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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门客看见公子艰难了些,又兼有靠着公子做成人家过得日子的,渐渐散去不来。惟有贾赵二人,哄得家里瓶满瓮满,还想道瘦骆驼尚有千斤肉,恋着未去,劝他把大房子卖了,得中人钱;又替他买小房子住,得后手钱。搬去新居不象意,又与他算计改造、置买木石落他的。造得象样,手中又缺了。公子自思宾客既少,要这许多马也没干,托着二人把来出卖,比原价只好十分之一二。公子问:“为何差了许多?”二人道:“骑了这些时,走得路多了,价钱自减了。”公子也不计论,见着银子,且便接来应用。起初还留着自己骑坐两三匹好的,后来因为赏赐无处,随从又少,把个出猎之兴,叠起在三十三层高阁上了。一总要马没干,且喂养费力,贾、赵二人也设法卖了去。价钱不多,又不尽到公子的手里,够他几时用?只得又商量卖那新居。枉自装修许多,性急要卖,只卖得原价钱到手。

新居既去,只得赁居而住。一向家中牢曹什物,没处藏叠,半把价钱,烂贱送掉。到得迁在赁的房子内时,连贾、赵二人也不来了,惟有妻子上官氏随起随倒。当初风花雪月之时,虽也曾劝谏几次,如水投石,落得反目。后来晓得说着无用,只得凭他。上官氏也是富贵出身,只会吃到口茶饭,不晓得甚么经求,也不曾做下一些私房,公子有时,他也有得用;公子没时,他也没了。两个住在赁房中,且用着卖房的银子度日。走出街上来,遇见旧时的门客,一个个多新鲜衣服,仆从跟随。初时撞见公子,还略略叙寒温;已后渐渐掩面而过,再过几时,对面也不来理着了。一日早晨,撞着了赵能武。能武道:“公子曾吃早饭未曾?”公子道:“正来买些点心吃。”赵能武道:“公子且未要吃点心,到家里来坐坐,吃一件东西去。”公子随了他到家里。赵能武道:“昨夜打得一只狗,煨得糜烂在这里,与公子同享。”果然拿出热腾腾的狗肉,来与公子一同狼飧虎咽,吃得尽兴。公子回来,饱了一日,心里道:“他还是个好人。”没些生意,便去寻他。

后来也常时躲过,不十分招揽了。贾清夫遇着公子,原自满面堆下笑来;及至到他家里坐着,只是泡些好清茶来请他品些茶味,说些空头话;再不然,樨着脚儿把管箫吹一曲,只当是他的敬意,再不去破费半文钱钞,多少弄些东西来点饥。公子忍饿不过,只得别去,此外再无人理他了。

公子的丈人官翁是个达者,初见公子败时,还来主张争论。后来看他行径,晓得不了不住,索性不来管他。意要等他干净了,吃尽穷苦滋味,方有回转念的日子。所以富时也不来劝戒,穷时也不来资助,只象没相干的一般。公子手里罄尽,衣食不敷,家中别无可卖。一身之外,只有其妻。没做思量处,痴算道:“若卖了他去,省了一个口食,又可得些银两用用。”只是怕丈人,开不得这口,却是有了这个意思,未免露出些光景出来。上官翁早已识破其情,想道:“省得他自家蛮做出事来,不免用个计较,哄他在圈套中了,慢作道理。”遂挽出前日劝他好话的那个张三翁来,托他做个说客,商量说话完了,竟来见公子。公子因是前日不听其言,今荒凉光景了,羞惭满面。张三翁道:“郎君才晓得老汉前言不是迂阔么?”公子道:“惶愧,惶愧!”张三翁道:“近闻得郎君度日艰难,有将令正娘子改适之意,果否如何?”公子满面通红了道:“自幼夫妻之情,怎好轻出此言?只是绝无来路,两口饭食不给,惟恐养他不活,不如等他别寻好处安身,我又省得多一个口食,他又有着落了,免得跟着我一同忍饿。所以有这一点念头,还不忍出口。”张三翁道:“果有此意,作成老汉做个媒人何如?”公子道:“老丈有甚么好人家在肚里么?”张三翁道:“便是有个人叫老汉打听,故如此说。”公子道:“就有了人家,岳丈面前怎好启齿?”张三翁道:“好教足下得知,令岳正为足下败完了人家,令正后边日子难过,尽有肯改嫁之意。

只是在足下身边起身,甚不雅相,令岳欲待接着家去,在他家门里择配人家。那时老汉便做个媒人,等令正嫁了出去,寂寂里将财礼送与足下,方为隐秀,不伤体面。足下心里何如?”公子道:“如此委曲最妙,省得眼睁睁的我与他不好分别。

只是既有了此意,岳丈那里我不好再走去了。我在那里问消息?”张三翁道:“只消在老汉家里讨回话。一过去了,就好成事体,我也就来回复你的,不必挂念!”公子道:“如此做事,连房下面前我不必说破,只等岳丈接他归家便了。”张三翁道:“正是,正是。”两下别去。上官翁一径打发人来接了女儿回家住了。

过了两日,张三翁走来见公子道:“事已成了。”公子道:“是甚么人家?”张三翁道:“人家豪富,也是姓姚。”公子道:“既是富家,聘礼必多了。”张三翁道:“他们道是中年醮,不肯出多。是老汉极力称赞贤能,方得聘金四十两。

你可省吃俭用些,再若轻易弄掉了,别无来处了。”公子见就有了银子,大喜过望,口口称谢。张三翁道:“虽然得了这几两银子,一入豪门,终身不得相见了,为何如此快活?”公子道:“譬如两个一齐饿死了。而今他既落了好处,我又得了银子,有甚不快活处?”元来这银子就是上官翁的,因恐他把女儿当真卖了,故装成这个圈套,接了女儿家去,把这些银子暗暗助他用度,试看他光景。

公子银子接到手,手段阔惯了的,那里够他的用?况且一向处了不足之乡,未免房钱柴米钱之类,挂欠些在身上,拿来一出摩诃萨,没多几时,手里又空。

左顾右盼,虽无可卖,单单剩得一个身子,思量索性卖与人了,既得身钱,又可养口。却是一向是个公子,那个来兜他?又兼目下已做了单身光棍,种火又长,拄门又短,谁来要这个废物?公子不揣,各处央人寻头路。上官翁知道了,又拿几两银子,另挽出一个来要了文契,叫庄客收他在庄上用。庄客就假做了家主,与他约道:“你本富贵出身,故此价钱多了。既已投靠,就要随我使用;禁持苦楚,不得违慢!说过方收留你。”公子思量道:“我当初富盛时,家人几十房,多是吃了着了闲荡的,有甚苦楚处?”一力应承道:“这个不难,既已靠身,但凭使唤了。”公子初时看见遇饭吃饭,遇粥吃粥,不消自己经营,颇谓得计。谁知隔得一日,庄客就限他功课起来:早晨要打柴,日里要挑水,晚要舂谷簸米,劳筋苦骨,没一刻得安闲。略略推故懈惰,就拿着大棍子吓他。公子受不得那苦,不够十日,越地逃去,庄客受了上官翁分付,不去追他,只看他怎生着落。

公子逃去两日,东不着边,西不着际,肚里又饿不过。看见乞儿每讨饭,讨得来,倒有得吃,只得也皮着脸去讨些充饥。讨了两日,挨去乞儿队里做了一伴了。自家想着当年的事,还有些气傲心高,只得作一长歌,当做似《莲花落》,满市唱着乞食。歌曰:“人道光阴疾似梭,我说光阴两样过。昔日繁华人羡我,一年一度易蹉跎。可怜今日我无钱,一时一刻如长年,我也曾轻裘肥马载高轩,指麾万众驱山前。一声围合魑魅惊,百姓邀迎如神明,今日黄金散尽谁复矜,朋友离群猎狗烹。昼无褷粥夜无眠,落得街头唱哩莲。一生两截谁能堪,不怨爷娘不怨天。早知到此遭坎柯,悔教当日结妖魔。

而今无计可奈何,殷勤劝人休似我!”上官翁晓得公子在街上乞化了,教人密地分付了一班乞儿,故意要凌辱他,不与他一路乞食。及至自家讨得些须来,又来抢夺他的,没得他吃饱。略略不顺意,便吓他道:“你无理,就扯你去告诉家主。”公子就慌得手脚无措,东躲西避,又没个着身之处。真个是冻馁忧愁,无件不尝得到了。上官翁道:“奈何得他也够了。”乃先把一所大庄院与女儿住下了,在后门之旁收拾一间小房,被窝什物略略备些在里边。又叫张三翁来寻着公子,对他道:“老汉做媒不久,怎知你就流落此中了!”公子道:“此中了,可怜众人还不容我!”张三翁道:“你本大家,为何反被乞儿欺侮?我晓得你不是怕乞儿,只是怕见你家主。你主幸不遇着,若是遇着,送你到牢狱中追起身钱来,你再无出头日子了。”公子道:“今走身无路,只得听天命,早晚是死。不得见你了。

前日你做媒,嫁了我妻子出去,今不知好过日子否?”说罢大哭。张三翁道:“我正有一句话要对你说,你妻子今为豪门主母,门庭贵盛,与你当初也差不多。今托我寻一个管后门的。我若荐了你去,你只管晨昏启闭,再无别事,又不消自爨,享着安乐茶饭,这可好么?”公子拜道:“若得如此,是重生父母了。”张三翁道:“只有一件,他原先是你妻子,今日是你主母,必然羞提旧事。你切不可妄言放肆,露了风声,就安身不牢了。”公子道:“此一时,彼一时。他如今在天上,我得收拾门下,免死沟壑,便为万幸了,还敢妄言甚么?”张三翁道:“既如此,你随我来,我帮衬你成事便了。”

公子果然随了张三翁去,站在门外,等候回音。张三翁去了好一会,来对他道:“好了,好了。事已成了,你随我进来。”遂引公子到后门这间房里来,但见床帐皆新,器具粗备。萧萧一室,强如庵寺坟堂;寂寂数椽,不见露霜风雨。虽单身之入卧,审容膝之易安。公子一向草栖露宿受苦多了,见了这一间清净房室,器服整洁,吃惊问道:“这是那个住的?”张三翁道:“此即看守后门之房,与你住的了。”公子喜之不胜,如入仙境。张三翁道:“你主母家富,故待仆役多齐整。他着你管后门,你只坐在这间房里,吃自在饭够了。凭他主人在前面出入,主母在里头行止,你一切不可窥探,他必定羞见你!又万不可走出门一步,倘遇着你旧家主,你就住在此不稳了。”再三叮嘱而去。公子吃过苦的,谨守其言。心中一来怕这饭碗弄脱了,二来怕露出踪迹,撞着旧主人的是非出来,呆呆坐守门房,不敢出外。过了两个月余,只是如此。

上官翁晓得他野性已收了,忽一日叫一个人拿一封银子与他,说道:“主母生日,众人多有赏,说你管门没事,赏你一钱银子买酒吃。”公子接了,想一想,这日正是前边妻子的生辰,思量在家富盛之时,多少门客来作贺,吃酒兴头,今却在别人家了,不觉凄然泪下,藏着这包银子,不舍得轻用。隔几日,又有个走出来道:“主母唤你后堂说话。”公子吃一惊道:“张三翁前日说他羞见我面,叫我不要露形,怎么如今唤我说话起来?我怎生去相见得?”又不好推故,只得随着来人一步步走进中堂。只见上官氏坐在里面,俨然是主母尊严,公子不敢抬头。上官氏道:“但见说管门的姓姚,不晓得就是你。你是富公子,怎在此与人守门?”说得公子羞惭满面。做声不得。上官氏道:“念你看门勤谨,赏你一封银子买衣服穿去。”丫鬟递出来,公子称谢受了。上官氏分付,元叫领了门房中来。公子到了房中,拆开封筒一看,乃是五钱足纹,心中喜欢,把来与前次生日里赏的一钱,并做一处包好,藏在身边。就有一班家人来与他庆松,哄他拿出些来买酒吃,公子不肯。众人又说:“不好独难为他一个,我们大家凑些,打个平火。”公子捏着银子道:“钱财是难得的,我藏着后来有用处。这样闲好汉再不做了。”众人强他不得,只得散了。一日黄昏时候,一个丫鬟走来说道,主母叫他进房中来,问旧时说话。公子不肯,道:“夜晚间不是说话时节。我在此住得安稳,万一有些风吹草动,不要我管门起来,赶出去,就是个死。我只是守着这斗室罢了。你与我回复主母一声,决不敢胡乱进来的。”

上官翁逐时叫人打听,见了这些光景,晓得他已知苦辣了,遂又去挽那张三翁来看公子。公子见了,深谢他举荐之德。张三翁道:“此间好过日子否?”公子道:“此间无忧衣食,我可以老死在室内了,皆老丈之恩也。若非老丈,吾此时不知性命在那里!只有一件,吃了白饭,闲过日子,觉得可惜。吾今积趱几钱银子在身边,不舍得用。老丈是好人,怎生教导我一个生利息的方法儿,或做些本等手业,也不枉了。”张三翁笑道:“你几时也会得惜光阴惜财物起来了?”公子也笑道:“不是一时学得的,而今晓得也迟了。”张三翁道:“我此来,单为你有一亲眷要来会你,故着我先来通知。”公子道:“我到此地位,亲眷无一人理我了,那个还来要会我?”张三翁道:“有一个在此,你随我来。”

张三翁引了他走入中堂,只见一个人在里面,巍冠大袖,高视阔步,踱将出来。公子望去,一看,见是前日的丈人上官翁。公子叫声“阿也!”失色而走。张三翁赶上一把拉住道:“是你令岳,为何见了就走?”公子道:“有甚么面孔见他?”张三翁道:“自家丈人,有甚么见不得?”公子道:“妻子多卖了,而今还是我的丈人?”张三翁道:“他见你有些务实了,原要把女儿招你。”公子道:“女儿已是此家的主母,还有女儿在那里?”张三翁道:“当初是老汉做媒卖去,而今原是老汉做媒还你。”公子道:“怎么还得?”张三翁道:“痴呆子!大人家的儿女,岂肯再嫁人?前日恐怕你当真胡行起来,令岳叫人接了家去,只说嫁了。今住的,原是你令岳家的房子,又恐怕你冻饿死在外边了,故着老汉设法了你家来,收拾在门房里。今见你心性转头,所以替你说明,原等你夫妻完聚。

这多是令岳造就你成器的好意思。”公子道:“怪道住在此多时,只见说主母,从不见甚么主人出入。我守着老实,不敢窥探一些,岂知如此就里?原来岳父恁般费心!”张三翁道:“还不上前拜见他去!”一手扯着公子走将进来。上官翁也凑将上来,撞着道:“你而今记得苦楚,省悟前非了么?”公子无言可答,大哭而拜。上官翁道:“你痛改前非,我把这所房子与你夫妻两个住下,再拔一百亩与你管运,做起人家来。若是饱暖之后,旧性复发,我即时逐你出去,连妻子也不许见面了。”公子哭道:“经了若干苦楚过来,今受了岳丈深恩,若再不晓得省改,真猪狗不值了!”上官翁领他进去与女儿相见,夫妻抱头而哭,说了一会,出来谢了张三翁。张三翁临去,公子道:“只有一件不干净的事,倘或旧主人寻来,怎么好?”张三翁道:“那里甚么旧主人?多是你令岳捏弄出来的。你只要好好做人家,再不必别虑!”公子方得放心,住在这房子里做了家主,虽不及得富盛之时,却是省吃俭用,勤心苦胝,衣食尽不缺了。记恨了日前之事,不容一个闲人上门。

那贾清夫、赵能武见说公子重新做起人家来了,合了一伴来拜望他。公子走出来道:“而今有饭,我要自吃,与列位往来不成了。”贾清夫把些趣话来说说,议论些箫管;赵能武又说某家的马健,某人的弓硬,某处地方禽兽多,公子只是冷笑,临了道:“两兄看有似我前日这样主顾,也来作成我,做一伙同去赚他些儿。”两人见说话不是头,扫兴而去。上官翁见这些人又来歪缠,把来告了一状,搜根剔齿,查出前日许多隐漏白占的田产来,尽归了公子。公子一发有了家业,夫妻竟得温饱而终。

可见前日心性,只是不曾吃得苦楚过。世间富贵子弟,还是等他晓得些稼墙艰难为妙。至于门下往来的人,尤不可不慎也。贫富交情只自知,翟公何必署门楣?今朝败子回头日,便是奸徒退运时。

卷二十三大姊魂游完宿愿小姨病起续前缘诗曰:生死由来一样情,豆萁燃豆并根生,存亡姊妹能相念,可笑阋墙亲弟兄。

话说唐宪宗元和年间,有个侍御李十一郎,名行修,妻王氏夫人,乃是江西廉使王仲舒女,贞懿贤淑,行修敬之如宾。王夫人有个幼妹,端妍聪慧,夫人极爱他,常领他在身边鞠养,连行修也十分爱他,如自家养的一般,一日,行修在族人处赴婚礼喜筵,就在这家歇宿。晚间忽做一梦,梦见自身再娶夫人,灯下把新人认看,不是别人,正是王夫人的幼妹。猛然惊觉,心里甚是不快活。巴到天明,连忙归家。进得门来,只见王夫人清早已起身了,闷坐着将手频频拭泪。行修问着不答,行修便问家人道:“夫人为何如此?”家人辈齐道:“今早当厨老奴在厨下自说,五更头做一梦,梦见相公再娶王家小娘子。夫人知道了,恐怕自身有甚山高水低,所以悲哭了一早起了。”行修听罢,毛骨耸然,惊出一身冷汗,想道:“如何与我所梦正合?”他两个是恩爱夫妻,心下十分不乐。只得勉强劝谕夫人道:“此老奴颠颠倒倒,是个愚懵之人,其梦何足凭准!”口里虽如此说,心下因是两梦不约而同,终久有些疑惑。

只见隔不多日,夫人生出病来,累医不效,两月而亡。行修哭得死而复苏。

书报岳父王公,王公举家悲恸。因不忍断了行修亲谊,回书还答,便有把幼女续婚之意。行修伤悼正极,不忍说起这事,坚意回绝了岳父,于时有个卫秘书卫随,最能广识天下奇人,见李行修如此思念夫人,突然对他说道:“侍御怀想亡夫人如此深重,莫不要见他么?”行修道:“一死永别,如何能勾再见?”秘书道:“侍御若要见亡夫人,何不去问稠桑王老?”行修道:“王老是何人?”秘书道:“不必说破,侍御只牢牢记着稠桑王老四字,少不得有相会之处。”行修见说得作怪,切切记之于心。

过了两三年,王公幼女越长成了,王公思念亡女,要与行修续亲,屡次着人来说。行修不忍背了亡夫人,只是不从。此后,除授东台御史,奉诏出关,行次稠桑驿。驿馆中先有敕使住下了,只得讨个官房歇宿,那店名就叫做稠桑店。行修听得“稠桑”二字,触着便自上心,想道:“莫不甚么王老正在此处?”正要跟寻间,只听得街上人乱嚷。行修走到店门边一看,只见一伙人团团围住一个老者,你扯我扯,你问我问,缠得一个头昏眼暗。行修问店主人道:“这些人何故如此?”主人道:“这个老儿姓王,是个希奇的人,善谈禄命,乡里人敬他如神,故此见他走过,就缠住他问祸福。”行修想着卫秘书之言,道:“元来果有此人。”

便叫店主人快请他到店相见,店主人见行修是个出差御史,不敢稽延,拨开人丛,走进去扯住他道:“店中有个李御史李十一郎奉请。”众人见说是官府请,放开围让他出来,一哄多散了。到店相见,行修见是个老人,不要他行礼,就把想念亡妻,有卫秘书指引来求他的话,说了一遍,便道:“不知老翁果有奇术,能使亡魂相见否?”老人道:“十一郎要见亡夫人,就是今夜罢了。”老人前走,叫行修打发开了左右,引了他一路走入一个土山中。又升一个数丈的高坡,坡侧隐隐见有个丛林。老人便住在路旁,对行修道:“十一郎可走去林下,高声呼‘妙子’,必有人应。应了便说道:‘传语九娘子,今夜暂借妙子同看亡妻。’”行修依言,走去林间呼着,果有人应,又依着前言说了。

少顷,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走出来道:“九娘子差我随十一郎去。”说罢,便折竹二枝,自跨了一枝,一枝与行修跨,跨上便同马一般快。行勾三四十里,忽到一处,城阙壮丽,前经一大宫,宫前有门,女子道:“但循西廊,直北从南,第二宫乃是贤夫人所居。”行修依言,趋至其处,果见十数年前一个死过的丫头出来拜迎,请行修坐下。夫人就走出来,涕泣相见。行修伸诉离恨,一把抱住不放,却待要再讲欢会,王夫人不肯道:“今日与君幽显异途,深不愿如此贻妾之患。若是不忘平日之好,但得纳小妹为婚,续此姻亲,妾心愿毕矣。所要相见,只此奉托。”言罢,女子已在门外厉声催叫道:“李十一郎速出!”行修不敢停留,含泪而出。女子依前与他跨了竹枝同行,到了旧处,只见老人头枕一块石头,眠着正睡。听得脚步响,晓得是行修到了,走起来问道:“可如意么?”行修道:“幸已相会。”老人道:“须谢九娘子遣人相送。”行修依言,送妙子到林间,高声称谢。回来问老人道:“此是何等人?”老人道:“此原上有灵应九子母祠耳。”

老人复引行修到了店中,只见壁上灯盏荧荧,槽中马啖刍如故,仆夫等个个熟睡。行修疑道做梦,却有老人尚在可证。老人当即辞行修而去。行修叹异了一番,因念妻言谆恳,才把这段事情备细写与岳丈王公,从此遂续王氏之婚,恰应前日之梦。正是: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

古来只有娥皇、女英姊妹两个,一同嫁了舜帝,其他姊妹亡故,不忍断亲,续上小姨,乃是世间常事。从来没有个亡故的姊妹,怀此心愿,在地下撮合完成好事的。今日小子先说此一段异事,见得人生只有这个情字至死不泯的。只为这王夫人身子虽死,心中还念着亲夫恩爱,又且妹子是他心上喜欢的,一点情不能忘,所以阴中如此主张,了其心愿。这个还是做过夫妇多时的,如此有情,未足为怪。小子如今再说一个不曾做亲过的,只为不忘前盟,阴中完了自己姻缘,又替妹子连成婚事,怪怪奇奇,真真假假,说来好听。有诗为证:还魂从古有,借体亦其常。谁摄生人魄?行将宿愿偿。

这本话文,乃是元朝大德年间扬州有个富人,姓吴,曾做防御使之职,人都叫他做吴防御。住居春风楼侧,生有二女,一个叫名兴娘,一个叫名庆娘,庆娘小兴娘两岁,多在襁褓之中。邻居有个崔使君,与防御往来甚厚。崔家有子,名曰兴哥,与兴娘同年所生,崔公即求聘兴娘为子妇,防御欣然相许,崔公以金凤钗一只为聘礼。定盟之后,崔公合家多到远方为官去了。一去一十五年,竟无消息回来。

此时兴娘已一十九岁,母亲见他年纪大了,对防御道:“崔家兴哥一去十五年,不通音耗,今兴娘年已长成,岂可执守前说,错过他青春?”防御道:“一言已定,千金不移。吾已许吾故人了,岂可因他无耗便欲食言?”那母亲终究是妇人家见识,见女儿年长无婚,眼中看不过意,日日与防御絮聒,要另寻人家。

兴娘肚里,一心专盼崔生来到,再没有二三的意思,虽是亏得防御有正经,却看见母亲说起激聒,便暗地恨命自哭。又恐怕父亲被母亲缠不过,一时更变起来,心中长怀着忧虑,只愿崔家郎早来得一日也好。眼睛几望穿了,那里叫得崔家应?看看饭食减少,生出病来,沉眠枕席,半载而亡,父母与妹及合家人等,多哭得发昏章第十一。临入殓时,母亲手持崔家原聘这只金凤钗,抚尸哭道:“此是你夫家之物,今你已死,我留之何益?见了徒增悲伤,与你戴了去罢!”就替他插在髻上,盖了棺。三日之后,抬去殡在郊外了。家里设个灵座,朝夕哭奠。

殡过两个月,崔生忽然来到,防御迎进问道:“郎君一向何处?尊父母平安否?”崔生告诉道:“家父做了宣德府理官,没于任所,家母亦先亡了数年。小婿在彼守丧,今已服除,完了殡葬之事,不远千里,特到府上来完前约。”防御听罢,不觉吊下泪来道:“小女兴娘薄命,为思念郎君成病,于两月前饮恨而终,已殡在郊外了。郎君便早到得半年,或者还不到得死的地步。今日来时,却无及了。”说罢又哭。崔生虽是不曾认识兴娘,未免感伤起来。防御道:“小女殡事虽行,灵位还在。郎君可到他席前看一番,也使他阴魂晓得你来了。”噙着泪眼,一手拽了崔生走进内房来,崔生抬头看时,但见:纸带飘摇,冥童绰约。飘摇纸带,尽写着梵字金言;绰约冥童,对捧着银盆绣帨。一缕炉烟常袅,双台灯火微荧。影神图画个绝色的佳人,白木牌写着新亡的长女。崔生看见了灵座,拜将下去,防御拍着桌子大声道:“兴娘吾儿,你的丈夫来了!你灵魂不远,知道也未?”说罢,放声大哭。合家见防御说得伤心,一齐号哭起来。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连崔生也不知陪下了多少眼泪。哭罢,焚了些楮钱,就引崔生在灵位前拜见了妈妈。妈妈兀自哽哽咽咽的,还了个半礼。防御同崔生出到堂前来,对他道:“郎君父母既没,道途又远,今既来此,可便在吾家住宿。不要论到亲情,只是故人之子,即同吾子。勿以兴娘没故,自同外人。”即令人替崔生搬将行李来,收拾门侧一个小书房与他住下了,朝夕看待,十分亲热。

将及半月,正值清明节届。防御念兴娘新亡,合家到他冢上挂钱祭扫。此时兴娘之妹庆娘已是十七岁,一同妈妈抬了轿,到姊姊坟上去了,只留崔生一个在家中看守。大凡好人家女眷,出外稀少,到得时节头边,看见春光明媚,巴不得寻个事由来外边散心耍子。今日虽是到兴娘新坟上,心中怀着凄惨的,却是荒郊野外,桃红柳绿,正是女眷们游耍去处。盘桓了一日,直到天色昏黑方才到家。

崔生步出门外等候,望见女轿二乘来了,走在门左迎接。前轿先进,后轿至前,到生身边经过,只听得地下砖上铿的一声,却是轿中掉一件物事出来。崔生待轿过了,急去拾起来看,乃是金凤钗一只,崔生知是闺中之物,急欲进去纳还,只见中门已闭,元来防御合家在坟上辛苦了一日,又各带了些酒意,进得门,便把来关了,收拾睡觉。崔生也晓得这个意思,不好去叫得门,且待明日未迟。

回到书房,把钗子放好在书箱中了,明烛独坐,思念婚事不成,只身孤苦,寄迹人门,虽然相待如子婿一般,终非久计,不知如何是个结果。闷上心来,叹了几声,上了床正要就枕,忽听得有人扣门响,崔生问道:“是那个?”不见回言,崔生道是错听了,方要睡下去,又听得敲的毕毕剥剥。崔生高声又问,又不见声响了。崔生心疑,坐在床沿,正要穿鞋到门边静听,只听得又敲响了,却只不见则声。崔生忍耐不住,立起身来,幸得残灯未熄,重掭亮了拿在手里,开出门来一看。灯却明亮,见得明白,乃是十七八岁一个美貌女子立在门外,看见门开,即便褰起布帘走将进来。崔生大惊,吓得倒退了两步。那女子笑容可掬,低声对生道:“郎君不认得妾耶?妾即兴娘之妹庆娘也。适才进门时,坠钗轿下,故此乘夜来寻,郎君曾拾得否?”崔生见说是小姨,恭恭敬敬答应道:“适才娘子乘轿在后,果然落钗在地,小生当时拾得,即欲奉还,见中门已闭,不敢惊动,留待明日。今娘子亲寻至此,即当持献。”

就在书箱取出,放在桌上道:“娘子请拿了去。”女子出纤手来取钗,插在头上了,笑嘻嘻的对崔生道:“早知是郎君拾得,妾亦不必乘夜来寻了。如今已是更阑时候,妾身出来了,不可复进。今夜当借郎君枕席,侍寝一宵。”崔生大惊道:“娘子说那里话!令尊令堂待小生如骨肉,小生怎敢胡行,有污娘子清德?娘子请回步,誓不敢从命的。”女子道:“如今合家睡熟,并无一个人知道的。何不趁此良宵,完成好事?你我悄悄往来,亲上加亲,有何不可?”崔生道:“欲人不知,莫若勿为!虽承娘子美情,万一后边有些风吹草动,被人发觉,不要说道无颜面见令尊,传将出去,小生如何做得人成?不是把一生行止多坏了?”女子道:“如此良宵,又兼夜深,我既寂寥,你亦冷落,难得这个机会,同在一个房中,也是一生缘分。且顾眼前好事,管甚么发觉不发觉!况妾自能为郎君遮掩,不至败露,郎君休得疑虑,挫过了佳期。”

崔生见他言词娇媚,美艳非常,心里也禁不住动火,只是想着防御相待之厚,不敢造次,好象个小儿放纸炮,真个又爱又怕。却待依从,转了一念,又摇头道:“做不得!做不得!”只得向女子哀求道:“娘子,看令姊兴娘之面,保全小生行止罢!”女子见他再三不肯,自觉羞惭,忽然变了颜色,勃然大怒道:“吾父以子侄之礼待你,留置书房,你乃敢于深夜诱我至此,将欲何为?我声张起来,去告诉了父亲,当官告你,看你如何折辨?不到得轻易饶你!”声色俱厉。崔生见他反跌一着,放刁起来,心里好生惧怕,想道:“果是老大的利害!如今既见在我房中了,清浊难分,万一声张,被他一口咬定,从何分剖?不若且依从了他,到还未见得即时败露,慢慢图个自全之策罢了。”正是:羝羊触藩,进退两难,只得陪着笑,对女子道:“娘子休要声高,既承娘子美意,小生但凭娘子做主便了。”

女子见他依从,回嗔作喜道:“元来郎君恁地胆小的!”崔生闭上了门,两个解衣就寝,有《西江月》为证:旅馆羁身孤客,深闺皓齿韶容。合欢裁就两情浓,好对娇鸾雏凤。认道良缘辐辏,谁知哑谜包笼?新人魂梦雨云中,还是故人情重。

两人云雨已毕,真是千恩万爱,欢乐不可名状。将至天明,就起身来辞了崔生,闪将进去,崔生虽然得了些甜头,心中只是怀着个鬼胎,战兢兢的只怕有人晓得,幸得女子来踪去迹,甚是秘密,又且身子轻捷,朝隐而入,暮隐而出,只在门侧书房私自往来快乐,并无一个人知觉。

将及一月有余,忽然一晚对崔生道:“妾处深闺,郎处外馆。今日之事,幸而无人知觉,诚恐好事多磨,佳期易阻。一旦声迹彰露,亲庭罪责,将妾拘系于内,郎赶逐于外,在妾便自甘心,却累了郎之清德,妾罪大矣。须与郎从长商议一个计策便好。”崔生道:“前日所以不敢轻从娘子,专为此也。不然,人非草木,小生岂是无情之物?而今事已到此,还是怎的好?”女子道:“依妾愚见,莫若趁着人未及知觉,先自双双逃去,在他乡外县居住了,深自敛藏,方可优游偕老,不致分离,你心下如何?”崔生道:“此言固然有理,但我目下零丁孤苦,素少亲知,虽要逃亡,还是向那边去好?”想了又想,猛然省起来道:“曾记得父亲在日,常说有个旧仆金荣,乃是信义的人,见居镇江吕城,以耕种为业,家道从容。今我与你两个前去投他,他有旧主情分,必不拒我,况且一条水路直到他家,极是容易。”女子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今夜就走罢。”

商量已定,起个五更,收拾停当了,那个书房即在门侧,开了甚便。出了门,就是水口,崔生走到船帮里,叫了一只小划子船,到门首下了女子,随即开船,径到瓜州。打发了船,又在瓜洲另讨了一个长路船,渡了江,进了润州,奔丹阳,又四十里,到了吕城。泊住了船,上岸访问一个村人道:“此间有个金荣否?”村人道:“金荣是此间保正,家道殷富,且是做人忠厚,谁不认得?你问他则甚?”崔生道:“他与我有些亲,特来相访。有烦指引则个。”村人把手一指道:“你看那边有个大酒坊,间壁大门就是他家。”崔生问着了,心下喜欢,到船中安慰了女子,先自走到这家门首,一直走进去。

金保正听得人声,在里面踱将出来道:“是何人下顾?”崔生上前施礼,保正问道:“秀才官人何来?”崔生道:“小生是扬州府崔公之子。”保正见说了扬州崔三字,便吃一惊道:“是何官位?”崔生道:“是宣德府理官,今已亡故了。”保正道:“是官人的何人?”崔生道:“正是我父亲。”保正道:“这等是衙内了,请问当时乳名可记得么?”崔生道:“乳名叫做兴哥。”保正道:“说起来,是我家小主人也。”推崔生坐了,纳头就拜。问道:“老主人几时归天的?”崔生道:“今已三年了。”保正就走去掇张椅桌,做个虚位,写一神主牌放在桌上,磕头而哭。哭罢问道:“小主人今日何故至此?”崔生道:“我父亲在日,曾聘定吴防御家小娘子兴娘——”保正不等说完,就接口道:“正是,这事老仆晓得的,而今想已完亲事了么?”崔生道:“不想吴家兴娘为盼望吾家音信不至,得了病症。我到得吴家,死已两月。吴防御不忘前盟,款留在家,喜得他家小姨庆娘,为情顾盼,私下成了夫妇。恐怕发觉,要个安身之所;我没处投奔,想着父亲在时,曾说你是忠义之人,住在吕城,故此带了庆娘一同来此,你既不忘旧主,一力周全则个。”金保正听说罢,道:“这个何难!老仆自当与小主人分忧。”便进去唤嬷嬷出来,拜见小主人;又叫他带了丫头到船边,接了小主人娘子起来。老夫妻两个亲洒扫正堂,铺叠床帐,一如待主翁之礼。衣食之类,供给周备,两个安心住下。

将及一年,女子对崔生道:“我和你住在此处,虽然安稳,却是父母生身之恩,竟与他永绝了,毕竟不是个收场,心里也觉过不去。”崔生道:“事已如此,说不得了。难道还好去相见得?”女子道:“起初一时间做的事,万一败露,父母必然见责,你我离合,尚未可知。思量永久完聚,除了一逃,再无别着。今光阴似箭,已及一年。我想爱子之心,人皆有之。父母那时不见了我,必然舍不得的。今日若同你回去,父母重得相见,自觉喜欢,前事必不记恨,这也是料得出的。何不拚个老脸,双双去见他一面,有何妨碍?”崔生道:“丈夫以四方为事,只是这样潜藏在此,原非长算。今娘子主见如此,小生拚得受岳丈些罪责,为了娘子,也是甘心的。既然做了一年夫妻,你家素有门望,料没有把你我重拆散了再嫁别人之理。况有令姊旧盟未完,重续前好,正是应得。只须陪些小心往见,元自不妨。”

两人计议已定,就央金荣讨了一只船,作别了金荣,一路行去。渡了江,进瓜洲,前到扬州地方。看看将近防御家,女子对崔生道:“且把船歇在此处,未要竟到门口,我还有话和你计较。”崔生叫船家住好了船,问女子道:“还有甚么说话?”女子道:“你我逃窜一年,今日突然双双往见,幸得容恕,千好万好了。万一怒发,不好收场。不如你先去见见,看着喜怒,说个明白。大约没有变卦了,然后等他来接我上去,岂不婉转些?我也觉得有颜采。我只在此等你消息就是。”崔生道:“娘子见得不差。我先去见便了。”跳上了岸,正待举步。女子又把手招他转来道:“还有一说,女子随人私奔,原非美事。万一家中忌讳,故意不认帐起来的事也是有的,须要防他。”伸手去头上拔那只金凤钗下来,与他带去,道:“倘若言语支吾,将此钗与他们一看,便推故不得了。”崔生道:“娘子恁地精细!”接将钗来,袋在袖里了,望着防御家里来。

到得堂中,传进去,防御听知崔生来了,大喜出见。不等崔生开口,一路说出来道:“向日看待不周,致郎君住不安稳,老夫有罪,幸看先君之面,勿责老夫!”崔生拜伏在地,不敢仰视,又不好直说,口里只称:“小婿罪该万死!”叩头不止。防御倒惊骇起来道:“郎君有何罪过,口出此言?快快说个明白,免老夫心里疑惑。”崔生道:“是必岳父高抬贵手,恕着小婿,小婿才敢出口。”

防御说道:“有话但说,通家子侄,有何嫌疑?”崔生见他光景是喜欢的,方才说道:“小婿蒙令爱庆娘不弃,一时间结了私盟,房帷事密,儿女情多,负不义之名,犯私通之律。诚恐得罪非小,不得已夤夜奔逃,潜匿村墟,经今一载,音容久阻,书信难传。虽然夫妇情深,敢忘父母恩重?今日谨同令爱到此拜访,伏望察其深情,饶恕罪责,恩赐偕老之欢,永遂于飞之愿!岳父不失为溺爱,小婿得完美室家,实出万幸。只求岳父怜悯则个。”防御听罢大惊道:“郎君说的是甚么话?小女庆娘卧病在床,经今一载。茶饭不进,转动要人扶靠,从不下床一步。方才的话,在那里说起的?莫不见鬼了?”崔生见他说话,心里暗道:“庆娘真是有见识!果然怕玷辱门户,只推说病在床上,遮掩着外人了。”便对防御道:“小婿岂敢说谎?今日庆娘现在船中,岳父叫个人去接了起来,便见明白。”

防御只是冷笑不信,却对一个家僮说:“你可走到崔家郎船上去看看,与同来的是什么人,却认做我家庆娘子,岂有此理!”家僮走到船边,向船内一望,舱中悄然不见一人。问着船家,船家正低着头艄上吃饭。家僮道:“你舱里的人那里去了?”船家道:“有个秀才官人上岸去了,留个小娘子在舱中,适才看见也上去了。”家僮走来回复家主道:“船中不见有什么人,问船家说有个小娘子上了岸了,却是不见。”防御见无影响,不觉怒形于色道:“郎君少年,当诚实些;何乃造次妖妄,诬玷人家闺女,是何道理?”崔生见他发出话来,也着了急,急忙袖中摸出这只金凤钗来,进上防御道:“此即令爱庆娘之物,可以表信,岂是脱空说的?”防御接来看了,大惊道:“此乃吾亡女兴娘殡殓时戴在头上的,钗已殉葬多时了,如何得在你手里?奇怪!奇怪!”崔生却把去年坟上女轿归来,轿下拾得此钗,后来庆娘因寻钗夜出,遂成其夫妇,恐怕事败,同逃至旧仆金荣处住了一年,方才又同来的说话,备细述了一遍。防御惊得呆了,道:“庆娘见在房中床上卧病,郎君不信,可以去看得的。如何说得如此有枝有叶?又且这钗如何得出世?真是蹊跷的事!”执了崔生的手,要引他房中去看病人,证辨真假。

却说庆娘果然一向病在床上,下地不得。那日外厢正在疑惑之际,庆娘托地在床上走将起来,竟望堂前奔出。家人看见奇怪,同防御的嬷嬷一哄的多随了出来,嚷道:“一向动不得的,如今忽地走将起来。”只见庆娘到得堂前,看见防御便拜。防御见是庆娘,一发吃惊道:“你几时走起来的?”崔生心里还暗道是船里走进去的,且听他说甚么。只见庆娘道:“儿乃兴娘也,早离父母,远殡荒郊。然与崔郎缘分未断。今日到此,别无他意,特为崔郎方便,要把爱妹庆娘续其婚姻。如肯从儿之言,妹子病体,当即痊愈;若有不肯,儿去,妹也死了。”

合家听说,个个惊骇,看他身体面庞,是庆娘的;声音举止却是兴娘,都晓得亡魂归来附体说话了。防御正色责他道:“你既已死了,如何又在人世,妄作胡为,乱惑生人?”庆娘又说着兴娘的话道:“儿死去见了冥司,冥司道儿无罪,不行拘禁,得属后土夫人帐下,掌传笺奏。儿以世缘未尽,特向夫人给假一年,来与崔郎了此一段姻缘。妹子向来的病,也是儿假借他精魄,与崔郎相处来。今限满当去,岂可使崔郎自此孤单,与我家遂同路人?所以特来拜求父母,是必把妹子许了他,续上前姻。儿在九泉之下,也放得心下了。”防御夫妻见他言词哀切,便许他道:“吾儿放心!只依着你主张,把庆娘嫁他便了。”兴娘见父母许出,便喜动颜色,拜谢防御道:“多感父母肯听儿言,儿安心去了。”走到崔生面前,执了崔生的手,哽哽咽咽哭起来道:“我与你恩爱一年,自此别了。庆娘亲事,父母已许我了,你好作娇客。与新人欢好时节,不要竟忘了我旧人!”言毕大哭。

崔生见说了来踪去迹,方知一向与他同住的,乃是兴娘之魂。今日听罢叮咛之语,虽然悲切,明知是小姨身体,又在众人面前,不好十分亲近得。只见兴娘的魂语分付已罢,大哭数声,庆娘身体蓦然倒了。众人惊惶,前来看时,口中已无气了;摸他心头,却温温的,急把生姜汤灌下。将有一个时辰,方醒转来,病体已好,行动如常。问他前事,一毫也不晓得。人丛之中,举眼一看,看见崔生站在里头,急急遮了脸,望中门奔了进去。崔生如梦初醒,惊疑了半日始定。

防御就拣个黄道吉日,将庆娘与崔生合了婚。花烛之夜,崔生见过庆娘惯的,且是熟分;庆娘却不十分认得崔生的,老大羞惭。真个是:一个闺中弱质,与新郎未经半晌交谈;一个旅邸故人,共娇面曾做一年相识。一个只耳畔声音稍异,面目无差;一个但见眼前光景皆新,心胆尚怯。一个还认蝴蝶梦中寻故友,一个正在海棠枝上试新红。却说崔生与庆娘定情之夕,只见庆娘含苞未破,元红尚在,仍是处子之身。崔生悄地问他道:“你令姊借你的身体,陪伴了我一年,如何你身子还是好好的?”庆娘怫然不悦道:“你自撞见了姊姊鬼魂,做作出来的,干我甚事?说到我身上来!”崔生道:“若非令姊多情,今日如何能够与你成亲?此恩不可忘了。”庆娘道:“这个也说得是,万一他不明不白,不来周全此事,借我的名头,出了我偌多时丑,我如何做得人成?只你心里到底认是我随你逃走了的,岂不羞死人!今幸得他有灵,完成你我的事,也是他十分情分了。”

次日,崔生感兴娘之情不已,思量荐度他。却是身边无物,只得就将金凤钗到市上货卖,卖得钞二十锭,尽买香烛楮锭,赍到琼花观中,命道士建蘸三昼夜,以报恩德。蘸事已毕,崔生梦中见一个女子来到,崔生却不认得。女子道:“妾乃兴娘也,前日是假妹子之形,故郎君不曾相识。却是妾一点灵性,与郎君相处一年了。今日郎君与妹子成亲过了。妾所以才把真面目与郎相见。”遂拜谢道:“蒙郎荐拔,尚有余情。虽隔幽明,实深感佩。小妹庆娘,禀性柔和,郎好看觑他。妾从此别矣。”崔生不觉惊哭而酲。庆娘枕边见崔生哭醒来,问其缘故,崔生把兴娘梦中说话,一一对庆娘说。庆娘问道:“你见他如何模样?”崔生把梦中所见容貌,备细说来。庆娘道:“真是我姊也!”不觉也哭将起来。庆娘再把一年中相处事情,细细问崔生。崔生逐件和庆娘备说始末根由,果然与兴娘生前情性,光景无二。两人感叹奇异,亲上加亲,越然过得和睦了。自此兴娘别无影响。要知只是一个情字为重,不忘崔生,做出许多事体来,心愿既完,便自罢了。

此后,崔生与庆娘年年到他坟上拜扫。后来崔生出仕,讨了前妻封诰,遗命三人合葬。曾有四句口号,道着这本话文:大姊精灵,小姨身体。到得圆成,无此无彼。

卷二十四庵内看恶鬼善神井中谭前因后果经云: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来世因,今生作者是。

话说南京新桥有一人,姓丘,字伯皋,平生忠厚志诚,奉佛甚谨;性喜施舍,不肯妄取人一毫一厘,最是个公直有名的人。一日独坐在家内屋檐之下,朗声诵经。忽然一个人背了包裹,走到面前来。放下包裹在地,向伯皋作一个揖道:“借问老丈一声。”伯皋慌忙还礼道:“有甚话?”那人道:“小子是个浙江人,在湖广做买卖,来到此地,要寻这里一个丘伯皋,不知住在何处?”伯皋道:“足下问彼住处,敢是与他旧相识么?”那人道:“一向不曾相识,只是江湖上闻得这人是个长者,忠信可托。今小子在途路间,有些事体要干累他,故此动问。”

伯皋道:“在下便是丘伯皋。足下既是远来相寻,请到里面来细讲。”立起身来拱进堂内坐定,问道:“足下高姓?”那人道:“小子姓南,贱号少营。”伯皋道:“有何见托?”少营道:“小子有些事体,要到北京会一个人,两月后可回了。”手指着包裹道:“这里头颇有些东西,今单身远走,路上干系,欲要寄顿停当,方可起程。世上的人,便是亲眷朋友最相好的,撞着财物交关,就未必保得心肠不变。一路闻得吾丈大名,是分毫不苟的人,所以要将来寄放在此,安心北去,回来叩领。即此便是干累老丈之处,别无他事。”伯皋道:“这个当得。

但请足下封记停当,安放舍下。只管放心自去,万无一失。”少营道:“如此多谢。”当下依言把包裹封记好了,交与伯皋拿了进去。伯皋见他是远来的人,整治酒饭待他,他又要置办上京去的几件物事,未得动身。伯皋就留他家里住宿两晚,方才别去。

过了两个多月不见他来,看看等至一年有余,杳无音耗。伯皋问着北来的浙江人,没有一个晓得他的。要差人到浙江去问他家里,又不晓得他地头住处。相遇着浙人便问南少营,全然无人认得。伯皋道:“这桩未完事,如何是了?”没计奈何,巷口有一卜肆甚灵,即时去问卜一卦。哪占卦的道:“卦上已绝生气,行人必应沉没在外,不得回来。”伯皋心下委决不开,归来与妻子商量道:“前日这人,与我素不相识,忽然来寄此包裹,今一去不来,不知包内是甚么东西。意欲开来看一看,这人道我忠厚可托,故一面不相识,肯寄我处,如何等不得他来?欲待不看,心下疑惑不过。我想只不要动他原物,便看一看,想也无害。”

妻子道:“自家没有欺心便是,看看何妨?”取将出来,觉得沉重,打开看时,多是黄金白银,约有千两之数。伯皋道:“原来有这些东西在这里,为何却不来了?启卦的说卦上已绝生气,莫不这人死了,所以不来?我而今有个主意,在他包里取出五十金来,替他广请高僧,做一坛佛事,祈求佛力保佑他早早回来。倘若真个死了,求他得免罪苦,早早受生,也是我和他相与一番。受寄多时,尽了一片心,不便是这样埋没了他的。”妻子道:“若这人不死,来时节动了他五十两,怎么回他?”伯皋道:“我只把这实话对他讲,说是保佑他回来的,难道怪我不成?十分不认帐,我填还他也罢了。佛天面上,那里是使了屈钱处?”算计已定,果然请了几众僧人,做了七昼夜功果。伯皋是致诚人,佛前至心祈祷,愿他生得早归,死得早脱。功果已罢,又是几时,不见音信,眼见得南少营不来了。伯皋虽无贪他东西念头,却没个还处。自佛事五十两之外,已此是入己的财物。

伯皋心里常怀着不安,日远一日,也不以为意了。

伯皋一向无子,这番佛事之后,其妾即有妊孕。明年生下一男,眉目疏秀,甚觉可喜,伯皋夫妻十分爱惜。养到五六岁,送他上学,取名丘俊。岂知小聪明甚有,见了书就不肯读,只是赖学。到得长大来,一发不肯学好,专一结识了一班无赖子弟,嫖赌行中一溜,撒漫使钱,戒训不下。村里人见他如此作为,尽皆叹息道:“丘伯皋做了一世好人,生下后代,乃是败子。天没眼睛,好善无报!”如此过了几时,伯皋与他娶了妻,生有一子,指望他渐渐老成,自然收心。不匡丘俊有了妻儿,越加狂肆,连妻儿不放在心上,弃着不管。终日只是三街两市,和着酒肉朋友串哄,非赌即嫖,整个月不回家来,便是到家,无非是取钱钞,要当头。伯皋气忿不过。

一日,伯皋出外去,思量他在家非为,哄他回来锁在一间空室里头,周围多是墙壁,只留着一个圆洞,放进饮食。就是生了双翅,也没处飞将出来。伯皋去了多时,丘俊坐在房里,真如囹圄一般。其大娘甚是怜他,恐怕他愁苦坏了。一日早起,走到房前,在壁缝中张他一张,看他在里面怎生光景。不看万事全休,只这一看,那一惊非小可!正是: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雪水来。丘俊的大娘,看见房里坐的不是丘俊的模样,吃了一惊。仔细看时,俨然是向年寄包裹的客人南少营。大娘认得明白,不敢则声,嘿嘿归房。恰好丘伯皋也回来,妻子说着怪异的事,伯皋猛然大悟道:“是了,是了。不必说了,原是他的东西,我怎管得他浪费?枉做冤家!”登时开了门,放了丘俊出来,听他仍旧外边浮浪。快活不多几时,酒色淘空的身子,一口气不接,无病而死。伯皋算算所费,恰正是千金的光景。明晓得是因果,不十分在心上,只收拾孙子过日,望他长成罢了。

后边人议论丘俊是南少营的后身,来取这些寄下东西的,不必说了。只因丘伯皋是个善人,故来与他家生下一孙,衍着后代,天道也不为差。但只是如此忠厚长者,明受人寄顿,又不曾贪谋了他的,还要填还本人,还得尽了方休,何况实负欠了人,强要人的打点受用,天岂容得你过?所以冤债相偿,因果的事,说他一年也说不了。小子而今说一个没天理的,与看官们听一听。钱财本有定数,莫要欺心胡做。试看古往今来,只是一本帐簿。

却说元朝至正年间,山东有一人姓元名自实,田庄为生,家道丰厚;性质愚纯,不通文墨,却也忠厚认真,一句说话两个半句的人。同里有个姓缪的千户,与他从幼往来相好。一日缪千户选授得福建地方官职,收拾赴任,缺少路费,要在自实处借银三百两。自实慨然应允,缪千户写了文券送过去。自实道:“通家至爱,要文券做甚么?他日还不还,在你心里。你去做官的人,料不赖了我的。”此时自实恃家私有余,把这几两银子也不放在心中,竟自不收文券,如数交与他去,缪千户自去上任了。

真是事有不测。至正末年间,山东大乱,盗贼四起。自实之家,被群盗劫掠一空,所剩者田地屋宇,兵戈扰攘之中,又变不出银子来。恋着住下,又恐性命难保,要寻个好去处避兵。其时福建被陈友定所据,七郡地方,独安然无事。自实与妻子商量道:“目今满眼兵戈,只有福建平静;况缪君在彼为官,可以投托。但道途阻塞,人口牵连,行动不得。莫若寻个海船,搭了他由天津出海,直趋福州。一路海洋,可以径达,便可挈家而去了。”商量已定,收拾了些零剩东西,载了一家上了海船,看了风讯开去。不则几时,到了福州地面。

自实上岸,先打听缪千户消息。见说缪千房正在陈友定幕下当道用事,威权隆重,门庭赫奕,自实喜之不胜,道是来得着了。匆忙之中,未敢就去见他,且回到船里对妻子说道:“问着了缪家,他正在这里兴头,便是我们的造化了。”

大家欢喜。自实在福州城中赁下了一个住居,接妻子上来,安顿行李停当,思量要见缪千户。转一个念头道:“一路受了风波,颜色憔悴,衣裳蓝褛,他是兴头的时节,不要讨他鄙贱,还宜从容为是。”住了多日,把冠服多整饰齐楚,面庞也养得黑色退了,然后到门求见。门上人见是外乡人,不肯接帖。问其来由,说是山东。门上人道:“我们本官最怕乡里来缠,门上不敢禀得,怕惹他恼燥。等他出来,你自走过来觌面见他,须与吾们无干。他只这个时节出来快了。”

自实依言站着等候。果然不多一会,缪千户骑着马出来拜客。自实走到马前,躬身打拱。缪千户把眼看到别处,毫厘不象认得的。自实急了,走上前去说了山东土音,把自己姓名大声叫喊。缪千户听得,只得叫拢住了马,认一认,假作吃惊道:“元来是我乡亲,失瞻,失瞻!”下马来作了揖,拉了他转到家里来,叙了宾主坐定。一杯茶罢,千户自立起身来道:“适间正有小事要出去,不得奉陪。且请仁兄回寓,来日薄具小酌,奉请过来一叙。”自实不曾说得甚么,没奈何且自别过。

等到明日,千户着个人拿了一个单帖来请自实。自实对妻子道:“今日请我,必有好意。”欢天喜地,不等再邀,跟着就走。到了衙内,千户接着。自实只说道长久不见,又远来相投,怎生齐整待他。谁知千户意思甚淡,草草酒果三杯,说些地方上大概的话,略略问问家中兵戈光景、亲眷存亡之类,毫厘不问着自实为何远来,家业兴废若何。比及自实说着遭劫逃难,苦楚不堪,千户听了,也只如常,并无惊骇怜恤之意。至于借银之事,头也不提起,谢也不谢一声。自实几番要开口,又想道:“刚到此地,初次相招,怎生就说讨债之事?万一冲撞了他,不好意思。”只得忍了出门。到了下处,旅寓荒凉,柴米窘急。妻子问说,“何不与缪家说说前银,也好讨些来救急。”自实说初到不好启齿,未曾说得的缘故。

妻子怨怅道:“我们万里远来,所干何事?专为要投托缪家。今特特请去一番,却只贪着他些微酒食,碍口识羞,不把正经话提起,我们有甚么别望头在那里?”自实被埋怨得不耐烦,踌躇了一夜,次日早起,就到缪千户家去求见。千户见说自实到来,心里已有几分不象意了。免不得出来见他,意思甚倦,叙得三言两语,做出许多勉强支吾的光景出来。自实只得自家开口道:“在下家乡遭变,拚了性命挈家海上远来,所仗惟有兄长。今日有句话,不揣来告。”千户不等他说完,便接口道:“不必兄说,小弟已知。向者承借路费,于心不忘,虽是一宦萧条,俸入微薄,恰是故人远至,岂敢辜恩?兄长一面将文券简出来,小弟好照依数目打点,陆续奉还。”看官你道此时缪千户肚里,岂是忘记了当初借银之时,并不曾有文券的?只是不好当面赖得,且把这话做出推头,等他拿不出文券来,便不好认真催逼,此乃负心人起赖端的圈套处。自实是个老实人,见他说得蹊跷了,吃惊道:“君言差矣!当初乡里契厚,开口就相借,从不曾有甚么文契。今日怎么说出此话来?”千户故意妆出正经面孔来道:“岂有是理!借负往来,全凭文券,怎么说个没有?或者兵火之后君家自失去了,容或有之。然既与兄旧交,而今文券有无也不必论,自然处来还兄,只是小弟也在不足之乡,一时性急不得。从容些个,勉强措办才妙。”

自实听得如此说了,一时也难相逼,只得唯唯而出。一路想:“他说话古怪,明是欺心光景,却是既到此地,不得不把他来作傍。他适才也还有从容处还的话,不是绝无生意的,还须忍耐几日,再去求他。只是我当初要好的不是,而今权在他人之手,就这般烦难了。”归来与妻子说知,大家叹息了一回,商量还只是求他为是。只得挨着面皮,走了几次。常只是这些说话,推三阻四;一千年也不赖,一万年也不还。耳朵里时时好听,并不见一分递过手里来。欲待不走时,又别无生路。自实走得一个不耐烦,正所谓:羝羊触藩,进退两难。

自实枉自奔波多次,竟无所得。日挨一日,倏忽半年。看看已近新正,自实客居萧索,合家嗷嗷,过岁之计,分毫无处。自实没奈何了,只得到缪家去,见了千户,一头哭,一头拜将下去道:“望兄长救吾性命则个!”千户用手扶起道:“何至于此?”自实道:“新正在迩,妻子饥寒,囊乏一钱,瓶无一粒粟,如何过得日子?向者所借银两,今不敢求还,任凭尊意应济多少,一丝一毫,尽算是尊赐罢了。就是当时无此借贷一项,今日故人之谊,也求怜悯一些。”说罢大哭。

千户见哭得慌了,也有些不安,把手指数一数道:“还有十日,方是除夜。兄长可在家专待,小弟分些禄米,备些柴薪之费,送到贵寓,以为兄长过岁之资,但勿以轻微为怪,便见相知。”自实穷极之际,见说肯送些东西了,心下放掉了好些,道:“若得如此,且延残喘到新年,便是盛德无尽。”欢喜作别。临别之时,千户再三叮嘱道:“除夕切勿他往,只在贵寓等着便是。”自实领诺。归到寓中,把千户之言对妻子说了,一家安心。

到了除日,清早就起来坐在家里等候。欲要出去寻些过年物事,又恐怕一时错过,心里还想等有些钱钞到手了,好去运动。呆呆等着,心肠扒将出来。叫一个小厮站在巷口,看有甚么动静,先来报知。去了一会,小厮奔来道:“有人挑着米来了。”自实急出门一看,果然一个担夫挑着一担米,一个青衣人前头拿了帖儿走来。自实认道是了。只见走近门边,担夫并无歇肩之意,那个青衣人也径自走过了。自实疑心道:“必是不认得吾家,错走过了。”连忙叫道:“在这里,可转来。”那两个并不回头,自实只得赶上前去问青衣人道:“老哥,送礼到那里去的?”青衣人把手中帖与自实看道:“吾家主张员外送米与馆宾的,你问他则甚?”自实情知不是,佯佯走了转来,又坐在家里。一会,小厮又走进来,道:“有一个公差打扮的,肩上驮了一肩钱走来了。”

自实到门边探头一望,道:“这番是了。”只见那公差打扮的经过门首,脚步不停,更跑得紧了些。自实越加疑心,跑上前问时,公差答道:“县里知县相公,送这些钱与他乡里过节的。”

自实又见不是,心里道:“别人家多纷纷送礼,要见只在今日这一日了,如何我家的偏不见到?”自实心里好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身子好象敄盘上蚂蚁,一霎也站脚不住。看看守到下午,竟不见来,落得探头探脑,心猿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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