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窗终于被打开。厚厚的木窗，窄窄的缝隙。
一道光照射进这间屋子。一道太阳光。八年来第一次有太阳光射进这间屋子，照射在张僧繇的脸上。
一张白净如鬼魅、不燃一丝凡尘的脸。
阳光、脸。
脸、阳光。
火。
自从八年前被关进这完全屏蔽阳光的屋子。八年来，张僧繇没有停止过打开窗子的尝试。
现在，窗子打开了。迎接他的，不只是阳光。还有一团火。
他的脸燃烧了起来。白皙的脸，红红的火苗。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就燃烧了起来。
八年前，张僧繇得了这种诅咒。一种不能见阳光的诅咒。
他不得不重新关上窗子。他脸上的火光把这个房间照得异常明亮，这火光压住了房顶上那盏灯笼的光。那盏灯笼太暗了。
他感受着自己的脸燃烧的感觉。不疼。他不觉得疼。这不是普通的火。
火在慢慢变小。
他看向墙角的一面桌子，桌上是他这些年画的各种画。
被拘于暗室，唯以画画消遣。
那些画在那个墙角，已经安静地躺了好多年。慢慢变高。一张摞着一张，安静地躺着。可是现在，那些画飞了起来。
张僧繇安静地背窗站着，看那些画一张张飞起来。
一张，一张，一张……画散落一地。
终于，那面桌子上只剩下了一张画——八年前的那张画。
一条龙。
一幅画。
一副画着一条龙的画。
张僧繇的脸上火苗熄灭。他看着那条龙。灯笼的光虽然太暗，但他能看到那条龙。
即使不看，那条龙也完全在他心里。
一条线条张扬的龙，龙的身体、爪牙似乎都在动。但那龙无神。
因为那条龙的眼睛上，盖着两方章印：“丁玄真印”。一条眼睛被印章覆盖的龙，无神的龙。
两方诡异的章印，不偏不斜，正好完全覆盖住那条龙的两只眼睛。
这是他八年前的画作。八年来，张僧繇在这屋里，再也没有画过龙，他只画了别的东西。那是他从前画的最后一条龙。
八年了……张僧繇闭上眼睛，算着日子：“丁老道的符印为何还没有失效？”
他睁开眼睛坐了下来，坐在了地上，把手伸向桌面，抚摸着那条龙。
“你曾经活过。却又死了。”张僧繇看着那条龙，久久不动。
……
八年前，庆国京都画艺大比。
这场惊动各国的画艺比拼，是由庆国皇帝叶子高亲自布置的一场面向天下画师的比拼。
大唐覆灭后，战争打了几十年，终于确定下一大十小、十一国的格局。庆国一家独大，盛世辉煌天下来朝。其他十国都成了庆国的属国。庆皇叶子高以“升平”为号召，决意以这场画艺比拼为媒，与各国共筑天下太平。于是，各国使节带着本国的画师来到庆国。
庆国皇帝叶子高喜赏画，尤其好赏龙画，天下皆知。
叶子高的皇宫里，到处都是龙。宫殿顶上画着龙，宫殿柱子上画着龙，宫殿墙壁上画着龙。到处都是龙。叶子高好龙，天下皆知。
这场画艺比拼，成了画师以画龙向叶子高致敬的一场外交表演。梁国、汉国、晋国、楚国、周国、蜀国、吴国、闽国、北唐国和南唐国十大属国的顶尖画师在这里成了最好的贡品，天下归心其乐融融。
十大属国中，南唐国是最小的国度。南唐国和北唐国都是前朝大唐的后代所立。南唐国主李璟喜佛，佛门居士画师张僧繇被派了过去。而崇尚道家的北唐国派去的，竟是北唐国师丁玄真。丁玄真的出席一下子压住了其余各国画师的风头。北唐国师的名号太响亮了。丁玄真，奇人也，一向以道法闻名，直到那次世人才知道，原来丁大师还是一名画龙高手。
庆国皇帝叶子高和美艳绝伦的皇后萧媚坐在台上，画师站在场中作画。
丁大师是第一个交画卷的。叶子高看了丁玄真画的龙赞不绝口，请丁大师上座，然后传画给正在画龙的各国画师们，让他们欣赏。其余属国的画师看到丁玄真的画后，都不免气馁，知道自己是万万不可能超过丁玄真的风头了。唯有一人，却是对丁玄真的画看都没看一眼。
那个人，就是张僧繇。
张僧繇一动不动，对传画太监的问候充耳不闻，只是一心继续画着自己的龙。
太监尴尬站立，全场的目光集聚在了张僧繇的身上，那些目光当然包括丁玄真和叶子高。为了化解尴尬，与南唐交好的吴国和闽国两国画师先后交画，把庆国皇帝叶子高的注意力引了去。其他各国画师也一个个交了画。叶子高不断说出赞赏的点评，大国气象加上行家眼力，叶子高的评语令各国画师和使节折服。
南唐使节却坐立不安。张僧繇啊张僧繇，你太没有分寸了。
等梁国的画师交了画后，场上就只剩下张僧繇没有交画了。全场的目光又一次集聚在张僧繇的身上。这时，张僧繇抬起了头，看向叶子高，问道：“陛下，您喜欢龙吗？”
全场愕然。叶子高好龙，天下皆知，张僧繇却为何如此一问？而且这种语气，作为一个小属国的画师，是断断不该问出来的。
叶子高却面色不变，满含微笑回答张僧繇：“朕好龙。”
张僧繇又问：“陛下好的是真龙还是假龙？”
叶子高脸色终于大变，但却忍住了。他说道：“不知画师何意？”
那边，南唐的使节早已吓得跪倒在地，说：“本国画匠无礼，请陛下责罚。”叶子高看了看那使节，却没有理他。
张僧繇拿起画作，把画递给了太监。太监看了那画上的龙后，脸色有些奇怪，但仍然照规矩把画递到了叶子高和萧皇后的案上。
叶子高看了一眼那龙，不禁面色一变扶了扶皇冠。只见那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可是，却没有画眼珠。
丁玄真把叶子高的神色看在眼里，回头看向张僧繇。只见张僧繇仍然提笔而立，却不将画笔放下。
叶子高附身问道：“张画师为何不把这龙的眼睛画上。”
张僧繇答道：“回陛下，这龙有眼无珠才好，画于纸上是很好的玩物。但若画上这眼珠，龙就会变成活的，它将破纸飞走，却是陛下无法掌控的。”
叶子高终于忍不住了，大怒道：“大胆南唐小国匠人，敢如此胡言乱语！来人，把张僧繇拿下。”
萧皇后却在旁边说：“我看这画却是有些意思。何不让他画上这眼睛再砍头也不迟。难道还能让他南唐跑了不成？我倒想看看所谓真龙的样子。”
叶子高一听美人皇后说话，怒气立马消了大半。他说：“好，把这画给他，看他能画出什么花样！”
太监依言把画还给张僧繇。
张僧繇不再迟疑，把笔蘸上墨，向那龙的眼眶里点去。
突然间，晴空万里的天上布满了乌云雾气，室内平白刮起了狂风，四周雷鸣电闪，在雷电之中，人们看见被一条龙凌空而起，张牙舞爪腾云驾雾飞向叶子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