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群众出版社出版了纳西族作家和国才的中短篇小说集《寻找第三国》。次年深秋他赠与我，我即拜读了一遍，并在他的《后记》末写下了几句读后感：“纳西族的优秀儿子，祖国的栋梁之材。三十年军旅生涯胸中剑气；八千里边关风云笔下境界。”嗣后，由于杂事缠身，一直未能诉诸文字，愧疚之情时时袭扰。我相信并期待着和国才同志必有更多更好的佳作问世。这些年来，国才在繁忙的工作之佘，利用晚上或节假日辛勤笔耕，又陆续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法制日报》、《边疆文学》、《边防武警报》发表了一篇篇优美的散文。凡能见到的，我都拜读了。1998年2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推出了他的散文集《可爱的第三国》，印刷装帧精美典雅。杨佳富同志转赠我一本后，我又逐篇欣赏了一遍；然后再把《寻找第三国》重读一遍，感慨颇多，遂写了以下读后散记，以就教于和国才同志和方家。
《寻找第三国》是一本独具特色和艺术魅力的小说集。收人了作家写纳西族生活的两个中篇《兰魂》、《寻找第三国》，另外6个短篇则是表现边防军人生活的。两种生活两类题材对于作家来说是相互渗透、感悟、互融的。作者是纳西族的儿子，从战土一步步走上武警云南边防部队的最高指挥员的岗位，并且业余读完大学中文本科后又完成了政治学研究生的学业，令人感动钦佩。国才同志在文学创作上多次荣获国家奖和省级奖，而且在其麾下汇聚了一批各民族的军旅作家，组成了一道独特的武警边防文学风景线，为部队精神文明建设和边防守卫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战士情怀，将军襟抱，赤子胸臆，边关情结，民族素质，文化积淀，历史意蕴，个性气质，艺术感悟，厚积而薄发，发而为情韵厚重、境界深邃、本色灿然的小说散文华章，令人赞叹敬重。
《兰魂》、《寻找第三国》两个中篇是悲剧，表现了雄浑的悲壮之美。《兰魂》中的兰花王，无疑是纳西族人热爱美追求美的象征。兰花王被豪夺枯萎而死，而后复活再生，演化为一曲美的赞叹诗。美的毁灭与美的复活谱成了《兰魂》的深沉主题。兰花王的主人八爷的人生命运撼人心旌催人泪下，为八爷举行的隆重的传统葬礼惊天地泣鬼神，八爷之死启人思考那个并非遥远的给纳西人和中国人民造成的旷古劫难。为兰花王遭受不幸的小兰与画家周进两个形象也同样倾注了作家的驰骋性灵和深挚情感。《兰魂》的寓意性和象征性，营造了一种小说的情韵、神采和境界，一种深沉高远的境界。此外，《兰魂》中对周进的塑造，我揣摸，作家有意识地注入了著名纳西族画家周霖的命运和形象。
《兰魂》及《寻找第三国》中传递出的作家的渊博知识，对纳西族历史、文化、风俗、心理的熟稔，作品洋溢出的神话色彩、浪漫情调和质朴清新、情景交融的语言特色，也颇具魅力。
如果说《兰魂》是一曲现实之美的礼赞，《寻找第三国》则是一支虚幻之美的悲歌。深受中国传统文化浸淫和深邃的纳西文化熏陶的和国才，以驾驭史诗的魄力，选择了殉情的古风遗俗进行挖掘演绎，主人公文彪与木秀兰在爱情与前途的歧路前毅然选择了悲壮的殉情，向“玉龙第三国”这纳西人的理想仙界、桃花源式的天国，找寻爱情自由幸福。情节至此，已经完成了悲剧的旨归，或可“妙处不传”。但是作品更深沉的思想内涵并不在于演绎古老的主题和构架人们熟知的悲剧，而是小说中主人公起死回生的喜剧结尾——他俩终与不同时代殉情的人一起幸福自由地生活在“第三国”的理想化家园。“没有点荒诞就没有小说”（汪曾祺语），和国才独创性地构筑了与民间史诗迥然不同的更深刻的现代新神话。有的批评家认为这个结尾是“艺术缺陷”、“对幻想之美的消解”。我认为就一般性的艺术规律而言可以作如是观。然而，只要对纳西族的历史文化和民族心理气质性格有深刻了解和研究、有创作实践、并且不回避严酷的现实生活的人，都会认为这个新的神话的结尾是独具民族性与时代性的，是典型的浪漫主义的艺术境界，是思想大于形象的独创性作品。国才同志在构思和写作这部作品时是寂然凝虑，表现了他不落窠臼独辟蹊径的胆识才学的。
同样，在短篇《万事通的秘密》中刻划的纳西族战土和如龙，《摩鲁娜，摩鲁娜》中塑造的魁兰所表现的平凡战士的英雄品格，所营造的悲壮氛围，都达到了情采与神采交融的艺术境界。即便是表现戍边军警生活的《教导员的情书》、《雨中一把小小的伞》、《误解》、《橘》等短篇，由于作家对真善美的追寻发现和军人的胸怀情志的注入，也都构建了一种当代军旅小说的新奇境界。《人间词话》不是有这样的话：“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和国才的小说不太注重人物形象的精雕细镂和结构的严密，这或许更成就了他小说的独特情韵神采和宏阔境界。
与小说相比，和国才继而找到了自己的更大优势——散文的创作、风格即人，和国才的散文已形成了他独特的风格。诚如作家、评论家张永权所论：《可爱的第三国》“是真正的大散文”，“我们读着这些作品，无处不感受到作者作为一名边防军人和人民作家的宽广胸怀和豪放性格，无处不感受到作为一名人民和祖国的赤子的真情实感。这一切便决定了这部散文集在题材的选择和处理上的大视野，在艺术风格上的大气势，在思想内容和艺术形象上的大境界。”这绝非溢美之辞，而是中肯的精到见解。《可爱的第三国》汇集了和国才的三十多篇散文，既有长篇华章，又有短小的精萃佳品；既有他对长期戍守的怒江山水风物民情的激情观照，又有他对执著眷恋的丽江故土山川人物的深情吟唱，文如其人地表现了胸襟朗阔、豪放劲健、率直热情、自然相实的人品与文品相统一、文采与风骨相融合的艺术魅力。
《踏进独龙江》以6节小品组成华彩乐章，作者身为边防军人，对独龙江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禽一兽和各类人物倾注了深挚的情博大的爱，感人心魄，灼人情怀。作为“边疆通”，作家渊博的知识和朴实清新的文字、炽热的情感为文章增添了艺术的力度。《边防战士的朋友》、《哨所的彩虹》、《神奇的边防哨所》、《哨所的贵客》、《电话传情书》、《独龙江畔鱼水情》、《傲然挺立的江心松》等短小的散文在朴实、自然、简洁的文字中无不倾注了边防军人的胸怀、品格、爱憎和情趣。《雄奇的怒江大峡谷》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力作。作品开篇突兀，吸引感染读者，昭示了作家诚挚坦荡的品格情操：“我一生也犯过不少错误，过后都自我原谅了，但有一个错误至今想起来还有些内疚、心痛，无法自我解脱。我一当兵，就分配在怒江大峡谷，在那里一千就是十五年。”接着讲他未经考证鹦鹉学舌地把怒江叫做世界第二大峡谷，还写了不少文章传播。直到去了美国亲自目睹考证了科罗拉多大峡谷后，才弄清楚了无论从长、深、窄、险等相比，确凿的数据证明怒江大峡谷才是真正的世界第一。读到此，笔者也不禁汗颜，因为我也曾在怒江峡谷生活过一年，也犯过以讹传讹的笑话。和国才同志笔下真是情满怒江，意溢峡谷，妙造自然，本色与裁。文章结尾处，作家突发奇思妙想：建立“怒江大峡谷国家公园”、“怒江大峡谷世界公园”，“我建议，在怒江建立一个世界漂流训练基地或漂流大学，面向全球招生，让全人类共享这上天赐予的宝贵资源。”文章气韵浩荡，顿开境界，犹增天然本色。“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和国才同志写怒江、独龙江、碧罗雪山、高黎贡山，抒发戍边军人情志的众多篇什，皆为豪放劲健的本色文章，为散文园地注入一股刚健之气。
长篇散文《哦，我可爱的玉龙第三国》以及《云杉坪之谜》、《紧挨摩鲁纳的小村庄》、《丽江处处古韵飞》等佳构抒发了作家的乡土之恋，赤子之情，似幻似梦，如诗如画，行云流水，情深意长。《哦，我可爱的玉龙第三国》是篇纪实大散文，作者携妻子女儿返第二故乡文海，选取了几个有情有意的时空场景，写真人，叙真事，绘真景，抒真情，把故乡的美丽神奇丰富流畅地表达出来，情景交融，文采斐然，神采灿然。从而形成了一种他特有的地负海涵、汪洋恣肆、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吐纳珠玉之声，舒卷风云之色的气质文章。此文首尾呼应，抒情诗样的语言，精当的议论，朴素的理趣与情趣浑然一体。尤其作家自然地将人与自然如何相生相处和谐交融，这一人类共同关注的环境生态问题含蓄隐蔽地传达出来，这是很多评论者所未觉察到的。
作家不仅擅长情、理、意的抒发，而且叙事、写景、状物功力不俗，人物的对话也很精彩，顺手引舅舅与作者见面说的话：“一出门就是二十年不回家。山等你，等出了满脸的皱纹。海等你，等出了一肚皮的委屈。今天，终于回来了，又像个顽皮的小孩，一路走一路玩，两三个钟头的路你硬是磨了十来个小时。玉龙山给你说了什么？杜鹃花给你讲了啥子？我们几个老人等你，也等白了胡子，再不回来，我们就要到玉龙第三国报到去喽。”——这样的语言既是民族化的个性语言，也是生活化的朴实语言。我有一位纳西族朋友，他的八十多岁的父亲没有读过书，然而说出话来就像这般的精妙。《云杉坪之谜》一文，作家用诗一样的语言，结尾处连续提出几个谜，笑而不答，引而不发，显得文章摇曳多姿，余韵悠远。作家在多篇散文中写的动物故事，描形摹情，栩栩传神。兹举老熊掏蜂蜜：
只见那熊双腿抱在树杆上，右掌蒙住鼻子，左掌在那里使劲抓抠，有时还用嘴啃。成千上万的蜜蜂在围着老熊蜇。蜇痛了，老熊就笨手笨脚地扑打几下。不一会儿，蜂洞终于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了满满一洞蜂蜜。老熊就把毛茸茸的大手掌伸进洞里，掏出一大块黄橙橙的蜜大嚼起来。蜂群不顾一切地向它涌来。对着它那无毛的鼻脸嘴唇直蜇。老熊哪舍得这美味的蜜，边招架边继续掏吃着。直到吃饱了，只见它一松腿，就像一块大石头似的，从树上直掉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它若无其事地抓起一把泥土，使劲地擦擦鼻子，把爬在脸上的蜜蜂揉死，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古今中外的散文经验之谈很多，然而，要写好散文并非可以一蹴而就。余光中先生曾经道出一个真谛：“在一切文学的类别之中，最难作假，最逃不脱读者明眼的，该是散文。……譬如选美，散文所穿的是泳装。散文家无所依凭，只有凭自己的本色。”（《余光中散文·自序》）纳西族作家和国才同志的文学创作已经取得了显著的成就，他散文的艺术特色值得谈论的还很多，当然也存在剪裁不够和某些地方含蓄不足的瑕疵。但是，我这里要着重强调的，也是他的散文包括小说的最根本的特色，就是此文中反复提到的“本色”。和国才同志的文学创作，正是他作为纳西族赤子、武警部队的高级指挥员、民族作家的胸襟、人品、气质、性格的本色的流溢宣泄。
纳西族现代画家、诗人周霖（1902-1977）在《秋夜登得月楼望玉龙雪山》吟道：
万里晴天月一轮，危楼独上对嶙峋。
金刚浩气盘荒漠，铁甲寒光镇大钧。
绕膝有云堪作雨，凌空无物但存神。
年年我向山灵拜，今夕才教认识真。
从古迄今，纳西族众多学者、英才、文人不懈地追求着社会、人生、事业、艺术的理想境界。
我们深信，和国才同志的追寻也将永无止境。
（原载《玉龙山》1998.4期；北京《民族文学研究》1998.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