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汉代的乐府中，有一首著名的长诗，叫《孔雀东南飞》，它叙述了一个非常美丽而又凄楚的故事，为我们展现出一幅封建制度下的爱情、婚姻与家庭悲剧的画卷。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故事发生在东汉末年。
那时，庐江郡〔今安徽省庐江县西〕有一户姓焦的人家，焦老夫人丈夫早年去世，留下一双儿女。她独自抚养两个孩子，很不容易。可喜的是儿子焦仲卿十分懂事，从小好学上进，对母亲也非常孝顺。几年过去，焦仲卿长大成人，在庐江府里找了一份差事，做了一个小吏。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虽不富贵，却也并不穷困。
焦仲卿到了二十岁的时候，经人说媒娶了一个妻子，叫刘兰芝。兰芝年方十七，生得清秀温柔，又知书达礼，和焦仲卿情投意合，十分相爱。仲卿因为在府中做事，不能天天回家，兰芝大部分时间和婆母、小姑相处。
焦老夫人对兰芝这个儿媳妇并不满意，虽然儿子、媳妇都很孝顺，但是看到焦仲卿每次回家到母亲房里坐上一会儿，就回自己屋里，和兰芝有说有笑，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觉得自己辛辛苦苦带大的孩子，对自己的感情似乎被兰芝夺去了一大部分，有一种失落和怨恨。更令她不满的是，三年过去，兰芝没有怀孕生子，她想，这岂不是要焦家断子绝孙？于是对兰芝冷言冷语，百般挑剔，决心要让儿子休掉这个不顺心的媳妇。
一天，焦老夫人让兰芝去织布，兰芝天还没亮就爬起来到织布机房里工作，她不停地织呀、织呀，整整一天，到天黑时织出了五匹布，累得头昏眼花。她把布送到焦老夫人房中，婆婆看了冷冷地说：“怎么一天就织了这么点儿，你一定是偷懒不肯卖力，我让你织布，你却故意拖延，跟我作对，我看我们焦家门儿太窄，容不下你这么个娇贵的大小姐！”
兰芝回到房里，暗自流泪，想到婆婆这么厌恨自己，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焦仲卿又不能经常回家，天天只能跟婆婆、小姑在一起，免不了常受羞辱。
正在这时，焦仲卿回来了，他先去向母亲问安，见母亲满面不悦之色，便问是什么原因，焦老夫人恨恨地说：“娶了这么个‘扫帚星’，你让我怎么不气！”
仲卿知道母亲又在怨恨兰芝，待了一会儿，就回到自己的房间，见兰芝正在流泪。兰芝见仲卿回来，心里的委屈怎么也忍受不住，就对仲卿说：“夫君，我在闺阁的时候，母亲教我织布裁衣，又请人教我诵诗书、弹箜篌〔kōnghóu〕，指望我做一个淑女，嫁一户好人家。我十七岁时嫁到焦家，和夫君你相敬如宾，十分恩爱。可是你整天在府中做事，不能常回家来，我在家中等你寂寞清冷不说，婆婆更是百般挑剔，没有一个好脸色，这样的日子真有些熬不下去了。”
焦仲卿安慰兰芝：“我也知道你很委屈，刚才我去向母亲请安，她也满肚子不高兴，你就让她一让嘛！”
兰芝听了这番话，更觉得心里不好受，对仲卿说：“婆婆今日让我织布，我从天没亮就开始织，到天黑都没停，一共织出五匹布，婆婆还骂我偷懒娇贵，不是我娇气，这样的媳妇实在太难当了！不如你去对婆婆说，我不能忍受这样的羞辱，让我回娘家去吧！”
焦仲卿听了，也觉得有些过分，就转身又去找母亲，对母亲说：“妈，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太大的福分，能娶到兰芝这样的媳妇，我已经觉得很幸运了。兰芝嫁到咱们家快三年了，我和她相敬如宾，况且她对母亲也是很孝顺的，并没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您为什么那么刁难她呢？”
焦老夫人听焦仲卿为兰芝说话，心里十分恼恨：“你怎么这么说？这个媳妇根本就不懂礼数，又任性又娇贵，我早就看着她不顺眼，你还护着她！我现在看中了邻居家的一个女孩子，又漂亮又贤惠，我打算让人去给你说媒。你先把刘兰芝这个小妖精休了，我再给你娶个好的！”
焦仲卿一听母亲竟要自己休妻再娶，不由得大惊失色，连忙跪倒在地乞求母亲：“妈，您千万不要休兰芝啊，如果休掉兰芝，我这辈子誓不再娶！”
焦老夫人看儿子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勃然大怒，捶着床骂道：“好你个不孝的畜牲，我养了你这么大，你竟然帮着媳妇说话，敢违背我的意思，不用说了，我主意已定，决不允许你留下这个离间我们母子之情的小妖妇，你明天就打发她走，不然我就走！”
焦仲卿听母亲已经把话说绝了，便默默地走回自己的房中，兰芝看他神色不对，心里一沉，又见他竟落下泪来，就知道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焦仲卿哽咽着对兰芝说：“我去见过母亲，本想替你说几句话，没想到她逼迫我休掉你，母命难违，我也没有别的办法。看来，你只好先回家去住上一段时间，我也去府里上班，等母亲气消了，我再接你回来，你先耐心地忍一忍，千万不要违背我的心意。”
兰芝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听到这里，也流着泪对仲卿说：“我知道你的心意，不过你不必再惹麻烦，让婆婆气恼了。想当初，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我告别家人嫁到你家，夫妻相爱，孝顺婆母，从来也没有半点儿怠慢，日夜辛勤地操持家务，自己觉得没有什么罪过，是尽力侍奉婆婆，照看小姑的。现在我既然被休回家门，还说什么再回来的话？”
仲卿摇头：“不，不，你一定不要灰心，我会接你回来！”
兰芝强忍住眼泪，说：“夫君，我出嫁时，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嫁妆，只有几件刺绣精美的短袄，两张四角垂有香囊的红罗床帐，六七十个小箱子，上面系着青丝绳，里面装着些东西。像我现在这样，人遭鄙视，东西自然也不值钱了，恐怕你再娶来的夫人不会看得上。我走之后，这些东西你随便送谁都可以，我不想带走了，如果你看到它们，还想念我，也是一种安慰，但愿不要把我完全忘了！”
仲卿安慰她说：“我不会把它们送给任何人，它们等你回来还可以用呢！”
这对即将离别的夫妇一整夜都没有合眼，互相倾诉着直到天明。兰芝听到金鸡报晓，就开始梳洗妆扮，穿上她最好的衣裙和丝织的绣鞋；戴上漂亮的首饰，头上插玉簪，耳上挂珍珠；腰上用精致的白绢束得紧紧的；两只手细嫩修长。修眉画目，粉面红唇，她要留下一个最美的印象给仲卿，大大方方地走出焦家的门。
妆扮好的兰芝，真是光彩照人，好似仙女下凡，窈窕秀丽，温柔娇媚。她迈着一双纤巧的脚，到婆婆屋里去告辞。焦老夫人翻着眼睛哼了两声，并不说话。兰芝低头对婆婆说：“我小时候接受的教导还不够，出嫁后不能得您欢心，不能侍奉您满意，觉得很惭愧。现在我回娘家，以后再不能帮您操持家务了，希望您多保重。”
焦老夫人装作没有听见，一句话也不说。
兰芝又和小姑告别，不由得眼泪又落了下来：“我刚来时，你才比床高不了多少，现在已经跟我差不多高了，以后靠你多侍奉婆母了，到了嬉戏游玩的日子，不要忘了我啊！”
小姑拉着兰芝的手，也哭起来：“嫂嫂，你真的要走吗？”
兰芝用手巾遮住脸哭着，走出门去坐上马车，离开了焦家的大门。焦仲卿骑马走在车前，兰芝的马车走在后面，到了离兰芝家不远的路口，仲卿下马，上了兰芝的马车。
仲卿低头对兰芝说：“这次你先暂时回家住上一段，我发誓，除你之外，绝不会再娶别的什么人，我一定会接你回来，你要等着我啊！”
兰芝看着仲卿那张忧愁憔悴的脸，眼睛又红了，对仲卿说：“你对我这么好，我的心里十分感激，既然你誓不再娶，我也决不再嫁。你我就像是磐石和蒲苇一样坚强柔韧，不会动摇转移。只是我的父亲和兄弟性格都很暴躁，恐怕不会任我随意行事，让我长久地待在家里，你可千万要早些来啊！”
仲卿点头，他紧拉着兰芝的手不想放开，两人又相互叮咛了一阵，才挥泪而别。仲卿眼巴巴地看着兰芝乘着马车远去，心里像刀割一样疼。
兰芝回到家里，觉得脸上无光。母亲见她不接自回，又惊讶又难过，说：“我从小教你琴棋书画，指望你嫁个好人家，做个好媳妇，怎么你这样回来了，是不是被赶回来了？”
兰芝低着头说：“妈，我实在没有什么过错。”说着就抱着母亲大哭起来，母女俩十分伤心。
过了十几天，渐渐有媒人听说兰芝被休回家，就上门来提亲，不是富豪之后，就是官宦之子，因为兰芝才貌双全，所以提亲的人很多。兰芝对母亲说明，自己和仲卿有约在先，他会接自己回去，所以不肯再嫁，母亲就婉言谢绝了这些媒人。兰芝的哥哥因为她被赶回娘家，又不肯再嫁，心里很气闷，对兰芝整天没有好脸色。
过了一个多月，又有人来说媒，是太守派县丞来替自己的儿子提亲，兰芝的母亲说：“我女儿有誓在先，我不敢自作主张。”
兰芝的哥哥心里恼怒，就到后堂去找兰芝，大声地斥责她说：“你也不好好想想，那个焦仲卿有什么好，值得你那样留恋他？现在太守派他手下的县丞来提亲，要娶你给他做儿媳妇，他儿子不比那姓焦的好一万倍，这两门亲真好比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你能嫁到太守家，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这也不肯，那也不嫁，到底想怎么样？要我养活你一辈子吗？”
兰芝抬头回答：“哥哥说得有道理，我是嫁出门的闺女，中间被赶回家门，一切都得听哥哥的处置。虽然和仲卿有约，恐怕也是相会无期，那就应下这门亲吧。”
媒人得到答复，赶回府中报喜，太守听说十分高兴，看了兰芝的八字，说：“这个月正是好时候，就定在三十号娶亲吧，今天已经二十七号了，快去刘家下聘礼，通知他们一声。”
于是手下人立刻去准备，带着三百万的聘礼和奇珍异宝，四五百随从和几十辆车子到刘家下聘。
兰芝的母亲见送来这么多聘礼，心里十分得意，连忙催兰芝说：“我刚得到太守的信，说明天就要来迎娶，你还不赶紧收拾收拾，做两件新衣裳，别到时候来不及！”
兰芝默默无语，等母亲走出房门，忍不住泪落千行。她哭了一阵，机械地拿起绫罗、剪刀，开始裁布缝衣，一直做到天色黄昏。兰芝满腹哀愁，却不敢向家人诉说，就一个人走出大门，站在门前的梧桐树下流泪。
这时，仲卿在庐江府听到兰芝要嫁给太守儿子的消息，心急如焚，立刻请假，骑快马赶到刘家。还没有到刘家门，兰芝听见马嘶的声音很熟悉，不由得向马鸣的方向张望，迎了过去。两人相见，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
兰芝用手轻轻地拍着仲卿的马鞍，叹息着说：“自从和你分手，我一直等你、盼你，却没有消息，父母成天叹气，哥哥没一个好脸，他们逼我嫁人，看来我们永远不能在一起了，你不要再等我了。”
仲卿心中气愤，冷冷一笑：“恭喜你了，能嫁给太守之子。想当初分手时，你用磐石蒲苇做比，如今是磐石不动摇，蒲苇已折腰，你尽管去享受荣华富贵吧，我只有一死了之。”
兰芝含泪回答：“你何必要说这种话呢？当初是婆婆逼你，现在是父兄逼我，一样是出于无奈，父母之命难以违背。既然你说要死，那我也不会活着，生不能成夫妻，死后永远相守，只是不要违反了今日的誓言！”
两个人都下了死的决心，满心的怨恨与悲哀难以用语言表达，相互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就分手各自回家了。
仲卿回到家，拜见母亲，说：“兰芝就快出嫁了，我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只是我死之后，让您孤单单地活着，心里很不好受，但愿你寿比南山，身康体健。”
焦老夫人听了这话，又惊又悲，大哭着说：“你是在官府里做事的人，怎么能为个妇人去死呢！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多不容易，邻居家有个很漂亮的姑娘，明天我就去提亲，你可不要一时糊涂啊！”
仲卿并不回答，对母亲深深地叩拜了一番，叹息着回自己的房中，眼看着屋里还是兰芝走时的摆设，一点儿都没有变动，想起从前两个人恩恩爱爱的情景，更是懊悔伤心。
第二天是兰芝出嫁的日子，迎新娘的队伍浩浩荡荡，热热闹闹，仲卿心里十分烦躁，在窗前来回走动。到了晚上，忽然有人慌慌张张地来报信，说兰芝已经投水自杀了。仲卿知道，从此今世永远没有相聚的时候了，他没有流眼泪，等到家人都睡了之后，在自家庭院的树上，上吊自杀了。
仲卿和兰芝双双殉情而死，使两家人十分懊悔，就决定把他们埋葬在一起，让他们死后能够重聚。两人的坟在华山〔今安徽舒城县南华盖山〕脚下，坟的周围种着松柏和梧桐，树枝相互交错，树叶紧紧相叠，树上生活着一对鸳鸯鸟，常常仰头相对着呜叫，婉转凄切，听到的人都被这悲怨的声音打动，没有不感叹落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