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6166700000027

第27章

据说一天贺叔叔在他那副省长待遇的小楼里接到一个电话,问他推荐的一位访美作家代表是否在“文革”中有“打、砸、抢”行为。贺叔叔说,“文革”嘛,不打不砸叫什么“文革”,哈哈哈。电话追问:听说他在批判斗争大会上跳上台,当众打了一位著名作家;听说他和那个著名作家一直关系密切。贺叔叔说:有这事?电话说:听说被打的著名作家就是你。

贺叔叔沉默一阵,咽下很重一口气和唾沫,一字一句说:没有的事。

电话坚持追查:你“文革”中没挨过打?不是打断你一根手指。

贺叔叔说:打我的人不少。哪里记得清呢?

电话不依不饶:不是说你挨了你那朋友一耳光之后,差点儿自杀,就是裤带不够结实?

贺叔叔咬牙切齿,说:没有的事。

半年后我爸爸接到出国访问的通知。

兴奋了一阵,摸不着头脑了一阵。他新夫人开始拿着随信寄来的二百元“置装费”跑布料店,扯料子给我爸爸做出国行头。我爸爸有一天拽我一块去路灯下看老头们下棋。其实这已成了他唯一力所能及的体育活动。他对我似乎不经意地说:我不出国了。

我问为什么。

他看着一个老头“啪”的一声落下棋子,说:我有什么作品啊?一个人管自己叫作家总得有作品吧?

我说:谁比你写得多?

他自顾自离开那个棋摊子。装束同街上任何一个老头都差不多了。曾经那些标新立异、别出心裁全没了。那种飘洒和愤怒,都没了。头发也不卷了,因为没有多少头发可卷。处处可见他在我继母手下的服帖。在贺叔叔和世俗以及主流社会的主宰下,他渐渐有了一个渴望:他要做一个正常的人。他再不要惹是生非,背叛成性;他只要安安生生做个正常的人,其次,有个正当职业,叫作家。

他心平气和地对追上他的我说,老贺的心他领了,因此他更得帮他把这部小说写完。

我按捺住自己的勃然大怒。嗓音如今天在美国学生面前讲中国当代文学那样无关痛痒。我说:爸爸,你们还没完?

他听不见我,说他自己的:老贺他一直很讲义气。不过呢,我有什么资格代表中国作家?人家问起来,我写了几十年在写什么我拿什么去对答?我把老贺这本书修改完就好好写自己的作品。还有几年,还写得动。

他倒是对替人作嫁、一笔勾销的几十年潇洒慷慨。他鼓舞我地笑笑:等我写出一部好东西,再参加作家代表团。我在你出生前就有一部好作品要写,大作品!你不信?信?

我笑笑。大作品。他站下来,等他自己的呼吸跟上。他穿着不伦不类的白旅游鞋,无风格但很新的灰外套,两只脚还是歪着,忍受着过去和未来。忍受那一点儿没办法的无耻。

书?出版了。像百货店出来一批雨伞,粮店出来一批挂面,正常,谁也不大惊小怪。挂面很陈了,雨伞也过了时令。那类小说人们一看就说:又来了,不就是“文革”中挨斗坐牢妻离子散?

没有。他中风了。贺叔叔从哪点看都不像个突然倒下中风的人。只摔了一跤。

在书出版的两个月以后。

我很长很长时间没见他了。在忙着办出国的繁杂手续。告别故土是个非常冗长的过程。最难最沉重的部分是告别他。

还是去了。特意扮成个喜洋洋的模样,买了两罐时髦的浓缩橙粉。我知道女区委书记来尽了一星期为妻义务,刚刚离开。

不是医院的探视日。护士长叫两个护士撵我下楼。我说我从很远来的,她们说从美国来的也不行。病人都在午睡。我最后请她们把礼物代病人收下,踽踽下楼去。她们以为代收礼品意味我放弃纠缠了。我却很快回来,穿过午睡中充满深沉鼻鼾的昏暗走廊,找到贺叔叔的军人病房。床头一个输液架,淡黄管子里的液体走动着,连着他松松搭在床沿的手。那只手很大,没有黑斑和皱缩的皮肤。它若醒来仍能给我最温暖的抚摸。它还透着少壮。他尽管老了却还有种少壮的气质。

大约三分钟。

只看见他的气色、气质,那只手。火车那夜抚摸过十一岁女孩的手。

我跟他已圆满结束了。走出那走廊,这个始终暗暗在为我的童年和青春做伴的男性就真的过了时令。因为他那暗中陪伴,我从没真正陪伴过宋峻。

泪如烈酒一样在我眼中作烧。完了就好,我要做个正常的人。

却没完。在医院大门口我忽然碰见一个人。一身草绿,脸膛黑红。是个中年军人。那种来自边疆缺人烟地区的懵懂目光,那种横冲直撞和开朗眉目。我一下子认出他是谁。他是我童年见到的贺一骑。我心目中永不泯去的少壮的贺叔叔。

他被这个三十岁大几的女子叫住,回过身。宽肩,没有他父亲那样的高度,却比他父亲挺拔。他当然不知我是谁,正如许多人不知我爸爸是谁。他紧张地微笑,听这女子问:你是来看你父亲的吧?他不知这女人脸上的红晕是怎么回事,那深知内情的笑容是哪里来的。瞬间就有半个世纪的熟识。正如他父亲当年那样走近我父亲。我向他伸出手,说自己是谁谁谁。他装着知道,笑得越来越放心了。他伸出贺叔叔的手掌——年轻未残的,宽厚温热的,把我整个地握在里面。我告诉他现在护士们撵人如撵狗,还是等三点钟午觉时限过了再去吧。我说贺参谋长,我常听你父亲提起你。从你十八岁当兵,成养猪模范,到你进步兵学校,娶妻生子。

他呵呵地笑起来,还原了那个带我去上海的贺叔叔。他有点无法招架这个眼神复杂的女子。浅蓝的连衣裙是舶来品,紧贴胸腰,半点曲线都不瞒他。她是为冥冥中一场邂逅而穿扮的。她还算有看头吧?无论如何是他经验之外的女性。

那个握手持续了很久。

他说现在才一点半,还有一个半小时我上哪去消磨呢?下馆子也不能下一个半钟头哇。

我说:我带你去走走吧。

他给吓着了,一脸不合适。我笑着说:你父亲就跟我父亲一样,走吧!我手里已有了证据:那本书。汉砖一样。我一直背在包里,为一个仪式的完成似的在读它。书上有他父亲和我父亲并排的名字,A角与B角。我手指点着两个名字说:喏,他是你父亲,他是我父亲。

他“噢”了一声,险些惊飞一马路悠哉的人。又抓起我的手握一回。

十分钟后我和他在那个环城林带中。他已脱了军衣,白衬衫透出红色篮球背心。他不知道我和他父亲在一个夜晚踏过这里的草,触碰过这里的枝叶,撕裂过枝叶间的蜘蛛网。我同他父亲,臂膀贴臂膀走过这儿所有窃窃私语的树影深处的情侣。所有潜在暗地的情侣曾也视我们如情侣。像今天一样,所有枝叶最茂密的地方,都不空虚。

我侧转头来,看着贺叔叔最动人的年代。同瓜棚里那个成熟、黧黑的贺叔叔一模一样,体嗅也那样微带油腻。他的左侧脸颊上有粉刺留下的浅坑,脖子上也有一些。我的手似乎已出动,去触摸年轻的贺叔叔的这一侧脸颊。它的毛糙使贺叔叔回到雕琢和凝练之前。疤痕总是先于光整的肌肤感知任何触摸。它们先变了点色,难以察觉地蠕动着。他不得不向我转过脸,阻止我的目光再触摸下去。他母亲的眼睛和眉毛,他父亲的鼻梁和嘴唇。但贺叔叔的少壮形态完整地附在他身上。你甚至看不见四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远处还有一两声冷枪,在击毙逃跑的俘虏或某个哨兵警觉得抽了风。仗打到一半的那个晚上,他的父母如何把相互的神形输注一处,蕴成了他的最初。看不见他强悍的母系来源在他身上怎样就让怯了,只剩了那榆叶儿形状的眼睛和略焦黄的眉毛。所有对他神态动作支配的,是他父亲。他用他父亲的眼神看看我,但假装看的并不是我,是我这一侧的风景。然后他以他父亲的笑容宽阔地笑了,说:我们往回走吧,快三点了。

什么都是贺叔叔的:转身、甩手、步伐。眉宇间的纯洁。在瓜棚里偶然出现的,却是滞固在他这儿。那在瓜棚时期回到贺叔叔身上的质朴,在他身上是定形和永驻的。似乎本末倒置,他是贺叔叔的原版。

怎么就走进树枝封死的地带?!他说:没事,跟我来。我头上沾了蜘蛛网,他替我撕了去。那种熟识真不可言喻。我抱歉带路带得那么糟。他又笑,跟我走吧。

他和我相识相知,什么过程都不需要。不需要介绍和手续。年轻时代,原版的贺叔叔明白这女子肯定有什么心病,有讲不出口的感情。她对他父亲的感情他在猜测,在猜透之前他已深深感动了。她几次在讲到他父亲时都是噙泪的。那份深厚和复杂使他感到一个很长很乱的故事。

他说:你和我爸爸相处的时间比我跟他长多了。比我妈跟他也长多了。我跟我妈,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他。

我微笑着,可能吧。

他低一个声调说:他从来也不需要我们了解他。

我把他这话想了一会,说:在他住的那个瓜棚里,床头上摆着你和你妈的相片。其实我对此的记忆很不可靠。是有个蒙尘的镜框,里面是些影绰的人像。

他说:你去过那里?

我说去过的。因为偶然和顺路。

他意识到他父亲最孤独的年月中原是有一份短暂的陪伴和慰藉。他顿时意识到那故事更长更乱了。他带些感动和不可思议,再一次,他把我认识一回。他已不想知道故事了。他已知道它了;这女子头一眼看他时眼里就是那由来已久的亲近。

树林越走越迷乱。他以为他有军人识途的本能。他说对不起得往那个方向走走看。我毫无意见。地上有一只短丝袜,草丛里有块曾经被当成褥垫的报纸。这个女子体内突然出现一阵从未有过的紧迫。她给他看见这紧迫。他额上沁起一层汗。四十出头的男性形骸中的贺叔叔紧迫地对我笑一下。他红色篮球背心上的“6”字贴上来。我一下懂得那紧迫是我成熟的最后一个信号。

需要某种实现。

需要那同样的一扑——贺一骑在四十多年前那个枪声冷落的夜晚朝着他母亲的一扑。

需要从他头的侧畔去看树梢空隙中那一孔蓝天。随着他猛兽般的动率那孔蓝天忽大忽小。需要解除这股紧迫感。我头晕眼花,看着急促寻路的少壮的贺叔叔。

我说,你挺像你爸爸的。

他说,这儿可以走出去!他拽了我一把,我们“哗啦”一下就出了树林。

没有。但我经历了全过程。它可能比实际发生的更强烈。

也许是的。不过我不可能爱他。很难说,谁给我们一次机会呢?

只因为他是贺一骑的一个延伸,一个不同的延伸。让我看到贺一骑极有可能是个平实的质朴的人。一个更合情理更贴切的贺一骑。是他的原本。他很可能有另一种发展和成长,就是他的儿子,本分、善良,有人的弱点,不具备那些被人或被自己制造的神话成分。

是的,我爱的是神话中的贺叔叔。

和贺叔叔的儿子是在医院门口分手的。他用我给他的纸巾狠狠擦汗,刚历一场险。他明白他和我不近情理的亲昵是因为他父亲。他甚至察觉我和他父亲的真实关系。我们握手,知道从此永别。

同类推荐
  • 鱼钩上的尸体

    鱼钩上的尸体

    钓鱼时,鱼没有上钩,却钓出一具全裸的女尸。对他来说,这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更诡异的是,那具女尸看起来是那么眼熟……她的小情人,她的前夫,包养她的大老板,大老板的妻子,四个人因为她被串联在一起。到底是谁杀了她?
  • 人贩子

    人贩子

    龙仁青,当代著名作家。1967年3月生于青海湖畔铁卜加草原1986年7月毕业于青海海南民族师范学校藏语言文学专业。先后从事广播、电视、报纸等媒体的新闻翻译(汉藏文)、记者、编辑、导演、制片等职,现供职于青海电视台影视部。
  • 拾爱不昧

    拾爱不昧

    在华中地区的江城里,有这么一群人,他们拎着麻布袋子,手不离一把火钳,在城市的废墟里,迎着行人们不屑鄙视的目光,只为他们手中的一个空瓶子……我们的女主角就是他们中的一份子,二十年漫长的拾荒生涯,她孤独地徘徊在都市的每一个肮脏阴暗的角落,专拣人们不要的废弃物,只为填饱肚子……直到有一天她邂逅一个同样孤独的受伤男人,他们惺惺相惜许下执子之手的诺言……在经历被陌生男子强暴、与恋人牵手、分离、重逢、被袭击、救人与自救后,她的人生轨迹…
  • 闹花丛

    闹花丛

    《闹花丛》十二回,小说以文英与玉蓉小姐的爱情婚姻、曲折磨难为主轴,而以文英与桂萼、琼娥等的关系为副线,两者交叉并进,使整个故事在完整之余而又脉络分明、清晰。小说在结构模式上,承袭了才子佳人小说的基本模式:相爱——波折、大团圆。
  • 暴富传奇2

    暴富传奇2

    小说以开采金矿为背景,讲述了主人公刘流由于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而奋力走向开矿的故事。开矿没有那么简单,有同行的竞争,也有上头的突击检查,更有资金链的问题——高利贷的追击。金脉的资源是有限的,追逐金脉的心是无限的。张家村金矿重新拍卖,刘流冒险击败云麓之鹰再次竞买成功,面对一个多亿的成交款欲哭无泪。在胡总工的帮助下他投入所有重新探矿,终于在缴款期限前于鹰嘴崖找到了一条金脉,寻得实力雄厚的西部矿业为合作伙伴。刘流羽翼渐丰,带着牛大伟、苏荃、尹重等人杀回了矿地,这一次,看他如何应对各方面的势力把价值亿元的金矿真正兑现。
热门推荐
  • 梵阳印迹

    梵阳印迹

    我负上仇恨,踏上一场仇杀。我要守护的人,却陨落我身边血染的花。远古梵阳的印迹,让我变身成守护这天下的皇。
  • 重生之纨绔大少

    重生之纨绔大少

    暗黑界至尊强者SSS高手李风,重生到一名纨绔李风的身上。别人幸福一生就够了,可李风却并不这么想,既然自己是一名华夏子孙,为什么就不能站在世界之巅?吸血鬼、狼人、异能者、古武者等等,各种各样的组织,各种各样的强者纷纷现世,给李风造成了无数的障碍。一名小小的纨绔,到底用什么办法,才可以屹立在这些强大的组织之上?小小纨绔带着几名身边的伙伴,到底会组建出一支何种令人恐惧的组织,我们拭目以待。
  • 根本说一切有部目得迦

    根本说一切有部目得迦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寒少的冷妻

    寒少的冷妻

    “你怎么可以这样?”某女红着脸娇滴滴的问吃她豆腐的某男。某男舔了舔嘴巴“味道不错。”
  • 静安的江湖

    静安的江湖

    武林至宝的离奇失踪,江湖中门派的蠢蠢欲动,杀戮、背叛、无情、嫉妒,一系列的故事就此展开。江湖,江湖恩、江湖情、江湖仇、江湖怨,终究一条天定的不归路和一条天定的法则。亲人相残、爱人反目、兄弟相残、门派相争、武林动乱皆因它而起。名利的不归路,力量的法则。任你武功再强、地位再高、藏得再深、逃得再远、也躲不过横在脖子上那夺命的一剑。
  • 热情洋溢的青春

    热情洋溢的青春

    一群刚刚上初中就结识的女孩,但是都因为家庭和社会而掩藏了真实的自己,但是她们彼此却都明白,也许是难得碰到知己的原因吧!她们真的很要好,但是这中间也有许多故事,她们的欢笑和她们的泪水记录了她们的青春她们的故事也让她们的人生有了很大的改变
  • 不一样的女人

    不一样的女人

    如果你生了一个舞蹈明星的梦想,你的内心肯定充满了混乱吧!妈妈我听说,在村庄外面有个美丽的地方,有大城市,有大市场和大房子,还有大的道路,还可以在哪里看电影,
  • 圈套

    圈套

    小说故事以伍氏集团家族间的恩怨情仇为主线,展开对亲情、爱情、友情、名利、地位、金钱腐蚀人性等等人生问题的思考。伍子荣本来是一个善良和单纯的年轻人,他有着“清静无为”的精神,也不喜欢与人争斗。但在他父亲被他大哥气死之后,他像一条链锁上的环节,无法避免地被残酷无情的现实左右了自己的思想感情。他渐渐发现自己身边所有人都不再是自己想象中那么善良和可信后,便像剌猬一样本能地竖起了防范的尖剌。这是作者有意让大家看到一个人是如何由善变恶的本质原因,这个世界本无好人和坏人之分,但人一旦进入到某种利益之争的漩涡里,再加上自身思想的愚昧,这时他就会像无力自控的滑轮一样,一直沿着罪恶的深渊滑下去。伍子荣经历一番激烈的你死我活的阴谋争斗和家破人亡之后,终于醒悟到做人的真正意义,看清了名利场泯灭人性的可怕魔手,他于是选择了放弃那些无意义的名利之争,重新返朴归真地找回自己,远离了名利场。
  • 十年若梦

    十年若梦

    苏明溪应小张之邀,参加婚礼。他坐上了火车,去了小张那个城市。他没有想到他所有丢失的记忆全在那里。许若欣帮他寻找着记忆,然而他还是记不起来。他决定做手术。手术之前,苏明溪记得了一些片段,他向许若欣求婚,许若欣答应嫁给他,他们互相戴上了戒指。手术之后,他昏迷了十几天,醒来后,却再也找不到许若欣了。当他落寞的坐上火车离开后,却在终点站下火车时看见了许若欣,和他刚来到那座城市看到的画面一模一样。
  • 冷酷小竹马:萌萌小青梅

    冷酷小竹马:萌萌小青梅

    想知道吗?自己看╮( ̄▽ ̄")╭自己看╮( ̄▽ ̄")╭自己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