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十五。
正月十五的十五。
长安的冬总是比家乡来的早。
今年。
来的更早。
当天空纷纷扬扬落下点点白雪之时，厚重的朱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门。
缓缓拉开。
大院白雪中。
静静站立着一道黑影。
大门处。
仿佛等待了千万年的十五热泪盈眶。
十五的确等了很久，从春天的繁花盛开，到夏季的酷暑炎炎，再到秋日的草木枯黄，以至如今的飞雪絮絮。
自从与初一分开之后，十五雇了辆马车，一枚金叶子直接让车夫包了衣食住行，然后数着日子看着风景来到了长安。
来到长安十五啥都没做，直奔唯剑山庄，山庄比她想象中要宏伟，但在这半山腰，也更萧条。山庄的仆人对她说，剑神正在闭关修炼，无法见客。十五只道是剑神不愿见自己于是回答道，只要剑神一日不见我，我就一日不离开，于是每日守在大门处，只为能见其一面。
仆人叹了口气，闭门谢客。
十五花了一枚金叶子在附近客栈住下，往后的每一天都在唯剑山庄门口守着，不管风吹日晒雨淋，从日出到日落。到最后，整个长安城，都知道唯剑山庄门前，有个一直等待的女子。开始几天还很多人围着十五指指点点，十五最先脸也微红，后来直接对那些人道，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吗？再后来，人们习惯了也就不在围观。期间有些个和尚道士也来求见过剑神，依旧不得见。
直到有一天，大雨磅礴的夏日，十五没有带伞，就那么站在山庄门口，任雨水趟过发丝，顺着脸庞流下来，打湿衣裳。
十五运用体内真气，尽量避免雨水的寒气入体，几个月来，除了站在这里不停的等待，十五就一直练着师父传授的内功，吐纳吸气，以天地精华养之，晚上则舞剑，然后休息。而大雨这日，调息太过入迷，直到感觉雨停，才睁开眼睛，陡然发现，雨并未停。
只是自己周围圆内雨停，但是外面依旧大雨滂沱，抬头，一把油纸伞挡住了外面风雨，雨水哗啦啦的顺着伞缘流下，右侧，是一名撑着伞的蓝衣男子，他笑着问道，雨大，还要等吗？
十五点点头，谢谢了。
蓝衣男子道，那我和你一起等了。
后来，蓝衣男子不时就来看看十五，有时候会带点吃的，有时候会一起聊聊天，但十五并不喜欢他，总觉得他有一种阴柔之气。
蓝衣男子告诉十五，他叫唐流川，家乡在四川，是来长安办事的。
虽然十五并不喜欢他，但唐流川依旧对十五很好，这让十五不由想起了初一。
秋天来了，山庄门再次打开，老仆对十五说道，剑神能感应四时变化，姑娘可先别在这里等了，待到冬雪飘飞之时，剑神自会出关，到时候老朽一定给你禀报。
还要到冬天才出关吗？十五摇摇头，不，我一定要等的。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令十五奇怪的是，之前十几年都才练到第四剑，这短短几个月竟然大有精进，已然练全第七剑，第八剑隐隐也有了突破之势。内力本就比初一师弟浑厚，而这些日子更是一日千里，也不知甩了初一多远了。
就在前两天的夜晚，唐流川找到十五，说道，我明天要去其他地方了。
十五淡淡的哦了一句，然后道，挺好的啊，男儿当志在四方，希望能唐兄能做出一番事业来。此时，十五又想到了初一。
你能跟我一起走吗？十五怎么也没想到唐流川为什么会这么问。惊讶道，为什么啊？
因为我喜欢你，唐流川炙热的双眼注视着十五，不由伸手抓住十五的肩膀。我来到长安，听说长安有一个姑娘，站在唯剑山庄，只为等待以见剑神一面，嗤之以鼻，能坚持多久呢？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你真的可以坚持很久，所以当我看到你在大雨中时，情不自禁给你撑起伞，后来的接触中，我发现我已经无法自拔的喜欢上你了……跟我走吧！
十五挣开他的双手，避开他炙热的目光，说道，我下山之时就暗暗发誓，不见剑神不还，所以……
我懂了，你不必说了。唐流川打断十五的话，然后转身离开。
今天终于飘雪了。
门后，即是剑神。
出江湖便一人独挑武当，少林年轻一辈高手，成为新江湖年轻一代翘楚。后虎跳峡一剑断江，深入南疆千里击杀蛊王，与白衣鬼王昆仑山大战九天九夜，后与江南第一美人沈柔止归隐唯剑山庄。
十五终于见到他了，剑神。
宏伟唯剑山庄空旷的前院空地上，一道黑影静静的站着，漫天风雪。
他并没有十五想象中的那么老，刚好过而立之年；也没有十五想象中的那么雄壮，相反，他身材瘦削，在风雪之中极为单薄；他并没有三头六臂，也不英俊潇洒，没有王霸之气，也非天生异象，他就是他，普普通通的一名中年男子。
他的长发随意的在风中飘散，裸露出黑如墨极浓烈的眉，眉下是一双普通的眼睛，只是眼眸如一汪深潭。
他的嘴唇极厚，却又和他的五官极为搭配。
十五看到他的第一眼，只觉他与大街上任何一人都毫无差别，但若仔细去感受，又有些不一样。
漫天风雪，落在他的黑发黑衣，一片落寞。
两人一直未说话，十五只是一个劲盯着剑神看，剑神也就这么静静站着，渊渟岳峙。
许久，十五张了张嘴，语气是那么坚定不移，“我要嫁给你！”
我要嫁给你，这句话，很多很多年前，也有这么一个人这样对剑神说过。
那是一个精灵般的女孩，她喜欢留很长很长的黑发，那时候天很蓝，空气很新鲜，她蝴蝶一般在绿草地上舞剑，英姿勃发的剑神就静静的看着，她的长发，她的剑，她的腰身，她的白裙，似乎可以一直这样到永远。
她收起剑，快速移动至剑神面前，一双受上天垂怜彷徨而无助的眸子陡然充满柔情，“九陵，九陵……”
“恩？”剑神那双深潭一般的眸子瞬间褪去其他色彩，只余下无限怜爱。
“我要嫁给你。”她陡然扬起手中剑，向天掷去，长发随风飘飞。谁也想不到她有那么大的力量，长剑流星般冲上天际，撕裂长空。
“有如此剑，不上三重天。”她笑道，“誓不回！”
当时的剑神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抱住纤瘦的她，她贪婪而幸福的笑着，没有看见，肩后剑神那微红的双眼。
收回思绪，看着眼前十五，恍若隔世。
“小姑娘，你难道不知道他有家室了吗？”喊小姑娘时声音还比较微小，由远及近，“吗”字之后，两人周围多了一人，十五并没有理她，还是直直的望着剑神，第二次说道：“我要嫁给你。”
“你等我这么久，就是为了说这句话给我听吗？”剑神淡淡笑道，身边的沈柔止突然觉得出关后的剑神很奇怪，十年了，他从未对除自己之外的人笑过。
“是啊，我知道你是一个大英雄，我从小都是听你的故事长大的，我师父要是不讲你的故事，我都会睡不着觉。”十五也笑了，那些，都是她美好的回忆。
剑神站在那里，没有动过一下，“我是不会娶你的，别说我现在有妻子，就算是十年之前我没娶妻，我也不会娶你。”
十五并没有一点沮丧或者伤心，只是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不适合我，我也不适合你。”剑神转身，瞬间百步，一串串黑影闪烁，人已飘然而去。
“我不会放弃的！”十五大喊，“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不娶我，是你这辈子最最后悔的决定。”
这时，她才看到，站在那里的沈柔止。
她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她的美，如果非要用词来描述形容，那么应该是“完美”。
完美的无可挑剔，完美的令人绝望，“姐姐你真漂亮。”
沈柔止走过来轻轻摸摸十五的头，笑道：“妹妹你也很漂亮啊，虽然你追求的是我的丈夫，但我却并不讨厌你，而且我还看得出来，他对你，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真的吗？”十五好像明白为什么剑神会娶沈柔止了，这是一个完美的女人，完美到无可挑剔。
“好啦，别多想啦，他见过的人，我可得好好安置，从今日起，你搬进山庄来住吧，我给你安置房间。”沈柔止并不给十五考虑的时间，已然亲昵的拉着她的手，拉着她走进山庄内。
这偌大的山庄，就像是迷宫一样，绕来绕去，绕不尽的恩怨情仇。
“十五姑娘，庄主洗剑池有请。”门外一山庄弟子敲门道。
找我了！找我了！“好的呢，我马上就来！”
十五飞快穿上衣裙，在镜子前晃悠晃悠，满意的望着里面那窈窕绿衣女子，扎好辫子，兴高采烈的朝门口奔去。
开了门，十五轻移莲步，静静的跟着山庄弟子走向洗剑池，表面无比静谧，内心却是猜啊猜，想啊想，难道剑神改变主意了？
剑神单薄的背影，面朝名叫洗剑的大池塘，池塘里，一片萧条。
昂首望着天空，待十五走近，弟子退下，剑神忽然开口道：“长风……这些年来，他过的可还开心？”
长风？那不是师父的名讳吗？剑神竟然认识师父？“你是指……我师父吗？”
“恩，就是姬长风，你的师父。”
“啊？你怎么认识我师父的？你们是什么关系？”十五不由走上了一步。她看见，剑神眼里，依旧深潭一片。
“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一声师叔。”
“师叔……”十五喃喃道，“怎么会，你怎么会是我师叔？我师父讲过你的故事，说过你的事情，可是从来没有说你是他师弟啊！”
“从门打开之时，我就已经知道你是长风的徒弟，你的大衍之剑九练到多少了？”
“这剑法叫大衍之剑九吗？”十五想了会便得意道，“我可已经练到第八剑了，超过我师弟了呢。”
“哦。”剑神并未惊奇，“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当初我与你师傅长风以及大师姐小师妹一起拜入师门。师父一生经天纬地，有四套武功，让我们各自选一套练之，我选的是唯剑，长风性子散漫，选的是忘情，另外小师妹选的是忘剑，而大师姐什么也没选，她说她要练尽天下武功，学尽天下招式，独选一套不如一套不选。师父当时大笑三声，然后将剩下的唯情也传给了长风，而你身上的内气，分明就是唯情！这个世界上，除了他，没人能再唯情。所以，我一眼就可以知道你是长风的徒弟。”
“原来这叫做唯情……”十五纳闷道，“师父为什么不告诉我名字，唯情，唯情，唯情……”
突然恍然大悟，难怪前段时间内功剑法一日千里，唯情唯情……原来这就是唯情，眼神复杂的望着剑神，“那我这剑法又是什么来历？”
“周易以卦象演天地之变化，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分别意指生，展，兴，衰，亡。物极必反，故舍去天五极盛之期，是为，大衍之数五十，而又由于太一不用，故其用四十有九，长风天纵奇才，取天地变数九，创出九剑，取名曰大衍之剑九。”
“我师父居然这么厉害，原来这是他创的剑法，难怪教我们的时候一脸骄傲说道，吾曾五剑纵横江湖矣。”虽然听的不是很懂，但十五也知道那九剑是师父创的。
“是啊。”剑神也赞成道，“当时我师父见之，只叹此必成为江湖第一剑法，后果然之。”
“那我回山上之后，一定要好好的求师父以后为我单独创造一套剑法。”
剑神闭上双眼，淡淡道：“恐怕……你是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啊？”
“因为长风，已然仙去。”
“什么！”十五如遭雷击，在听到剑神是师叔之时就已浑浑噩噩只疑在梦中，此时浑身一个机灵，一个劲说道：“你骗我的，你骗我的，你骗我的……”
“长风曾经参与围攻白衣鬼王一战，白衣鬼王和他恩怨纠缠，重回江湖之后就去杀你师父，我在长安知道时已经晚了，而我大徒弟当时正好在巴蜀一带，飞鸽传书让他去帮长风，后来被白衣鬼王重伤之，而长风……”
十五一把抓住剑神如铁一般的胳膊，使劲大问，“你骗我的，你骗我的对不对？快告诉我啊！你是不是骗我的？”
剑神脸色没有一丝变化，“这就是事实，长风也知有此一劫，所以他将你们都赶下了山，只是希望你们能好好活下去，传承他那一份衣钵。”
十五呆滞不动，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
————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做我徒弟，不必再流浪了，那个中年人笑着说，他的笑就像是冬日的阳光，温暖。
————对了，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今夜刚好十五，那就叫十五了。他望着那一轮圆月，眼神凄迷。十五只记得，当时月亮很圆，师父很忧伤。
————师父带着一个傻兮兮脏兮兮的小男孩回家，十五，快来看，我给你带回来了一个师弟，既然你叫十五，就叫他初一吧！然后捏了捏小男孩的脸颊，初一，你说好不好呢？
————你们两个小家伙给我看仔细了，我只教你们一遍，这套剑法，我曾五剑纵横江湖，能学到多少就看你们的机缘了！
师父喝了一口酒，随后剑气满天。
………………
“师父……”十五大喊，“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剑神你一定是骗我的，什么师兄师弟，你根本就不认识我师父，对吗？”
“你跟我来。”剑神说完就径自直负手走开，十五擦干眼泪，跟了上去。
穿过亭台楼阁，后院是大片大片的假山，这里有许多少年，但却并不喧闹。
他们都拿着剑，一人占据一片空地，有的劈，有的刺，有的砍，有的撩……但不论是劈砍还是刺，他们都始终重复着一个动作。
其中一少年在这冬天穿着一件单薄的外衣，小手一片通红，但他脸上却并无痛苦之色，眼睛里尽是坚毅，他右手执剑，朝空气中刺去，一下，又一下，无尽止一般。而且如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他每一剑的角度方向，甚至力道都是相同的。
两人走过他们身边，没有惊起一丝涟漪，在那些少年眼中，他们就像是流动的空气，丝毫不能影响他们挥动手中的剑。
穿过这片假山，后面是一片小房间。
剑神带她进了一个小房间，房间里面，坐着一名少年，闭着眼，一动不动，剑，剑刃朝上横放在凳上，少年却是坐在剑上。
剑神说道：“剑成，舞一套大衍剑。”
老僧入定般的少年一跃而起，身下剑灵犀般弹在他手中，闪至空处，长剑铺开，层层叠叠，一招一式，都剑走偏锋，角度刁钻至极，不是大衍之剑九又是什么？
少年还在舞剑，十五木然坐下，抱着双膝，眼泪止不住的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