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进医院的第三天上午,陈亮醒了过来。陈亮已经吸了两天的氧气,输进了大量的药水,还被推去做过CT,医生说陈亮已经脑转移了,大脑是一个人的中枢所在,最要紧的部位,那里的癌细胞将是致命的。这些陈亮一点也不知道,陈亮醒来,先看见了黄莲。
你醒了,你可把我吓坏了,黄莲疲倦地微笑着对陈亮说。
陈亮接着看见了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陈亮提问似地望着他们。黄莲俯身告诉陈亮说,他们是陵园管理处的领导,特地来看望你的。
换墓穴……陈亮要说话,发现嘴巴被东西绑住了。陈亮抬起手,要去拉绑在嘴巴上的东西。黄莲慌忙把陈亮的手抓住了,对着陈亮的耳朵说,你在吸氧气,医生说不能动。墓穴已经换好了,黄莲拿出陵园的平面图,指了另一个红笔画圈的地方,又拿出单穴墓的发票给陈亮看了一眼。陈亮点了点头,指指陵园管理处的人,要说话。
陵园处的领导靠近了一些,黄莲俯身在陈亮面前,听陈亮说。陈亮的话很轻又含糊不清的,只有黄莲能理解。黄莲听了后翻译给陵园管理处的领导。他说你们以后不要推销双穴墓,不是钱的问题,关系到活着的一半后半辈子的幸福;要尽可能引导人家买单穴墓,这样你们的墓地还能多卖一些钱。
陵园管理处的人笑了,他真会算账。陵园管理处的人说,我们以后不作任何劝诱,全凭购买者自己决定。
黄莲俯身把陵园管理处领导说的话翻译给陈亮,陈亮点点头,喉咙里又咕噜噜地滚出一句话来。
他说,夫妻合葬是传统陋习,应该改革了。黄莲又把陈亮的话翻译了。
陵园管理处的领导思考了一会儿,说,他说的有道理,七八十岁的倡导夫妻合葬好,年轻的是应该倡导单葬,回去我们马上调整销售策略,这样还能多出些效益。陵园管理处的领导让陈亮好好养病,他们告辞了。
陈亮又昏睡了过去。又过去了一天,陈亮再次清醒了。陈亮微微地睁了睁眼睛,看见黄莲在床边,笑了笑,又要睡。
哥醒了,陈亮听见一个声音,又将眼睛睁大了。陈亮看见了陈银珠、还有表妹堂姐堂弟媳等。陈亮神情紧张地瞟了黄莲一眼,陈亮似乎想起了上次陈银珠她们来看望他的事情。
嫂子,不能让陵园处就这么算了,人不能太老实,陈亮的表妹说。
陈亮听见了,咕噜噜地要说话。黄莲俯下身去听,然后翻译出来。陈亮说,他这样完全是自己病引起的,陵园管理处人家也是生意,做生意方法过火了点,解决了就好了,不许去胡闹。
哥太善良了,黄莲翻译后,陈亮的表妹感慨地说。
陈亮咕嘟着又要说话,黄莲听了,让陈银珠俯身听,你哥有话要对你说。
陈银珠俯身在陈亮面前,陈亮说,以后爸妈你多照顾些,陈阳和黄莲的关系你很关键,你要做和事佬,不能说任何挑拨的话。
陈银珠听清了,陈亮的爸事先也跟陈银珠关照过。陈银珠对着陈亮的耳朵大声地说,哥,你放心吧,我知道了。过去我把嫂子误解了,现在我了解了。嫂子贤惠,嫂子善良,嫂子大度,我会尊重嫂子的。
陈银珠嫂子长嫂子短的夸着,论年龄,陈银珠远比黄莲大得多,陈银珠把黄莲夸得脸红红的害羞了。
陈亮听到了妹妹的答复,高兴地笑了。
就这样,陈亮醒醒睡睡,睡睡醒醒,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我去探望陈亮,黄莲告诉我说,这两天陈亮很烦躁,像是有很多蜜蜂蚊子叮咬似的,还说胡话。怎么了?我问黄莲。
他爸骨折了,今天在区人民医院打钢钉。黄莲说。
啊,我很吃惊。他爸怎么在这个时候骨折了。
他爸屋后有个小菜园,前天去割菜,走在地垄间,不小心跌了一跤,股骨颈骨折了。
怎么会这样?这事陈亮知道了?不能告诉他。
他爸陈银珠照顾着,没有告诉过他。但人有时会有第六感觉,要不然他烦什么呢?
唔唔,陈亮躁动起来,脸上是有几百只蜜蜂蚊子叮咬的痛苦表情。黄莲抓起抓痒耙,不知道抓好还是不抓好,无意识地挥舞着,像是在驱赶什么。
灯,灯,陈亮喊,伸手在空中烦乱地抓摸。
他想那盏台灯了。我对黄莲说,我替你陪着,你快去给他拿台灯。什么样的台灯?黄莲不知道。铁脚铁皮罩子,外壳海蓝色。那是他写作时用的灯,在你们家里,我看见过。如果找不到,我把我家那盏去拿来,当年陈亮送我的。
黄莲匆匆地下楼去了。
唔唔,陈亮躁动着,手在空中烦乱地抓摸。
我坐下,拉住陈亮的手。黄莲给你去取台灯了,你再耐心等一会儿。我说,那个世界真的很漆黑吗?我们没有到达过那个世界的门口,所以不知道,你不能怪我们。我说着,陈亮安静了。
那条隧道不会很长的,经过那段漆黑就开朗亮堂了。陈亮静静地躺着,表情温和。我想陈亮在听我的诉说,我一句接一句地对陈亮说。
要那盏台灯就对了,关键时间需要的是亮度和温度。那些华丽的灯,看着色彩斑斓,有的寒冷,有的妩媚,有的刺眼,照亮不了灵魂。
你不用烦了,还烦什么呢?不要以为只有你有灯。你爸也会有他自己的灯的,你儿子现在可能还没有,以后也会有的,你完全可以放心。
你小子过去丢失了一些东西。这不能怪你,这个世界诱惑太多了,人容易迷失方向。生病后你拼着命地捡拾,现在差不多都被你捡回来了。
陈亮安静地躺着,被我拉着的手渐渐地暖和,柔软起来,脸上不多的肌肉放松了,安详而坦然。陈亮听懂了我的诉说。
黄莲找来了那盏台灯。台灯藏在大衣柜里,用一件旧棉毛衫遮盖着。黄莲说着将台灯递给我。我把台灯放在床头柜,插上电源。台灯亮了,白中略带黄色的光线均匀地照在病床上照在陈亮的脸上,陈亮脸上掠过一丝笑容,笑容清纯而遥远,像是在梦中。
护士来检查病房,看见大白天开着台灯就关。啪,她按了开关,台灯仍亮着。啪,她又按回来,台灯依然亮着。怪了,护士疑惑了一会儿,想拔台灯的电源。我一把将护士拉开了。他娘的,你要干什么?他正在经过一段漆黑的隧道,你有没有一点人性?我瞪着眼睛骂护士。
护士觉得自己受委屈了,眼泪汪汪地出去。不一会儿护士长来了,说大白天开台灯浪费电,还骂人,不文明,要我关掉台灯。电费我会付的,我挡着护士长不让她靠近台灯。我说走向那个世界有段漆黑的隧道,你知道吗?这两天我朋友一直喊,灯,灯。他需要照亮道路的灯,你们人道一些好不好?
护士长不可理喻地摇摇头,你们真这么想,那就开着吧。护士长虽然觉得我和陈亮都滑稽可笑,但处理起来还是人性化了。
陈亮在台灯的照耀下,又安睡了两天。周六那天,陈亮突然非常清醒了,精神也好了一些,看见床头柜上的台灯,露出了满意的微笑。陈亮要求把氧气面罩撤了,给他刮刮胡须。黄莲跑去问医生,医生说反正就这样了,拔了就拔了,不过你要小心了,可能是回光返照。
护士拿掉陈亮的氧气面罩后,黄莲一边给陈亮洗脸一边问,我们回家吗?
不回家,回家以后会吓着蓉蓉的。就在这里好了。拿掉了氧气面罩,陈亮说话利索了些。你把陈阳和蓉蓉叫来,我有话要对他们说。
黄莲说好的。黄莲就给陈银珠打电话,陈银珠在区人民医院陪打了钢钉的爸,陈亮妈和陈阳也在医院探望。黄莲说,你哥就要走了,让妈陪爸一会,你陪陈阳上来一下。黄莲又给自己的姐打电话,让她领蓉蓉过来。黄莲还利用买剃须刀的机会,给我打电话。我说我知道了,我出差在下面的山区,赶紧赶回来。我在往回赶前先给晓鹃打电话,我想晓鹃的到达远比我有意义得多。我又打电话给阿强,阿强说我这就去买机票,买到今天就今天来,买不到今天明天来。
黄莲在护士长的帮助下,为陈亮洗了头,刮了胡须。陈亮一下子清爽了精神了。陈亮让黄莲把床头摇高些,陈亮躺着就能看见进来的人了。等待陈阳和蓉蓉的时候,陈亮伸手移了一下台灯,让台灯更加靠近自己些,又将台灯的头抬高了,使得洒落的光亮覆盖自己的整个身体。陈亮等着,宁静而安详。
最先到达的是蓉蓉。蓉蓉走到黄莲的身旁,爸爸,蓉蓉喊了声,怯怯地望着陈亮。
陈亮拉住了蓉蓉的手,说,爸就要死了,你没有爸了,怕不怕?
怕,蓉蓉说。黄莲的双手搭在蓉蓉的肩头,眼泪汪汪地望着陈亮。
不要怕,你还有妈妈。陈亮的话轻轻的缓缓的。以后你要听妈妈的话,好好读书。
嗯,蓉蓉应答着。
过一会儿,陈银珠陪同陈阳到了。妈妈,陈阳叫了黄莲一声。来到了陈亮的床边,望着陈亮喊,爸爸。黄莲分出一只手搭在陈阳的肩头。
陈亮拉了陈阳的手,对陈阳说,爸就要死了,你是男子汉,你不能怕。陈阳点点头。
你下学期转学到城里来,跟爷爷奶奶一起住。陈亮说,爸给你约法三章,今后你必须做到,一不能赌,二不能吸毒,三不能打架犯法,要保证。陈阳点点头,说我保证。
陈亮说,你长大了要孝顺妈妈,要孝顺爷爷奶奶。陈阳还是点头,黄莲听着眼泪掉下来,落在陈阳和蓉蓉的脖颈上。
晓鹃到了,陈亮眼睛一亮。爸爸,晓鹃泪汪汪地走到了陈亮的床边。黄莲不认识晓鹃,疑惑地望着晓鹃。晓鹃就与黄莲、陈阳、蓉蓉隔床相望。陈亮望一眼黄莲介绍说,这是我的大女儿晓鹃,又对晓鹃说,你的黄莲阿姨。阿姨好,晓鹃跟黄莲打过招呼了。
陈亮拉了晓鹃的手,有些激动。你来看我,爸太高兴了。爸最对不起的是你,爸真的对不起你。
爸,你别说了,晓鹃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黄莲、陈阳、蓉蓉也跟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晓鹃,对面是你的弟弟陈阳、妹妹蓉蓉。陈亮干涩的眼睛也涌出泪花来,陈亮吃力地说,你大些,你有能力的时候,关心一下你的弟弟妹妹。
晓鹃用力地点着头。
爸靠你照顾了。陈亮的目光投向陈银珠,喉咙深处断断续续地发出一缕游丝般的声音。
哥,你放心。陈银珠向陈亮靠近了一步。
陈亮喉咙里有一口痰咕噜噜地滚动着,陈亮举起手,伸向黄莲。黄莲握住了。要辛苦你了,陈亮艰难地说。
你放心去吧。黄莲感觉到陈亮马上就要走了,反而平静了。黄莲说,我没有太大的能耐,但我会尽力的,尽力照顾陈阳和蓉蓉,也尽力照顾好我自己的生活。陈亮听着点点头。
你不要怕,你不会下地狱的。黄莲接着说,你是个善良的人,这么好的人让你下地狱,除非上帝瞎眼了。
陈亮笑,黄莲也笑了。黄莲微笑着说,你走得早,可能会寂寞,我会让你带上台灯,给你带点书,带些笔,带些稿纸。你到了那边就看书写东西吧,做你喜欢做的事。我会读你写的东西,在梦中。
好的,我走了。陈亮说,陈亮喉咙里咕噜噜滚动的那口痰突然沉了下去,握着黄莲的手轻轻地松开,眼睛也紧紧地合上了,脸依然微笑着。
陈亮……
爸爸……
爸……
哥哥……
呼喊声,哭泣声充满了整个病房。
我就在这个时候赶到了病房,抓痒耙安静地躺在陈亮的病床边,海蓝色的台灯亮着,温和而坚韧。我想起了同行洪女士关于天堂路的膜理论,陈亮启动的方向是正确的,又有足够能量。这一刻,陈亮正在穿越隔离天堂与人间的那层膜。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嫦娥二号喷薄升空的场景。我望着窗外的天空,那里就是天堂所在的地方。我在心里说,朋友,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