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他们出了车站。关友君回头看了看车站大楼。感叹,人生有多少重大的事件在这里发生啊!他没想到的是,林丽就在候车室里。
林丽在候车室的角落里,怕遇见熟人,坐着的时候总是面朝墙壁,走动的时候也尽量低头或者挡着脸。林丽给孩子喂完奶,看着孩子,孩子大大的眼睛,亮亮的,东看西看,显得很机灵。林丽想,这孩子,健康漂亮是没问题了,他如果继承了张建国和自己的智慧,自己又给他做过胎教,这孩子将来一定聪明过人,肯定会成为一个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的人。
一个妇女过来了,直夸孩子好。如果说林丽还有什么自豪、开心、幸福的感觉,那就是别人夸她的孩子了。那人自称姓孙,衣着长相有一些像刘姐,让林丽感到很亲切,叫她孙姐。林丽要上厕所,孙姐说孩子已经睡着了,别给惊动了,她给抱着。林丽每每上厕所抱着孩子都很不方便,就让她抱着,自己去上厕所。上过,林丽快步回来,发现孙姐不见了,孩子也不见了。
林丽满候车室找孙姐,没有,就孙姐孙姐的喊,也没人应。林丽感觉不好,就大声喊:“谁看见我的孩子了!谁看见一个女人带着我的孩子了!”
关友君和贺如锦先去了林丽的出租屋,见已经物是人非。赶忙找房东老太太,老太太把林丽被抓等事情说了。
关友君更着急了,林丽这不是无家可归了吗?他赶忙回家去问。
此时的林丽,哭着喊着,疯了一样的找孩子。车站的员工也帮她找,可那个孙姐和孩子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甚至没人说见过她。
候车室里没有,林丽又在车站附近找,也还是没有。
关友君回到家,哥哥不在,嫂子在家。关友君劈头就问:“知道林丽在哪里吗?”
嫂子说:“我送你哥哥去农村改造,也就是去什么‘五、七’干校。他虽然一生谨慎,只不过是一个科长,也没逃过被打倒的命运。”
关友君急了:“你快说,林丽在哪?”
嫂子:“在车站,因为想说一些私话,怕带队的看见,去了一个角落,没想到却看见了林丽,她抱着一个孩子,造得像要饭的一样。”
关友君:“你们怎么没管她?”
嫂子:“你哥不让,说爸妈和他还没解放,林丽的爸爸又是个叛徒,沾上边不会有好。”
关友君大吼:“你们怎么能这样!”
嫂子哇的一声哭起来:“我错了,林丽她太可怜了!”
关友君知道嫂子很善良,是个好嫂子,哥哥不给钱,也不给嫂嫂钱,怕用在林丽身上。可嫂子还是偷偷给过林丽衣服、被褥和一些用具的。
关友君:“嫂子,我错了,知道你是好人,不该这么对你。”说完,拉着贺如锦就走。
林丽不知怎么进了站台。车站很大,有四个站台,林丽在站台间的通道上下飞跑,在要上车的人群中找,也透过车窗看车里有没有。就这样,一个站台一个站台反反复复地找,依然没找到。深夜了,一时之间没有了列车,站台上空空如也,只剩下林丽孤单的身影。她茫然地走着,走到站台的尽头,不知怎么下了站台。她沿着铁轨走着,远处那蓝色的信号灯发着幽幽的光,像魔鬼的眼睛,更远处是地狱一般的黑暗。
一列火车开进车站,列车前大灯晃着林丽的眼睛,她走进铁轨中间,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迎着列车走去。
火车司机看见了前方的人影,拉响气笛。列车在飞驰,越来越近,看得出,是个女人,却还不见她躲开。文革开始后卧轨自杀的人很多,大多是挨不过批斗寻短见的,这又是一个来寻死的。
副司机伸手去拉制动闸,被正司机制止了,他拉了加速。
副司机:“你疯了!”
正司机:“列车这么大的惯性,紧急刹车是来不及了,没看见前面的岔道吗?那才是我们要走的。”
副司机:“说点儿什么劝劝她吧。”
列车在疾驶,没有时间想如何劝人的话。在林丽没走过岔道之前,列车拐进岔道,驶进与林丽相邻的轨道。在列车与林丽交错的瞬间,一个司机喊:“明天晴!”
明天晴,也不知道司机是怎么想出来这样一句话。通常陌生人在一起无话可说的时候,常说一些有关天气的话。此时此刻的感觉却完全不是这样。
虽然伴有列车巨大的轰鸣,林丽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这句话,似乎还带着点儿诗意。就在她思索间,长长的列车与她擦肩而过。林丽想:就是死也应该把最后的美丽留给世人,被无数个车轮碾过的尸体,让大人恶心,让孩子害怕。可拿什么美丽自己呢?
关友君在车站只听到了林丽的传闻,没找到林丽。心想,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会去哪里呢?
林丽在公路大桥张建国自杀的地方。昏暗的路灯下,只有她孤单的身影。她站在桥栏边呆呆地看着桥下黑幽幽的江水,没有波涛,没有水声,默默地向东流去。江水像时间一样,一去不复返。千年流淌的大江啊!你都见证了什么?
人最宝贵的是尊严,我让众人围观我裸露的身体,我蹲学习班,我在饭店捡剩饭,我讨饭,我流浪。这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可孩子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大江啊!你是宽容的,今天,我要投入你的怀抱,接受我这个没有尊严的弱女子吧!
林丽默念起一首杂合的诗:
悄悄的我走了
大江东去
正如我悄悄的来
浪淘尽
我挥一挥衣袖
千古风流人物
不带走一片云彩
林丽用手做出手枪状,用这把虚拟的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静立了一会儿,她扣动了扳机。她向前倒去,扑向大江。
“林丽----。”多么熟悉的声音啊!林丽顺着声音望去,关友君跑过来了。林丽一头扑到关友君怀里,大哭起来。
关友君紧紧抱住林丽,也哭了。良久,良久。
关友君用手轻轻地拍着林丽的后背,说:“妹妹,别怕,有哥哥在,一切都会好的。”
林丽哭得更厉害了:“我把孩子弄丢了!”
关友君:“这些我都知道了,哥哥一定把他找回来。”
刚才因为跑得快,关友君把贺如锦落在了后面。贺如锦来了。
关友君:“哥哥无罪释放了,还结了婚,这是你嫂嫂。”
贺如锦拉着林丽的手,路灯下仔细打量着,说:“好漂亮的妹妹啊。”
林丽苦笑着抹了抹满是灰尘的脸,说:“好漂亮的嫂嫂。哥哥真有福气,嫂嫂更有福气。”又对关友君说:“你无罪释放,又结了婚,今天能见你们最后一面,我死了也安心了。”
关友君知道,林丽还是想死,对这种状况下的人,劝一些安慰的话是不会起太大作用的,要分散她的注意力。
关友君:“你说,当初张建国,又开枪,又投江,一次自杀,为什么同时用了两种自杀方式。”
林丽:“张建国是一个不能承受失败的人,就是自杀他也不想失败。这和希特勒差不多,吃了毒药后又对着自己脑袋开枪。”
关友君:“我觉得这里面好像有问题。希特勒可能是受不了毒药的痛苦才开枪的,可张建国是先开枪、后投江的,顺序正好相反。其实,对自己的脑袋开一枪就足以致命了,他为什么要那样呢?“
林丽:“他是不想别人污辱他的尸体,张建国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
关友君:“你说,张建国会不会游泳?”
林丽:“会啊,水性很好。别人入学报到不是坐车就是坐船,可他自己扎了一个竹筏子,顺着江漂下来的。”
听到这,关友君突然灵光一现,头脑开始急速运转。
关友君:“我觉得张建国这么聪明的人,不论身处什么逆境,总会有办法的,不至于选择自杀这条路。他一定是站在这个桥栏杆上,用枪对着自己的脑袋,空放了一枪,然后跳江游走了。”
听到这,林丽惊呆了,大张着嘴巴,瞪着大大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林丽:“可是,到处在通缉他,他这么出名的人,能跑到哪里去呢?”
关友君:“现在正在抗美援越,很多红卫兵偷越国境,跑到越南参加世界革命去了。张建国极有可能去了越南。”
三个人沉默了好一阵子。林丽还在思考。
贺如锦:“好妹妹,跟我们走吧,有嫂嫂一口吃的,绝少不了妹妹的。”
贺如锦和关友君一边一个,搀着林丽,向桥的一端走去。渐渐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暗夜中。此时,东方已经现出一丝鱼肚白。
完
写在后面
其实,明眼人能看出来,故事并没有结束,因为留下的悬念太多,只能说暂告一部分了。因为太忙,过些日子,我一定把它写完的。
我在日志《夜,多安静啊》最后写到,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前后都有很多故事。这就是《夜,多安静啊》前面的故事。后面的故事会更长,主要围绕林丽的孩子展开,对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都有交待。
林丽说:我不相信小说里、影视剧里,与自己的亲生孩子经常接触,甚至生活在一起,却不知道是自己亲生的。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只要我见到他,第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孩子的养母说:我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把孩子领到他亲生父母面前,说,瞧瞧,这就是你们的亲生儿子,看我把他养得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