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流逝,陈此生同志离开我们已经整十年了。
此生同志和我相交近四十年,但在一起工作却只有从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一年在桂林的两年,此后我就奔走于香港、新加坡、重庆、上海之间,很少有面晤的机会了。当然,我们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奋斗,我们也可以说是工作在一起的。四十年代初,是一个四海翻腾、五洲震荡的时代。在国内,汪精卫叛国投敌,国民党顽固派消极抗日,积极反共,不止一次掀起反共高潮。在国际,西欧列强对希特勒和日本的侵略采取绥靖政策,终于爆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是在这个艰难的时刻,我和《救亡日报》同人赤手空拳地从广东撤到桂林,奉中共南方局和周恩来同志的指示,在广西这个复杂的环境中建立一个坚持抗日,反对投降,坚持团结,反对分裂,坚持进步,反对倒退的公开合法的传媒据点。经李克农同志的介绍,我认识了李任仁先生,他在广西文化界有很高的威望,对《救亡日报》寄予了很大的同情,于是他就把沟通广西地方势力,联系桂林文化界的任务交给了此生同志。
此生同志和我同年,他比我大八个月,我们这一代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经历,也同样走过一条崎岖的道路,我们在少年时期都受过“五四”运动的影响,这主要是爱国主义和要求自由民主。他和我一样,都到过日本,住过上海的亭子间,参加过左翼文化运动,只是抗战之前我一直留在上海,而他则来往于广州、上海、桂林之间,由于此,他的许多朋友——如陈望道、邓初民、胡愈之、杨东莼、陈汝棠、杜君慧……,也都是我的朋友。友谊是可贵的,患难中的友谊和支持,更使人终生难忘。
不久前看了一部名叫《桂林文化城》的电视片,看后我有一种感觉,这部影片主要是记录抗战之后桂林文化界的史事,但是,说得准确一点,桂林的进步文化运动,应该是早在一九三五年陈望道、施存统、马哲民、陈此生等同志办广西师范专科学校就开始了的。据杨东莼同志告诉我,广西方面和救国会,也是一九三六年春,粤桂湘三省准备联合反蒋抗日的时候,是李任仁先生请陈此生同志到南宁去接上了关系的。在西安事变之前,中共还不能在国统区公开活动,而以沈钧儒、邹韬奋等七君子为首的救国会(民盟前身),则在人民群众中有很大的威望和活动能力。因此,一九三六年初,广西地方势力得到救国会的支持,陈此生同志的功绩是永远不能忘记的。只因为大批进步知识分子集合在桂林,桂林才会有“广西建设研究会”,才会有“广西建设干部学校”,才会容许《救亡日报》、“国际新闻社”、“青年记者学会”在广西得到公开合法的地位。此生同志是一个务实的人,是一个默默奉献的人,他为党和进步文化界在广西地方势力之间穿针引线、铺路搭桥,扫除前进道路上的障碍,但他却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他写学术论文,写政论,也写了不少精彩的杂文,但从来不以文学家自居;他交游广阔,马相伯、马君武、柳亚子、郭沫若都是他的知交,茅盾、田汉、宋云彬在桂林,也和他有很深的友谊。但是他“一空依傍”,他曾对我说过:他最讨厌的是沽名钓誉,所以“你在报上(按:指《救亡日报》)千万别提我的名字”。在广西,他是最早拥护共产党,反对托派的人。从三十年代起,经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直到新中国成立,特别是皖南事变前后,白崇禧和广西地方势力向右转,八路军驻桂林办事处被撤销,《救亡日报》遭到查封的时候,此生同志冒着生命的危险,按照中共中央南方局和李克农同志的嘱托,做了大量鲜为人知的工作。他是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的发起人,任民革中央副主席,又是民盟西南支部负责人之一。全国解放之后,他担任过广西省政府副主席、教育厅长,任五届全国人大常委、五届全国政协常委,以及他去世后被追认为中国共产党党员等等,这一切,在此生同志的《我的自述》和他的所有诗文中,都是“语焉不详”或者一笔带过的,因此,即使在那个困难时期和他一起工作过的人,对于他为人民,为革命事业作出贡献,也是很难找到文字记录的。他的那种不求闻达、默默奉献的精神,他对新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所作出的业绩,历史是不会忘记,人民是不会忘记的。
我非常高兴地知道《陈此生诗文选》即将出版,此生同志的夫人盛此君同志要我写一篇序,我因病拖延了好久,今年八月十七日,是此生同志逝世十周年,我就写一点对此生同志的追慕和悼念之情,把这本选集介绍给广大的读者。
一九九一年七月五日
(原载《陈此生诗文选》,广西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