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长舒了口浊气，长安慢慢睁开眼。满眼的鹅黄色轻纱床幔，转了转眼眸，是幻觉么？长安闭上眼，临死前会出现幻觉，原来是真的……只是未见到平儿……想起那个小小的身影，长安的心猛地一痛。
不对……若是死了，又怎会有这么清醒的意识？长安猛地睁开眼，还是那轻纱床幔，难道自己竟连一死都难求？她动了动脖颈，眼扫过屋中的摆设，书桌上的小件儿的珊瑚摆件儿，青花瓷的笔筒，青田石的印章和镇纸，书桌用的是鸡翅木，那桌面儿上还有个不小心被剪子砸出的小坑……不对……她怎的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姐，你可算是醒了！”门刚被推开，就听得这清脆急切的嗓音，长安一眼看去，心中又是一惊，不由得“啊！”了一声。“小姐，怎么了？可是又梦魇了？”那丫头说着忙放了手里的食盒，走过来探了探长安的额头。
怎么会这样？长安忍不住心中越来越大的疑惑，开口问道：“珊瑚？你怎么到府里来了？可是年前儿我托人送去的三千钱用完了？可惜如今我连自身都……”话未说完，珊瑚已张着惊恐的眼喝断长安的话了，“小姐，你在说什么胡话！”
“胡话？”长安有些发愣，道：“你不是前年同你家老爷举家搬去了西郊，我怕你被其他姨娘压制，年初时总让人给你捎去三千钱……”长安的声音在珊瑚怪异的眼神中愈来愈轻。
“小姐，你莫不是睡糊涂了？也是，昏睡了一天一夜了……”珊瑚却是像自我安慰般喃喃自语了一句，显然是被吓得不轻，“不过，夫人才去，小姐你可得好好活着，莫要为了这个伤了身体。”
做梦？长安皱眉，举起手来，对着阳光看了半晌，里面的血管泛着鲜红，太阳的光也晒得她的手暖洋洋的，再看珊瑚，她身上穿的是相府里一等丫头的紫色袄子，面容也不似前些年那般憔悴。
相府？相府！长安猛地坐起来，这不是自己还在相府之时的房间布置？难道赵启，宋牡丹……那一切的一切只是场噩梦？若是梦，也太过逼真，太过痛苦了些。
“小姐，您今个儿，到底是怎么了？”珊瑚看着长安有些阴暗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长安用力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对着珊瑚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说道：“不过做了个噩梦罢了。”
珊瑚稍稍放心，接着说道：“奴婢方才进屋前吩咐了新进的丫鬟烧水，现在想必是差不多了，那小姐是先用午膳还是……”才听珊瑚说完，长安便觉身上有些黏腻，想必是做噩梦时发了冷汗，便准备先沐浴。
长安起身穿上绣花鞋，那鞋面儿绣得是一对儿金锁，还是长安母亲林幼蔚的手艺。还记得母亲抱着长安，轻轻地摇着她，给她看连夜赶好的这双绣鞋，在她耳畔说道：“长安，长安，你看娘给你绣的鞋好不好看？这左脚呀，锁得是富贵，右脚呢，锁得是平安……”
一世富贵平安吗？长安忍不住鼻头一酸，长安怕是……“小姐，沐浴用的热水放好了。”珊瑚话音方落，看见长安泫然欲泣的样子也是不胜唏嘘。
这小姐看起来是个软性子，实际上心里头比别个的小姐少爷倔了不知几倍，在外头受了气，也从不同夫人诉苦，只自己憋着。夫人为着老爷和姨娘的事焦头烂额，难免对小姐顾不太上，但作为贴身丫鬟，珊瑚可是都看在眼里。
“就来。”长安下了床，走进沐浴用的隔间，丫头们早放好了洗澡水。摒去左右，长安冲一旁的铜镜看去，镜中倒映的是自己幼年的模样。长安忍不住伸手摸去，现在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直到指尖传来铜镜传达的冰冷，让她打了个寒战。
没有赵启，没有宋牡丹，只是个噩梦罢了。长安摇摇头，真是好笑，怎会做那等莫名其妙的梦，缓缓褪去衣衫，才是十三岁的年纪，实在不能同梦中嫁为人妇后的同日而语。长安看着稚气未脱的自己，不觉哑然失笑。
笑容凝固在长安解下肚兜的瞬间，左胸心口处的一点朱砂记几乎让她尖叫出声。不是梦！那一切都是真的！这个认知简直摧毁了长安所有的理智，右手不自觉一把握住了浴桶的边沿，浑身也因恐惧而不停地微微战栗着。
若是梦，这块胎记要怎么解释，而胎记的位置同金簪刺入的位置丝毫不差。长安俯下身，左手用力地捂住唇齿，才不至于尖叫出声。她回到了过去，以一种她无法参透的方式。难道，一切都要再轮回一次？不可以，绝对绝对不可以！她绝对不要再经历一次那样的人生，太累了，那样活着，太辛苦了……她不可以坐以待毙，必须，必须做些什么……
长安紧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还是有机会的。至少，至少她知晓了后面的事。对！她知道故事的一切脉络，她知道结局，知道什么人该信，什么人不该信。对，这些，就是她顾长安，翻盘的最好筹码！
将身子浸入温热的水里，因紧张引起的发冷缓解了不少。长安细细思索这些年中发生的事。母亲新丧，自己还在孝期之中，一年后，父亲便会抬“辛姨娘”做填房。而后，自己这个相府嫡女就会变成相府次女，再而后，守满了孝后两年，自己就会嫁给赵启……想到这里，长安忍不住一阵恶心。
说起来，这一年中，辛姨娘的种种示好，有意无意地在小动作和神色上对林幼蔚的模仿，对那时的长安来说，实在是一剂毒药。但同她们母女亲近后的结果是什么？想起辛姨娘当上继室后，那副鄙薄的嘴脸和时不时的下绊子的作为，长安绷紧了身子。
仔细想来，父亲恐怕也不似自己向来认为的那般不在意她，辛姨娘恐怕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才如此轻而易举地爬上了那个位置。不过这辛姨娘也是有手段的人，否则怎能如此精准地分析好形势，想好对策，并且迅速推倒一切障碍，直到……毁掉长安！
“小姐？”这一声唤让长安打了个激灵，这声音，好熟悉，不是珊瑚，会是谁？“什么事？”长安将身子向水下沉了沉，只露出脖颈和头在水面上。“珊瑚姐姐让我来送换洗衣裳。”屏风外的身影微微前倾，长安有一瞬间的晃神，这个声音是……
“进来吧。”长安说完后便死盯着走进屏风的身影。那丫鬟身量虽小，但走起路来的身姿已渐有风味，她将手上的托盒放在一侧，伸手将梳洗架上的脏衣裳拢下来，一伸手时露出了一截儿手臂，不似其他丫鬟那般蜡黄，倒是现出一种别样的莹润来。
那丫鬟收了衣服，前脚刚踏出隔间儿，后脚便听得长安冷声喝道：“慢着！”那丫鬟背脊一僵，顿住脚，转过身低眉顺眼的站着。长安探出头，审视的眼神投向一旁的丫鬟。穿的是三等丫鬟的梅红夹袄，梳的是玲珑双鬟，虽说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但也能看出这丫头长得不错。
可……长安的指节紧扣住桶边，身子也不自禁地离开了水面。“你……抬起头来。”听着长安发颤的声线，那丫鬟心中极为不安，但仍是依言抬起了头，有些怯怯地看着她。
“宋，牡，丹！”长安忍不住大叫一声，浑身都颤抖起来，“小……小姐……”那丫鬟看着长安扭曲的脸，不知所措地叫道。“滚！给我滚出去！”长安大口的吸着气，忍住冲出浴桶掐死她的冲动，低头不去看她的脸，死咬着牙关直至头脑逐渐清明。
再抬头时那丫鬟已不在了，珊瑚在屏风外探头探脑，长安长舒了口气，说道：“珊瑚，你进来吧。”声音竟是她也想不到的哽咽。“小姐，你这是怎么了？！”珊瑚本犹豫着该不该进去，看那小丫鬟红着眼出来，还以为是长安因不顺心而发脾气，如今一看，倒像是长安被吓着了。
听到珊瑚关切的声音，长安再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她憋了太久，熬了太多，从前一世，到这一世的重生，又遇宋牡丹无疑打垮了她的神经。
珊瑚被这一哭弄懵了头，也顾不得什么主仆尊卑，赶忙上前将长安搂进怀里。心中只道是小姐母亲新丧，心中有苦却说不出来，今日实在忍不住了。这么想着，珊瑚轻叹了口气，只将长安搂得更紧了些。
长安抓着珊瑚的衣袖，却也只是哭了三声，随后只是一顿一顿的抽噎着，模样甚是可怜。方才的一声大哭，只是因为受了惊吓，这短短几个时辰让她死而复生，继而让她又见到了最不想见到的人，不由得心中抑郁。哭了几声后，反而觉得羞耻，见珊瑚身上被自己弄湿了一大块，更觉不妥，便松了手，瓮声说道：“珊瑚，你先出去候着，换件衣服，别着凉了。我马上出来。”
珊瑚疑惑的看了他一眼，道：“小姐怎么也学会疼人了？”长安噗嗤一声笑出来，说道：“你是打趣我呢？还是我以前从未关心过你，让你受宠若惊了？”珊瑚抿唇一笑，道：“奴婢哪敢打趣您，受小姐关心哪里是恩宠，院儿里的姐妹们恐怕要眼红疏远我呢。”长安也是一笑，却不答话，珊瑚便笑着出了屏风。
珊瑚一走，长安的笑便渐渐敛了。浴桶里的水已凉了一半，还真是好一顿折腾。长安合了合眼，起身出了浴桶，拿了浴巾擦拭着头发和身子。宋牡丹……长安想起那丫鬟的脸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牡丹是母亲刚没了的那会儿被送进来的，宋牡丹是辛姨娘的人，这却是长安后来才知道的。
那时牡丹被赵启接回府中，若不是看见她髻上簪着的绿松石银簪，长安怎么也想不到，这个陪嫁丫鬟竟是辛茹安插进来的眼线，她更想不到辛茹的手能伸的那么长。现下想来，宋牡丹敢爬床，怕也是仗了势的。
只是，长安怎么也想不透，牡丹下庄子的那几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难道是和她一样！这个猜想让长安心惊，性情大变，工于心计，全然不是从前的牡丹所能匹敌。那此时的宋牡丹，是什么时候的宋牡丹？会不会是性情大变后的宋牡丹！那她在这府中，留不得！长安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狠戾，但随即有些不忍，若她不是……又该怎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