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友与戏迷是有区别的。戏迷一般是指着迷于戏曲的观众,票友则不但爱看戏,还身体力行,长靠短靴粉墨登场客串角色。
若论天下第一票友,当属唐玄宗李隆基。史载“玄宗既知音律,又酷爱曲法,选坐部伎(器乐演奏员)子弟三百人教于梨园,声有误者,帝必觉而正之,号皇帝梨园弟子”。
过去票友学艺,大都要有延聘教师的经济实力,有看戏、学戏、票戏的闲暇。因此,有钱有闲是票友成才必备之外部条件。
弘一法师李叔同,少年时代就酷爱中国传统戏曲,京戏、梆子、昆曲无所不好。他对孙菊仙执师礼尊之待之,常常一起切磋表演艺术;与一代宗师杨小楼、著名花脸演员刘永春的友谊也十分默契,不仅向他们学习声腔和表演,还练习戏曲武功。光绪末年,他常在天津伶、票两界组织的义演中粉墨登场。
票友们经常聚在一起活动,有的排场如科班,有的三两个凑一群;有的扮戏彩唱,有的便服清唱;有的弦乐齐备,有的胡琴一把。尽管规模无定,却往往文武兼顾,行当齐全,生旦净丑,流派纷呈。
俗话说:“人有爱好,百事不烦。”周小六大爷年轻时在城里戏班打过杂,是我们村里公认的票友,每每说到戏曲,他总是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讲到动情处,难免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唱上一段,让人眼界大开。有一次,他到城里亲戚家喝喜酒,次日凌晨醉醺醺从旅馆出来:“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咚!撞在扫马路的清洁工身上,微睁醉眼,见此人身着“黄马褂”,竟“扑通”跪下,拖得一口京腔:“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开恩呐……”惹得清洁工掩面大笑。
大冬天,村人免不了赖在被窝里。周大爷照例早早起床,笃悠悠点上柴火,放一把茶壶在炉膛,开始擦拭他收藏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一应武生行头。趁着兴致,又在脸上勾勾画画,然后踢腿拿顶,整冠理髯。突然炉膛里传来“嗤”的一声,原是茶水溢出,顿时溅起无数白黑炉灰,飘了周大爷一头。周大爷一见那光景,赶紧肩挑长枪,身挂葫芦,缓步而行,俨然英雄末路:“大雪飘扑人面……望家乡,去路远。”把京剧大师李少春的《野猪林》学得惟妙惟肖。
阿英嫂也是村里的票友,村里有活动,总少不了她的声音。她身段好,音色亮,一开口,能将徐玉兰《哭祖庙》唱得高亢激昂,热情奔放,华彩跌宕。她这一唱,总是会把包括周大爷在内的村人的唱瘾撩起,于是你青衣我老生,你小生我花旦,一段儿接一段儿,没有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阿英嫂没出嫁时曾被县剧团看中过,试训半年,最终因为不识字退回原籍,为此她很长一段时间心里对父母很不满意,原因是当年父母重男轻女没有让她上学读书。
也许那时候听周大爷和阿英嫂的戏多了,回家后我总喜欢在天井里哼哼几句,无奈没有宽衣襟长飘袖,走起碎步缺少飘飘欲仙的味道,于是趁母亲外出,把床单取下来,裹在身上,转圈踢腿,转着转着,感觉床单不够灵活,心一横,往床单两边各剪一个窟窿,果然找到水袖甩飘的感觉。夜幕降临,母亲终于发现我干的好事,几个大巴掌把我左右吃定。
现如今,快餐文化、时尚文化冲击着传统戏曲舞台,年轻人爱看戏、爱听戏的越来越少,但真正的戏迷、票友却像春天里生长的野草,一茬紧接一茬。票友们与时俱进,在社区、村落的群众文化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剧场、公园、广场……到处都是他们活跃的身影和动听的声音。
可惜,周大爷去世得早,没能等到这一天。阿英嫂倒是生逢其时,迎来了身为票友的好日子。
那天,我去某街道办事,正好碰到阿英嫂和票友们在广场上演出《何文秀》。台上的她们,一招一式有板有眼,莲步风摆柳,兰指凤点头。台上如泣如诉,台下如醉如痴。卸妆后一看,久不见面的阿英嫂面色红润,好像比过去更年轻了。阿英嫂开心地说,自己从黄花闺女到半老徐娘再到鬓稀发疏,一直对越剧痴情不改,每每一唱戏,就像喝着玉液琼浆,什么烦恼都抛诸脑后,不显得年轻那才叫怪呢。阿英嫂还说,为了演戏,她自己出钱购置的行头已经有五大箱了,百年之后,也算是家里的文化遗产了。
从阿英嫂身上,我突然感觉到,这样的岁月,才是票友们真正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