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遇上高如是的时候是春天,现在已经是秋天了。
上个礼拜,他派人送了些东西来。一整套的水晶耳坠和相得益彰的项链,还有一件玫红色的露背晚礼服,样式简单,是他会喜欢的样子。
去喝茶的时候,他问我,“试穿了吗?”
我轻笑,“穿它做什么?我又不是要去当灯笼。”
他眉宇间舒展开来,笑得轻轻洒洒。
“下周有个酒会,我想你陪我一起去。”
他用了“我想”,这倒是第一次。
听起来,像是不能拒绝。我的脑筋飞快地转,在想他这么做的目的。我承认和他相处有益于脑部成长,因为我永远都在揣测他说的话背后的意思。
他像是看出我的心思来,笑着补了一句,“我想介绍些朋友给你认识,也许以后会对你的工作有所帮助。”
我点头,算是答应。他给的理由大方直接,我没有拒绝的道理。
但赴约的时候,我穿了自己买的白色长裙。象牙白,深V,配金色高跟鞋,头发蓬松盘起,脖颈上是寺庙里求来的红绳。
他派来接我的司机,或许是受过叮嘱,见我时神色异样,犹豫再三仍不得不问,“纪小姐,您不穿先生送的那件礼服吗?”
“不穿。”我回得理所当然。
司机虽犹豫,却也自觉这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事,只好硬着头皮开车过去。
我原本以为他会在门口等我,结果到了会场却没见到半个人影。
司机说,“先生让纪小姐先进去,他晚一点到。”
我只得孤身前往。在入口处签了名,拿着手包进去。
诸如此类的名流宴会,我来过几次,但身份和心境都截然不同于此刻。那时我是闲散的自由人,无牵无挂,和那些名流毫无干系,我看我的热闹,我有我的冷清,互不干涉。可此刻却不同,我是某个人的附属,我来这里,并非我属于这里。
在此刻,我和那条项链,那对耳坠应该是一样的心境。
端着香槟杯,站在边缘安静地喝。
音乐轻轻缓缓,灯光通明,照得人无处遁形。
即便有些是我见过的,采访过的,却也没有心情与他们打招呼。自知我来得身份与往日不同,多说多错。
我就像一只等待被领养的狗,等着主人给我一个身份。
不知站了多久,没等来高如是,却等来了孟永勋。
他穿着剪裁精细的黑色礼服,黑灰领结,向我走来。他的唇边带着一丝温和的笑。他的手臂上挽着一位美艳的女孩子,身材高挑,眼神肆无忌惮。
“在等男伴?”他问得漫不经心。
我笑了下,实在不愿和他多话。
他的礼数到此为止,挽着女伴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边去了。
我一杯香槟喝完,抬眼时,见高如是走了进来,和他错开几步进来的,是他的太太。
只一瞥,我就暗自庆幸我今天的决定。
高太太的脖颈上戴着和我相似的水晶耳坠,还有一套的项链。待她走近了,才能看出稍有差别。我的是兰花,她的是百合。
高如是看我一眼,笑而不语。高太太笑得温温软软,甚至比起高如是,似乎她与我更熟稔,走过我身边时,探手轻握了下我的手指。
司仪在台上背稿。
我才知道,这是场慈善晚宴。
高如是算得上是压轴贵宾。他来了,整个晚宴才算开始。
我仍是角落里的人,他的光华与我无关,他的尊贵,也与我无关。
司仪的客套话讲完,换他在一片掌声中上台讲话。他调整话筒,眼神似若有若无地落在我身上。我突然觉得芒刺在背。
“今天是我和我太太结婚二十五周年的纪念日。”他说,眼光却仍在我这里,“我到现在还时常想起我第一次见她时的场景。她穿了一件黑色的晚礼服,在舞池中跳了一曲探戈。我站在角落里,手里端着酒杯,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不痛快,我脑子里一直有个念头在冲我的心嚷嚷,那个握住她的手,搂住她腰肢的男人,该是我才对。”
他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当她跳完那一支舞,我就朝她走了过去,我告诉她,我想娶她,如果她愿意,那我就要连夜给家人打电话让他们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了。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做好了被她拒绝的准备,可是她却笑着对我说,好啊,我嫁给你。”
他的眼光从我身上挪走了。
“后来我常问她,有没有后悔过那么轻率地把自己交付出去。她笑着告诉我,她这辈子做过最轻率的事,就是嫁给我,但她并不后悔。因为这让她有机会在老了的时候,告诉她的孩子,孙子们,她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这样冲动的时刻。”
他后来说了什么,我都没听进去。我只是晃着我手里的香槟杯子,明明它已经空了,见底了,我还是在晃,像是一种机械的动作,晃着它,我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看。
慈善晚宴开始的时候,是一件一件收藏品的拍卖。
这是富人玩的把戏,我只是个看客,却心不在焉。拍了什么,被谁拍走,对我来说,都一样。那不是我应该在乎的事。
等服务生走过来,我拿了一杯酒,就慢慢地踱着步子去了阳台。
冷风吹过来的时候,我想我才稍稍地找到了一点自己存在的感觉。然后我就在想,我为什么来这里,以及,他为什么让我来这里。
高如是是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的,我浑然不知。
他的手臂搂在我腰间,我才惊诧地扭脸看向他。
“不冷吗?”
“不冷。”
我诧异于他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因他从不曾这样做过,更何况是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心里的慌乱无意令我不自觉地浑身僵硬。
“你不喜欢那件礼服?”
“不喜欢。”
他笑起来,松开手,走到我面前去,靠在白石栏杆上,盯着我看。
“你想要些什么?”
我轻笑,“你能给我什么?”
他扬扬嘴角,似乎我问了个很傻的问题。
“你该知道,你要了什么,就要付出与它相等价值的东西。”
“我是穷鬼。”我说,“我有的你未必需要。”
他突然把手放在我脖颈上,慢慢地摩挲,沿着我的脖子,慢慢滑到肩头,然后徐徐往下,落在我胸前。我始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看他脸上的笑从温和变成轻佻。
一个年老的男人,脸上若带着轻佻的笑,是一件滑稽的事。他显然并不自知。
他的手指勾起我的礼服边儿,兜个圈,指腹在我胸前慢慢摩挲,却似有些犹豫,只是游移,并为深入。
“你很年轻。”他说。
“三十岁,和十七八岁的比,我算不上年轻。”
他收回手,一并收回脸上轻佻的笑意,和我一样面无表情起来。
“我太太嫁给我的时候,和你现在的年纪一样。”
我轻笑。心里在想,不知嫁给他的二十五年里,岁月到底给了这个女人什么,让她老得这样迅速。
他问我,“为何不戴那套首饰?我以为你会喜欢。”
我笑,“戴了岂不自讨苦吃?明眼人都看得出它和你太太脖子上的那条相差无几。”
他说,“你不是会在意旁人眼光的人。”
“可我不会没事自己给自己套副枷锁。”
早知他有这般用意,我压根就不会来。他倒是轻松,一言不发,想用一套首饰借别人的嘴给我安上个特殊的身份。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要的,你未必给的起。”我轻笑,话却不虚。
他没做声。停了一会儿,从我身边走开了。
我喝完杯子里的香槟,想着我已经离开了。这宴会不过是他布的一场局,无奈我不肯遵守规则,留着已是多余。
一转身,却见孟永勋站在那里,看着我。
心里莫名的一阵慌乱,不知他是何时站在那里的。
我匆忙地走,经过他身边时,他突然伸出手来抓住我胳膊,重又将我带到阳台边上来。
我挣开他,不由地瞪视他。
他脸上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
“你现在的胆子倒是比以前大了许多。”
我不想理他,仍想走,脚步却挪不动。
“他太太就在里面,你们却可以旁若无人地在这里亲密。”他说得清清淡淡,全然是个旁观者。
看来,他什么都看见了。我懒得解释。我凭什么向他解释?
“以前牵个手,你都要挣扎半天。”
我冷笑,“我和你没有以前。”
“哦?”他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眼神看着别处,“现在是连叙旧都懒得同我一起了。”
“我和你,没有什么旧事能一起回忆的。”
他笑了起来,似是嘲我,又像是嘲他自己。
“纪念念,我时常会想,到底有什么是你会舍不得的。”他说,“可惜我越往下想,越觉得我想的是个蠢问题。”他看向我,“你连心都没有,又怎么会知道什么是舍不得?”
“我不会为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舍不得。”我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说完便觉得内心痛快无比,因为我看得出,他脸上那一丝的笑在我这句话说完的时候,消失殆尽。
我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