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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王甲次日问着竹公溪路径,穿山度岭,走到溪头。只见一辆车子倒在地上,内有无数物件,金银钞币,约莫有数十万光景。左右一看,并无人影,想道:“此一套无主之物,莫非是天赐我的么?梦中说宝镜在此,敢怕也在里头?”把车内逐一简过,不见有镜子。又在前后地下草中四处寻遍,也多不见。笑道:“镜子虽不得见,这一套富贵,也够我下半世了。不如趁早取了他去,省得有人来。”整起车来推到路口,顾一脚夫推了,一直到家里来。对妻子道:“多蒙神明指点,去到溪口寻宝镜。宝镜虽不得见,却见这一车物事在那里。等了一会,并没个人来,多管是天赐我的,故取了家来。”妻子当下简看,尽多是金银宝钞,一一收拾,安顿停当,夫妻两人不胜之喜。只是疑心道:“梦里原说宝镜,今虽得此横财,不见宝镜影踪,却是何故?还该到那里仔细一寻。”王甲道:“不然,我便明日再去走一遭。”到了晚间,复得一梦,仍旧是个金甲神人来说道:“王甲,你不必痴心。此镜乃神天之宝,因你夫妻好善,故使暂出人间,作成你一段富贵,也是你的前缘。不想两入奸僧之手。今奸僧多已受报,此镜仍归天上去矣,你不要再妄想。昨日一车之物,原即是宝镜所聚的东西,所以仍归于你。你只坚心好善,就这些也享用不尽了。”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王甲逐句记得明白,一一对妻子说。明知天意,也不去寻镜子了。夫妻享有寺中之物,尽够丰足,仍旧做了嘉陵富翁。此乃好善之报,亦是他命中应有之财,不可强也。休慕他人富贵,命中所有方真。若要贪图非分,试看两个僧人。

卷三十七叠居奇程客得助三救厄海神显灵诗曰:窈渺神奇事,文人多寓言。其间应有实,岂必尽虚玄?话说世间稗官野史中,多有纪载那遇神遇仙、遇鬼遇怪、情欲相感之事。其间多有偶因所感撰造出来的,如牛僧孺《周秦行纪》,道是僧孺落第时,遇着薄太后,见了许多异代、本朝妃嫔美人,如戚夫人、齐潘妃、杨贵妃、昭君、绿珠,诗词唱和,又得昭君伴寝许多怪诞的话。却乃是李德裕与牛僧孺有不解之仇,教门客韦瓘作此记诬着他。只说是他自己做的,中怀不臣之心,妄言污蔑妃后,要坐他族灭之罪。这个记中事体,可不是一些影也没有的了?又有那《后土夫人传》,说是韦安道遇着后土之神,到家做了新妇,被父母疑心是妖魅,请明崇俨行五雷天心正法,遣他不去。后来父母教安道自央他去,只得去了,却要安道随行。安道到他去处,看见五岳四渎之神多来朝他,又召天后之灵,嘱他予安道官职钱钞。

安道归来,果见天后传令洛阳城中访韦安道,与他做魏王府长史,赐钱五百万,说得有枝有叶。元来也是借此讥着天后的。后来宋太宗好文,太平兴国年间,命史官编集从来小说,以类分载,名为《太平广记》。不论真的假的,一总收拾在内。议论的道:“上自神祗仙子,下及昆虫草木,无不受了淫亵污点。”道是其中之事,大略是不可信的。不知天下的事,才有假,便有真。那神仙鬼怪,固然有假托的,也原自有真实的。未可执了一个见识,道是虚妄的事。只看《太平广记》以后许多记载之书,中间尽多遇神遇鬼的,说得的的确确,难道尽是假托出来不成?只是我朝嘉靖年间,蔡林屋所记《辽阳海神》一节,乃是千真万真的。

盖是林屋先在京师,京师与辽阳相近,就闻得人说有个商人遇着海神的说话,半疑半信。后见辽东一个佥宪、一个总兵到京师来,两人一样说话,说得详细,方信其实。也还只晓得在辽的事,以后的事不明白。直到林屋做了南京翰林院孔目,撞着这人来游雨花台。林屋知道了,着人邀请他来相会,特问这话,方说得始末根由,备备细细。林屋叙述他觌面自己说的话,作成此传,无一句不真的。方知从古来有这样事的,不尽是虚诞了。说话的,毕竟那个人是甚么人?那个事怎么样起?看官,听小子据着传文,敷演出来。正是:怪事难拘理,明神亦赋情。

不知精爽质,何以恋凡生?话说徵州商人姓程名宰,表字士贤,是彼处渔村大姓。世代儒门,少时多曾习读诗书。却是徽州风俗,以商贾为第一等生业,科第反在次着。正德初年,与兄程寀将了数千金,到辽阳地方为商,贩卖人参、松子、貂皮、东珠之类。往来数年,但到处必定失了便宜,耗折了资本,再没一番做得着。徽人因是专重那做商的,所以凡是商人归家,外而宗族朋友,内而妻妾家属,只看你所得归来的利息多少为重轻。得利多的,尽皆爱敬趋奉;得利少的,尽皆轻薄鄙笑。犹如读书求名的中与不中归来的光景一般。程宰弟兄两人因是做折了本钱,怕归来受人笑话,羞惭惨沮,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不思量还乡去了。那徽州有一般做大商贾的,在辽阳开着大铺子,程宰兄弟因是平日是惯做商的,熟于帐目出入,盘算本利。这些本事,是商贾家最用得着的。他兄弟自无本钱,就有人出些束脩,请下了他专掌帐目,徽州人称为二朝奉。兄弟两人,日里只在铺内掌帐,晚间却在自赁的下处歇宿。那下处一带两间,兄弟各驻一间,只隔得中间一垛板壁。住在里头,就象客店一般湫隘,有甚快活?也是没奈何了,勉强度日。

如此过了数年,那年是戊寅年秋间了,边方地土,天气早寒。一日晚间,风雨暴作,程宰与兄各自在一间房中,拥被在床,想要就枕。因是寒气逼人,程宰不能成寐,翻来覆去,不觉思念家乡起来。只得重复穿了衣服,坐在床里,浩叹数声。自想如此凄凉情状,不如早死了到干净。此时灯烛已灭,又无月光,正在黑暗中苦挨着寒冷。忽地一室之中,豁然明朗,照耀如同白日,室中器物之类,纤毫皆见。程宰心里疑惑,又觉异香扑鼻,氤氲满室,毫无风雨之声,顿然和暖,如江南二三月的气候起来。程宰越加惊愕,自想道:“莫非在梦境中了?”不免走出外边,看是如何。他原披衣服在身上的,亟跳下床来,走到门边开出去看。

只见外边阴黑风雨,寒冷得不可当,慌忙奔了进来。才把门关上,又是先前光景,满室明朗,别是一般境界。程宰道:“此必是怪异。”心里慌怕,不敢移动脚步,只在床上高声大叫。其兄程寀止隔得一层壁,随你喊破了喉咙,莫想答应一声。

程宰着了急,没奈何了,只得钻在被里,把被连头盖了,撒得紧紧,向里壁睡着。图得个眼睛不看见,凭他怎么样了。却是心里明白,耳朵里听得出的:远远的似有车马喧阗之声,空中管弦金石音乐迭奏,自东南方而来。看看相近,须臾之间,已进房中。程宰轻轻放开被角,露出眼睛偷看。只见三个美妇人,朱颜绿鬓,明眸皓齿,冠帔盛饰,有像世间图画上后妃的打扮,浑身上下,金翠珠玉,光采夺目;容色风度,一个个如天上仙人,绝不似凡间模样,年纪多只可二十余岁光景。前后侍女无数,尽皆韶丽非常,各有执事,自分行列。但见:或提罅,或挥扇;或张盖,或带剑;或持节,或捧琴;或秉烛花,或挟图书;或列宝玩,或荷旌幛;或拥衾褥,或执巾帨;或奉盘匜,或擎如意;或举肴核,或陈屏障;或布几筵;或陈音乐。虽然纷纭杂沓,仍自严肃整齐,只此一室之中,随从何止数百!说话的,你错了,这一间空房,能有多大,容得这几百人?若一个个在这扇房门里走将进来,走也走他一两个更次,挤也要挤坍了。看官,不是这话,列位曾见《维摩经》上的说话么?那维摩居士,止方丈之室,乃有诸天皆在室内,又容得十万八千狮子坐,难道是地方着得去?无非是法相神通。今程宰一室有限,那光明境界无尽。譬如一面镜子能有多大?内中也着了无尽物像。这只是个现相,所以容得数百个人,一时齐在面前,原不是从门里一个两个进来的。

闲话休絮,且表正事。那三个美人内中一个更觉齐整些的,走到床边,将程宰身上抚摩一过,随即开莺声、吐燕语,微微笑道:“果然睡熟了么?吾非是有害于人的,与郎君有夙缘,特来相就,不必见疑。且吾已到此,万无去理;郎君便高声大叫,必无人听见,枉自苦耳。不如作速起来,与吾相见。”程宰听罢,心里想道:“这等灵变光景,非是神仙,即是鬼怪。他若要摆布着我,我便不起来,这被头里岂是躲得过的?他既说是有夙缘,或者无害也不见得。我且起来见他,看是怎地。”遂一毂辘跳将起来,走下卧床,整一整衣襟,跪在地下道:“程宰下界愚夫,不知真仙降临,有失迎迓,罪合万死,伏乞哀怜。”美人急将纤纤玉手,一把拽将起来道:“你休惧怕,且与我同坐着。”挽着程宰之手,双双南面坐下。那两个美人,一个向西,一个向东,相对侍坐。坐定,东西两美人道:“今夕之会,数非偶然,不要自生疑虑。”即命侍女设酒进馔,品物珍美,生平目中所未曾睹。才一举箸,心胸顿爽。美人又命取红玉莲花卮进酒。卮形绝大,可容酒一升。程宰素不善酌,竭力推辞不饮。美人笑道:“郎怕醉么?此非人间曲糵所酝,不是吃了迷性的,多饮不妨。”手举一卮,亲奉程宰。程宰不过意,只得接了到口,那酒味甘芳,却又爽滑清冽,毫不粘滞。虽醴泉甘露的滋味有所不及。程宰觉得好吃,不觉一卮俱尽。美人又笑道:“郎信吾否?”一连又进数卮,三美人皆陪饮。程宰越吃越清爽,精神顿开,略无醉意。每进一卮,侍女们八音齐奏,音调清和,令人有超凡遗世之想。

酒阑,东西二美人起身道:“夜已向深,郎与夫人可以就寝矣。”随起身褰帷拂枕,叠被铺床,向南面坐的美人告去,其余侍女,一同随散。眼前凡百具器,霎时不见。门户皆闭,又不知打从那里去了。当下止剩得同坐的美人一个,挽着程宰道:“众人已散,我与郎解衣睡罢。”程宰私自想道:“我这床上布衾草褥,怎么好与这样美人同睡的?”举眼一看,只见枕衾帐褥,尽皆换过,锦绣珍奇,一些也不是旧时的了。程宰虽是有些惊惶,却已神魂飞越,心里不知如何才好,只得一同解衣登床。美人卸了簪珥,徐徐解开髻发绺辫,总绾起一窝丝来。那发又长又黑,光明可鉴。脱下里衣,肌肤莹洁,滑若凝脂,侧身相就,程宰汤着,遍体酥麻了。真个是:丰若有余,柔若无骨。云雨初交,流丹浃藉。若远若近,宛转娇怯。俨如处子,含苞初坼。

程宰客中荒凉,不意得了此味,真个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实出望外,喜之如狂。美人也自爱着程宰,枕上对他道:“世间花月之妖,飞走之怪,往往害人。所以世上说着便怕,惹人憎恶。我非此类,郎慎勿疑。我得与郎相遇,虽不能大有益于郎,亦可使郎身体康健,资用丰足。倘有患难之处,亦可出小力周全。但不可漏泄风声,就是至亲如兄,亦慎勿使知道。能守吾戒,自今以后便当恒奉枕席,不敢有废;若一有漏言,不要说我不能来,就有大祸临身,吾也救不得你了!慎之,慎之!”程宰闻言甚喜,合掌罚誓道:“某本凡贱,误蒙真仙厚德,虽粉骨碎身,不能为报。既承法旨,敢不铭心?倘违所言,九死无悔!”誓毕,美人大喜,将手来勾着程宰之颈,说道:“我不是仙人,实海神也。与郎有夙缘甚久,故来相就耳。”话语缠绵,恩爱万状。不觉邻鸡已报晓二次。美人揽衣起道:“吾今去了,夜当复来,郎君自爱。”说罢,又见昨夜东西坐的两个美人,与众侍女齐到床前,口里多称:“贺喜夫人郎君!”美人走下床来,就有捧家火的侍女,各将梳洗应用的物件,伏侍梳洗罢。仍带簪珥冠帔,一如昨夜光景。美人执着程宰之手,叮咛再四不可泄漏,徘徊眷恋,不忍舍去。众女簇拥而行,尚回顾不止。人间夫妇,无此爱厚。

程宰也下了床,穿了衣服,伫立细看,如痴似呆,欢喜依恋之态,不能自禁。转眼间室中寂然,一无所见。看那门窗,还是昨日关得好好的。回头再看看房内,但见:土坑上铺一带荆筐,芦席中拖一条布被。欹颓墙角,堆零星几块煤烟;坍塌地垆,摆缺绽一行瓶罐。浑如古庙无香火,一似牢房不洁清。程宰恍然自失道:“莫非是做梦么?”定睛一想,想那饮食笑语,以及交合之状、盟誓之言,历历有据,绝非是梦寐之境,肚里又喜又疑。

顷刻间天已大明,程宰思量道:“吾且到哥哥房中去看一看。莫非夜来事体,他有些听得么?”走到间壁,叫声“阿哥!”程寀正在床上起来,看见了程宰,大惊道:“你今日面上神彩异常,不似平日光景,甚么缘故?”程宰心里踌躇道:“莫非果有些甚么怪样,惹他们疑心?”只得假意说道:“我与你时乖运蹇,失张失志,落魄在此,归家无期。昨夜暴冷,愁苦的当不得,展转悲叹,一夜不曾合眼,阿哥必然听见的。有甚么好处,却说我神彩异常起来?”程寀道:“我也苦冷,又想着家乡,通夕不寐。听你房中静悄悄地不闻一些声响,我怪道你这样睡得熟,何曾有愁叹之声?却说这个话!”程宰见哥哥说了,晓得哥哥不曾听见夜来的事了,心中放下了疙瘩,等程寀梳洗了,一同到铺里来。

那铺里的人见了程宰,没一个不吃惊道:“怎地今日程宰哥面上,这等光彩?”程寀对兄弟笑道:“我说么?”程宰只做不晓得,不来接口。却心里也自觉神思清爽,肌肉润泽,比平日不同,暗暗快活,惟恐他不再来了。是日频视晷影,恨不速移。刚才傍晚,就回到下处,托言腹痛,把门扃闭,静坐虔想,等待消息。到得街鼓初动,房内忽然明亮起来,一如昨夜的光景。程宰顾盼间,但见一对香垆前导,美人已到面前。侍女止是数人,仪从之类稀少,连那傍坐的两个美人也不来了。美人见程宰嘿坐相等,笑道:“郎果有心如此,但须始终如一方好。”

即命侍女设馔进酒,欢谑笑谈,更比昨日熟分亲热了许多。须臾彻席就寝,侍女俱散。顾看床褥,并不曾见有人去铺设,又复锦绣重叠。程宰心忖道:“床上虽然如此,地下尘埃秽污,且看是怎么样的?”才一起念,只见满地多是锦裀铺衬,毫无寸隙了。是夜两人绸缪好合,愈加亲狎。依旧鸡鸣两度,起来梳妆而去。

此后人定即来,鸡鸣即去,率以为常,竟无虚夕。每来必言语喧闹,音乐铿锵,兄房只隔层壁,到底影响不闻,也不知是何法术如此。自此情爱愈笃。程宰心里想要甚么物件,即刻就有,极其神速。一日,偶思闽中鲜荔枝,即有带叶百余颗,香味珍美,颜色新鲜,恰象树上才摘下的。又说:“此味只有江南杨梅可以相匹。”便有杨梅一枝,坠于面前;枝上有二万余颗,甘美异常。此时已是深冬,况此二物皆不是北地所产,不知何自得来。又一夕谈及鹦鹉,程宰道:“闻得说有白的,惜不曾见。”才说罢,更有几只鹦鹉飞舞将来,白的五色的多有。

或诵佛经,或歌诗赋,多是中土官话。

一日,程宰在市上看见大商将宝石二颗来卖,名为硬红。色若桃花,大似拇指,索价百金。程宰夜间与美人说起,口中啧啧称为罕见。美人抚掌大笑道:“郎如此眼光浅,真是夏虫不可语冰!我教你看着。”说罢,异宝满室:珊瑚有高丈余的,明珠有如鸡卵的,五色宝石有大如栲栳的,光艳夺目,不可正视。程宰左顾右盼,应接不暇。须臾之间,尽皆不见。程宰自思:“我夜间无欲不遂,如此受用;日里仍是人家佣工。美人那知我心事来!”遂把往年贸易耗折了数千金,以致流落于此告诉一遍,不胜嗟叹。美人又抚掌大笑道:“正在欢会时,忽然想着这样俗事来,何乃不脱洒如此!虽然,这是郎的本业,也不要怪你。我再教你看一个光景。”说罢,金银满前,从地上直堆至屋梁边,不计其数。美人指着问程宰道:“你可要么?”程宰是个做商人的,见了偌多金银,怎不动火?心热口馋,支手舞脚,却待要取。美人将箸去馔碗内夹肉一块,掷程宰面上道:“此肉粘得在你面上么?”程宰道:“此是他肉,怎粘得在吾面上?”美人指金银道:“此亦是他物,岂可取为己有?若目前取了些,也无不可;只是非分之物,得了反要生祸。世人为取了不该得的东西,后来加倍丧去的,或连身子不保的,何止一人一事?我岂忍以此误你!你若要金银,你可自去经营,吾当指点路径,暗暗助你,这便使得。”程宰道:“只这样也好了。”

其时是己卯初夏,有贩药材到辽东的,诸药多卖尽,独有黄柏、大黄两味卖不去,各剩下千来斤。此是贱物,所值不多。那卖药的见无人买,只思量丢下去了。美人对程宰道:“你可去买了他的,有大利钱在里头。”程宰去问一问价钱,那卖的巴不得脱手,略得些就罢了。程宰深信美人之言,料必不差。身边积有佣工银十来两,尽数买了他的归来,搬到下处。哥子程寀看见累累堆堆偌多东西,却是两味草药。问知是十多两银子买的,大骂道:“你敢失心疯了?将了有用的银子,置这样无用的东西!虽然买得贱,这偌多几时脱得手去,讨得本利到手?有这样失算的事!”谁知隔不多日,辽东疫疠盛作,二药各铺多卖缺了,一时价钱腾贵起来,程宰所有多得了好价,卖得罄尽,共卖了五百余两。程寀不知就里,只说是兄弟偶然造化到了,做着了这一桩生意,大加欣羡道:“幸不可屡侥,今既有了本钱,该图些傍实的利息,不可造次了。”程宰自有主意,只不说破。

过了几日,有个荆州商人贩彩缎到辽东的,途中遭雨湿塺,多发了斑点,一匹也没有颜色完好的。荆商日夜啼哭,惟恐卖不去,只要有捉手便可成交,价钱甚是将就。美人又对程宰道:“这个又该做了。”程宰罄将前日所得五百两银子,买了他五百匹,荆商大喜而去。程寀见了道:“我说你福薄,前日不意中得了些非分之财,今日就倒灶了。这些彩缎,全靠颜色,颜色好时,头二两一匹还有便宜;而今斑斑点点,那个要他?这五百两不撩在水里了?似此做生意,几时能够挣得好日回家?”说罢大恸。众商伙中知得这事,也有惜他的,也有笑他的。谁知时运到了,自然生出巧来。程宰顿放彩缎,不上一月,江西宁王宸濠造反,杀了巡抚孙公、副使许公,谋要顺流而下,破安庆,取南京,僣宝位。

东南一时震动。朝迁急调辽兵南讨,飞檄到来,急如星火。军中戎装旗帜之类,多要整齐,限在顷刻。这个边地上,那里立地有这许多缎匹?一时间价钱腾贵起来,只买得有就是,好歹不论。程宰所买这些斑斑点点的,尽多得了三倍的好价钱。这一番除了本钱五百两,分外足足撰了千金。

庚辰秋间,又有苏州商人贩布三万匹到辽阳,陆续卖去,已有二万三四千匹了。剩下粗些的,还有六千多匹。忽然家信到来,母亲死了,急要奔丧回去。美人又对程宰道:“这件事又该做了。”程宰两番得利,心知灵验,急急去寻他讲价。那苏商先卖去的,得利已多了,今止是余剩,况归心已急,只要一伙卖,便照原来价钱也罢。程宰遂把千金,尽数买了他这六千多匹回来。明年辛巳三月,武宗皇帝驾崩,天下人多要戴着国丧。辽东远在塞外,地不产布,人人要件白衣,一时那讨得许多布来?一匹粗布,就卖得七八钱银子。程宰这六千匹,又卖了三四千两。如此事体,逢着便做,做来便希奇古怪,得利非常,记不得许多。四五年间,展转弄了五七万两,比昔年所折的,到多了几十倍了。正是:人弃我堪取,奇赢自可居。虽然神暗助,不得浪贪图。

且说辽东起初闻得江西宁王反时,人心危骇,流传讹言,纷纷不一。有的说在南京登基了,有的说兵过两淮了,有的说过了临清到德州了。一日几番说话,也不知那句是真,那句是假。程宰心念家乡切近,颇不自安。私下问美人道:“那反叛的到底如何?”美人微笑道:“真天子自在湖、湘之间,与他甚么相干!他自要讨死吃,故如此猖狂,不日就擒了,不足为虑!”此是七月下旬的说,再过月余,报到,果然被南赣巡抚王阳明擒了解京。程宰见美人说天子在湖、湘,恐怕江南又有战争之事,心中仍旧惧怕,再问美人。美人道:“不妨,不妨。国家庆祚灵长,天下方享太平之福。只在一二年了。”后来嘉靖自湖广兴藩,入继大统,海内安宁,悉如美人之言。

到嘉靖甲申年间,美人与程宰往来,已是七载。两情缱绻,犹如一日。程宰囊中幸已丰富,未免思念故乡起来。一夕,对美人道:“某离家已二十年了,一向因本钱耗折,回去不得。今蒙大造,囊资丰饶,已过所望。意欲暂与家兄归到乡里,一见妻子,便当即来。多不过一年之期,就好到此永奉欢笑,不知可否?”美人听罢,不觉惊叹道:“数年之好,止于此乎?郎宜自爱,勉图后福。我不能伏侍左右了。”希歔泣下,悲不自胜。程宰大骇道:“某暂时归省,必当速来,以图后会。岂敢有负恩私?夫人乃说此断头话。”美人哭道:“大数当然,彼此做不得主。郎适发此言,便是数当永诀了。”言犹未已,前日初次来的东西二美人,及诸侍女仪从之类,一时皆集。音乐竞奏,盛设酒筵。美人自起酌酒相劝,追叙往时初会与数年情爱,每说一句,哽咽难胜。程宰大声号恸,自悔失言,恨不得将身投地,将头撞壁。两情依依,不能相舍。诸女前来禀白道:“大数已终,法驾齐备,速请夫人登途,不必过伤了。”美人执着程宰之手,一头垂泪,一头分付道:“你有三大难,今将近了,时时宜自警省,至期吾自来相救。过了此后,终身吉利,寿至九九,吾当在蓬菜三岛,等你来续前缘。你自宜居心清净,力行善事,以副吾望。吾与你身虽隔远,你一举一动,吾必晓得。万一做了歹事,以致堕落,犯了天条,吾也无可周全了。后会迢遥,勉之,勉之!”叮宁了又叮宁,何止十来番?程宰此时神志俱丧,说不出一句话,只好唯唯应承,苏苏落泪而已。

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限期。须臾,邻鸡群唱,侍女催促,诀别启行。美人还回头顾盼了三四番,方才寂然一无所见。但有:蟋蟀悲鸣,孤灯半灭;凄风萧飒,铁马玎珰。曙星东升,银河西转。顷刻之间,已如隔世。

程宰不胜哀痛,望着空中禁不住的号哭起来。才发得声,哥子程寀隔房早已听见,不象前番,随你间壁翻天覆地,总不知道的。哥子闻得兄弟哭声,慌忙起来问其缘故。程宰支吾道:“无过是思想家乡。”口里强说,声音还是凄咽的。程寀道:“一向流落,归去不得。今这几年来,生意做得着,手头饶裕,要归不难,为何反哭得这等悲切起来?从来不曾见你如此,想必有甚伤心之事,休得瞒我!”程宰被哥子说破,晓得瞒不住,只得把昔年遇合美人、夜夜的受用,及生意所以做得着、以致丰富,皆出美人之助,从头至尾述了一遍。程寀惊异不已,望空礼拜。明日与客商伴里说了,辽阳城内外没一个不传说程士贤遇海神的奇话。程宰自此终日郁郁不乐,犹如丧偶一般。与哥子商量收拾南归。

其时有个叔父在大同做卫经历,程宰有好几时不相见了,想道:“今番归家,不知几时又到得北边。须趁此便打那边走一遭,看叔叔一看去。”先打发行李资囊,付托哥子程寀监押,从潞河下在船内,沿途等候着他。他自己却雇了一个牲口,由京师出居庸关,到大同地方见了叔父。一家骨肉,久别相聚,未免留连几日,不得动身。晚上睡去,梦见美人走来催促道:“祸事到了,还不快走!”程宰记得临别之言,慌忙向叔父告行。叔父又留他饯别,直到将晚方出得大同城门。

时已天黑,程宰道总是前途赶不上多少路罢了,不如就在城外且安宿了一晚,明日早行。睡到三鼓,梦中美人又来催道:“快走!快走!大难就到,略迟脱不去了!”程宰当时惊醒,不管天早天晚,骑了牲口忙赶了四五里路,只听得炮声连响,回头看那城外时,火光烛天,照耀如同白日,元来是大同军变。且道如何是大同军变?大同参将贾鉴,不给军士行粮;军士鼓噪,杀了贾鉴。巡抚都御史张文锦出榜招安,方得平静。张文锦密访了几个为头的,要行正法,正差人出来擒拿。军士重番鼓噪起来,索性把张巡抚也杀了,据了大同,谋反朝廷。要搜寻内外壮丁一同叛逆,故此点了火把出城,凡是饭店经商,尽被拘刷,转去,收在伙内,无一得脱。若是程宰迟了些个,一定也拿将去了。此是海神来救了第一遭大难了。

程宰得脱,兼程到了居庸。夜宿关外。又梦见美人来催道:“趁早过关,略迟一步,就有牢狱之灾了。”程宰又惊将起来,店内同宿的多不曾起身。他独自一个急到关前,挨门而进。行得数里,忽然宣府军门行将文书来。因为大同反乱,恐有奸细混入京师,凡是在大同来进关者,不是公差吏人有官文照验在身者,尽收入监内,盘诘明白,方准释放。是夜与程宰同宿的人,多被留住下在狱中。后来有到半年方得放出的,也有染了病竟死在狱中的。程宰若非文书未到之前先走脱了,便干净无事,也得耐烦坐他五七月的监。此是海神来救他第二遭的大难了。

程宰赶上了潞河船只,见了哥子,备述一路遇难,因梦中报信得脱之故,两人感念不已。一路无话,已到了淮安府高邮湖中。忽然黑雾密布,狂风怒号。水底老龙惊,半空猛虎啸。左掀右荡,浑如落在簸箕中;前蹻后攧,宛似滚起饭锅内。双桅折断,一舵飘零。等闲要见阎王,立地须游水府。正在危急之中,程宰忽闻异香满船,风势顿息。须臾黑雾四散,中有彩云一片,正当船上。云中现出美人模样来,上半身毫发分明,下半身霞光拥蔽,不可细辨。程宰明知是海神又来救他,况且别过多时,不能厮见,悲感之极,涕泗交下。对着云中只是磕头礼拜,美人也在云端举手答礼,容色恋恋,良久方隐。船上人多不见些甚么,但见程宰与空中施礼之状,惊疑来问。程宰备说缘故如此,尽皆瞻仰。此是海神来救他第三遭的大难,此后再不见影响了。

后来程宰年过六十,在南京遇着蔡林屋时,容颜只象四十来岁的,可见是遇着异人无疑。若依着美人蓬莱三岛之约,他日必登仙路也。但不知程宰无过是个经商俗人,有何缘分得有此一段奇遇?说来也不信,却这事是实实有的。可见神仙鬼怪之事,未必尽无。有诗为证:流落边关一俗商,却逢神眷不寻常。宁知钟爱缘何许?谈罢令人欲断肠。

卷三十八两错认莫大姐私奔再成交杨二郎正本诗云:李代桃僵,羊易牛死。世上冤情,最不易理。

话说宋时南安府大庾县,有个吏典黄节,娶妻李四娘。四娘为人心性风月,好结识个把风流子弟,私下往来。向与黄节生下一子,已是三岁了。不肯收心。

只是贪淫。一日黄节因有公事,住在衙门中了。十来日,四娘与一个不知姓名的奸夫说通了,带了这三岁儿子一同逃去。出城门不多路,那儿子见眼前光景生疏,啼哭不止。四娘好生不便,竟把儿子丢弃在草中,自同奸夫去了。大庾县中有个手力人李三,到乡间行公事。才出城门,只听得草地里有小儿啼哭之声,急往前一看,见是一个小儿眠在草里,擂天倒地价哭。李三看了,心中好生不忍,又不见一个人来睬他,不知父母在那里去了。李三走去抱扶着他,那小儿半日不见了人,心中虚怯,哭得不耐烦。今见个人来偎傍,虽是面生些,也倒忍住了哭,任凭他抱了起来。元来这李三不曾有儿女,看见欢喜。也是合当有事,道是天赐与他小儿,一径的抱了回家。家人见孩子生得清秀,尽多快活,养在家里,认做是自家的了。

这边黄节衙门中出来,回到家里,只见房闼寂静,妻子多不见了。骇问邻舍,多道是:“押司出去不多日,娘子即抱着小哥不知那里去了,关得门户寂悄悄的。我们只道到那里亲眷家去,不晓得备细。”黄节情知妻四娘有些毛病的,着了忙,各处亲眷家问,并无下落。黄节只得写下了招子,各处访寻,情愿出十贯钱做报信的谢礼。

一日,偶然出城数里,恰恰经过李三门首。那李三正抱着这拾来的儿子,在那里与他作耍。黄节仔细一看,认得是自家的儿子,喝问李三道:“这是我的儿子,你却如何抱在此间!我家娘子那里去了?”李三道:“这儿子吾自在草地上拾来的,那晓得甚么娘子?”黄节道:“我妻子失去,遍贴招示,谁不知道?今儿子既在你处,必然是你作奸犯科,诱藏了我娘子,有甚么得解说?”李三道:“我自是拾得的,那知这些事?”黄节扭住李三,叫起屈来,惊动地方邻里,多走将拢来。黄节告诉其事,众人道:“李三元不曾有儿子,抱来时节实是有些来历不明,却不知是押司的。”黄节道:“儿子在他处了,还有我娘子不见,是他一同拐了来的。”众人道:“这个我们不知道。”李三发极道:“我那见甚么娘子?那日草地上,只见得这个孩子在那里哭,我抱了回家。今既是押司的,我认了悔气,还你罢了,怎的还要赖我甚么娘子?”黄节道:“放你娘的屁!是我赖你?我现有招贴在外的。你这个奸徒,我当官与你说话!”对众人道:“有烦列位与我带一带,带到县里来。事关着拐骗良家子女,是你地方邻里的干系,不要走了人!”李三道:“我没甚欺心事,随你去见官,自有明白,一世也不走。”

黄节随同了众人押了李三,抱了儿子,一直到县里来。黄节写了纸状词,把上项事一一禀告县官。县官审问李三。李三只说路遇孩子抱了归来是实,并不知别项情由。县官道:“胡说!他家不见了两个人,一个在你家了,这一个又在那里?这样奸诈,不打不招。”遂把李三上起刑法来,打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只不肯招。那县里有与黄节的一般吏典二十多个,多护着吏典行里体面,一齐来跪禀县官,求他严行根究。县官又把李三重加敲打,李三当不过,只得屈招道:“因为家中无子,见黄节妻抱了儿子在那里,把来杀了,盗了他儿子回来,今被捉获,情愿就死。”县官又问:“尸首今在何处?”李三道:“恐怕人看见,抛在江中了。”县官录了口词,取了供状,问成罪名,下在死囚牢中了。分付当案孔目做成招状,只等写完文卷,就行解府定夺。孔目又为着黄节,把李三狱情做得没些漏洞。其时乃是绍兴十九年八月二十九日。文卷已完,狱中取出李三解府。

系是杀人重犯,上了鐐肘,戴了木枷,跪在庭下,专听点名起解。忽然阴云四合,空中雷电交加,李三身上枷杻尽行脱落。霹雳一声,当案孔目震死在堂上,二十多个吏典,头上吏巾皆被雷风掣去。县官惊得浑身打颤。须臾性定,叫把孔目身尸验看,背上有朱红写的“李三狱冤”四个篆字。县官便叫李三问时。李三兀自痴痴地立着,一似失了魂的,听得呼叫,然后答应出来。县官问道:“你身上枷杻,适才怎么样解了的?”李三道:“小人眼前昏黑,犹如梦里一般,更不知一些甚么,不晓得身上枷杻怎地脱了。”县官明知此事有冤,遂问李三道:“你前日孩子果是怎生的?”李三道:“实实不知谁人遗下,在草地上啼哭,小人不忍,抱了回家。至于黄节夫妻之事,小人并不知道,是受刑不过屈招的。”

县官此时又惊又悔道:“今日看起来,果然与你无干。”当时遂把李三释放,叫黄节与同差人别行寻缉李四娘下落。后来毕竟在别处地方寻获,方知天下事专在疑似之间冤枉了人。这个李三若非雷神显灵,险些儿没辨白处了。而今说着国朝一个人,也为妻子随人走了,冤屈一个邻舍往来的,几乎累死,后来却得明白。与大庾这件事有些仿佛。待小子慢慢说来,便知端的。佳期误泄桑中约,好事讹牵月下绳。只解推原平日状,岂知局外有翻更。话说北直张家湾有个居民,姓徐名德,本身在城上做长班。有妻莫大姐,生得大有容色,且是兴高好酒,醉后就要趁着风势撩拨男子汉,说话勾搭。邻舍有个杨二郎,也是风月场中人,年少风流,闲荡游耍过日,没甚根基。与莫大姐终日调情,你贪我爱,弄上了手。外边人无不知道,虽是莫大姐平日也还有个把梯己人往来,总不如与杨二郎过得恩爱。况且徐德在衙门里走动,常有个月期程不在家里,杨二郎一发便当,竟象夫妻一般过日。后来徐德挣得家事从容了,衙门中寻了替身,不消得日日出去,每有时节歇息在家里,渐渐把杨二郎与莫大姐光景看了些出来。细访邻里街坊,也多有三三两两说话。徐德一日对莫大姐道:“咱辛辛苦苦了半世,挣得有碗饭吃了,也要装些体面,不要被外人笑话便好。”莫大姐道:“有甚笑话?”徐德道:“钟不扣不鸣,鼓不打不响。欲人不知,莫若不为。你做的事,外边那一个不说的?你瞒咱则甚?咱叫你今后仔细些罢了。”

莫大姐被丈夫道着海底眼,虽然撒娇撒痴,说了几句支吾门面说话,却自想平日忒做得渗濑,晓得瞒不过了,不好十分强辨得,暗地忖道:“我与杨二郎交好,情同夫妻,时刻也闲不得的。今被丈夫知道,必然防备得紧,怎得象意?不如私下与他商量,卷了些家财,同他逃了去。他州外府,自由自在的快活,岂不是好!”藏在心中。一日,看见徐德出去,便约了杨二郎密商此事。杨二郎道:“我此间又没甚牵带,大姐肯同我去,要走就走。只是到外边去,须要有些本钱,才好养得口活。”莫大姐道:“我把家里细软尽数卷了去,怕不也过几时?等住定身子,慢慢生发做活就是。”杨二郎道:“这个就好了。一面收拾起来,得便再商量走道儿罢了。”

莫大姐道:“说与你了,待我看着机会,拣个日子,悄悄约你走路。你不要走漏了消息。”杨二郎道:“知道。”两个趁空处又做了一点点事,千分万付而去。

徐德归来几日,看见莫大姐神思撩乱,心不在焉的光景,又访知杨二郎仍来走动,恨着道:“等我一时撞着了,怕不斫他做两段!”莫大姐听见,私下教人递信与杨二郎:“目下切不要到门前来露影。”自此杨二郎不敢到徐家左近来。莫大姐切切在心,只思量和他那里去了便好,已此心不在徐家,只碍着丈夫一个是眼中钉了。大凡女人心一野,自然七颠八倒,如痴如呆,有头没脑,说着东边,认着西边,没情没绪的。况且杨二郎又不得来,茶里饭里多是他,想也想痴了。

因是闷得不耐烦,问了丈夫,同了邻舍两三个妇女们约了,要到嶽庙里烧一炷香。此时徐德晓得这婆娘不长进,不该放他出去才是。却是北人直性,心里道:“这几时拘系得紧了,看他恍恍惚惚,莫不生出病来?便等他外边去散散。”北方风俗,女人出去,只是自行,男子自有勾当,不大肯跟随走的。当下莫大姐自同一伙女伴,带了纸马酒盒,抬着轿,飘飘逸逸的出门去了。只因此一去,有分交:闺中佚女,竟留烟月之场;枕上情人,险作囹圄之鬼。直待海清终见底,方令盆覆得还光。

且说齐化门外有一个倬峭的子弟,姓郁名盛,生性淫荡,立心刁钻,专一不守本分,勾搭良家妇女。又喜讨人便宜,做那昧心短行的事。他与莫大姐是姑舅之亲,一向往来,两下多有些意思,只是不曾得便,未上得手。郁盛心里道是一桩欠事,时常记念的。一日在自己门前闲立,只见几乘女娇抬过,他窥头探脑去看那轿里抬的女眷,恰好轿帘隙处,认得是徐家的莫大姐。看了轿上挂着纸钱,晓得是嶽庙进香,又有闲的挑着盒担,乃是女眷们游耍吃酒的。想道:“我若厮赶着他们去,闲荡一番,不过插得些寡趣,落得个眼饱,没有实味。况有别人家女眷在里头,便插趣也有好些不便。不若我整治些酒馔在此,等莫大姐转来。我是亲眷人家,邀他进来,打个中火,没人说得。亦且莫大姐尽是贪杯高兴,十分有情的,必不推拒。那时趁着酒兴营勾他,不怕他不成这事。好计,好计!”即时奔往闹热胡同,只拣可口的鱼肉晕肴、榛松细果,买了偌多,撮弄得齐齐整整。

正是:安排扑鼻芳香饵,专等鲸鲵来上钩。

却说莫大姐同了一班女伴,到庙里烧过了香,各处去游耍。挑了酒盒,野地上随着好坐处,即便摆着吃酒。女眷们多不十分大饮,无非吃下三数杯,晓得莫大姐量好,多来劝他。莫大姐并不推辞,拿起杯来就吃就干,把带来的酒吃得罄尽,已有了七八分酒意。天色将晚,然后收拾家火,上轿抬回。回至郁家门前,郁盛瞧见,忙至莫大姐轿前施礼道:“此是小人家下,大姐途中口渴了,可进里面告奉一茶。”莫大姐醉眼朦胧,见了郁盛是表亲,又是平日调得情惯的,忙叫住轿,走出轿来与郁盛万福道:“元来哥哥住在这里。”郁盛笑容满面道:“请大姐里面坐一坐去。”莫大姐带着酒意,踉踉跄跄的跟了进门。别家女轿晓得徐家轿子有亲眷留住,各自先去了。徐家的轿夫住在门口等候。

莫大姐进得门来,郁盛邀至一间房中,只见酒果肴馔,摆得满桌。莫大姐道:“甚么道理要哥哥这们价费心?”郁盛道:“难得大姐在此经过,一杯淡酒,聊表寸心而已。”郁盛是有意的,特地不令一个人来伏侍,只是一身陪着,自己斟酒,极尽殷勤相劝。正是:茶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莫大姐本是已有酒的,更加郁盛慢橹摇船捉醉鱼,靦腆着面庞央救不过,又吃了许多。酒力发作,乜斜了双眼,淫兴勃然,倒来丢眼色,说风话。郁盛挨在身边同坐了,将着一杯酒,你呷半口,我呷半口,又噙了一口够着脖子度将过去,莫大姐接来咽下去了,就把舌头伸过口来,郁盛咂了一回。彼此春心荡漾,偎抱到床中,褪下小衣,弄将起来。一个醉后掀腾,一个醒中摩弄。醉的如迷花之梦蝶,醒的似采蕊之狂蜂。醉的一味兴浓,担承愈勇;醒的半兼趣胜,玩视偏真。此贪彼爱不同情,你醉我醒皆妙境。

两人战到间深之处,莫大姐不胜乐畅,口里哼哼的道:“我二哥,亲亲的肉,我一心待你,只要同你一处去快活了罢!我家天杀的不知趣,又来拘管人,怎如得二哥这等亲热有趣?”说罢,将腰下乱颠乱耸,紧紧抱住郁盛不放,口里只叫“二哥亲亲”。元来莫大姐醉得极了,但知快活异常,神思昏迷,忘其所以。真个醉里醒时言,又道是酒道真性,平时心上恋恋的是杨二郎,恍恍惚惚,竟把郁盛错认。干事的是郁盛,说的话多是对杨二郎的话。郁盛原晓得杨二郎与他相厚的,明明是醉里认差了。郁盛道:“叵耐这浪淫妇,你只记得心上人,我且将计就计,餂他说话,看他说甚么来?”就接口道:“我怎生得同你一处去快活?”莫大姐道:“我前日与你说的,收拾了些家私,和你别处去过活,一向不得空便。

今秋分之日,那天杀的进城上去,有那衙门里勾当。我与你趁那晚走了罢。”郁盛道:“走不脱却怎么?”莫大姐道:“你端正下船儿,一搬下船,连夜摇了去。等他城上出来知得,已此赶不着了。”郁盛道:“夜晚间把甚么为暗号?”莫大姐道:“你只在门外拍拍手掌,我里头自接应你。我打点停当好几时了,你不要错过。”口里糊糊涂涂,又说好些,总不过肉麻说话。郁盛只拣那几句要紧的,记得明明白白在心。

须臾云收雨散,莫大姐整一整头髻,头眩眼花的走下床来。郁盛先此已把酒饭与轿夫吃过了,叫他来打着轿,挽扶莫大姐上轿去了。郁盛回来,道是占了采头,心中欢喜。却又得了他心腹里的话,笑道:“诧异,诧异,那知他要与杨二郎逃走,尽把相约的事对我说了。又认我做了杨二郎,你道好笑么?我如今将错就错,雇下了船,到那晚剪他这绺,落得载他娘在别处去受用几时,有何不可?”郁盛是个不学好的人,正挠着他的痒处,以为得计。一面料理船只,只等到期行事,不在话下。

且说莫大姐归家,次日病了一日酒。昨日到郁家之事,犹如梦里,多不十分记得,只依稀影响,认做已约定杨二朗日子过了。收拾停当,只待起身。岂知杨二郎处虽曾说过两番,晓得有这个意思,反不曾精细叮咛得,不做整备的。到了秋分这夜,夜已二鼓,莫大姐在家里等候消息。只听得外边拍手响,莫大姐心照,也拍拍手。开门出去,黑影中见一个人在那里拍手,心里道是杨二郎了。急回身进去,将衣囊箱笼,逐件递出。那人一件件接了,安顿在船中。莫大姐恐怕有人瞧见,不敢用火,将房中灯打灭了,虚锁了房门,黑里走出。那人扶了上船,如飞把船开了。船中两个多是低声细语,况是慌张之际,莫大姐只认是杨二郎,急切辨不出来。莫大姐失张失志,历碌了一日,下得船才心安。倦将起来,不及做甚么事,说得一两句话,那人又不十分回答。莫大姐放倒头,和衣就睡着了去。

比及天明,已在潞河,离家有百十里了。撑开眼来看那舱里同坐的人,不是杨二郎,却正是齐化门外的郁盛。莫大姐吃了一惊道:“如何却是你?”郁盛笑道:“那日大姐在嶽庙归来途中,到家下小酌,承大姐不弃,赐与欢会。是大姐亲口约下我的,如何倒吃惊起来?”莫大姐呆了一回,仔细一想,才省起前日在他家吃酒,酒中淫媾之事,后来想是错认,把真话告诉了出来。醒来记差,只说是约下杨二郎了,岂知错约了他?今事已至此,说不得了,只得随他去。只是怎生发付杨二郎呵?因问道:“而今随着哥哥到那里去才好?”郁盛道:“临清是个大码头去处,我有个主人在那里。我与你那边去住了,寻生意做。我两个一窝儿作伴,岂不快活?”莫大姐道:“我衣囊里尽有些本钱,哥哥要营运时,足可生发度日的。”郁盛道:“这个最好。”从此莫大姐竟同郁盛到临清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徐德衙门公事已毕,回到家里,家里悄没一人,箱笼什物皆已搬空。徐德骂道:“这歪刺姑一定跟得奸夫走了!”问一问邻舍,邻舍道:“小娘子一个夜里不知去向。第二日我们看见门是锁的了,不晓得里面虚实。你老人家自想着,无过是平日有往来的人约的去。”徐德道:“有甚么难见处?料只在杨二郎家里。”邻舍道:“这猜得着,我们也是这般说。”徐德道:“小人平日家丑,须瞒列位不得。今日做出事来,眼见得是杨二郎的缘故。这事少不得要经官,有烦两位做一做见证。而今小人先到杨家去问一问下落,与他闹一场则个。”邻舍道:“这事情那一个不知道的?到官时,我们自然讲出公道来。”

徐德道:“有劳,有劳。”当下一忿之气,奔到杨二郎家里。恰好杨二郎走出来,徐德一把扭住道:“你把我家媳妇子拐在那里去藏过了?”杨二郎虽不曾做这事,却是曾有这话关着心的,骤然闻得,老大吃惊。口里嚷道:“我那知这事?却来赚我!”徐德道:“街坊上那一个不晓得你营勾了我媳妇子?你还要赖哩!我与你见官去,还我人来!”杨二郎道:“不知你家嫂子几时不见了,我好耽耽在家里,却来问我要人,就见官,我不相干!”徐德那听他分说,只是拖住了交付与地方,一同送到城上兵马司来。

徐德衙门情熟,为他的多。兵马司先把杨二郎下在铺里。次日,徐德就将奸拐事情,在巡城察院衙门告将下来,批与兵马司严究。兵马审问杨二郎,杨二郎初时只推无干。徐德拉同地方,众口证他有奸。兵马喝叫加上刑法,杨二郎熬不过,只得招出平日通奸往来是实。兵马道:“奸情既真,自然是你拐藏了。”杨二郎道:“只是平日有奸,逃去一事,委实与小的无涉。”兵马又唤地方与徐德问道:“他妻子莫氏还有别个奸夫么?”徐德道:“并无别人,只有杨二郎奸稔是真。”地方也说道:“邻里中也只晓杨二郎是奸夫,别一个不见说起。”兵马喝杨二郎道:“这等还要强辨!你实说拐来藏在那里?”杨二郎道:“其实不在小的处,小的知他在那里?”兵马大怒,喝叫重重夹起,必要他说。杨二郎只得又招道:“曾与小的商量要一同逃去,这说话是有的。小的不曾应承,故此未约得定,而今却不知怎的不见了。”兵马道:“既然曾商量同逃,而今走了,自然知情。他无非私下藏过,只图混赖一时,背地里却去奸宿。我如今收在监中,三日五日一比,看你藏得到底不成!”遂把杨二郎监下,隔几日就带出鞫问一番。

杨二郎只是一般说话,招不出人来。徐德又时时来催禀,不过做杨二郎屁股不着,打得些屈棒,毫无头绪。杨二郎正是俗语所云:从前作事,没兴齐来。乌狗吃食,白狗当灾。杨二郎当不过屈打,也将霹诬枉禁事情在上司告下来,提到别衙门去问。却是徐德家里实实没了人,奸情又招是真的,不好出脱得他。有矜疑他的,教他出了招帖,许下赏钱,募人缉访。然是十个人内倒有九个说杨二郎藏过了是真的,那个说一声其中有冤枉?此亦是杨二郎淫人妻女应受的果报。女色从来是祸胎,奸淫谁不惹非灾?虽然逃去浑无涉,亦岂无端受枉来?且不说这边杨二郎受累,累年不决的事。再表郁盛自那日载了莫大姐到了临清地方,赁间闲房住下,两人行其淫乐,混过了几时。

莫大姐终久有这杨二郎在心里,身子虽现随着郁盛,毕竟是勉强的,终日价没心没想,哀声叹气。郁盛起初绸缪,相处了两个月,看看两下里各有些嫌憎,不自在起来。郁盛自想道:“我目下用他的,带来的东西须有尽时;我又不会做生意,日后怎生结果?况且是别人的妻子,留在身边,到底怕露将出来,不是长便。我也要到自家里去的,那里守得定在这里?我不如寻个主儿卖了他。他模样尽好,到也还值得百十两银子。我得他这些身价,与他身边带来的许多东西,也尽够受用了。”打听得临清渡口驿前乐户魏妈妈家里,养许多粉头,是个兴头的鸨儿,要的是女人,寻个人去与他说了。魏妈只做访亲来相探望,看过了人物,还出了八十两价钱,交兑明白,只要抬人去。郁盛哄着莫大姐道:“这魏妈妈是我家外亲,极是好情分。你我在此异乡,图得与他做个相识往来,也不寂寞。魏妈妈前日来望过了你,你今日也去还拜他一拜才是。”莫大姐女眷心性,巴不得寻个头脑外边去走走的。见说了,即便梳妆起来。

武武郁盛就去顾了一乘轿,把莫大姐竟抬到魏妈妈家里。莫大姐看见魏妈妈笑嘻嘻相头相脚,只是上下看觑,大剌剌的不十分接待。又见许多粉头在面前,心里道:“甚么外亲?看来是个人家了。”吃了一杯茶,告别起身。魏妈妈笑道:“你还要到那里去?”莫大姐道:“家去。”魏妈妈道:“还有甚么家里?你已是此间人了。”莫大姐吃一惊道:“这怎么说?”魏妈妈道:“你家郁官儿得了我八十两银子,把你卖与我家了。”莫大姐道:“那有此话!我身子是自家的,谁卖得我!”魏妈妈道:“甚么自家不自家?银子已拿得去了,我那管你!”莫大姐道:“等我去和那天杀的说个明白!”魏妈妈道:“此时他跑自家的道儿,敢走过七八里路了,你那里寻他去?我这里好道路,你安心住下了罢,不要讨我杀威棒儿吃!”莫大姐情知被郁盛所赚,叫起撞天屈来,大哭了一场。

魏妈妈喝住,只说要打,众粉头做好做歉的来劝住。莫大姐原是立不得贞节牌坊的,到此地位,落了圈套,没计奈何,只得和光同尘,随着做娼妓罢了。此亦是莫大姐做妇女不学好,应受的果报。妇女何当有异图?贪淫只欲闪亲夫。今朝更被他人闪,天报昭昭不可诬。

莫大姐自从落娼之后,心里常自想道:“我只图与杨二郎逃出来快活,谁道醉后错记,却被郁盛天杀的赚来,卖我在此。而今不知杨二郎怎地在那里?我家里不见了人,又不知怎样光景?”时常切切于心。有时接着相投的孤老,也略把这些前因说说。只好感伤流泪,那里有人管他这些唠叨?光阴如箭,不觉已是四五个年头。一日,有一个客人来嫖宿饮酒,见了莫大姐,目不停瞬,只管上下瞧觑。莫大姐也觉有些面染,两下疑惑。莫大姐开口问道:“客官贵处?”那客人道:“小子姓幸名逢,住居在张家湾。”莫大姐见说张家湾三字,不觉潸然泪下,道:“既在张家湾,可晓得长班徐德家里么?”幸客惊道:“徐德是我邻人,他家里失去了嫂子几年。适见小娘子面庞有些厮像,莫不正是徐嫂子么?”莫大姐道:“奴正是徐家媳妇,被人拐来坑陷在此。方才见客人面庞,奴家道有些认得,岂知却是日前邻舍幸官儿。”元来幸逢也是风月中人,向时看见莫大姐有些话头,也曾咽着干唾的,故此一见就认得。幸客道:“小娘子你在此不打紧,却害得一个人好苦。”莫大姐道:“是那个?”幸客道:“你家告了杨二郎,累了几年官司,打也不知打了多少,至今还在监里,未得明白。”莫大姐见说,好不伤心,轻轻对幸客道:“日里不好尽言,晚上留在此间,有句说话奉告。”

幸客是晚就与莫大姐同宿了。莫大姐悄悄告诉他,说委实与杨二郎有交,被郁盛冒充了杨二郎,拐来卖在这里,从头至尾一一说了。又与他道:“客人可看平日邻舍面上,到家说知此事,一来救了奴家出去;二来说清了杨二郎,也是阴功;三来吃了郁盛这厮这样大亏,等得见了天日,咬也咬他几口!”幸客道:“我去说,我去说。杨二郎、徐长班多是我一块土上人,况且贴得有赏单。今我得实,怎不去报?郁盛这厮有名刁钻,天理不容,也该败了。”莫大姐道:“须得密些才好。若漏了风,怕这家又把我藏过了。”幸客道:“只你知我知,而今见人再不要提起。我一到彼就出首便是。”两人商约已定。幸客竟自回转张家湾,来见徐德道:“你家嫂子已有下落,我亲眼见了。”徐德道:“见在那里?”幸逢道:“我替你同到官面前,还你的明白。”

徐德遂同了幸逢齐到兵马司来。幸逢当官递上一纸首状,状云:“首状人幸逢,系张家湾民,为举首略卖事。本湾徐德,失妻莫氏,告官未获。今逢目见本妇,身在临清乐户魏鸨家,倚门卖奸。本妇称系市棍郁盛略卖在彼是的,贩良为娼,理合举首。所首是实。”兵马即将首状判准在案。一面申文察院,一面密差兵番拿获郁盛,到官刑鞫。郁盛抵赖不过,供吐前情明白。当下收在监中,俟莫氏到时质证定罪。随即奉察院批发明文,押了原首人幸逢与本夫徐德,行关到临清州,眼同认拘莫氏及买良为娼乐户魏鸨,到司审问,原差守提临清州里即忙添差公人,一同行拘。一干人到魏家,好似瓮中捉鳖,手到拿来。临清州点齐了,发了批回,押解到兵马司来。杨二郎彼时还在监中,得知这事,连忙写了诉状,称是“与己无干,今日幸见天日”等情,投递兵马司。准了,等候一同发落。

其时人犯齐到听审,兵马先唤莫大姐问他。莫大姐将郁盛如何骗他到临清,如何哄他卖娼家,一一说了备细。又唤魏鸨儿问道:“你如何买了良人之妇?”魏妈妈道:“小妇人是个乐户,靠那取讨娼妓为生。郁盛称说自己妻子愿卖,小妇人见了是本夫做主的,与他讨了。岂知他是拐来的?”徐德走上来道:“当时妻子失去,还带了家里许多箱笼资财去。今人既被获,还望追出赃私,给还小人。”

莫大姐道:“郁盛哄我到魏家,我只走得一身去,就卖绝在那里。一应所有,多被郁盛得了,与魏家无干。”兵马拍桌道:“那郁盛这样可恶!既拐了人去奸宿了,又卖了他身子,又没了他资财,有这等没天理的!”喝叫重打。郁盛辩道:“卖他在娼家,是小人不是,甘认其罪。至于逃去,是他自跟了小人走的,非干小人拐他。”兵马问莫大姐道:“你当时为何跟了他走?不实说出来,讨拶!”莫大姐只得把与杨二郎有奸、认错了郁盛的事,一一招了。兵马笑道:“怪道你丈夫徐德告着杨二郎。杨二郎虽然屈坐了监几年,徐德不为全诬。莫氏虽然认错,郁盛乘机盗拐,岂得推故?”喝教把郁盛打了四十大板,问略贩良人军罪,押追带去赃物给还徐德;莫氏身价八十两,追出入官;魏妈买良,系不知情,问个不应罪名;出过身价,有几年卖奸得利,不必偿还;杨二郎先有奸情,后虽无干,也问杖赎,释放宁家;幸逢首事得实,量行给赏。判断已明,将莫大姐发与原夫徐德收领。徐德道:“小人妻子背了小人逃出了几年,又落在娼家了,小人还要这滥淫妇做甚么!情愿当官休了,等他别嫁个人罢。”兵马道:“这个由你。且保领出去,自寻人嫁了他,再与你立案罢了。”

一干人众各到家里。杨二郎自思:“别人拐去了,却冤了我坐了几年监,更待干罢。”告诉邻里,要与徐德厮闹。徐德也有些心怯,过不去,转央邻里和解。

邻里商量调停这事,议道:“总是徐德不与莫大姐完聚了。现在寻人别嫁,何不让与杨二郎娶了,消释两家冤仇?”与徐德说了,徐德也道负累了他,便依议也罢。杨二郎闻知,一发正中下怀,笑道:“若肯如此,便多坐了几时,我也永不提起了。”邻里把此意三面约同,当官禀明。兵马备知杨二郎顶缸坐监,有些屈在里头。依地方处分,准徐德立了婚书,让与杨二郎为妻。莫大姐称心象意,得嫁了旧时相识。因为吃过了这些时苦,也自收心学好,不似前时惹骚招祸,竟与杨二郎到了底。这莫非是杨二郎的前缘。然也为他吃苦不少了,不为美事。后人当以此为鉴。枉坐囹圄已数年,而今方得保婵娟。何如自守家常饭,不害官司不损钱。

卷三十九神偷寄兴一枝梅侠盗惯行三昧戏诗曰:剧贼从来有贼智,其间妙巧亦无穷。若能收作公家用,何必疆场不立功?自古说孟尝君养食客三千,鸡鸣狗盗的多收拾在门下。后来被秦王拘留,无计得脱。秦王有个爱姬传语道:“闻得孟尝君有领狐白裘,价值千金。若将来送了我,我替他讨个人情,放他归去。”孟尝君当时只有一领狐白裘,已送上秦王收藏内库,那得再有?其时狗盗的便献计道:“臣善狗偷,往内库去偷将出来便是。”你道何为狗偷?乃是此人善做狗嗥。就假做了狗,爬墙越壁,快捷如飞,果然把狐白裘偷了出来,送与秦宫爱姬,才得善言放脱。连夜行到函谷关,孟尝君恐怕秦王有悔,后面追来,急要出关。当得关上直等鸡鸣才开。孟尝君着了急,那时食客道:“臣善鸡鸣,此时正用得着。”就曳起声音,学作鸡啼起来,果然与真无二。啼得两三声,四下群鸡皆啼,关吏听得,把关开了,孟尝君才得脱去。

孟尝君平时养了许多客,今脱秦难,却得此两小人之力,可见天下寸长尺技,俱有用处。而今世上只重着科目,非此出身,纵有奢遮的,一概不用。所以有奇巧智谋之人,没处设施,多赶去做了为非作歹的勾当。若是善用人材的收拾将来,随宜酌用,未必不得他气力,且省得他流在盗贼里头去了。

且如宋朝临安有个剧盗,叫做“我来也”,不知他姓甚名谁。但是他到人家偷盗了物事,一些踪影不露出来,只是临行时壁上写着“我来也”三个大字。第二日人家看见了字,方才简点家中,晓得失了贼。若无此字,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煞好手段!临安中受他蒿恼不过,纷纷告状。府尹责着缉捕使臣,严行挨查,要获着真正写“我来也”三字的贼人。却是没个姓名,知是张三李四?拿着那个才肯认帐?使臣人等受那比较不过,只得用心体访。元来随你巧贼,须瞒不过公人。占风望气,定然知道的。只因拿得甚紧,毕竟不知怎的缉着了他的真身,解到临安府里来。府尹升堂,使臣禀说缉着了真正“我来也”,虽不晓得姓名,却正是写这三字的。府尹道:“何以见得?”使臣道:“小人们体访甚真,一些不差。”那个人道:“小人是良民,并不是甚么‘我来也’,公人们比较不过,拿小人来冒充的。”使臣道:“的是真正的,贼口听他不得!”府尹只是疑心。使臣们禀道:“小人们费了多少心机,才访得着。若被他花言巧语脱了出去,后来小人们再没处拿了。”府尹欲待要放,见使臣们如此说,又怕是真的,万一放去了,难以寻他,再不好比较缉捕的了只得权发下监中收监。

那人一到监中,便好言对狱卒道:“进监的旧例,该有使费。我身边之物,尽被做公的搜去。我有一主银两,在嶽庙里神座破砖之下,送与哥哥做拜见钱。

哥哥只做去烧香,取了来。”狱卒似信不信,免不得跑去一看,果然得了一包东西,约有二十余两。狱卒大喜,遂把那人好好看待,渐加亲密。一日,那人又对狱卒道:“小人承蒙哥哥盛情,十分看待得好。小人无可报效,还有一主东西在某处桥垛之下,哥哥去取了,也见小人一点敬意。”狱卒道:“这个所在,是往来之所,人眼极多,如何取得?”那人道:“哥哥将个筐篮,盛着衣服,到那河里去洗,摸来放在篮中,就把衣服盖好,却不拿将来了?”狱卒依言,如法取了来,没人知觉。简简物事,约有百金之外,狱卒一发喜谢不尽,爱厚那人,如同骨肉。晚间买酒请他,酒中那人对狱卒道:“今夜三更,我要到家里去看一看,五更即来,哥哥可放我出去一遭。”狱卒思量道:“我受了他许多东西,他要出去,做难不得。万一不来了怎么处?”那人见狱卒迟疑,便道:“哥哥不必疑心。

小人被做公的冒认做‘我来也’,送在此间。既无真名,又无实迹,须问不得小人的罪。小人少不得辨出去,一世也不私逃的。但请哥哥放心,只消两个更次,小人仍旧在此了。”狱卒见他说得有理,想道:“一个不曾问罪的犯人,就是失了,没甚大事。他现与了我许多银两,拚得与他使用些,好歹糊涂得过,况他未必不来的。”就依允放了他。

那人不由狱门,竟在屋檐上跳了去。屋瓦无声,早已不见。到得天未大明,狱卒宿酒未醒,尚在朦胧,那人已从屋檐跳下,摇起狱卒道:“来了,来了。”狱卒惊醒,看了一看道:“有这等信人!”那人道:“小人怎敢不来,有累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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