病复发,美国心理医生已叮嘱他了,抑郁症需要心理疏导,不可动怒、忧愤、生气,有时看似好好的一个人,可能因为某件导火索瞬间迸发。

总之这是抑郁症引起的慢性心理疾病。

何琳现在也不想为做好人而控制情绪了,而且发现每次发火都能收到比预想的多得多的效果。有了成果的激励,更不想妥协了,铁了心为自己而活,我的地盘我做主,不让任何外人入侵!

没几天,老太太电话追来了,传志硬着头皮接。

“儿啊,你大侄子的户口办得怎么样了?有啥困难不?”

“娘啊,困难不小,这边查得严,何琳准生证还没办呢,这么快就有孩子入户,谁相信?”

“那你赶快办娃娃证啊!一个男人家的磨不拉叽!”

“谁都知道何琳并没怀孕,我怕有多事的到处说……”

“能说什么啊,你有一个户口名额,又不是挪用了人家的,除了何琳说,谁能觍着脸说?又不碍他事,城里门对门都不认识!”

“娘啊,还就是何琳……”

“我就是知道是她!自私不顾人的东西,娶了这么个祸害!你妈×也没啥用,连女人的家也当不了!”

传志给骂急了,“我的孩子往哪安?安牛粪上?”

“行,你有能耐,跟你娘犟上了——安牛×上!娶了媳妇不管娘的东西,有点能耐分不清亲疏远近了!你有孩子,你有孩子不能想办法上你老丈人家的户?!人家一家都是有能耐的人,人家能看着外孙没户口不管?你大姨子不是在美国吗?不能安到美国去?俺不管,反正你得把俺大孙子的户口落在北京,要不你想办法给俺安到美国去,就不能放农村!又不是没办法,你看着办吧。”电话啪一声挂了。

传志头大了,直觉告诉他,大哥肯定在一旁鼓励娘向他施压。这男孩要在北京落了户,名义上就是自己的儿子而不是侄子了,今后能享受到首都市民所有的好处,有幼儿园上,有中国最好的小学、中学读,也可以不用很高的分数读一流大学,将来的市民福利一直保障到老。户口,说到底,是分享资源的一种资格。

当然,这是侄子,血缘上也是很亲的人,帮了这个忙,也算帮了大哥一个天大的忙,等于为他这个贫寒底层之家培养了一个人才,功德不可估量。除了血脉上的亲,另一条亲自实践的理由也让他觉得帮助侄子并不荒唐,自己费了多大的牛劲才跳出农门来到北京的啊,每一步,都一个字:拼!光有实力不行,还有运气。

要是再从头来过,他都不能保证还有今天的一切。那时一步一个脚印的攻坚中,不也咒骂过命运的不公、社会的不公吗?做梦都想有个城市户口,使自己的奋斗姿态略微舒服点。现在他有能力拯救另一个男孩的命运了,有机会带给他相对的社会公正和更容易的人生道路,为什么犹豫和退缩?而且这个男孩不是别人,是母亲的大孙子,自己唯一的侄子,大哥唯一男嗣,也是王家第三代男孙的标志!

他能有今天是举全家之力,今天他有能力有机会为什么不能回报王家下一代的“王传志第二”?

冲动之余,他去翻找户口本,却怎么也没找到。早让何琳拿回公司给锁到抽屉里了。

于是这一拨努力先告一段落,对于母亲的催促,他既不想让亲娘失望,又不想她老人家抱过大希望,“慢慢来”是他的——算承诺,也算借口吧。一个字:

拖!拖黄更好,拖不黄先过着。

有一阵子,风平浪静,夫妇俩一个正儿八经读研,一个又找出张艺谋的电影碟片看,看上面赏心悦目的色彩构图。周末,两人到媳妇的娘家吃饭。何冲也在,因为时常逃课去798工厂闹腾的事被老师告状至家里,被他妈两句话骂进房间里闭门不出。

郁教授很生气,“三个孩子中,从大到小,呈几何级递减没出息,就你这个小混蛋垫底!老老实实拿到毕业证出来你就是跑到月球上去应聘嫦娥老公,我们也不管了,为什么大三就提前不务正业?以为你比比尔·;盖茨聪明啊?”

传志连忙安慰岳母,说了些艺术系学生就得打破常规、不按常理出牌才能形成颠覆性创新的好话,不破不立嘛。

岳母叹气:“我还真没指望他能有多大出息,能和何琳一样顺顺当当本科念下来,以后做什么全凭个人能力、际遇和造化了。我的要求不高吧?”

传志附和。和丈母娘谈起现代教育与现实的脱节与弊端,谈到了目前的就业行情,实践的重要和个性的复苏,谈到了社会财富的增长,木桶理论最高的那块板——房地产,房地产为什么这么异军突起地繁荣。传志的优点之一便是善于集中精力思考问题,并给出让人信服的答案,也就是直线思维,从地产业的上下游产业渗透到相关行业与政策,而不是直接从房价扯到针头线脑这种散漫想法。这也是郁华明特别欣赏女婿的一点。而且传志阐述他的道理时还时不时地去厨房帮一下岳父,是那种信手拈来自自然然的帮法,不是做给人看的。

当午餐端上桌时,岳母就感慨了,“在咱家还就数何晶和传志达到了我的要求,可惜不是我们生的,何琳何冲不知道像谁!”

老何说:“像我,都是平凡人。”

郁华明还自顾自:“你看传志,也就读个在职硕士,看问题的角度和深度比我那些毕了业的脱产硕士都强得不是一般多。何琳你也该学学,不知道你平时瞎忙什么,和传志每天讨论一个问题也能长点水平。”

何琳专心吃鱼,头也不抬,“我们在家不谈房地产,不谈社会学,我正在另一问题上长见识。”

“什么问题?”

“他打算养他侄子,把他宝贝侄子的户口安到我们家。”

老何夫妇唬一跳,齐齐看向女婿,“你们想丁克?”

传志有些窘,“不丁克,我们想要孩子。”

他岳父提出了相同的问题,“你侄子的户口进来了,你们将来孩子的户口安在什么地方?”

饭桌上出现了片刻的寂静,显示出每个人都非常认真对待这个问题。

“如果以收养关系安进来,你们就不能再要孩子,否则算第二胎。你们怎么再要自己的孩子?”

一向低调不参与饭桌讨论的何冲突然笑嘻嘻地来一句:“姐也快点生,明年一起安个双胞胎。”

老何:“如何在医院开这个证明?弄虚作假对传志的仕途没什么好处。”

郁教授斥责儿子,“还有心情说别人,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我有什么事?十有八九我将来就丁克了,不要孩子。”

老何反应很大,“不要孩子我就不认你!现在你觉得孩子是累赘,五十岁以后就觉察出孩子是个好东西,心理安慰。”

岳母家一顿饭,传志打消了侄儿户口丈人家能帮点忙的想法,潜意识中又对小舅子的话上了心,何冲若真不要孩子可就瞎了一个名额,现在落户也可以随男人了。

小雅把白花花的药丸一瓶瓶倒出来看,“舒必利、博乐新、氯硝西泮、宁神补心片,我老公和老妖婆觉得我神经不正常,就让我吃这些。”

“你怎么不正常了?”

“我和老公在我那个大床上睡到半夜,发现老公挤我,打开灯,发现老妖婆正挤在我老公另一边呢。我们三人同床共枕到天亮,哈哈。”

何琳张大了嘴巴合不上,“你、你,哈,我、我要骂人了!你家老妖婆光着没有啊?”

“没有,穿着宽松的睡衣,睡衣里面光没光不能拉出来看,反正我一手就把老公的JJ给握住了,这是最后能坚守的阵地了,一直握到天亮,害得觉也没睡好。”

何琳叹:“该吃药的是你家老妖婆啊,你吃了管屁用!”

“第二天我越来越无名火三丈,就和老公、婆婆暴吵起来,骂他妈老变态、神经病,老公不干了,说他妈孤独,孤独了一辈子,老了要有个依靠,睡一张床怎么了?小时候不还吃过她奶吗?可能我反应动静太大了,他娘俩一致认为我受刺激了,神经问题、抑郁、狂想。老公带我看了神经科,那个不要脸的医生竟也说我有点受刺激什么的,妈的给开了这堆药。”

“我要是你就扔到垃圾堆里去,分明是你老公你婆婆的神经有问题,畸形恋,特别是你老公,在日本没干别的呀,光学变态了?这事也能容忍?我一直觉得传志在他妈身上是非不分,你老公更是极品到天上去了,还让吃药,呸!偶尔发一顿脾气控制不住情绪怎么了?前一段时间我在美国姐姐家天天这样,感觉很好,毫无顾忌地大吵一通,哭一哭闹一闹,别提什么面子,把心中的积怨全冲光了。

人家医生还说我轻度抑郁,不用吃药,自己调节,开心一段时间慢慢就自愈了。

我没觉得我抑郁,只是借题发挥,有感而发,一下子把传志治得服服帖帖,就是现在也不敢随便气我。我现在说发作还能发,敢给我药吃,呸,不把他脚趾给剁下来!”

小雅眼中泛起悲凉的泪花,“可能鸿俊并不真的爱我吧,他告诉我他心目中的老婆就像日本女人那样,不用出去挣什么钱,收拾家,照顾一下老人,生生孩子,等着老公下班就好了。”

“你老公脸真大呀!”

“是啊,这梦做得多好啊,他的薪水他妈保存,我在家像个佣人一样侍候他妈和他,还要负责生孩子……”

“嗯,古代的小媳妇!”

“那我娘家的房子谁供啊?既然现实是各人照顾各娘家,各人顾各人利益,为什么让我做出牺牲?”

“无耻!”

“对,无耻!无耻得无边无际!”

“我们怎么苦似黄连似的?这社会到底进步了没有啊?”

“你见过黄连吗?”

“没有。”

“我也没有,但苦味天天尝。”

“你是不是打算晚要孩子或不要?”

“哼,敢不要,老妖婆还不越俎代庖休了我!现在嫌我的肚子老没动静嘀嘀咕咕呢,大有引狼入室之感。”

“呸——什么意思啊?”

“神经病呗,在外面又看中谁了吧,他儿子收入不错,长得不错,一表人才,估计有不要脸的女人献殷勤讨好她了吧?或是她看上谁了,所以话里话外有苗头了。”

何琳吓一跳,“拖出去,打!你婆婆何止神经啊,简直犯贱!我小姨所说的扫把星,就是你不消停的婆婆!”

“唉,我也觉得该要有个孩子了,孩子是夫妇的黏合剂。孩子出来,让老妖婆照顾,估计她不会闲得嘴里长草了吧?再说早生身体恢复也快。”

“哎,你不会投降了吧?好,是妥协。”何琳也叹气。“唉,我也得快点生一个了,你不知道我婆家那帮人像狼一样正盯着我家一个户口名额呢。非让和我八竿子打不着的大伯子家的小屁孩安在我家,用屁股想想也得知道,凭什么!?”

小雅抿嘴笑了一下,“就凭你嫁给人家儿子了。”

“所以我就冤得慌!嫁一个中不溜傻瓜似的男人,就搭了无数拖油瓶的,被人当傻瓜欺负,搁谁家不难受啊!要不是我拦着挡着把户口本给藏起来了,我家说不定现在就变成三口之家了!”

小雅也觉得事情可笑,“说户口是可利用的资源,人人想要倒也理解,但养侄子,宁愿自己的孩子黑户,还是第一次听说。可能你老公家族观念太强了吧。”

“呸!他就是一个软耳朵的神经病!侄子而已,现在自己的孩子还不一定靠得住呢,别人的儿子不是更远吗?我觉得传志就是犯病,胳膊不是一般往外拐,排行中间,从小就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中间分子,严重缺乏母爱,现在刚有点出息了,他妈看到有油水可捞,对他重视了,他就屁颠屁颠地不知所以。我觉得他百分百是这个病!弗洛伊德这么说的吧?”

小雅还是羡慕的,“好歹你婆婆在千里之外遥控,不像我婆婆,快吹枕头风了。”

“你说这些老妖婆怎么这么爱把自己拴在别人老公的裤腰带上呢?更年期过不完了?”

“会不会将来我们当了婆婆也会潜意识地黏儿子?”

“不会吧?当婆婆之前我宁愿咬舌自尽了,省得晚节不保!”

“那也得先生出儿子啊。”

“哼,我就生闺女,气死老不死的!”

“估计我生闺女——老妖婆没意见吧?”

“你婆婆还是有优点的,不重男轻女,不像传志妈,你说她自己就是女人,还如此轻贱女孩,是不是她觉得自己首先就一文不值,是社会和男人的累赘?没有女人,男人从哪里冒出来啊?真是人至贱天下无敌!”

出了月子,王老太太要抱着大孙子回老家了,本想着给孙子落了户再走的,但不肖的二儿子办事不济,等不到了。回到老家肯定要为超生挨罚的,想想那个心疼啊,好不容易自己刚从儿子那里抠点,到头来都交给公家那帮畜生了,心尖就难过得打战。现在舍不得一分钱了,想想生孙子之前可是发誓花十万也要买个带把儿的。

保定没有直达老家的车,有的话也没座,北京是北方交通总站,可选择的车多又有座位。

老太太带着大儿子、大媳妇、大孙子和几箱衣物及锅碗瓢盆浩浩荡荡杀北京来了。

当然他们到时,何琳已经上班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传志没告诉她。

当然票得传志买。传志是王家唯一挣钱有出息的人。传志也这么认为,并当仁不让。

传志没客气,买了当晚的硬座。过夜何琳又会争吵不休。他已认识到何琳缺乏忍耐,他的母亲也让人无法忍耐。硬座是事先征求了母亲的意见,母亲说就那个花钱最少的。

他去最近的旅行社买的票,多了二十块手续费,三百元左右。回来时家人正在厨房煮东西,冰箱里的熟食、水果和牛奶都在锅台上。

吃过早餐,母亲和大哥坐到客厅沙发上与他谈话。嫂子在卧室照顾孩子。

“儿啊,”和前几次在电话里咄咄逼人不同,老太太改弦更张,哀兵先行,“要不是害怕你们俩打架,俺和俺大孙子就在你这里住一阵子了,只要回家,大队里那帮狼准到咱家要钱,没钱拉粮食,没粮食扒屋。来之前俺把几袋子麦子藏到二愣家了,怎么也得吃上饭。想在你这里躲一躲,眼不见为净,随他们怎么弄咱们家!唉,你这个媳妇不搁人,俺心疼你,不麻烦你了,回到家随他们怎么对待俺娘几个了,反正孙子也有了,要杀要剐,磕头跪门都随他们了。”

老太太语调沮丧无奈,加上传祥的叹息,传志心里难过,“娘啊,有什么事你说吧,能帮上我就帮。”

“还是户口的事,俺就觉得你大侄子能落户到你这里,可就省了俺的心了,俺大孙子有北京户口以后还有啥心烦?”

“可……将来我有孩子就没地儿安了。”

守着大哥,将孩子分出你的和我的,不知为什么,传志心里有一种自私和罪恶感。不由看了一眼老实巴交的大哥,好在大哥没什么反应。

老太太也叹口气似自言自语:“你要有个儿子还好说,谁也不和你争,万一何琳生个闺女……”

“闺女也得安户啊。”

“闺女安到咱老家去,不安放几年也行。你们还能要。”

“我是公务员,只能要一个!”传志有点斩钉截铁,“北京查这么严,没必要冒这个险!我们同事不管男孩女孩都一个孩子。”

“一个闺女的话,也到咱家安户吧,和你侄子换换。闺女你们还拉扯你们的,俺们拉把俺大孙子,但俺孙子得要你这个户口!”

这时绣花轻手轻脚到厨房倒水喝,静静地向客厅张望,但有意回避正在进行的话题。她是利益直接当事人,为她儿子争就是为她争,至少她的概念里是这样。但谁都能看得出来,现在母凭子贵,连走路气势都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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