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5岁以前舅舅给我上“政治课”,我毕恭毕敬一言不发地听;25岁以后,舅舅听我给他上“政治课”,他耷拉着头,两手放膝上,很无奈地听。没有人能理解我们的心情,我总是怀着复杂的心情面对母亲的这个亲弟弟。而今说来,他是这个世界上和我保持至亲关系的为数不多的人中的一个。
做泥瓦匠的舅舅一直保持着喝酒的习惯。小的时候我觉得大人喝酒是天经地义的事,但经常看到舅舅喝酒,并乱得一塌糊涂时,才发现喝酒是件恐怖的事情。虽然我后来也醉得一塌糊涂,但我选择安静地离开悄悄躺下。我不去骚扰别人,但舅舅不,他乱——简直称得上大闹天宫,姥姥总是说那黄汤你也少灌点,你怕还要走在老娘前面的!舅舅不爱听了,挥挥手说,你——你老奶奶了,一样不懂!他眼睛都不睁地喊姥姥去——去睡觉去了,谁说我醉了!我醉了我还回得来?居然还振振有辞。
这时姥姥真的不敢去睡了,因为她知道儿子的确已经醉了,只好坐在草墩上一只手托着下巴,满脸无奈和幽怨地看着舅舅。她已经无法把儿子从酒乡里唤醒过来了。这时我最怕见到舅舅,因为这往往就是他给我上政治课的前兆。即使我睡了,他也要把我抓起来听“课”。
也许出于这个原因吧,舅舅在村里的人缘很差,虽然他很是乐于助人,就像姥姥说他的,帮别人他连懒觉都舍不得睡,但干自己的活,却可以睡到日上三竿。舅舅就是这样一个人。但尽管这样他也没有赢得一点儿尊重,甚至包括他的晚辈们也对他没一丝的敬畏。开始我以为仅仅因为喝酒一事。后来我发现人家对他的评价是个综合评定的结果。他喝醉了还爱哭,记不得在哪本书上看过:男人哭是一件恐怖的事情,但对我来说舅舅哭无异于让我在外人面前难堪与尴尬。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舅舅到我一个邻居家里去商量换地的事,因为他家宅基极窄,想把他家的另一块地给邻居,让邻居把靠近他家的那块换给他。那时我刚好在那个邻居家里玩,我想舅舅的事情肯定办不成,果然邻居对舅舅说,你喝醉了,我们不想和你谈这件事,很委婉地拒绝了舅舅,我知道舅舅没醉,那天他确实喝了酒,但他的确没醉!我想开口替他说几句,但话到嘴边又滑了回去,谁相信呢?舅舅在暗黄的灯光下坐着,一时无语,那泪水就不知不觉地顺着瘦削的腮落下来了,我只想逃,我怎么有这么个窝囊的舅舅?我真想对着他大喊,你还是男子汉吗?!我约他走了,但他仍然呆呆地坐在凳子上,眼泪仍然不争气地流着。邻居一家人自顾自的做事,或许没发现他的异状,我急忙拉他走了,那刻我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我的无地自容。这也是后来我给他上政治课的原始材料之一。
舅舅哭的原因后来我发现也许是他对穷困生活的发泄,那时我认为作为男人发泄用酒足矣,用得着像个娘们似的哭吗?舅舅做泥瓦匠有很多的机会喝酒,这在我们好客的地方是很正常的,每到吃饭时妗子就开始担心了,早上清醒的一个人晚上回来的肯定是个醉鬼。有时人家把工钱结算了,他醉醺醺的放哪也不知道,搞了半辈子建筑的舅舅自己的窝却让人不忍目睹。瓦还是响瓦(就是瓦缝间不抿石灰),楼板也没安。眼看着女儿要结婚了,他却一点不急,仍然为他人做“嫁衣”并且乐此不疲。作为一个搞建筑的,农村的说法:都是老板级别的,但舅舅却混得连自己的窝都没法弄好,我算真的知道人家为什么不尊敬他了,他毕竟没有让人尊敬的资本。
那时我和继父闹僵了,寄居在舅舅家里,所以听他上政治课是常事。他开头一句必然是“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渡玉门关”,开始觉得好深奥,后来才发现是他醉话的口头禅罢了。于是接下来教我做人的道理,如何待人接物,怎样工作,怎样学习,听第一遍时觉得虽然他醉了但道理倒是令人能接受的,读过高中的人就是不一样,但每回喝醉就是这套理论,怎么能叫我再好好听下去?于是我就呼呼大睡。人常说“好话说三遍,鸡狗都不耐烦”,何况我自认为自己是个大学生了。舅舅尽管发现我睡了。但他仍要讲,讲到自己都累了,他就去睡了,那时我也才能如释重负般的坦然,所以多年后我对无聊的会议有免疫力,也许完全得益于舅舅那千篇一律的“理论熏陶”。
我无法说服自己去爱舅舅,虽然我清楚他是母亲的亲弟弟,母亲远离了我,虽然他时时关心着我这个外甥,但这样的一个舅舅总是令我汗颜的。于是我在25岁参加工作后开始给舅舅上“政治课”,我想他应该不会听我讲,但出乎我的意料,他居然听了,虽然头耷拉着,但他会时不时抬起他沉重的头应我一声,他说我是老师了,他理所当然应该听我的,这话我很不爱听,我说你什么时候不气姥姥,我才懒得说你。你那黄汤也少灌点!往往这时他就要提高声音,少?怎么少?我就好这口,你——你要我的命啊?嗨!只得沉重地叹口气,看来“政治课”上的口舌又白费了。
前几天,突然接到舅舅的电话,聊起家事后,他说他不再喝酒了,经医生检查发现他的心率已经差不多达到了每分钟120次之多,心想这回我的政治课不用再上了,年迈的姥姥也尽可放心了,放下电话真不知是喜还是忧。真想再对他说,舅舅你就不能让别人替你少操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