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盛夏好时节,知了在门口梧桐巨大而又繁密的枝叶里,不知疲倦地声嘶力竭着。
仿佛是一幕巨大的光景,照亮了通往时光的道路,从以往到未来,从蹒跚到有力,在光阴的如斯流逝中,抓住了些什么,又失去了些什么。
要走过很远很远的路,再回过头来看时,才会记起在那些艰难困顿的日子里,也有值得留恋的画面。
曾经我以为远方才是命里的归宿,一生漂泊无依才理应是青春的结尾。
可是在经历过那么多的人,看过那么多的风景后,突然在有一天的黄昏,风从弄堂里淡漠地穿过,阳光斜斜地洒在青石砖的地面上,一切的背景都好像被虚化,而我也好像突然就明白了。
原来,你的身旁才是我最想去往的远方。
列车隆隆从山洞里穿过的时候,黑暗张开巨噬大口,将一切都吞没进了最原始的混沌。我突然就进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状态,像是有人在耳边絮絮低语一般,又像是整个人都被抛在了真空中,无能为力,恐慌像是潮水般无尽地向我涌来。
而我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突然奶奶慈爱的面庞出现在我的眼前,她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那是一种粗糙而温柔的触碰。
“桐桐,到了那边一定要听你妈妈和叔叔的话,知道吗?好好学习,要是有空就回来看看奶奶,受委屈了就偷偷告诉我。奶奶没能力,唉,不然你也不用离开我了。”
我两眼都浸满了眼泪,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是一直摇着头看着奶奶。不要,我不想离开。
但奶奶的身影还是一点一点地从我的眼前消散了,我正兀自地伤心,张桥洲又出现在我眼前良久地沉默着,我试图去拉他的手,告诉他我不想离开,告诉他对不起,告诉他很多很多的事情,那些一直埋在我心底的东西。
他很温柔地看着我,好像在说没关系,又好像在说不用怕。
这些熟悉的身影幻灯片似地放映着,而当天空重新在我眼前清晰的那一刻,他们的身影也都不复存在。
就这样硬生生,被人用橡皮擦从脑海中擦去。只有强迫自己去忘记,你才能重新开始。
告诉我这句话的人,在正在千里之外的海城,火车把我带往她在的地方。我心里满满的都是努力学习早点毕业,好回山城照顾奶奶,但年幼的我很明显还不能意识到,世界上还有很多诸多世事无常身不由己之类词语的存在。
父亲离世后,母亲就再嫁到了海城来,和一个政府不大不小的公务人员组合了家庭,并生下了一个小我五岁的妹妹,叫孙秀意。
相比于她充满父母疼爱的十一年,我享受过家庭圆满幸福安康的时光,只有短短的五年。
我的五年早已结束,而她的十一年还在继续。
火车快要到站的时候,我突然就有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继父一家。
即便是有着血脉之亲的母亲在那里,我也依然感觉到尴尬且羞耻。这种尴尬大概也是母亲这么多年来对我不闻不问的原因。
不然也不会直到因为奶奶病重用光了积蓄,我的学业难以为继,实在别无二法的时候,才提起了将我接过去由她来抚养。
我百般不愿,也拗不过年事已高行动不便的奶奶用那般乞求的目光看着我,于是便答应前往去海城继续学业,前提是妈妈承诺每月会准时给奶奶邮寄医疗费和生活费。
到站后,我一眼便认出了人群中左右张望的张爱丽。
张爱丽是我的母亲。即便是隔了十一年未见,但她身上依然有一种让我觉得莫名熟悉的东西。
大概这就是血脉的力量,历久弥新。
我艰难地挤过人群朝她走去,她伸手接过我的行李,随口问道一路上还适应吗,接着又问了几句奶奶的身体怎么样。
我情绪还并未从低落中缓过来,因此也只是胡乱敷衍了几句。
她看出我不想和她多说,也只是笑笑,见我左右望了一下,便解释道妹妹今天不舒服,继父带她去看医生了,所以没能过来。说完就自顾去了一旁拦计程车。
听到这个消息,我却顿时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虽然明明知道迟早都是要面对的,可我就是陷在一种自欺欺人的鸵鸟心理当中。
只要还没有直面迎上,好像就可以当作永远都不会发生一般。
一路无言,去往继父家的路途比我想象的要远很多。
盛夏的太阳明晃晃的刺的人眼睛生疼,一路飞驰而过的风景就如同我此刻的心情,捉摸不定。
突然车子来了个急刹车,我差点撞在前头的座椅上。司机十分愤怒,骂骂咧咧地摇下玻璃窗,“怎么回事呢?!不长眼睛啊,这开着车呢不要命乱闯!”
“不好意思了,”只听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随即又不远处爆发出一阵哄笑。
我这才注意到差点和车撞上的是一个少年,瘦瘦高高的身材,年纪应该与我无二,一头干脆细碎的黑发,亮亮的眼睛如同星辰般。
听到司机的话和伙伴的嘲笑他倒也不恼,反而嘴角一咧笑了笑,一口白牙整齐得让人嫉妒。
我被他的笑容晃到,满脑子都是世界上怎么还有人笑起来这么好看的?
道完歉后,他利落地重新跨上山地车追上了同伴。见他们扬尘而去,司机便将头缩回来问我们有没有事,妈妈和我摇了摇头。
司机便开始絮絮叨叨起来,由附近这一带这群小伙子闹得不像话,到自己的小孩又怎么让人头疼,与张爱丽拉开了一场亲切的会晤交谈。张爱丽诚恳地将自己的育女经验交给他,并细数自己这么多年来,被自家熊孩子气得不行的事迹。
司机边听边瞅了我一眼,说道不像呀,我看着这娃挺乖的。张爱丽噎了一下,“咳”了声道是小女儿,司机大叔顿悟。
于是直到下车后,司机和张爱丽两个人都还显得很是依依不舍。基于今天和她的友好交流让大叔对教育自家孽子有了更多的想法,他很是大气地给我们的车费抹了个零头。
张爱丽显然很满意司机的做法,这充分显示了她优秀的外交手段的成果。脸上的笑容都更真挚了,连带着看我的目光都多了不少的温度。
这种愉悦的心情一直延续到她进家门也没有停止。而当我发现继父和妹妹都在家之后,在心里也很是感谢了这位热情义气的司机大叔一把。
张爱丽见到他们都在家,愣了一下后马上笑着拿了手肘捅了我一下,“吴桐,愣着干嘛,叫人啊,这是你孙叔叔,这是你秀芝妹妹。”
我马上从善如流地喊道,“叔叔好,”又看向在沙发上躺着的妹妹,“秀意妹妹。”
秀意正自顾的玩着手中的平板电脑,见我叫她就随口应了一句“姐姐好。”
继父抬起掩在报纸下面的脸,看了我们一眼后,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来了啊,先进去收拾东西吧,这几天先让你妈带你去买生活用品。过几天我再和你妈带你去新学校报名。”
我拘谨地点了点头,乖巧地说,“谢谢叔叔。”
张爱丽扯扯我,用眼神示意我跟着她。穿过客厅时,她顺手拍了下秀意的屁股,嗔道“这么大了还没个坐相。”
秀意嘟起嘴,一脸娇俏地说,“妈我这不是不舒服嘛。爸和我都快饿死了啦,姐坐一天车肯定也累了,您快去煮饭嘛。”
张爱丽宠溺一笑,“知道了知道了,你这个小祖宗。”
我微微失了神,抿了抿下唇,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行李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