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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他终于不顾露思和自己对露思的爱,决定不学拉丁语了,但这并不是因为欧昂涅。他的时间就是金钱,再说比拉丁语重要的东西还多得很,那么多学问在强烈地召唤他。另外,他还必须写作,必须挣钱。他的作品一篇也没有被采用过,四十篇稿件轮番在各家出版社兜圈子。别人是怎么做的?他花了大量的时间在公共阅览室浏览别人发表的那些作品,带着批评的眼光仔细研究他们的作品,和自己的作品加以对比,对他们所发现的那种能使作品发表的秘诀惊讶不已。

他十分惊奇地发现,印成铅字的作品中竟有大量死气沉沉的东西。没有光泽,没有生活,没有色彩,从头到尾没有一丝儿生气。这些东西竟然卖得出去,一个字二分钱,一千字二十块——从报上剪下来的那则资料上这么说。此外,他还对无数短篇小说感到困惑不解,按说写得倒也轻松俏皮,这他不能不承认,可是毫不生动,也不真实。生活是如此美妙神奇,充满了艰难曲折,充满了梦幻,充满了英勇业迹,可是这些小说仅仅说了些最平凡无聊的生活内容。他能体会到生活中的压力和紧张。狂热和血汗,以及剧烈的动荡——毫无疑问这才是写作的题材!他要礼赞那些失意的领袖,疯狂的恋人,以及那些在恐怖和磨难中、在重重压迫下顽强搏斗、用自己的力量使生命冒出火花的巨人。然而,杂志上的短篇小说却似乎在一味赞赏贝塔拉先生们,惟利是图贪得无厌的人们,还有那些平庸男女之间无聊乏味的风流韵事。难道这是因为那些杂志编辑们平庸?他心里画了一个问号。抑或是因为这些作家,编辑和读者害怕生活?

但是他最主要的困难是他连一个编辑和作家也不认识。他不但不认识一个作家,连一个曾经打算写作的人也不认识。没有人给他讲这方面的事,哪怕是一点儿暗示,一句忠告。他甚至怀疑编辑是不是真有其人。他们似乎只是些机器上的齿轮。就是这么回事,简直是台机器。他把自己的灵魂都倾注到了他的小说、文章和诗歌里面,然后却交给了这台机器。他把稿件那么小心地折好,塞进长长的信封,附上回信的邮票,封上信封,外面再贴足邮票,投进信筒。稿件横贯大陆,过一段时间后,邮差就给他送来另一个长信封,里面装着退稿,外面贴着他寄稿时附上的邮票。那边肯定没有什么有血有肉的编辑,只有一个巧妙的齿轮系统,把稿件的信封一换,贴上邮票,如此而已。这简直就像是自动售货机,把硬币投进去,里面轮子一阵转动,吐出一块口香糖,或是一块巧克力。你拿到的是巧克力还是口香糖,要看你把硬币投进了哪个投币口。那台编辑机器的道理也一样。一个口吐支票,另一个口吐退稿单。到现在为止,他只找到了第二个投币口。

这个机器操作的全过程的最后一步是退稿单。退稿单的格式是千篇一律的,他已经收到了几百张——开头那些稿件每份带回来的足有十几张。如果其中有一张上面写了句话,一句个人的话,那他会多么兴奋啊。但是没有哪个编辑曾经用这种方式证明他是个人。因此马丁只能认为邮递的那一头根本没有什么有血有肉的人,只有润滑的齿轮,在机器中高效运转。

他是个英勇的斗士,意志顽强,不屈不挠,他情愿继续喂这台机器,哪怕再喂上几年,但是他流血过多,快要断气了。不是再过几年而是再过几个星期,这场战斗就会见出分晓。每个星期的伙食费把他一步步逼向毁灭,四十份稿件所需的邮票也同样毫不留情地榨干了他的血。他不再买书了,处处精打细算,尽量推迟那种不可避免的结局的到来。可他并不会精打细算,有一天随手给了他妹妹曼琳艾五块钱买裙子,这样那个结局就又提前了一个星期。

他在黑暗中挣扎,没人指点,没人鼓励,时时处在灰心丧气的境况之中。就连戈苔洛忒也开始对他侧目而视了。起先她觉得这个弟弟老犯傻,便怀着大姐姐的柔肠默默忍受,可是现在,她出于对弟弟的关怀,着急起来。在她看来,弟弟的傻气已经变成了疯狂。马丁看出了这一点,心里很难过,比听见帕勒坦·西杰勃特蒙冷嘲热讽的公开鄙视还要难受得多。马丁对自己有信心,可是他孤立无援,就连露思对他也没有信心。她希望马丁专心学习,虽说她没有公开反对他写作,可她从来没有表示过赞同。

他从来没有主动把自己的作品拿给她看。一种微妙的敏感心理阻止他这样做。再说,她在大学的课程已经够重的了,他不愿意再占用她的时间。但是,她拿到学位以后,主动要求看看他写的东西,马丁感到受宠若惊,却又缺乏自信。这下有了个裁判。她是个文学学士,师从博学的教授研习文学。说不定那些编辑也是些有能力的裁判。不过,她跟他们不一样。她不会扔给他一张铅印的退稿单,也不会通知他说,不采用他的作品并不意味着他的作品缺少价值。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会口齿伶俐地讲话,更重要的是,她会看到真正的马丁·伊德。从他的作品中,她会看出他的心灵,对他的梦想、力量和能力,也能多少理解一些。

马丁把他的短篇小说的复写本搜集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大海抒情诗》拿上了。在六月下旬的一个下午,两人一块儿骑车上了山。这是他第二次和她单独外出,一路上两人心情舒畅,清香温暖的空气刚被海风吹凉,他深深感到这是个美丽而井然有序的世界,生活和爱情真美妙。他们把自行车放在公路旁边,登上了一个光秃秃的褐色小丘,上面的野草被太阳晒枯了,似乎怡然自得地等待收获,散发出干草的芳香。

“这草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两人坐下来的时候马丁说道,他把外衣铺在地上,让她坐在上面,自己躺在她旁边热乎乎的土地上。他嗅着褐色的干草发出的香气,香气直往他脑门里钻,使他思潮翻涌,由眼前的干草想到了一般的草。“这草已经完成了生存的使命!”他接着说,一面亲切地拍打着地上的干草。“它们在去年冬季沉闷的阴雨中萌发了雄心,战胜了肆虐的早春,绽开了花朵,引来了蜂蝶,替它们播撒了种子,在这个世界上尽了自己的本分,而且……”

“你怎么老是拿这么可怕的实际眼光看待事物呀?”她打断了他的话。

“大概是因为我一直在研究进化论。说句实话,以前我就像个瞎子,直到最近才睁开了眼睛。”

“可我觉得你要是这么实际的话,就会丧失审美的眼光,因为你把美给毁了,就像孩子抓住蝴蝶,揉掉了那对漂亮的翅膀上的粉末。”

他摇了摇头。

“美是有意义的,可我过去从来不知道它的意义,只把美当作一种没有意义的东西,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其实我对美一窍不通,可现在我懂了,或者应该说,开始懂了。现在这些草在我看来更美了,因为我懂了草的来由,懂了阳光、雨水和土壤使它成为草的看不见的化学过程。是呀,哪一种草的生命历史中都不乏传奇色彩,不错,还有冒险经历呢。想到这些我就忍不住要激动。当我想到力和物质的运动,想到这里面那一切惊人的斗争,就觉得自己真该给草写上一部诗史。”

“你讲得好极了。”她心不在焉地说,马丁注意到她在仔细打量着自己。

一时间,他慌了神,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从额头到脖子都涨得通红。

“我希望自己学会说话,”他喃喃道。“我觉得要说的话太多了,都在心里憋着。可是我想的都是重大问题,因此我找不到表达心里话的方式。有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整个人生、每一件事物都集中在我的心里,叫嚷着要我做它们的代言人。我感到——噢,我很难形容——我心里有一种宏伟的感觉,可我一开口,就像个呀呀学语的孩子。把感觉和感情用书面或口头语言表述出来,再叫读者或听众把它还原成毫不走样的感觉和感情,是一件了不起的工作,是一个伟大的事业。瞧,我把脸埋在草里,鼻子里吸进来的气息就在我心里激起无数遐想和梦幻。我呼吸的气息是宇宙的气息。我懂得歌唱和欢笑,懂得成功和痛苦,懂得斗争和死亡。我看见自己脑海里出现一幕幕幻景,仿佛就是从这草的芳香里幻化出来的,我真想把这些幻想讲给你听,也讲给世人听。可我该怎么讲呢?我的舌头不灵。刚才我就试过,想用口头语言把草香对我产生的效果讲给你听。可我没有成功,顶多就是用了些蹩脚的话把这种效果暗示出一些来罢了。我的话就连自己听了也觉得是一派胡言,可我觉得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噢!……”他两手向上一挥,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动作——“绝对不可能!叫人无法理解!自己也无法表达!”

“可你讲得的确很好,”她重复了一句。“想想看,我认识你还没多久,可你提高得多快啊。贝塔拉先生是个有名的演说家,每逢竞选的时候,他总是被州竞选委员会请去到各地巡回讲演。可是那天吃晚饭的时候,你和他讲得一样精彩。只不过他讲得更含蓄一些。你有点儿过于激动,不过这点儿小毛病多练几次就会克服掉的。真的,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演说家的。你的前途无量——只要你愿意。你精明强干,我相信你可以领导别人。有理由相信,你只要干什么,就准会干成功,就像你在学习语法上取得成功一样。你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律师。你也会在政界大显身手。没有什么能阻止你取得贝塔拉先生所取得的那种巨大成功。消化不良症除外。”她笑着添了一句。

他们不停地谈下去,露思温和而固执,老是回到那个老话题上,即是全面的基础教育的必要性,还有作为基础部分的拉丁语对于一切事业的重要性。她描绘出了自己理想中的成功者,主要依据她父亲的形象,外加一些分明属于贝塔拉先生形象的线条和色彩。他仰躺在那里洗耳恭听,眼睛向上望着她,欣赏她讲话时嘴唇的每个动作。不过他的大脑却并不接受这些话。她描绘的那些图景丝毫不能引人入胜,他感到失望,心里隐隐作痛,同时也感到对她的爱所引起的强烈痛苦。她说了不少,可是对他的写作却只字未提,他带来准备读给她听的手稿躺在地上,受了冷遇。

后来,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他瞟了一眼太阳,估计了一下它的高度,然后拣起手稿提了一句。

“我把这给忘了,”她连忙说。“我巴不得听你念呢。”

他把一篇小说念给她听,这篇小说他自认为是属于自己最好的作品。小说的标题是《生之美酒》,写作这篇小说时悄悄进入他大脑的那股美酒,此刻在他朗读的时候,又悄悄溜进了他的脑海。这篇小说那异乎寻常的构思具有一种魅力,他更饰以饱含魅力的词彩和笔触。写作时的那团烈火和激情全部叫到了他的身上,于是他如醉如痴,根本看不见小说里的缺点。然而露思并不是这样。她那训练有素的耳朵听出了不少表现力不足和夸张的地方,听出有些地方失之过火,属于初学写作者的通病,遇到句子的节奏失调不稳之处,她立刻就能觉察出来。一遇到过分夸张的地方,她就有所觉察,除此之外,她几乎不去注意句子的节奏,而觉察到夸张的地方,她总感到很不舒服,觉得小说的工力不足。这便是她对小说的最后评价——工力不足,不过她并没有这样对他说。相反,等他念完以后,她仅仅指出一些微小的缺点,还说她喜欢这篇小说。

但是,他觉得失望。她的批评是正确的,这他不能不承认,可他总觉得自己把作品念给她听,可不是为了这种课堂上修改作文式的目的呀。在他看来,细节是无关紧要的,用不着专门对付。他自己也可以修改,可以学会修改。而他关心的是自己从生活中捕捉到的重大题材,他要在小说中表现的正在于此。他念给她听的正是这种取自生活的重大题材,而不是句子结构和标点符号。他指望她也能感受到自己感受到的这种重大题材,这是他亲眼所见,心灵所获,笔之于文的东西。唉,失败了,他心里默默下了个结论。也许编辑们做得对。他感受到了重大题材,可他没有把它变成相应的文字。他把失望藏在心里,毫不费力地附和着她的批评,免得让她觉察到他内心深处奔涌着一股不同意见的激流。

“这第二篇的题目叫《奖赏》,”他说着展开了另一篇手稿。“已经被四五家杂志退了回来,可我依然认为这是一篇好作品。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它才好,但是我觉得我在这篇作品里抓住了某种东西。也许你对它的看法和我不一样。这篇东西很短,只有两千字。”

“真吓人!”他刚念完,她就叫了起来。“真可怕,简直说不出有多可怕!”

她脸色变得惨白,眼睛瞪得老大,神色紧张,两只手攥成了拳头,他见此情景,不禁暗暗感到满意。这回他成功了。他把自己脑子里幻想和感觉到的东西传达了出去,这篇作品取得了预期的效果。不论她喜欢不喜欢,她都得承认作品抓住了她,感染了她,使她屏息静听,忘记了文字细节。

“这是生活,”他说,“生活并不总是美好的。不过,也许是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我发现这里面有些美好的东西。依我看,这种美加强了十倍,因为它产生在这里面……”

“可是这个可怜的女人为什么不能……”她打断了他的话,可是自己的话却并不连贯。接着,她把反对的意见咽了回去,大声说道:“噢!真是堕落!不成体统!真下流!”

他—下子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下流!这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他写这篇东西可不是这个意思。全文迅速从他眼前过了一遍,字字看来都是火,在这火光的照耀下,他要看看哪个字哪句话算得上是下流,可是并没有找到。于是他的心脏才又跳了起来。他并没有过错。

“你为什么不选一个好题材?”她说。“我们知道这世界上有的是下流东西,但是不能因此就……”

她用愤慨的声调接着往下说,可他却听而不闻了。他望着她那张处女的面容,心里暗自发笑。这张脸那么天真,天真得那么透彻,以至于那种纯洁性总是能够深入他的心灵,把他身上的污垢清除干净,使他沐浴在一种清纯的光辉之中,体会那宛如星光的清凉柔软的感觉。“我们知道这世界上有的是下流的东西!’这么说她也知道,他抓住这个想法不放,得意地把它当作一个爱情笑话。转眼间,他所体验和经历过的生活中的全部下流事,在他脑子里飞快而又详细地展现了一遍。像她这么纯洁的人怎能理解那篇小说呢?他在心里原谅了她。她不能理解,并不是她的过错,她在那么天真无邪的环境里出生,并在这种环境的庇护下长大,为此,马丁真该感谢上帝才是。不过他懂得生活,懂得生活中的美和丑,懂得生活里遍地是泥淖,但其中照样有壮丽。啊,他要把自己对生活的看法向全世界讲出来。天堂里的圣徒——试问他们怎么能不美好,不纯洁?用不着歌颂他们。但是泥淖中的圣徒——啊,那才是永恒的奇迹!那才叫人眷恋生活。叫人看到罪恶的渊薮中升起崇高的道德,自己从泥淖中爬起来,用滴着泥浆的眼睛第一次瞥见了朦胧而遥远的美;看到从怯懦、脆弱、邪恶和一切万恶的兽性中,产生出力量、真理和高尚的情操。”

她仍在讲话,他忽然听见了几句。

“它的整个格调低下。格调高的作品多的是。譬如说丁尼生的长诗《纪念》。”

他差点儿想说出丁尼生的另一部作品《洛克斯莱堂》,要不是刚才看到那幕景象又紧紧抓住了他,使他眼睛凝视着她,心里却另有所想的话,他真会脱口说出来。眼前这个他同类中的女性,从远古洪荒的那团混沌里爬出来,爬上了那巨大的生命阶梯,爬了千年万代,终于登上了最高一级,变成了一个纯洁美丽神圣的露思,用她的力量使他懂得了爱情,使他追求纯洁,使他向往崇高的性灵——他,马丁·伊德,同样是以某种惊人的方式,在永无休止的造化过程中,历经艰难险阻、重重困难,才从污泥浊水中爬上来。这里面不乏浪漫、奇妙和光荣。这里有的是写作素材,但愿他能找到表达的方式。天堂里的圣徒!——他们只不过是些圣徒罢了,他们也无法不如此。然而他是人。

“你有力量,”他听见她还在说,“可那是一种粗野的力量。”

“就像一头进了瓷器店里的公牛,一动就要闯祸。”他替对方数落了自己一句,逗得她微微一笑。

“另外,你必须培养自己的鉴别能力,必须考虑品味、优雅和格调。”

“试问我何不敢为?”他轻声说。

她笑了笑,表示赞许,准备好要听下一篇小说。

“我不知道你对这一篇怎么看,”他口气里略带歉意。“这是篇滑稽的东西,恐怕写得有点儿言过其实,不过我的出发点是好的。别管里头那些锁碎的枝节,只看能不能感受到里面重要的含义。主题是重要的,并且是真实的,可是我很可能并没有表达清楚。”

他读了起来,一边读一边观察她的表情。他暗自思忖,这回可总算打动她啦。她坐着一动不动,眼睛紧盯着他,好像屏住了呼吸。他心想,她准是被他创作的故事中的魔力给迷得出了神。他给这篇小说起名为《冒险》,这是对冒险的礼赞——不是对一般故事书里那种冒险的礼赞,而是对真正冒险的礼赞。讲的是一个野蛮的工头,此人赏罚严明,但阴险狡诈,反复无常,逼得手下人日夜苦干,忍无可忍,给他们的奖赏不是光芒四射的荣誉,就是阴沉黑暗的死亡——过度饥渴的熬煎或是使人神志不清的可怕热病的长期折磨所导致的死亡——而他屡经血汗的折磨和蚊虫的叮咬,通过无数次卑微可耻的交锋,一步步登上了至高无上的顶点,取得了辉煌的成就。

他写进小说里的就是这件事,从头到尾,其实还不止这些。他相信,就是小说里的这件事感染了她,使她正襟危坐,侧耳谛听。她瞪大了眼睛,脸上泛起红潮,他还没有念完,就似乎觉得她几乎是在大口喘气。没说的,她是受到了感染,但是感染她的并不是小说,而是马丁本人。她对小说并没有多想,是那种强烈的力量,那种她已经感受过的猛烈气势,从他身体里喷涌而出,冲击着她,淹没了她。这事说起来让人费解,正是这篇满载着他力量的小说形成了一种渠道,这时他的力量正通过这个渠道,涌到了她的身上。她只感到了这种力量,却没有意识到这个载体,当她似乎主要是被他的作品迷住的时候,实际上使她着迷的却是与作品毫不相关的东西——那是一种不知不觉地在她脑子里形成的可怕而危险的念头。她忽然发现自己竟在琢磨结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怪诞狂妄的念头使她惊慌起来。这可不是女孩子家该想的事。这可不像她的为人。她从来没有被那种成年女人才会有的心事搞得心烦意乱过,她一直生活在丁尼生诗歌的梦境之中,这位诗坛妙手也曾以巧妙的笔触涉及王后和骑士之间的风流韵事,但她对这些情节的含义并不十分理解。在这方面,可以说她一直处于沉睡状态,而今生活急切地捶打着她的重重的大门。她心里惊恐不安,打算插紧门锁,闩牢门闩,然而放肆的本能却催促她敞开大门,招呼这位令人欢喜的陌生客人快点进来。

马丁得意洋洋地等候她的判决,结果如何,他已经十拿九稳,等她一说出口,却叫他大吃一惊。她说:

“很美。”

“的确是很美。”稍停片刻后她又强调了一句。

这篇小说当然很美,可里面包含的不仅仅是美,还有别的东西,别的更深刻更显著的东西,使美屈居从属地位的东西。他躺在地上默不作声,仿佛看到有个吓人的疑团正在眼前冉冉升起。他失败了。他的小说词不达意。他所看到的,可以说是属于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可惜没有把它表达出来。

“你觉得这……”他犹豫了,打算使用一个从来没有用过的字眼,不由得有点儿胆怯。“这个‘主题’怎么样?”他问道。

“主题不够明确,”她答道。“总的来说,这就是我的意见。故事我能理解,可是里面还有不少别的东西,太啰嗦,题外话说得太多,阻碍了情节的发展。”

“这恰恰就是主题呀!”他急忙解释,“这是个隐含的重要主题,表达了一种具有宇宙性和世界性的意义。我倒是想把它揉进故事里面,不过故事毕竟是个表面形式,我的路子对头,只不过没做好就是了。我没有让人理解我要表达的东西。不过我迟早能学会。”

她没有听懂他的话。她是个文学学士,可是他的思想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这一点她也不明白,以为是他语无伦次,才弄得她没听懂。

“你在这篇小说里说得太多了,”她说。“不过有些地方是写得很美。”

他好像听见她的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因为他这时正在考虑要不要把《大海抒情诗》念给她听。他麻木而绝望地躺在那里,而她仔细地打量着他,不知不觉地又想起了有关婚姻的那个念头。

“你想成名吗?”她冷不丁问道。

“对,有点儿想,”他承认道。“这也是我这场冒险的部分目的。成名本身倒不重要,重要的是成名的过程。说到底,成名对于我,只是做另外一件事的工具。为了这个目的,也为了这个原因,我很想成名。”

“为了你的缘故。”他很想添上这一句,要是她刚才听了他念给她听的作品后表示赞赏的话,他就会说出这句话的。

但是,她正忙着考虑心事呢,打算给他设计一个至少是切实可行的职业,因此就没有顾上问他提到的那个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文学这条路他是走不通的,她对此坚信不疑。他今天就用他那学生作文似的外行作品证明了这一点。他讲话满有两下子,可惜不会用文学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思想。她拿他跟丁尼生、勃朗宁以及她最喜爱的散文大师对比了一番,结果把他比得一无是处。不过,她并没有把这些心里话完全告诉他。她对他有一种难以捉摸的兴趣,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她才姑且迁就他。他写作的欲望毕竟是个小毛病,到时候他就会自动改掉的。然后他就会投入生活中的重要事物之中,而且一定会成功。这她明白。他那么坚强,决不会失败……要是他能放弃写作就好了。

“希望你把写过的所有东西都让我看看,伊德先生。”她说。

他欢喜得涨红了脸。她对他的作品感兴趣,这没问题。再说,她至少没有扔给他一张退稿单。她还称赞作品里有些地方写得美,这是谁也没有给过他的鼓励。

“一定,”他激动地说。“我向你保证,蒙埃司小姐,我一定会成功。我已经走了很长的路,这我清楚,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就是爬我也要爬到头。”他举起一卷手稿。“这是《大海抒情诗》,等你回家的时候,我把它交给你,你有了空再看吧。可你一定要告诉我你觉得怎么样。我最需要的就是批评,这你明白。请你一定要对我说实话。”

“我一定完全讲实话。”她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很不安,因为她想起刚才就没有对他讲实话,至于下一次是不是会讲实话,她也很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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