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6206000000009

第9章 一个残废人和他的梦——演庄子《德充符》义赠所亚聂绀弩

一落叶

一片落叶,在夜风里飘舞了一会儿,随即飘进一个没有关闭,或者曾经关闭又被风吹开了的窗户里去了。它落在窗口的一张桌子上;桌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些书籍、绢布、油漆、竹木板、刀与笔……似乎好久就没有动过了。凄冷的月光从窗外射进来,把它们影子照得高高低低,凹凹凸凸,像乱葬冈上的一些荒坟一样。

落叶不愿混在这些凌乱的东西们中间,就翻了一个身,跳到桌边一张床上。哦!那床上更可怕呢!一床没有被套的破棉絮,半掩着一个肢体不全的人,那个人又已经死了!落叶自己壮了一壮胆,摸摸那死去了的人:冰凉的,呼吸也没有;当然如此,否则怎么叫做死了呢?它没有敢看死人的面孔,它知道一定很难看的;不过它已从别处认识了这死者是谁。还会是谁呢?不就是那兀者兀者:古代指受过断足之刑的人。在本文中,主人公实际上是个双腿残废者。么?当落叶还在树梢上的时候,就看见他住在这屋里的。现在正跟这落叶一样,一只小凳歪靠在床边,另外一只倒在地上,凳子的主人在破棉絮的掩盖下死去了。

落叶找着了同命运的人,想和他亲近一下,挨着他,准备跟他诉诉衷曲;但他已经没有知觉,又不能动弹,简直连落叶还不如了!一种怜惜之情从落叶的心的深处油然而生,它忘记了自己飘零和跟一个死人在一块儿的恐怖,它不忍离开他,就躲在死者的冰冷的心窝上;那心窝在像鱼网一样的破棉絮的隙孔中袒露着。它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一下,但它自己却跟那死者一样,早已没有体温了。

二中途

“三万六千级!三万六千级!”这数目字在死者的心里盘据着:“这是上得了的么?这是……”他浴着浑身汗水,在一道无限长的石阶上坐着。

他是一个“兀者”,就是说两只脚失掉了作用,不能站,更不能走,却又没有断掉,永远累赘着他。要穿鞋、袜、裤,享受跟别人的腿和脚一样的权利,却不肯尽走路的义务,而且当他用膀子和手走路的时候,它们还像一只大力的手抓住他的衣领,不许他前进似地拖住他:他在前面走,脚用鞋尖在他后面的路上划出两道轻浅的轨迹,像两个蜗牛走过了一样。他的鞋子比别人的早五倍的时间就烂了,鞋、袜、裤,永远被灰土或泥水裹着浸着。

他走路是用两只特制的轻便的小凳子,约莫一尺多高。两只手抓住凳子、膀子笔直地撑着,让他的身体腾空起来,不,他的脚还拖在地上的,这,在他就叫做“站”。用一只膀子撑着身体,另一只拿起向前移动这么半步远,随即用这只膀撑住身体,那只拿起凳子向前移动,交替不停,就叫做“走”。也不止他一个人如此,凡是兀者,不,他并不是兀者,兀者是受过刖刑刖刑:刖,断足。古代酷刑的一种。的人的称呼,他却是小时候生了一次怪病变成这样了的。不过别人都称他是兀者,他懒得分辩,就承认是兀者了。他向来不大管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的。凡是兀者,都不便于走路,尤其是不便于上坡,当他还没有死的时候,为了上学听讲,每天要上下十多二十步坡,使他冤枉耗费许多力气和时间,流了许多的汗,谁知道现在却在一道据说有三万六千级的石阶上上着!石阶有的高,有的低,有的宽,有的窄,因为年深日久了吧,大都崩裂,缺损,倾斜了;又似乎永远笼罩在浓雾里面,以致潮湿过度,隙缝里长满了青苔,没有一级不是滑溜溜的。幸而最窄的几级还勉强可以横放他的凳子,小心一点,还不致跌倒,滚下。但越小心,就越吃力,每上一级,就清清楚楚的觉得身上冒出一身汗来,手底下的凳子又不住的轧轧地响。整个空间都被浓雾弥漫着,那石阶,他只能看见四五级,每上一级就增加一级,上完了四五级,依旧有四五级,不知上了多少个四五级,眼前的四五级,却一级也不曾少。他不知自己上了多少级,也不知上了多少时候,更不知是谁叫他上的;只觉得一发见自己死了的时候,就这么上着上着了。

“申徒嘉,你上哪里去呢?”好像有人这么问他。

“上天去呵!”他毫不迟疑地在心里回答。当然除了上天,谁肯吃力地爬这么多坡呢?

“天门很窄的,你相信你能挤得进去?”

“是么?我也原不过试试看的呀!”

以为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那是因为他没有死过的缘故。死对于人,并不是那么一了百了的;好人要上天,坏人要入地,都省不了事。活着,时常觉得好人难做,做坏人要容易得多,谁知道死了也这样!入地,只要抱着头,骨碌碌地一滚就行了;上天却要一级一级地往上爬,爬尽这三万六千级天梯!在一个兀者,这未免太难了。说句自暴自弃的话,早知如此,何必做什么好人呢?但也有一点精神的鼓励,自己正在上着天,足见是好人是无疑义的了,要不然,为什么不朝下面滚呢?

不错,他是个好人,出身微贱,养成他一种跟乡下野孩子一样的性格,无拘无束,无大无小,无论谁,只要高兴,都可以作他的朋友,而朋友要求他什么事,他无有不答应的。

“申徒嘉,我要在你的屋里做点事。”

“你做吧,我反正要休息了。”假如那时候他正在画画什么的。他是一个画家。

“可是你在家,我做不成咧。”

“不要紧,我本来马上就要出去的。”

“申徒嘉,我要在你这儿过夜。”

“你就睡在我床上好了。”

“可是你只有一套铺盖呀。”

“不要紧,我早就要赶一晚夜工的。”

如果落魄了,也尽可以搬到他家里去住,一年两年的住下去,他都会坐着车子到四处去张罗钱来开伙食,而且唯恐你知道他为难!有了办法,你跑得无影无踪好了,连信也不必写一封给他,别以为他会有什么芥蒂!既然有了前途,就应该勇敢迈进,还顾念一个残废的穷人干什么呢?这是他的想法。至于别人对他有一点好处,哪怕是走到门口了顺便去探望他一下,他都永远放在心里:“他待我真好哇!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人么?父子、兄弟、夫妇之间的恩谊,能比得上他所给我的么?”他从来没有过亲眷,想着想着,就独自悄悄的哭起来。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这种人,也不知道这样就算是好人,只是模糊地感到既然不知承着谁的意旨在上着天,总该是近于好人的了,近于好人,就不枉作了一回人,上不上天,倒是小事。这样想,自己觉得欣慰,没有谁催,就很快地左膀放在上一级的凳上用力一揿,右手连忙提过在下一级的小凳向外画了一个弧形,跨了一级。

然而“天门是窄的”,这句话又使他有点踌躇,在短短的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他也曾得罪过一个人,就是他的同学子产子产:公孙桥,字子产,春秋时郑国大夫。他在执政期间曾实行改革,给郑国带来了新气象。本文中关于他的故事基本上是虚构的。但差不多刚一得罪他就后悔了。他把自己的“过份”过份地夸张起来,同时想起了别人的一切美德,他几乎以为子产是天下第一个伟大崇高的人,而他偏在这样一个人面前负咎了!不知多少次想去跪在子产面前,用忏悔的眼泪去哀求他原宥,却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使他没有这么做,而没有做,又使他更其痛苦。幸而他有一个好先生,在讲过一段新闻之后,就叫他们和解了,他真心诚意地向人家和解了;后来还答应给人家画一张像。在答应画像的那一天晚上,他就死了,没有来得及画。但不是他不画呀,来不及了,有什么法子呢!

先得罪了人家,后来又没有来得及给人家画像,天门会不会因此而窄起来呢?他的膀子无力了,就坐在一只凳子上,回想他和子产交往的过程。

三子产

子产是学生中间第一个年纪大的,恐怕快四十岁了;也是第一个阔人,郑国的相爷。古代的风气和现在不同:现在,人一阔,什么都懂或者装得什么都懂,体育家可以谈文化,军事家可以谈教育,本来提起笔来,一窍不通,连字也写得像茅草棒子画的,做了官,尤其是大官,你可以在报章杂志上常常读到他的大作,满街满巷都是他写的招牌,稍微赚了几个钱的商人的客厅里,也都挂着他写的屏联了。作文写字原来和官阶或运气之类紧紧联系着的。古时候不这样,越是阔,越是什么都不懂,或者装得什么都不懂。孔仲尼不是有名的博学么,到了能够进太庙的时候,就这也问,那也问,傻子似的;别的阔人也都好学,不是把学问家请到家里来讲,就是到别人家里去听讲。子产,就天天到伯昏瞀人伯昏瞀人:即伯昏无人,据《庄子·德充符》记载,是子产与申徒嘉之师。家里听讲的。

这一天,正是“三”“八”会讲之期,下了课,他就披上他的公服出去,他的车马仪仗在外面巷口等他。他本来不必穿公服带仪仗来,但是他要上朝,就顺便地都带来了。门外是个草坪,也是个低凹之处,四周都高这么十几级阶坡,四周的人家,从草坪望去,就像住在楼上。先出来的同学已走得无影无踪,外面显得分外寂静。他一走出,对面高处的巷口,就有一个人用清脆的大声喊:

“伺候!”像操场上的口令一样。

“着!”巷内的轿们,马上答应。

而开道的金锣也就铛铛的响起来了。但奇怪的是四周那犹如住在二楼三楼的人家的大门口和窗口,马上都挤满了人。他们都是出来看子产的,他们就有这么一种乐于瞻仰大人物的风采而且百看不厌的癖好。在被看的这一边,这也正是阔的内容之一,假如人阔了,到一个地方,还是像你我到任何地方一样,谁也不瞅不睬,高官显爵,恐怕也乏味的多吧?那些人,有的把手盘在胸前,有的放在额上遮住阳光,有的踮起脚,吊下下巴,一齐望着草坪。草坪上,子产的锦衣在阳光下一闪一动,像金波银浪,把他们的眼睛眩花了。

子产猛一抬头,一家窗户里正有两三个打扮得简直像贵妇人一样标致的女子凭着窗槛,这是往天所未留意到的。这儿是个陋巷,所有的房屋都东倒西歪,破破烂烂,当然不会有贵妇人,或者反而是贱妇人也说不定;但打扮的确是漂亮。隔得远,看不清楚,脸和那些鲜艳的服饰,好像都放出一种光来,使人不敢逼视而又觉得美。子产一见她们就觉得别的人都不存在了。他不认识她们,他的地位也不许他有什么轻佻的想法,但是他还年轻,至少,自以为还年轻,美好的异性对他总还有点那么微妙的魅力,他马上觉得被她们看比被别人围看更为光采,同时,在她们面前更应该端庄矜持。于是立刻低下头去,悄悄地命令自己,“莫再看她们!”

忽然听见她们在吃吃地笑,抬头一望,她们在用手指他,不是指他本人,是指他旁边的什么,一回头,一个矮小的兀者,用手捉住两把尺来高的小凳子,一歪一倒地在他旁边走。

那人穿着一件破蓝布短衣,胸前袖口磨得像荡刀石一样的光亮,好像他还是孩子,常常在用衣服揩鼻涕、口水、眼泪;别的地方又花一块,绿一块,好像常在染房里出进,各种染料都粘在身上了似的;没有戴帽子,一头蓬起的长头发,满脸满腮的胡子,毛茸茸的,像一座久经荒废的庭园,把脸上一些应该显著的东西比如鼻子嘴之类都弄得分不出了;只有两只大眼睛像贼的眼睛似的在毛丛闪烁。

这家伙,相爷不会不认得,是同学申徒嘉。也是散学回家去的。

“子产兄!你回府去了?”

申徒嘉本没有打算跟子产打招呼,看见子产回头来望他,不好意思不跟他说句话。

“唔唔,你……”

我们的相爷一面在鼻子里唔,向他点头,一面自己觉得脸上突然发起烧来,连忙回过脸去准备三步两步跨出这草坪,把他甩在后面。正在这时候,忽然哇拉一声,一样东西在子产脚后跟打了一下,几乎同时又听见啊呀一声,申徒嘉的一只凳子不知怎地翻了,另外一只凳子撑不住他,仆地啃草,跌在地上,一只凳子正摔到相爷的脚边,惹得围观的,连那几个“贵妇人”也在内,无不哈哈大笑,连相爷自己也几乎笑出声了。而最糟的是这家伙虽然在地上挣扎,却不能自己爬起来,草坪上没有别人,那些笑着的人又都隔得远,无法,相爷只得替他把凳子捡起来放稳,然后把他的上身抱起来。相爷向来不大做需要气力的事,几乎抱不起来,抱起了又很难放稳,累得出了一身汗,把衣服都汗湿了。他身上的泥土又沾在相爷的公服上了。

“啊哟!子产兄!谢谢……”那家伙呻吟着说。

“没有跌伤什么地方吧?”子产问。

“没有……没有……”

一听没有,子产像遇到皇恩大赦一样,连身上的泥土也来不及拍掉,就离开他,用跑步似的步调跨过草坪的边沿,跨到斜坡上去了。自从做了相爷,几乎每天都要被人围观,可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这完全是那可笑的兀者连累的!他想起了一个执政者应有的尊严。

四诘难

申徒嘉虽然好性儿,从不跟人家吵嘴胡闹,骨子里却有一种另外的东西:不佩服阔人。他是个无父无母的穷孩子,不知怎么在乡下转来转去转大了。刚懂人事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个兀者,而这件事会使他吃一辈子苦的;乡下人似乎比城市里人慈善,看见他残废了,也不要他做什么就给饭他吃,连教书先生也不要束修就教他认字,借书给他读。他反因为残废而读了好多书,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手好画。等他自信他的画真可以卖,真有人买了,这才到城市来。到了城市,知道世上有一种阔人,出生在大户人家,小时候娇生惯养,大了就参与政事,治理人民。因为自己过的日子苦,觉得阔人们未免太占便宜,也许是一种妒嫉吧,他总把阔人当作另外一路人看。其实他并未看见过什么阔人,只有一个,就是子产。就学问说,子产在同学中不算特出,他就以为子产不过如此,甚至以为天下的阔人也不过如此。既然不过如此,为什么跟他自己以及别的同学又这么不同呢?这是他不解而又不平的。

子产扶起了他之后,他的想法有些不同了。学问方面也许没有惊人之处,但为人却很好,不摆架子,肯帮助人,难道不是美德么?并且因这件事而想起子产的别的好处来。某乡有一间学校,一下课,就常有人在那里聊天,用一些道听途说的新闻做材料,随便批评国家大事。专门刺探了民间的隐情到阔人们面前去讨好报功的人,从古就有;一听见,马上就掺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水,把情势夸张得十分严重去报告子产,并且献策:勒令那学校停办拆掉。可是子产不听。他说:“那何必?我们只照他们所希望的方面做,改掉他们所不满的就行了。”有一回,洧水的桥给大水冲跑了,水退后,桥还没有修复,渡船也没有,百姓们过来过去,只好脱下鞋袜,从水里走。他看见一些老的小的,涉水太吃亏,就把自己的车放在水当中,搭人过渡。他不是又宽大又仁慈么?于是惭愧自己曾经有过偏见。第二天虽然不必上学,听说子产来了,就特为赶来,向他道谢昨天的事。子产正在跟先生谈话,他用凳子坐在门口等。

子产出来,刚望见对面的三个“贵妇”凭槛过的窗口的时候,同时也看见了申徒嘉。

“谢谢你昨天的帮忙!”申徒嘉和悦地说。

“你现在走么?”子产站住问。

“是的,你不走么?”

“我等一会儿。”

“为什么?一道儿走不好么?”

“不,”子产说,“正想跟你商量一下:从今天起,你要先走,我就等一会儿,你要是等一会儿,我就先走。现在你究竟是等一会儿呢,还是先走呢?”

“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子产木着脸说,“不过不想和你一块儿走罢了!”

这可把申徒嘉楞住了,但立刻地从子产身上的锦绣,觉察到自己身上的褴褛,明白了子产的意思,一下子又回复了以前对于子产的看法。

“我想,你没有以为这路是你家里的吧?”他毫不示弱,“那么,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你高兴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我高兴……”

“我是执政,”相爷说,“照郑国的习惯法或者也是天下的习惯法:老百姓看见执政来了,就得赶快回避,站得远远的,你看见我了不避开,反要跟我一路走,你跟执政一样大么?”

“哈哈……”申徒嘉仰天大笑,笑得浑身发抖,眼泪挂在两颊,简直像痛哭一样。他知道阔人们没有玩意儿,但没有想到没有玩意儿到如此程度,唯一的知识就是:“我是阔人!”动不动就把这东西搬出来,当作法宝来降人。他笑着说:“咱们的先生,在天下像什么样子,我还不知道;但在郑国,总算第一个道德家,学问家了。原来还有像你这样满脑子执政执政的学生!听见说过:‘久跟贤人一块,可以无过,’你常听先生的讲,还说这样的话,不害羞么?”

“你这兀者!”子产没有想到他的态度会这样傲慢,言语又这么刻毒,简直没有把别人放在眼里,不觉生起气来。人在心平气和的时候,虽然文质彬彬,有礼有貌,但一生了气,可什么都不管,什么话都说得出;并且专拣人家不喜欢听或者自以为人家不喜欢听的话说,专拣人家的阴私或忌讳来说。子产也就脱口而出提到“兀者”这个字;一经提到,那就不可收拾,非尽说下去不可。“你只管说人,可忘了你自己,你自己犯了罪,把脚都丢了,还以为比别人强,你不也应该反省一下么?”

“哦哦!哈哈!”申徒嘉仍然禁不住笑。子产以为他是犯罪了才变成兀者的,当然,一个阔人,怎么会有别的想法呢?一看见人家没有腿,就以为是犯了罪的原故。他说,但气度比刚才和缓得多了:“反省什么呢?难道不是有许多好处,不应该失掉脚么?假如失掉脚只有犯了罪一个原因。同时,不但我,无论谁,不也有许多不可告人的坏处,要一一惩罚起来,而两只脚不是太少了么?本来因为自己的脚完全,就笑我没有脚的,不止你一位,从前我听了就气;到先生这里来听过几次讲,才知道自己错了。听先生的讲听了几年,先生从来没有以为我是兀者,同学们和我也忘了我是兀者。一同在先生这儿求学,都忘掉了形体上的事,独有你记得这么清楚!我想,是不对的。”

“你别……”子产没有话说,又不知怎样下台,就说了这样一句不完全的话匆匆地走掉了。

五新闻

哀骀它哀骀它:据《庄子·德充符》载,他是卫国的一个丑人,姓哀。弓背,弯腰,背上有两个肉峰高高耸起,跟骀它(橐驼)一样。他没有地位,不能搭救什么人,又没有屯积的粮食给人家吃,可是惹人欢喜。男人跟他一块儿玩来玩去,就不大想跟他分手;女的看见他了,就对自己的父母说:“与其嫁给别人做大老婆,宁可给哀先生做小老婆!”哦,这样的女的有十几个咧!

鲁哀公听说,觉得奇怪得很,派人去请他来,看是怎样一个人。像哀公那样的人,身为一国君主,生于深闺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不能随便到什么地方去玩,不能在街上散步,天天株守在一个地方,看见的总是些同样的人,做的总是些同样的事,也难怪需要刺激,需要看新奇的东西和人物,纵然别人不以为奇的,他也会以为稀奇得了不得,何况哀骀它本有些与众不同呢?哀骀它是卫国人,要请他来,先要办外交手续,然后派多少官员,多少人车马,带黄金多少镒,彩缎多少匹,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好容易才把哀骀它请来。及至一看,倒没有失望,这位尊驾,果然丑得可以吓倒天下人。但别的方面却太平常了:跟他谈话,你说什么他应什么,没有什么自己的意见;知道的事情问他,他也知道,不知的问他,他也不知道,又没有特殊的知识。留他在一块儿住,不到一个月,觉得他是还不讨厌;及至快到一年,觉得什么事都蛮可靠。恰巧这时候,朝政没有人负责,就对他讲,把国事托给他。他过了很久很久才答应。答应了,又并不放在心上,跟没有答应的一样。等到真托给他了,他却不负责任,过了几天,还私自逃走了。哀公好生不舒服。起初,觉得他太不识抬举,想通缉他,又怕别人好笑,只得罢了。过了些时,还是不舒服,不过并非因为他不识抬举,倒是因为有什么地方,使人怀念。什么地方呢,又举不出来;觉得他实在是一个好人,怎样好呢,又很难说。像掉了什么要紧的东西;甚至以为没有他,就是享受一国侍奉都索然无味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一天,孔仲尼来朝。孔仲尼,就是孔丘,作过警察总监,现在致仕了。读过很多书,到过很多地方,是个博学的人,无论什么事情都知道。从前,季桓子从井里得到一只土羊,告诉他说是土狗,他一听就知道是土羊。楚昭王从江里得到一个不知名的果子,问他,他晓得那是苹果。又看见一个一只脚的鸟,问他,他晓得名叫商羊,一出现就要下雨的,后来果然下过大雨……这样的事情很多,哀公把他当作老师看待的。

“哀骀它是一种怎样的人呢?”

他问仲尼,在把哀骀它的样子和经历说过了之后。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仲尼回答。

“这有什么不容易明白呢?一个骀它……”

“哦哦!那么,我请问你:你以为地位最高的人,就是道德、学问最好的么?但桀纣身为君王,却是有名的无道昏君。或者,地位最低的,就是最不道德,最没有学问的么?但是伊尹有人说是一个厨子,传说是个泥水匠,胶鬲是个打鱼挑盐的,百里奚放过羊……”

“先生好像还没有懂得我的意思……”哀公觉得仲尼的话牛头不对马嘴。

“我懂得了。不过我还要问:最有钱的就是道德学问最好的?齐景公有四千匹马,老百姓想找一点他的好处称赞他一下也找不着。穷人的道德学问一定不好?伯夷叔齐是饿死的,可是现在人人都称赞。”

“我没有这样说呀,我只说,一个骀它……”

“是的,”仲尼点着头,你以为漂亮人大概道德学问就好,但公孙阏,弥子瑕都长得漂亮,你当然知道弥子瑕怎样无耻吧?那么,哀骀它不过样子难看罢了,别的方面,是美是丑,却还不容易断定的呀。

春二三月,乡下有一种歌舞大会,未婚的成年男女,在那会里用唱山歌跳土风舞的方法寻求自己的配偶,那种场合,女的长得样子漂亮,体格健全,就容易吸引男的;男的样子好,体格好,也容易被女的爱;他们原是找性的对象,生理的条件,应该重要。但是为人处世,立身行道,几乎都与生理无涉,为什么要问样子体格什么的呢?

“我有一次奉命到楚国去,在路上看见一群小猪到躺着的母猪跟前去吃奶,却不知道那母猪已经死了。等到觉得有点两样,再过细端详一下,就都跑开了。可见小猪爱它们的母亲,并不是爱它的形体,却是爱那主宰形体的东西。人也这样。形体和外貌,一般世俗主义者或者会把它当作一回事,其实是毫不重要的。没有道德、学问、思想、智慧,光长得样子好看,五官百骸都完整无缺,也不过是一种普通人而已,如果有道德学问,就是样子再难看,也一定有一种形体上的美,使人忘记他的任何缺陷。有一个人,腿是颠的,背是驼的,连嘴唇都没有。到卫灵公那里去游说,卫灵公非常喜欢他,甚至以为他的样子也美,看别人反而看不惯。又一个人颈子长着一个碗大的气疱,到齐桓公那里游说,齐桓公高兴得了不得,甚至以为那气疱也好看。再看别人,反而觉得颈子上少了一样东西。你对于哀骀它先生虽然还没有到齐桓公卫灵公对于他们的说客那样的程度,从你怀念他的情绪看来,他总是一个有德性的人吧。”

——以上是申徒嘉和子产的老师伯昏瞀人在课堂上讲的一段新闻。

六肖相

早晨,申徒嘉才起身,听见房门轧地一响,一张小圆脸就从门缝里伸进来了,那是女房东的女儿。女房东是一个穷寡妇,除了两间破房子和一个十来岁的女儿以外,什么都没有。她跟申徒嘉作饭,洗衣服,也跟别的人缝缝补补过日子。女儿也时常跟申徒叔叔送送茶水,买点小东西。申徒嘉是残废人,必须有人招呼的。

“叔叔!”她睁着一对闪亮的大眼睛说,“起来了,我跟你打洗脸水去。”一面就拿起一个瓦盆跑了。

“你这小精灵!”等她送水来了的时候,申徒嘉摸着她的头说:“今天没有喊就来了,有什么事要讨叔叔的好吧!”

“你这大精灵!别人没有说,你就晓得了。”她仰着头望申徒嘉,背靠着他像擦痒似的在他怀里一擦一擦。“可是你猜不透我要你做什么事!”

“给糖麻花你吃?”他说。小精灵的体温传到他身上使他得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这孤独者从来没有和谁像这样没有距离过。

“呵呵!”她欢乐得跳起来,“我说你猜不透吧!告诉你,要你跟我画一张画。画一条龙,天上的龙!”

“想得真怪!”他低下头去看她的倒脸,看见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一眨,长睫毛上巴着一小点干眼屎。“你怎么知道天上有龙呢?你看你,脸都没有洗干净!”

“妈妈说的呀。妈妈昨晚跟我讲故事,说天门口有两条龙把守,听话的孩子要进去就进去,坏人就一口吃掉!”

说到这里,申徒嘉的同学王甲来约他上学去。王甲住在邻近,常常来约他一同上学,顺便招呼他一下。申徒嘉忙着跟王甲一路走,小精灵还扯住他说:

“妈妈说:龙跟蛇一样的身干,有四只脚,有鳞、有角、有胡子。在云里面走,跟鱼在水里面走一样。哦,你跟不跟我画呢?”

“我要上学呀!”

“回来跟我画呀!”

一定等答应了,她才放他走。

在学校里,他听见先生讲完了那鲁国的新闻。

起初,他不知道讲的什么,越听越觉得是讲的他,是为他讲的。先生在勉励他成为哀骀它,甚至以为他就是哀骀它。

虽说先生向来使大家都不注意形体上的事情,但那是一种无言的启示,今天却专为讲这件事,又讲得有情有理,入神入化,使他觉得身上给注入了一种热力,像小精灵的体温传到他身上了一样,马上觉得自己充实起来,紧张起来了。

“侨!”讲完了课,先生把脸朝着子产问,“懂不懂?”

“懂!”子产忸怩回答。十几个同学在先生讲课的时候,早就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了。

“那么,你怎样想呢?听说你跟申徒嘉吵过嘴。”

“那是我不对!”

“先生!”申徒嘉忍不住叫,“这不公平。那天的事情,是我对子产兄太过份了!我愿意承认自己的错。先生今天讲的课,好像错处全在子产兄,我想这不太公平!”

“不!”子产说,“我不对在先,我的错处大。我的年纪大些,应该早懂得先生讲的课里的道理。但是那天还没有懂,我惭愧!”

“好!”先生点头,“两个都好。那么,愿意和好么?”

“愿意!”子产说。

“愿意!”申徒嘉同时说,“真诚的和好!”

“那么,申徒兄,你肯饶恕我么?”子产向申徒嘉说。

“哪里?你是好人,你帮助过我……”

他们就这样和好了。

夜晚,申徒嘉还在为白天的场景兴奋。可是一面又要给小精灵画龙,点燃了两支松明,拿起画具,正待动手,他久久地注视着那画板。洁白的画板空无一物,但是在他看来,却若隐若现地显露着景物的轮廓,那轮廓是浮动的,部位和大小都不确定;但他在某一刹那把它们看准了,迅速地用画笔把它们按在画板上,使它们鲜明起来的时候,别人就叫这为画画。

他注视,他向画板搜寻,那上面并没有他要抓住的龙的影子,倒是到处都是先生讲课的神态。他又回到课室里去了。

他坐在最前面,目不转睛的望着先生。先生伯昏瞀人,差不多是个瞎子,他看他眼前的人,只能看见一点影子——对了,先生自己就有形体上的缺陷,他自己就是哀骀它一类人!他说话的时候睁着昏涩的眼睛,好像正望着遥远的什么地方,好像望着另一个世界,未来的世界,那世界比眼前的这现实的世界美满得多,适意得多!他摇着头,那隆起的放亮的秃顶,像一面镜子在阳光下晃。他的额上的粗大的纹道一上一下地跳跃,眼角上匆匆的粗细长短的纹道,由密而疏,正像扫帚星拖着的尾巴。不知为什么,申徒嘉觉得每一条纹道都刻划先生的智慧和温蔼。先生的胡子花白了,牙齿也掉光了,嘴是瘪的;嘴角随时都塞满了白的口沫;每当用劲的时候,那些口沫就像珍珠一样地洒到申徒嘉的脸上。但他正听得出神,看得出神,一点也不觉得,连揩也不揩一下。

“怎么呢?怎么呢?”

他从梦中惊醒似的审视画板,因为他想着先生的时候,手里就在捉摸龙,但现出却不是龙,倒是先生的眼睛,鼻子……唉,人在做事的时候,真不该胡思乱想的呀!既已如此,爽兴就画张先生的相吧,于是,不消几笔,完成了先生的面容。

“叔叔,跟我画的龙呢?”

他似乎听见了小精灵明晨的诘问。

七允诺

“先生!”申徒嘉捧着他的画,在先生正准备讲课的时候,羞怯的对先生说,“送你一点东西,跟你画的相。”

“什么?”先生惊异的叫,随即接过那礼物,睁着昏涩的眼睛看,不用说,除了一些黑线条,什么也没有看出,随即用一种昵爱的声音说:“你画的么,孩子?”

“是,先生。”

“哦!一定很好!王甲!把它挂在墙上,看像不像?嘻嘻,这还是我的第一张画相咧!”

王甲把画挂好了,同学们都把眼光朝向它。但没有一个人做声。

“还有点像么?”先生问。

“像。”只有一个人回答。就是子产,但是别人都没有留意。

“师娘!”先生觉得同学们并没有热烈的称赞,就喊师娘,“你来看看,嘉那孩子跟我画的肖相咧。”

师娘,不必怎么形容吧,一个外貌不愧为先生的“德配”的龙钟老妇。不同的是她的眼睛比先生的好一些,脑子则差一些。她出来端详了一会儿,就把嘴一咧:

“哼,这算画的什么相呢?东一笔,西一笔,歪鼻子斜眼,额角上几条横杠,这样的相,我也会画!”

说完,还天真地嘻嘻地笑,有些同学也跟着笑,但笑得最厉害的却是先生,他像孩子们发了笑劲似地大笑,一面笑,一面说:

“你说得真容易!这是艺术呵,你不懂;当然,本来也不是谁都一看就懂的!”

过了几天,即最后这一天,先生出外去了。同学们坐在课室里等候,王甲朝着那画相望了半天,忽然拍案大叫:

“奇怪!奇怪!”

同学们大吃一惊。同声问他忽然发什么疯。

“这还不奇怪么?你们看,先生的画相,它自己会变……”

同学们一齐望那画相,画相屹然如故,正像师娘所形容的。

“起初看,不像;现在看,却像起来了。先生在跟前比着,实在不像;先生背过面,又像起来了。有时觉得看还不像,闭着眼睛一想,先生的样子却简直跟这张画一样,这些时来,我常常留意这张画,甚至觉得比先生本人所给的印象还强;一离开先生,脑子里的先生就不是他本人,倒是这张画相了。”

王甲一说,别的同学也都有了同样的感觉。平常,虽然都知道申徒嘉会画,靠卖画过日子,以为不过街上的一个普通画匠,一个古董的模仿者之类,现在看那张相越看越像,这才认为这家伙是有两手。

“这是神技,老兀!”王甲望着申徒嘉说,“不是当面恭维,这是神技。无论如何,我不能饶过你,你非跟我画一张不可。你要明白:并非因为要你画相,才故意说你画得好,是因为你真画得好,才要你画。哦,答应么!兀者?”

“我也要画一张!”另外一个同学说。

“我也要画一张!”第三个同学说。

“我也……”

除了几个平常太疏远,没有交谈过几句话的以外,全体都嚷着要他画,王甲简直走向他跟前,把他的凳子抢到手,在空中舞得玩,怎能不高兴呢?老兀的神技是他首先发见的。

“也跟我画一张么,申徒兄?”

最后,一个并不怎么理直气壮的声音说。

申徒嘉回头一看,是子产。子产红着脸,带着笑的眼睛,好像说,“别拒绝!我们不是和好了么?”

这很意外。不错,他们已经和好了。但也不过是回复到跟别的同学们一样,彼此不怀恨罢了;不过回复到跟原来一样罢了——原来他们虽然也偶然谈一两句话,却并不接近,决没有到天真烂漫地说“也跟我画一张么”这样的程度。而且子产的地位使他不能不矜持,不能不时时想到自己的尊严,在别人看来,有时简直有些傲慢;怎能轻易在稠人广众之中向人要求什么呢?万一被拒绝了,他的颜面不是很不好看么?然而他却公然地说出请求的话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像这样想的,恐怕还不止申徒嘉一个。

但是子产却并不是跟别人一道趁热闹,一时高兴,信口说出了那样的话的。不用说,以前,他的眼睛里并没有申徒嘉这人。事忙,又不喜欢“请教”“台甫”的应酬,也无从知道一同听讲的是何许人也;别的同学他也很少知道他们的底细。自己喜整洁,重礼貌,甚至好修饰,看不惯一些所谓不修边幅的人,申徒嘉那副尊范,只足以使他联想到街上的讨米叫化之流。为了听讲,不能不跟他坐在一个屋子里,真是无法可想;座位还是离得越远越好的。但从那次吵过嘴之后,他的观感就大大的改变了。这家伙,瞅不出!要紧的时候,几句话拿出来,软不软,硬不硬,倒挺有斤两!话有斤两,就是他肚子里颇有些货色,那货色,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说不定比自己的还强。虽然自己有些地方着实不坏,他开始打听申徒嘉的来历,等到知道他是一个赤贫而且孤独的残废者,完全用自己的努力,造成了今天的学问和技能的时候,他真的对他肃然起敬了。必须亲近他,必须使他知道自己对他怀着怎样的敬意,而且必须用自己的力量,使他的生活有些改善——这容易得很,替他向交往的人们吹嘘吹嘘,买他几张画,或者用别的什么方法接济他一下……他这样想,已经几天了,天天都在想和他攀谈点什么,一听见别人请他画相,自己也就禁不住冲口而出了!他看见申徒嘉有点迟疑,就接着说:

“我不会叫你……”

他的意思是“不会叫你白画的”,说到半途,觉得有点不敬,就停住了。

申徒嘉已听见了他未说出的话,纵然没有听见也一样,对艺术,他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尤其关系着作者的灵魂,作者的气节。他不喜欢阔人,曾立志:饿死不跟阔人画相。子产是阔人,无论他为人怎样好,无论和他怎样和好,拿艺术去奉侍他,还是办不到的。

“对不起,子产兄!不是我不跟你画,我的能力实在画不来,你也许知道,我的画是自我作古,随意搞的,没有受过好训练……”

“你太客气!”

“你的相,是顶难画的一种,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高兴听,是最没有特点的一种,就是看见一百回,说不定也记不住的。”

他说的是实情,在小百姓们中间,在跟他一样的穷人们中间混熟了,每个人的相都各各不同,秃头,眇目,豁齿,歪鼻……奇形怪状,无不一下子就记住了。至于富贵人家的人,他很少觌对,远远望去,都是那么肥肥胖胖,富富泰泰,脸上一层红润的光,他以为他们都是长着一样的相。自然他卖画,那些画,也有落于富贵人家的;但跟那些人画相,却一回也没有。

“为什么别人会画呢?我的客厅里有几幅……”

“你也许还不明白:有专在外表做工夫的画家,有专门画东西给华贵的客厅挂的画家,我还没有学会那种本事。”

“申徒兄,这这太难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没有早知道你,早跟你亲近,这是我不对。但我想从今以后亲近你,和你作朋友,我想这总不算太坏。你不高兴画相,随便画点什么也行,只要是你画的。你不高兴把你的画挂在客厅里,我就不挂。我把它藏在箱子里,藏在我的心上,让我常常想到,这是我们的一个最有才能的同学,一个我最敬重的朋友画的。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难道你还记着我前几天的胡言乱道么?”

申徒嘉本是一个最容易对付的人,听不得几句恭维话,像这样又恭维又体己的话,更没有听见过。他简直溶化了!

“既是这样,”他苦痛地说,“子产兄!只要你不嫌不好,只要不限定日子,我总要勉力地跟你画一张。”

但是,不幸的是,就在这天晚上,他死掉了!

八天门

面前的坡子突然不见了,回头一看,后面也没有坡子,莫非本来就没有坡子,刚才本来只在平路上走着的么?或者三万六千级阶坡本来不算怎么多,一下子可以上完的么?

不但坡子没有了,同时雾也不见了,阳光照在广场上,地面反射出浅草的绿光。头上有许多丝丝片片团团簇簇的云彩,现着各种各样的颜色:红的、紫的、金的、蓝的、桃色的……而那些色彩,没有一处可以确定,红,有时也绿,白,同时又紫。也没有一处是静止的,第一瞬间像黄金,第二瞬间变成碧玉,错综复合,交织成一种色彩的世界。申徒嘉望呆了。这些云彩,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像,几乎是无物,只是一些颜色,一些光;却这样美,这样动人,好像世界上本有一种单是光和色的美似的。他画了许多年画,从来没有想到单用颜色来构成一个画面,从来不曾把颜色配合得这么美。而且绘画是多么拙劣而呆板的一种艺术啊,它不能把色彩的瞬息万变表达出来。

广场的那边,是一片汪洋大海,海水平静得像一面镜子,把天空的色彩全部映在里面,天与海变成同一的景色,变成两个天空,或者两个海面了。几只白鸟在海面上飞翔,雪一样的羽翼掠动水面,水面轻轻地浮起几道涟漪,海底的色彩,在涟漪中颤动、碎裂、分散,又复聚集、合并、还原。闪烁灿烂,更显得鲜艳而奇诡。申徒嘉伸长脖子,挺起胸膛,深深地呼吸一下。啊!如何清新的大气啊!一阵微风迎面吹来,拂动他胸前的破衣,他感到无比的凉爽,觉得自己的胸襟,突然开敞了。

幸而和子产和解了,幸而答应跟他画相,虽然没有来得及画;否则,在这浩瀚空悠的海天面前,该多么惭愧啊!——他想。海天是这么阔大,天上的人还有什么人间的芥蒂存在胸中?那么,把守天门的龙,不会因为我跟子产有过不愉快的事,不会因为没有来得及跟他画相,就阻挡我;天门也不会因此而对我窄起来的吧!

刚这样想,眼前的景色又变了。无数的人散散乱乱排成一种自然的行列,有的赶着牛,背着耕田的犁,有的拿着斧头和锯子,或者推着车,抬着轿子,另外的则披着枷,带着锁,腿上的镣,叮当的响,妇人们抱着孩子,牵着孩子,背着孩子,孩子们光着身子,手里玩着蝈蝈儿或者还没有吃完的饼……哦!太多了!太多了!他看不清,数不完,眼跟前的几个,差不多都科着头,肩背,胸膛,随心所欲地露在破衣外面;光着腿,赤着脚,或者穿着草鞋,腿肚子鼓起石头一般硬的肌肉。老头子们的头发和胡子都灰白了,脸上像久无人住的住宅的屋檐,蛛网密布。然而那海天之间的太阳,晒在他们头上,五色的云彩的光也来笼罩着他们,他们的面容,肤色和衣着全都变了,红的,紫的,金的,蓝的各种各样的颜色都可以从他们身上看出来,他们穿着光芒四射的衣服,比一切的衣服都美丽,好像人的衣服本来应该这样似的;他们长着容光焕发的脸,比一切人的脸都庄严,好像人的脸本来应该这样似的。他不觉走在他们中间了。

几丈远的前面,有一道淡青色的高墙,那墙像是一架山的峭壁,两边延展开去,渐远渐模糊,看不清楚它的尽头,墙脚有一个岩洞一样的洞口,看起来似乎并不高,也不宽敞,但好几个人一排的队伍的前段,却蚂蚁归洞似的长驱直入,一点也没有阻碍,洞口上面横嵌着两个辉煌的金字:“天门”。

“哦哦!天门!”

像走向一座渴慕已久的名城,艰辛的旅程过去了,巍峨的雄关,正在望中。迎面走来一些从城里出来的人,口里透露着城内的新闻的断片。哦!如何地欣悦啊!心头禁不住怦怦地跳起来,脚步不知不觉地加快了,那里面是什么样子呢,是什么样子呢?申徒嘉仿佛看见了:遍地的鲜花,遍地的灵芝草,仙鹤同梅花鹿在花丛草茵上悠闲地散步,白鸽儿在空中飞,白兔儿在地上走,丹凤,孔雀,锦鸡在阳光下炫耀自己的羽毛;仙女,仙童的雾样的衣裾在微风里面飘舞……那里面谁都年轻,美丽,活泼,纯真……“申徒嘉呀!画张画送我吧!”——“你要画什么呢?这里不到处都是比画还美的仙境么?”

越走越近,队伍的前段越来越短了,高墙的面目更见清晰,那是一块巨大的仙人掌,整块的仙人掌啊!简直不知道它有多么大。那天门不过是细微的裂缝而已,仙人掌上到处长着丛丛密密的刺,像人体上毫毛一样,只是硬挺挺的,似乎在找人锥,眼看着赶牛的,抬轿子的,背着抱着孩子的……都进去了,他自己也正要走那门的穹窿。

“哪里去?”

有人喝问。正不知是问谁,就觉得自己的一只膀子被抓住了,定睛一看,是衣服挂在仙人掌的一根刺上,那刺有尺把长,朝外面长着,已经把他的袖子穿住,他不能前进,要叫刺从衣袖上退出,就必得退后一两步。一退,他就重新在门外面了。

“混不进去的!”

声音从高处落下。抬头一望,原来门边站着一个有他三四倍高的人,像大人跟小孩说话似的,正低下头来跟他讲话。那人靠墙站着,衣帽跟仙人掌的颜色一样,不留心,就以为并没有人。那人太高,面容不容易望清楚,只觉得他的眼睛放出两道不可逼视,又无从逃避的威光,射穿人的眼睛,一直深入肺腑,人就马上变得通体透明,毫无遮掩,连自己也看见了自己的一向躲在什么地方的种种罪孽。

“完了!”

他觉得天门不见了,仙人掌的墙壁不见了,进天门的队伍也不见了!只有他一个人委顿在铁面无私的把门者的面前,而那人又突然不是人了,倒是一条龙,一条僵直的龙,像挂在墙上似的。

“知道进不去的缘故么?”龙指他们的身后,“就因为他!”

他扭转头,背后默默的站着一个穿大红朝衣的人。那衣服非常熟习,不必看面孔就知道是谁。还有谁呢?子产!

“我我……”他知道糟了,可是鼓起勇气来挣扎,“我已经后悔了,衷心的,衷心的呀!”他说,“在海天面前,曾惭愧过自己的狭隘,以后要学博大,学爱……”

“不是这缘故!是跟他画过像!”

“跟他画过像?没有!没有……”

一面申辩,一面又恍惚觉得已经给他画了,那相,就是现在所看见的样子;大红朝衣,朝冠朝靴……

“下去!”

一声霹雳把他身子震得粉碎了,像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放掉了最后的攀援,申徒嘉,这好容易走到了天门的兀者,凳子摔在一边,骨碌,骨碌……像一个皮球,又在三万六千级的阶梯上滚下来了。

九醒来

“哎呀!哎呀!”

他不觉喊出声来,一喊,他就醒了。原来他并没有死,不过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死了。他热极了,想揭开盖在身上的破棉絮;手一动,破棉絮却没有。这时候是初夏天气,并没有棉絮,那不过是他梦里头的东西。他又用手去摸那飘进来的落叶,落叶更是没有的。

他想:幸而是一个梦,要是真上天,这回可糟了!唉!唉!为什么要跟他画相呢?真是悔之晚矣!然而又想起,似乎并没有画,虽然答应过了。想到这里,微觉欣喜,就从床上坐起来,抱着累赘的腿子。想了许多许多事情,凄然的一点月光从窗户射进来,照在他的身上。

天亮了,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个穿得很整齐的佣人模样的人,手里提着一只火腿和别的许多东西。

“你是申徒嘉先生吧,我们相爷跟先生送来点礼物。相爷说:先生答应跟他画像,他非常感激……”

“什么!”申徒嘉像给刺了一刀的大叫,“出去!拿出去!滚出去!不要,不要!快点……”

来人大吃一惊,他走进一个疯子的家里了!只得提起东西退出来。

你回去说:“申徒嘉先生不跟阔人画相的!”申徒嘉在背后说。

“叔叔,”这时候,小精灵来跟他打洗脸水,“跟我画的龙呢?几天了,还没画好么?”

同类推荐
  • 我们的底牌

    我们的底牌

    弋舟,1972年生,青年新锐作家。有长中短篇小说200余万字,见于《作家》《花城》《人民文学》《天涯》《青年文学》《上海文学》《大家》《中国作家》《山花》等文学刊物。著有长篇小说若干。
  • 菩提烟魂

    菩提烟魂

    本书收录了黄复彩的几篇中短篇小说,可以尽情欣赏他的作品的艺术魅力。
  • 伊犁马

    伊犁马

    该书收有作者的《白房子》《马镫革》《诱惑》《伊犁马》和《大顺店》等短篇小说。除《大顺店》写一名惨遭过日军蹂躏的“慰安妇”茴香扭曲畸形的人生经历外,作品大多写一名边防战士复员前后的生活、工作环境和情感变化以及对生活的深沉思考。作者还在书中,画了七八幅画。这些人物形象,已经像魔鬼、像幽灵一样盘踞在我脑子里几十年了,过去作者只是用文字来表达。作者的母亲是一个文盲,作者写了二十本书,母亲竟然一个字都没有看过,于是,也是在作者五十岁的时侯,作者开始画画。而第一幅就是献给母亲的。
  • 阴魂不散

    阴魂不散

    越是禁止入内,越是诱惑人。于是就有那么些抵抗力差、好奇心重、不撞鬼不回头的同学闯了进去……
  • 孝庄皇后贴身侍女:苏麻喇姑

    孝庄皇后贴身侍女:苏麻喇姑

    这是一部讲述经历过五代四帝,地位和身份都很特殊的奇女子的故事。她虽然只是一名侍女,但却参与了清朝官服的设计,也是女性旗袍的最初设计者。她不仅懂蒙文、满文和汉文,而且还擅长满文书法。她平时是孝庄的“秘书”,在皇位争夺战中还是一名出色的“间谍”。同时,她是康熙的老师,还曾抚育康熙的十二子。她受到了同一时代,不同帝王的尊重,被孝庄称为“格格”、被康熙称为“额娘”、被皇子称为“奶奶”。她死后,人们为了尊重和纪念她,称她为“苏麻喇姑”。
热门推荐
  • 柯南之恋人过程

    柯南之恋人过程

    恋人过程,相爱一生。当两个孤独的年轻人在一个阴暗冷酷的组织中相恋。他们会怎么面对前途的困难。恋人过程,给你答案。
  • 青楼废后

    青楼废后

    捉拿毒贩,让她华丽丽的穿越了!她是月幽国最火爆的妓院老鸨!她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娘娘!太子说:“你要活,做我的床伴。”匈奴太子说:“你要幸福,做我的妻子。”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说:“我想你,想的心都疼了。”晕,这情况让她这个名震三界的警花也无力招架了……
  • 快穿之男主快走开

    快穿之男主快走开

    凌一笑表示自己非常难过!好不容易跟自己暗恋已久的女神搭上线,结果!自己居然是脚踏几条船之中的一条?知道真相之后丧失理智的一路狂奔,然后一不小心被车怼死了……场景:百里寻压住凌一笑,脸色潮红,吓的凌一笑魂不附体“大侠,饶命啊!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六岁小儿……”凌一笑还没有说完,百里寻便低声呵斥“闭嘴!”凌一笑赶快闭上了嘴,绷紧神经,一点也不敢动……回到系统界面里“系统君!为什么我走的位面男主都有问题!”系统弹出对话框,机械是声音传出“任务是让你勾搭女主,你非要了招惹男主,干我何事。”凌一笑“你……”
  • 霸道总裁VS千金女神

    霸道总裁VS千金女神

    “我要你!我只要你!安洛雪!”夜辰瑞拽着洛雪提行李的手,既疯狂又凄凉的哀求道,“不要走……”洛雪眼里划过一丝不忍,背朝着夜辰瑞流下了眼泪,但一狠心,甩开了夜辰瑞的手,“嘭!”的一声夺门而出。只留下还有一丝余温的房间和心碎的夜辰瑞。风,呼啸着,月,照射着,雨,疯狂着……为他们之间的恋情哭泣着。
  • 魔又怎样

    魔又怎样

    简介何为正,何谓魔,不过是那些自诩为正义人士的一种偏执的见解,是他们高人一等的寄托而已。世间人情冷淡,草菅人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诌狗,我苏韩即便为魔又如何……
  • 贵族少爷们

    贵族少爷们

    月圆之夜,一位银色长发的少女,黑夜下暗红瞳孔闪烁出异样光芒,带着审判者的凌厉降临人间这个世界一直都是适者生存,弱者淘汰的规律她,离小玥,幼时,一直对她疼爱有加的父母狠心把她关进地牢,又莫名失踪,一直和照顾她的奶奶相依为命,带着父母遗留下来的十字架项链,进到了A市传说中的莲帝斯学院,遇见了一个个俊美无比的贵族少爷,他们光鲜的外表下似乎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在这里,她会和他们发生什么??【2016,让我带你走进不一样的贵族生活,接触不一样的贵族少爷】
  • tfboys之有你的十年

    tfboys之有你的十年

    简家千金如愿来到南开,后来小三只同时爱上了简雨梦,可是,简雨梦既然是当红明星上官雨沫?英国女王接见雨沫,只是为了看表演?诶呀,你说,辣么多男神喜欢雨沫,真是心有不甘呢!
  • 红颜劫之凤女谋

    红颜劫之凤女谋

    一世的惊才绝艳,只因被爱情蒙蔽双眼,空将一颗真心错付。一路披荆斩棘,辛苦付出只为助他荣登九五,不想最终换来的却是一番无情的凌辱和尸骨无存的下场。多情总被无情伤,一份情,几分是真心,几分又是假意。亲人的利用,爱人的背弃终使她含恨再生。浴火归来,看着依然完好的瑶花谷和关心她的人,誓要逆天而为,此生只为自己而活。要让那上些伤她、辱她、负她的人一个一个血债血还。一场复仇的阴谋正悄然开启。(本文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 此女有毒:邪王别跑

    此女有毒:邪王别跑

    “娘子,从我进门开始就这般豺狼似火的看着为夫,可着实让为夫把持不住啊!”说着,离暮将萧习揽入怀中,准备一吻芳泽。却不料遭到萧习伸手痛打,“说!今日去见了谁?”“我……娘子……你听我解释啊!”萧习撇头,挣脱开了离暮的怀抱,不再理睬。“习儿,本王错了还不行吗?”“习儿,本王拿了你最爱吃的瘦肉粥。”离暮沉默,没有再开口。萧习一边摆弄着自己的手指一边漫不经心的等待着离暮再次开口,却迟迟不见离暮开口,萧习咬了咬嘴唇,一狠心开口道:“今夜罚你睡书房……”话还未说完,离暮看见自家娘子端起桌上的粥,细细的品着,每一个动作似是对离暮的挑衅。想着一把将萧习横抱,“为夫,今夜要和娘子一起罚睡书房!”
  • 文苑精品:似水年华

    文苑精品:似水年华

    文苑精品荟萃中外美文,辑录了一篇篇经典、精彩、有趣、有益的文字,纯粹、清新、智慧,法人深省,感人至深,充满生活情趣,宣扬理性哲思,解读平凡中的意趣与智慧。文苑精品坚持与读者同行,力求成为读者最需要、最具阅读价值、最令人感动的文章集粹。文苑精品做到真正的丰富多彩,博大精深;做到真正的深刻感动,恒久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