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在街角里。
锦一推开窗子，他坐在窗台上打电话，他想让卡车把他的一幅画收起来，不卖了。
通了很久以后，电话才有了声音。是电视机的声音，也不是，是下雨的声音。
锦一笑了，说，你在尿尿吗。
竟然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你才在尿尿呢，你找谁啊。
锦一愣住了，不是卡车吗。
对方说，家里没有卡车，有自行车。
锦一这才知道打错了。
找出电话号码本，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对了一遍，才知道，最后一位错了。
又拨。
卡车正在画廊里。
锦一问，正在做什么。
卡车说，接客啊。
锦一说，你的服务员呢。
卡车说，也在接客啊。
锦一说，生意不错吗。
卡车说，如果不是因你的画画得难看，生意会更好呢。
锦一说，正要对你说，前些天你拿走的那个《怪兽》，我不想卖了。
卡车忽然提高了声音，说，你说什么，听不到，信号不好，好了，回头我找你，好好，拜拜。
锦一坐窗台上发呆，玻璃上反射着街道艳丽的服装。
锦一的周末开始了，他要去书店里逛一逛。
锦一决定去远一点的一个三联书店。
他知道，如果去落落的书店，一定会在哲学的那一排遇到农业大学的一个眉毛有些长的教授，一定会和他说两句关于海德格尔或者尼采的话题。锦一并不喜欢看这些过于枯燥的哲学书。
在青春书架上，一定有一对双胞台姐妹坐在地上，静静地看韩国的言情小说，表情充满了迷茫。
在角落里的民俗书架旁边一定会有一个穿唐装的中年男人，在那里翻一本厚厚的民俗学专著，他翻书的声音很大，还不停地咳嗽。
在社会学的书架前固定会遇到一个戴眼睛的研究生，他的眉头喜欢紧锁着，仿佛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值得怀疑。
那个有酒窝的女服务员总喜欢站在少女如何避免怀孕一类的青春期书架边上翻书，翻到一个隐私的内容，就看得自己脸红红的。
有一次，锦一问她，《少女的祈祷》在哪里。
哪知道，那个女孩脸一红，手中的书掉了。突突突，她一路小跑到卫生间去了。
锦一后来对落落说了，她一定是下面的湿了。
锦一刚想到落落，就在街上看到落落了。
可是，那个女人只是穿着落落的衣服，一转眼，落落走近了，却并不是落落。
锦一回身一看，竟然走过了。书店已经在身后了，再往前是一家音像店。
他决定去音像店听一会儿音乐。
播放的声音很好听，是一个女人翻唱的《依靠》。
她的声音里有风，有缠绵的往事。有苹果和各种水果的影子，有骑着自行车在郊外来回飞驰的感觉。
总之是那种慵懒而又甜蜜的声音。
声音是一种淘洗或者抵达，声音是路途遥远的想像，是颜色丰富的衣裳，是争夺游戏机的孩子们绊倒在路上捡到的一小段童年。
那个女孩子在那里大声地唱：“我让你依靠，让你靠。”
锦一听着，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那是一种突然空虚的状态。
他在那家音像店里挑了一个电影，是贾樟柯的，《三峡好人》。
他想，好人。通常是指可以欺负的人。
然后往回走，逛那家新开不久的三联书店。一楼二楼是电器商场，很热闹。有一大堆民工堆积在一个大电视前看李连杰和梁朝伟对打。他们看得认真，像是被商场雇用的广告。
三楼四楼才是书店，可以坐电梯直达三楼。
书店里的人很少。哲学书架旁边没有一个人看。那么多高深的名字，孤单地挤在一起。
锦一随手拿了福柯的一本《词与物》，翻两页，又两页。边翻，锦一边想晚上自己应该画什么样的街道。
锦一一直在画街道系列的写意画。
水彩笔就可以完成的国画。
但讲究意境。
锦一把福柯放下，看到一个很好的名字，叫做《下流社会》。作者是个日本人。
锦一觉得好，就靠在旁边的立柱站在那里看。
下流社会，显然是针对上流社会而制造出的一个概念。
下流，基本上就是底层的意思，是街道上拥挤的面孔，是烤羊肉串的一些叫喊拉客的口号。
锦一翻着那书，觉得心里忽然有大量的画面产生。火燃烧草，虫子在秋天纷纷自杀，树叶落下来是为了告诉大地它们的心事。
锦一正在那里跟着思想里的画笔奔跑，忽然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说：妈妈，这位叔叔正在看一本下流，下流，下流，后面的字不认识。
锦一看着他，他马上就跑了。
又过了一会儿，锦一又听见孩子说，妈妈，这位阿姨看的书是《亲亲我》。又过了一会儿，孩子又说，妈妈，你亲亲我吧。
书店里有了笑声。
锦一拿了那本《下流社会》去结账。
那个孩子说，妈妈，就是这位叔叔下流的。
锦一看到了她的母亲，是个漂亮女人。她弯下腰说，天天给叔叔道歉，叔叔不下流，只是叔叔看的书下流而已。
说完以后，她仿佛觉得自己的话也不对。尴尬地看着锦一说，不好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
锦一朝着她笑了一下，说，孩子叫天天，蛮可爱的。
然后找了零钱，和女人擦肩而过了。
只是拿一本书看了一会儿，就可以落一个下流的名字。锦一觉得好笑。
在那里等电梯，等了好久也不见来。
那个女人带着儿子出来了，就那样站在一起了。
天天来回地跑，一会儿趴在锦一的腿上，说，叔叔，下流可以吃吗？
那个女人便呵斥小孩子，说，天天，不要趴叔叔腿上。
电梯一直不到，那个女人说，要不走步梯吧。
锦一说，好吧。
然后就一起下楼，女人在前走，锦一在后面跟着。女人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走路了，她知道锦一在看着她，那姿势一时间难以选择。她回头看了一眼锦一，笑了一笑，说，你喜欢来这里买书吗。
锦一说，第一次来。
噢。就再也找不到第二句话了。
锦一想了一下说，我看的书名字叫做《下流社会》。
那个女人笑了笑，说，我知道。
锦一愣住了，说，你知道。
我翻过那本书，是个日本人写的。
锦一这才确定她是翻过的。说，日本人老是怀疑一些东西，爱写奇怪的事物。
女人说：物质丰富了，他们没有什么事情做，就只好怀疑。
到了一楼了。要分开了。却没有说话。
锦一步行回去，女人也步行。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走出好玩了，锦一回头看一眼，发现，那个女人正好也回头，就互相摆了摆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