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灯火》完成了一个章节,想歇息,休整几天。刚打开电视,陈亮打来电话了,问我在忙啥。
在看电视,我自觉惭愧。问,你的二期化疗开始了吗?上海也热吧,最近感觉怎么样?
二期化疗开始有几天了,感觉跟原来差不多,反正是在往那条路上走。陈亮说,我最近连续做一个梦,你帮我分析分析。
我又不是释梦师,梦就是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又问,黄莲呢?
她回了一趟宁波,带来一些水产品干货,给主管医师和护士长去意思了一下。我的梦真的很特别,接连做了好几次,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我想这梦有意义的,你认真听听。
真的很特别,那就说来听听吧,我关了电视。
梦是这样的。我接到一个电话,说我的父亲病了,要我回去一趟。我自己驾驶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去看父亲。父亲住在一座古城里面,古城有城墙,城墙外有护城河,要进古城必须经过吊桥。我的车快要开上吊桥时,城门上的一个小女孩把吊桥收了起来。我喊,快把吊桥放下来,快把吊桥放下来,那个小女孩忽然不见了。我开车找到另一个城门,城门上又是这个小女孩把吊桥收起来了。我又去找另一个城门,这样反复着,我开着车在城外一圈一圈地跑,就是没有办法进古城。陈亮说,小女孩的长相记不清了,六七岁的样子。
梦这东西很怪的,有的梦与情绪有关,有的梦反映某种潜意识。陈亮这梦应该有点意思的。我早年看过弗洛伊德的《梦的解释》,也对中国式的释梦有过兴趣。听了陈亮对梦的叙述,我感觉陈亮的潜意识里已经出现死亡的影子,并且在走向死亡的进程中存在着内心的困惑、不安和焦虑。
老兄,怎么不说话,你在听吗?陈亮在电话那端催促。
我在思考,我说。说实在的,我不会释梦。我对陈亮潜意识的判断,更多的还是凭直觉。鉴于对陈亮内心世界的了解,我感觉我对陈亮潜意识的判断有些道理。
我记起来了,父亲好像象征着归宿,你潜意识里已经接受生命正在走向衰弱的事实。我说,要我分析,你还有一些事情放不下。老是进不了古城,大概说明你的潜意识里存在着困惑和焦虑。吊桥、小女孩象征着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说,你肯定也在反复想那个梦,你自己是怎么想的,说来听听。
午睡又做了这个梦,醒来时脑子里模模糊糊出现了小时候的晓鹃,就是我的大女儿。我离开她的时候,晓鹃六岁。晓鹃就站在缝纫店的门边,一脸泪水,一脸惊恐。
噢,那么说来,你已经意识到你对晓鹃的歉意,这份歉意是你天堂路上的一个坑,既然已经发现了,你最好把这个坑填了。
我是没有希望上天堂的,估计会下地狱。陈亮说,我对不起晓鹃啊,晓鹃今年考大学,不知道她考得怎么样。这就对了,最近你一直在关注高考的信息,你女儿晓鹃今年也参加高考。我对陈亮说,因为你不能为晓鹃做点什么,心里不安。
我在想我应该为晓鹃做点什么,不然我的良心不安坦。陈亮说,我不怕下地狱,只想死的时候能瞑目。我想给晓鹃一笔钱,五万,或者十万,供她上大学。你能不能给我帮个忙,跟范荷贞谈一次。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只是想表达一下对晓鹃的歉意,同时让自己的灵魂安息。
这么大的一个红包让我去送,太荣幸了。我说,范荷贞还开着缝纫店吗?怎么找到她?
她依然开着鹃子缝纫,只是不在老街了,在菜场的旁边。现在大学的费用高了,就十万吧。陈亮说,她同意了你就要个账号来,晓鹃的账号也行,到时候我把钱打过去,但愿不会让你太为难。
大好人让我去做,我很高兴的。我说,过几天我找个时机过去。我驾车到了郭巨,看见郭巨灯具城的牌坊,就在街边找个地方停下了。牌坊外基本没有行人,店铺黑灯瞎火的,防盗门锈迹斑斑,有的东倒西歪着,样子像要倒下来。我锁了车门不放心地拉了一下门把手,确认车门已经关了。
这时候我想起了一位郭巨老人的骂词:“什么片,纯粹是一个屁。”扩镇并乡时,郭巨镇被并了,成了旁边镇下面的一个片。我做医生时的老病人碰到我,说起郭巨镇被并,很激动,就有了上面的骂词。郭巨曾经繁荣过,那时候大街小巷灯火辉煌。郭巨人做出千姿百态的灯,把整个郭巨点亮了。
我从灯具城的牌坊下穿行而过,感觉牌坊还是很有气魄的。菜场附近有了些生气,街边的汽车、三轮车、摩托车、自行车随遇而安。我在各式车之间蛇行了几十米,看见了鹃子缝纫。
鹃子缝纫就一间店面。店前陈列了几件做好的服装,两旁全是布料。店堂最里面放着一台缝纫机,一个憔悴的女人正低着头在缝纫,哒哒哒的缝纫声灌满了整个店堂。范荷贞的妈也学会缝纫了,范荷贞去哪儿了?我得问问。我咳了几下,缝纫声停了,缝纫的老女人抬起头来。原来她就是范荷贞。范荷贞的眼角嘴角有了一些皱纹,前额的皱纹就更深了。范荷贞看见我愣了一下,也认出我来了,站起来。朱医生,你来郭巨了?范荷贞说,好多年没有见了,你一点也没有变。
我说我来卫生院,完了来菜场转转,看看有没有小海鲜。我说,现在上年纪了,好回忆了,常常想念郭巨的小海鲜。看见你的鹃子缝纫了,就拐进来看看。
坐,快坐会儿,范荷贞递过来一根旧方凳。
我想应该采取迂回战术。我坐下后,问缝纫店的生意如何?范荷贞说缝纫赚的是劳力钱,饿不死也发不了,现在人衣服多是买着穿,做着穿的人越来越少了。
女儿多大了,该读大学了吧?我转移话题向正题的方向走。还没有,今年考了,正愁怎么报志愿。你见识多,帮我参谋参谋。说到女儿,范荷贞找杯子给我倒水。考得上不上下不下的,分数刚上二本线,不知道怎么填志愿,主要是不知道以后什么专业工作容易找。
是啊,现在大学毕业生工作不好找,高不成低不就的。我说,你女儿的兴趣是什么?什么兴趣不兴趣的,范荷贞说,只要以后能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捧个相对牢靠一点的饭碗就是了。
现在稳定的工作就剩下公务员、教师和医生了。我说刚上二本线想读师范、医大只能到省外去。省外杂牌学校读出来的招聘单位不喜欢。我看以后护士的需求很大的,这几年几家市级医院都要扩建。上二本线去读护理专业的大专,应该有些优势。只要认真读,出来应聘考试也有竞争力,只是护理工作辛苦些。
辛苦怕什么,本来就是苦命的孩子,女孩子能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就心满意足了。范荷贞说,晚上跟女儿说说,要么就让她报护士。范荷贞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迂回得差不多了,我该说正事了,我说你知道吗,陈亮生病了。
范荷贞一听陈亮的名字,人就坐直了,脸绷得紧紧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
我说,陈亮生的是肺癌,现在上海住院。
他跟我没有关系了,他生病不关我的事。她有些紧张,手爬摸在缝纫机上说,他发财也好,生病也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我知道,你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尽量婉转地说,但人生病了想法就不一样了,陈亮知道自己过去错了,伤害过你,对不起你,更对不起晓鹃。他想给晓鹃一笔钱,资助晓鹃上大学。
不要,不能,范荷贞摇着头说。
他没有别的意思,他知道你们不容易,想给十万块钱,供晓鹃读大学。
不要,范荷贞再次摇着头说。
陈亮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他纯粹是想表达对晓鹃的歉意。他生的是肺癌,估计生命不会太长久了,所以他有了这个想法。我想尽力说服范荷贞。
你是来替陈亮当说客的。范荷贞突然变了,她冷冷地斜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就是要饭也不会要他的钱的,在我心里他早就死了,他也根本用不着来请求原谅。他早就死了,让我和晓鹃安静地生活吧,范荷贞站起来,声音提高了八度。
怎么会这样呢?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我说,范荷贞你别激动,如果打扰了,对不起。
谢谢你给我女儿填报志愿的指导,朱医生你告诉他,让他死了这条心吧。范荷贞似乎恢复了理智,理智的范荷贞有些冷酷。范荷贞说,朱医生你请回吧。
我离开鹃子缝纫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鹃子缝纫。我发现挂在店面门楣的“鹃子缝纫”四个字写得清瘦且充满力量,看不出是谁的体,但有一种神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