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老年大学没多久,我就听说书画班的老江是一个有名人物,他的画作在省上也得了大奖。已经七十开外的他,乐此不疲,仍每天与丹青为友。比我大十多岁的老江是我当年插队时的农友,又是当年“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队友,想不到现在他又是我的学友,他出了名,我能不开心吗?从离开农村到现在,我已经三十多年没见到他了,我就找机会去村里看望他。
三十多年前弯曲高低的泥沙路,我骑自行车要花一个多小时,现在路好了,又有汽车,才十几分钟就到了江家村。祠堂对面,原来老江家破瓦房的位置上,矗立着一幢三层的新楼房,我往气派的大门内一望,就看到了正在浇花的江嫂。她虽然头发全白了,但当年妇女队长的丰采,还留在眉宇间。我进去打招呼,她也一下子认出了我,说,想不到“小张”也不小了。我说,成“老张”了,已经退休了呢。寒暄了几句,她就说到了老江:“他这人闲不住,又上山去了!”
“这么大年纪还上山?”我顿时愣了一下,三十多年前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老江和他的父亲江大伯都多才多艺。那年我们宣传队排京剧《红灯记》,老江在乐队里弹月琴,他父亲江大伯担任司鼓。那天晚上要排练,晚饭后人都陆陆续续地来了,可是大家等了好长时间,还不见江大伯的身影。我和老江一起去他父亲家,江大婶说,老头儿下午上山去了还没回来!
冬天,大田里的活没有了,我们都有了难得的几天休息时间,而在山林队干活的江大伯却仍不得空。可是现在天都快黑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呢?老江二话没说便上山去找。看着门外朦胧的夜色,我同大婶说,大伯都七十五了,这么冷的天,怎么还上山呢?大婶说,没办法,要想活着就得干活呀。多干一天活就多一天工分,哪能像人家劳保工人,在家休息就可以拿钱,每天不是钓鱼就是坐在小店里聊天,这样的日子,才叫享福呢。
正说着,老江背着他父亲回来了。原来,傍晚时江大伯背着几根毛竹下山来,不小心被树根绊了一下,摔倒在地上,伤了腿,走不动了。大婶连忙倒来热水,我们一起帮大伯洗伤处。我看到大伯的皮肤粗糙得就像松树皮,两只布满青筋的手上更是处处皲裂。我当时就想,这么大年纪的人,怎么禁得了山上的寒风啊。那时,读过几年书的我就想起了孟子的话——“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者”,“五十者可以衣帛”,“七十者可以食肉”——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可以穿上帛制的衣服,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可以吃上肉,但这么低的要求,也只能是孟子的美好愿望。两千多年过去了,老人们至今还要为生活而辛劳,孟子的心愿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呢?
现在江嫂说老江上山去了,我的脑海里便又浮现出三十多年前这揪心的一幕。我说,现在你们的日子总不会很紧吧,怎么老江七十多岁了还要上山?江嫂一听笑了。她说,你想到哪里去了?老头子可不是上山背毛竹,他是去水库边锻炼呢!江嫂告诉我,如今,单是土保和基础养老金等,我们两个人每个月就有一千多元,更不用说儿子孙子总要塞钱给我们,这钱哪里用得完呢!生活是不用愁了,我们要的是开心。
听江嫂介绍,现在农村的老年人不但不再愁吃穿,而且还热闹着呢。村里组织了老年人协会,什么庆元宵、庆中秋,什么健康讲座、老年电大,什么运动会、歌咏会,等等,一年到头活动不断。村老年活动中心里有门球场,有乒乓球室,有图书室,有棋牌室,还有腰鼓队越剧团,老人们的生活充实着呢。
我听着听着,竟是十分羡慕了。以前只在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里读到过“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而在现实中,农家老人能闭着眼睛晒太阳,已经算有福气,想不到现在的老年人,竟是活得如此潇洒。农村这些年的变化太大了。我笑着说:“你和老江不会闲得太舒服吧?”
不料我又说错了。“闲?忙着呢!”江嫂说,“老头子当了好几年老年人协会会长,现在年纪太大了,退了下来,又成天带大家唱红歌啊,跳广场舞啊,在老年大学学会了画画,又在村里教大家。每天上山去锻炼,也是带着一班人的呢!”
说话间,老江回来了,果然身后跟着一队人,都穿着练功服。我看着老江,汗津津的脸上红光满面,与当年他的父亲相比,可大不一样了。这位老大哥,都这一大把年纪了,当年的勃勃生气还一点没消退!从前有诗人叹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可是从老江和他身边那些老年人身上,我看到的却是“满目青山夕照明”。
我决定在江家村待上一天,跟着老江,亲身体验体验这老年人的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