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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自从遇到露思·蒙埃司那天晚上以来,马丁狠狠读了一星期书,到现在还是不敢去拜访她。有好几次他鼓足勇气要去看她,他总是顾虑重重,临阵退缩。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去合适,也没有谁来指点他,他生怕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他已经摆脱了过去那批熟人和以往的生活方式,却又没有交上新朋友,整天没别的事可做,只好埋头看书,一看就是连续好几个钟头,换了普通人,眼睛早看坏十几双了。但他的眼睛结实得很,并且有一个无比结实的身体做后盾。再说,就书上那些抽象的思想而言,他的头脑从过去到现在始终是一片空地,如今已成了一片沃土,可以耕种了。过去从不学习,头脑没有劳累过,因而能用锐利的牙齿把书上的知识咬住不放。

一个星期末了,他觉得好像过去了几个世纪,把旧生活和旧观念远远抛在了后面。但由于缺乏基本训练,搞得他屡屡受挫。有些著作需要多年的专门研究才能看懂,他也想试一试。今天读一本过了时的哲学书,明天读一本超现代的哲学论著,所以他的阅读老是在思想观念的矛盾冲突中打转转。在经济学著作方面,情况也一样。他在图书馆的一个书架上找到了马克斯、李嘉图、亚当·斯密和密尔的著作,可是一个作者的深奥法则并不提供丝毫线索,证明另一个作者的观念已过时。他简直无所适从,但很想弄个明白。他在同一天内,就对经济学、工业生产和政治理论发生了兴趣。一次,他经过市政厅公园,看见一群人围成一圈,中间站着五六个人,个个面红耳赤,扯着嗓门,认真地讨论着什么。他也挤到人群中去听,从这些群众哲学家嘴里听到了一种新鲜而又陌生的语言。他们当中有一个是流浪汉,另一个是工人鼓动家,还有一个是读法律的大学生,其余几个都是说话口[]罗里口[]罗嗦的劳力工。从他们的讨论里,他第一次听到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和土地单一税,了解到还有各种进行斗争的社会哲学。他听到了许许多多的陌生术语,属于各种思想领域,而他书读得太少,从来没有接触过。所以他们的辩论他听不大懂,这些陌生话语所包含的意义他只能猜测推断。他们当中有个黑眼睛的饭店招待,是个通神论者;有个加入了工会的面包师,是个不可知论者;有个老头儿用一套“自然即公理”的奇怪哲学搞得大家莫名其妙;还有个老头儿口若悬河,不停地谈论宇宙万物,阴阳原子。

马丁·伊德一口气听了好几个钟头,离开时觉得脑袋晕晕乎乎,就急忙去图书馆,打算查找一下十几个不寻常的词的定义。离开图书馆的时候,腋下夹了四卷书:勃拉伐茨基夫人的《秘密教义》、《进步与贫困》、《社会主义精义》、《宗教与科学之战》。这些书每一行里尽是他不认识的多音节词。他回到家里坐在床上苦读,翻字典的时间比读书的时间还长。他在字典里查了无数生词,等这些词在书里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已经忘记了是什么意思,只好再查一遍。后来,他想了个办法,把生词的意思写在笔记本上,于是生词写了一页又一页。尽管这样他还是看不懂,一直读到清晨,脑子乱成了一锅粥,但是毕竟抓住了书里的基本思想。他抬头仰望,只觉房间像大海里的航船一样,忽而上升,忽而倾斜,忽而下沉。于是他一把扔开了《秘密教义》,咒骂了一气,关掉了煤气灯,躺倒睡了。读另外三本书的时候他的运气也好不了多少。这倒不是因为他的脑力不济,这些思想他的脑子本来是能够理解的,但是他既缺乏思维训练,又缺乏思维工具。他猜想这就是原因,一时产生了个念头,打算先什么书也不读,只读字典,直到把每一个词都弄懂为止。

但是,他从诗歌里找到了安慰,便一口气读了许多,在那些比较容易理解的质朴诗人的诗歌里得到了极大的乐趣。他爱美,在这里他找到了美。诗歌像音乐一样深深打动了他,尽管他尚不自知,其实却在为即将来临的更繁重的工作训练自己的头脑。他的头脑像一页页的白纸,没有费多大力气,他读过并且喜欢的大部分诗歌就一首接着一首刻在了这些白纸上,因此他很快就能把读过的那些音乐般优美的诗歌高声背诵或低吟浅唱一番,从中获得极大的快乐。后来他在图书馆偶尔看到盖莱的《古典神话》和布尔芬奇的《寓言时代》并排放在一个书架上。这是一个启蒙,不啻他无知黑暗中的一道强烈光芒,从此他更加努力,发奋读诗。

图书馆办公桌边的那个管理员见马丁来得那么勤,变得十分热心,一见他进来,就笑着和他打招呼。正因为这样,马丁做了件大胆的事。他拿了几本书来到桌前,管理员在借书证上盖章的时候,他脱口说道:

“对了,我想问你点事。”

那人笑了笑,注意听着。

“你认识了一个年轻小姐以后,小姐请你再去看她,你该过多久再去拜访?”

马丁觉得自己的衬衫紧紧贴在肩上,紧张得出了汗。

“这个嘛,我看随便什么时候都行。”那人回答。

“没错,可我的情况不一样,”马丁并不满意。“她——我——喔,你看,是这么回事:也许她不在家。她正在念大学。”

“那就趁她在家的时候去。”

“我没把意思说清楚,”马丁结结巴巴地表白,一面打定主意把自己的秘密向对方和盘拖出。“我是个粗鲁汉子,从来没有经历过社交场合。这个姑娘和我压根儿不一样,我和她也不是一路人。你大概觉得我在犯傻,对吧?”他冷不丁问道。

“哪里,哪里;一点儿都不,你放心好了。”对方说得很绝对。

“你的问题不一定归参考室管,不过我十分乐意帮助你。”

马丁感激地望着他。

“要是我有这两下的话,那就没问题啦。”他说。

“请问你指的是什么?”

“我是说,但愿我能讲得这么轻松,这么客气,会说这些客套活。”

“哦。”对方说,显然听明白了。

“最好什么时候去?下午?——不要太靠近吃饭的时候,还是晚上,或是星期天?”

“我来告你吧,”图书管理员喜形于色。“你先给她打个电话问一下。”

“我就这么办,”他说着拿起书要走,又扭回头来问道:“跟年轻小姐说话的时候,比方说里奇·施米思小姐,应该叫她‘里奇小姐’还是‘施米思小姐’?”

“叫‘施米思小姐’,”管理员以权威的口气说。“一直都要叫‘施米思小姐’,等到和她相当熟悉了以后再改口。”

马丁·伊德就这样解决了问题。

“什么时候来都行,我每天下午都在家。”这是露思在电话里给他的答复,当时他吞吞吐吐地问她什么时候可以把书还给她。

露思亲自开门迎接马丁,她那双女人的双眼当下就瞅见他裤缝烫得笔挺,还看出他身上起了些喜人的变化,不过一时还说不出到底是些什么变化。他的面孔也叫她大为惊讶。那一脸健康的气色,简直势不可挡,有如一阵阵汹涌澎湃的海浪喷涌而出,冲她扑面而来。她又感到一阵冲动,恨不得靠在他身上分享他的温暖,而心里又暗暗惊异:他一来,怎么就会对自己产生这么大的影响。而他在两人握手问候的时候,又感到了那种飘飘然的莫大幸福。表面上,两人不一样的地方是她神态自若,沉着冷静,而他面红耳赤,连头发根都红了。他走路还是老样子,笨拙地跟在她身后,肩膀晃来晃去,身子东倒西歪,看上去很危险。

等到两人来到客厅一落座,他这才感觉轻松些了——轻松得出乎意料。她让人感到轻松,言谈之间表现出的宽厚态度弄得他更爱她了,真有点难以自持。他们从还回来的那两本诗集谈起,先谈他喜爱的斯威潘的诗,接着谈他不太理解的勃朗宁的诗。她找出一个又一个话题,引导他谈下去,心里却在琢磨怎么才能帮他一把。自从初次见面以后,她就常常想起这件心事。这种帮助是她心甘情愿的。他唤起了她的怜悯和柔情,以前还没有哪个人让她产生过这种感觉,而她的怜悯心并非出于对他的轻蔑,而是出于自己母性的情怀。这份怜悯也绝非寻常,因为唤起她怜悯心的这个青年极富男子气概,深深打动了她,使她那颗处女的心忐忑不安,神经一阵阵紧张,脑子里出现一个个怪念头,脉搏卜卜乱跳,心里老有异样的感觉。他的脖子依旧让她感到好奇,心想用手抚摸一下该是多么甜蜜。虽然这好像还是一股荒唐的冲动,可她对此已经渐渐习惯了。她没有想到初次萌发的爱情会以这种曲折的形式集中体现出来,也没有想到他在她心里激起的感情竟会是爱情。她以为自己只不过觉得他这人挺有意思,因为他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身上有不少潜在的优点,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感情是一种博爱的表现。

她不知道自己对他怀有一种渴望,而他的感觉就不一样了。他知道自己爱她,知道自己渴望得到她,他一生从来没有对任何东西怀有这种渴望之情。他曾为追求美而爱上了诗歌,而自从遇到她以后,情诗王国就在心灵中启开了宽敞的大门。她使他对爱情的理解甚至超过了布尔芬奇和盖莱。如果是在一星期前,他对这一行诗不会想上第二遍——“狂热的恋人愿为一吻而死;”而现在这行诗时时在他脑际萦回。这行诗里包含的意境和真谛令他惊异不已;此刻他凝视着面前的姑娘,心里明白和她接一次吻,自己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他觉得自己就是那最狂热的恋人,哪怕什么骑士爵位也比不上做这样一个恋人更让他骄傲。他终于懂得了人生的真谛,懂得了他为何来到人间。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听她说,心里浮出越来越大胆的念头。刚才在门口握手的一刹那,他简直欣喜若狂,这时他仍在回味,并渴望再来一次。他的目光不时落在她的双唇上,内心涌起阵阵饥渴的欲望。但是这种欲望没有丝毫粗鄙庸俗的成分。看着这两片嘴唇吐字发音时一启一合的微妙动作,他就乐在心里,感到妙不可言;而且这不是普通的嘴唇,绝不是一般男女的那种嘴唇,不仅仅是凡人的血肉。这是纯粹体现精神的嘴唇,他对这嘴唇的欲望与驱使他亲吻其他女人嘴唇的欲望好像也大不相同。他若亲吻她的嘴唇,把自己血肉做的嘴唇贴在上面,那会是怀着崇高而敬畏的热情,有如虔诚的教徒亲吻上帝的圣袍。他没有发觉自己心中的观念起了变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凝视她时,眼睛里的光芒并没有什么特别,其实一旦产生了爱情的欲望,所有男人的眼睛里都会出现同样的光芒。他意想不到自己的目光是多么的热烈而富于男子气概,也意想不到这火热的目光正渐渐溶化着她的芳心。面对她那种动人心魄的纯洁,他的感情得到了升华和净化,思想变得高尚纯净,有如冷澈的星空。如果他知道自己眼睛里射出的那种光芒热浪般流进了她的心田,激起了同样的热情,那么,他无疑会大吃一惊的。她不止一次被这种热情所困扰,而自己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觉得兴奋,可是思绪被搅得不太连贯了,只好左思右想,把说了一半的话凑合说完。对她来说,讲话向来是件轻松容易的事,但是这次讲得很费劲,精神难以集中,这情形本来会叫她大惑不解,然而她找到了一个原因,认为他是一个异乎寻常的人。她对外部印象十分敏感,因而对这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疾风般的旅人对她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这倒也并不奇怪。

深藏在她意识中的那个问题是如何帮助他,于是她把谈话朝这个方向转,但是先谈到这一点的却是马丁自己。

“不知道你能不能给我提些建议,”他说了这句以后,见对方表示默许,不由得一阵心跳。“你大概记得上次我来的时候,说过我谈不来书上那一套,因为我不懂怎么谈?喔,打那以后,我琢磨过不少问题。我上图书馆泡了很久,可是看过的书多半都不懂。我看还是从头说起吧。我的家庭条件差得很,从小就去干活儿,受过不少苦。自从去了图书馆以后,用新眼光看书,看的书也是新的,我就差不多能断定,过去看过的书都不对路。你知道在牧场和水手舱看到的书,和在这座房子里看到书就不一样。喔,我看惯的就是那类书。可是——我可不是吹牛——我跟身边那圈伙伴不一样。这倒不是说我比那些跟我一块儿走南闯北的水手和牛郎都好——你知道我也当过一阵子放牛的——可是我向来喜欢看书,凡是到手的书我都看,再说——哦,我看我跟他们大部分人想法不一样。”

“现在,谈一下我的打算吧。这样的房子我还从来没有进过。一星期前我来的时候,看见了这里面的一切,见了你,见了你母亲,见了你的两个弟弟,总之,都见了——哦,所有这些我都喜欢。这些我倒是听说过,从有些书上也看到过,可是来到你家四下一打量,呀,书上的描写变成真实啦。可是我想说的是我喜欢这一切,也想得到这一切,现在就想得到。我想呼吸你家里这种空气——这种充满书籍、绘画和美好东西的气息,这里人们讲话轻声轻气,每个人都干干净净,头脑也都干净纯洁。我呼吸的空气里,从来都搀合着饭菜、垃圾和迷魂汤的气味,还有那催人交房租的叫嚷声和人们吵吵嚷嚷的声音。哦,上次看见你走过去亲吻你母亲的时候,我觉得那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情景。我见过不少世面,恐怕比我那些同伴见的多得多。可我愿意见世面,愿意多见些,特别是没有见过的,我很想见识见识。”

“可是我还没有说到点子上呢。是这样。我想换个活法,换成你这种活法。活着可不能尽跟迷魂汤打交道,不能老是卖苦力,也不能到处瞎混。好吧,这个目标我怎么才能实现?从哪下手,从哪开头?你知道我愿意自己动手实现目标,说到干苦活,没有一个人能干过我。只要开了头,我能不分白天黑夜,玩命干下去。你大概觉得滑稽,我怎么问起你这些来了。我知道最不该来问你,可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去问——除了昂森。也许我该去问他。要是我……”

他的话停了下来。把这个有板有眼的计划突然打住,是因为此刻冷不防跳出来一个可怕的可能性,那就是他本来可以去问昂森,而他刚说过没别人可问,这实在是自投罗网,出了自己的丑。露思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全神贯注地思索,想尽量弄清这番结巴、笨拙的话与他脸上的表情不一致的原因。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一双眼睛里会表现出这么大的力量。这个人没有办不到的事,他的眼睛说出了这一点,而这和他说出的那些温和无力的话是不相称的。但是,她的头脑太复杂、太灵敏,反而不能对简单的思维作出适当的评论。不过她在琢磨对方的头脑时,感到了一种力量。她仿佛看到了一个被缚的巨人,扭动身躯,左冲右突,想要挣脱锁链。她终于开口说话的时候,脸上充满了同情。

“你需要的东西,你已经认识到了,就是受教育。你应该掉头念完小学,再进中学和大学。”

“可这要花钱。”他插了一句。

“噢!”她叫出了声,“这我可没想到。可你总有亲戚,有人可以帮你吧?”

他摇了摇头。

“我爹妈死了,有两个姐姐,一个嫁出去了,另一个大概也快出嫁了。还有好几个哥哥——我最小——可是他们从来不帮人。他们满世界乱跑,能顾了自己就不错。老大死在了印度,有两个如今在南非,有一个在海上捕鲸。还有一个跟马戏班走南闯北——他演空中飞人。恐怕我和他们一个样。我从十一岁起就自己管自己——我妈是那年死的。看来我得靠自学,我想知道从哪儿开头。”

“我觉得首先应该找本语法书。你的语法……”她想说“很糟”,但改口说“不大好”。

他涨红了脸,脑门上出了汗。

“我知道,我准是说了不少俚语和你听不懂的字眼儿,可别的我又不会说……就会说这一套。我也懂点别的词儿,是从书上学来的,可我不会念,所以就用不上。”

“问题不在于你说什么,而在于怎么说。我直说你不见怪吧?我可不想伤你。”

“不,不,”他大声说,对她这番好意心里暗暗感激。“只管说你的,我得弄明白,我不太愿意问别人,只想听你说。”

“那好,你把You were说成You was,把Isaw说成I seen,还老用双重否定……”

“什么叫双重否定?”他问道,接着又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你瞧,我连你的解释也听不懂。”

“恐怕这个词儿我还没解释呢,”她笑着说。“双重否定就是……让我想想……是这样,你说Never helped nobody。Never是个否定词,Nobody又是一个否定词。两个否定就等于肯定,这是规则。Never helped nobody的意思是‘从不帮无人的忙’,这就等于说他们帮有些人的忙。”

“这很清楚,”他说,“可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不过,我可不是说他们一定帮了有些人的忙,你说对不?我觉得说Never helped nobody根本没有说清他们到底帮过什么人没有。这我还从来没有想过,以后再也不这么说了。”

对于他敏捷准确的头脑,她感到又惊又喜。他只要一摸清头绪,就不但能理解,而且能纠正她的错误。

“这些规则在语法书里都能找到,”她接着说。“我注意到你说话还有一个错,那就是不该说don’t的时候你却说了。Don’t是个简略式,代表两个词。你知道是哪两个词吗?”

他略一思索,随即回答说:“Do not。”她点点头说:“你该说does not的时候却说don’t。”

他对此茫然不解,没有立刻弄明白。

“给我举个例子吧。”他说。

“嗯……。”她皱起眉头噘起嘴唇琢磨着,他一直注视着她,觉得她这种表情可爱极了。“It don’t do to be hasty。要把这句里的‘don’t’换成‘do not’,念起来就成了‘It do not do to hasty。’这是个病句。”

他左思右想,仔细考虑了一会儿。

“你听着不刺耳吧?”她婉转地问道。

“不能说刺耳。”他肯定地回答。

“这回你怎么不说do了呢?”她问道。

“那样说听着不对头,”他慢吞吞地说。“别的我就拿不准了。恐怕我的耳朵没有受过你那种训练。”

“你在这句话里用了ain’t,根本就没有这个词。”她带着强调的口气说。

马丁又红了脸。

“你还用ben来代替been,”她接着说;“用I come代替I came;另外,你还习惯吞掉词尾,这是个坏毛病。”

“你指的是怎么一回事?”他倾身向前,感到在这个了不起的才女面前,自己该屈膝下跪才是。“我是怎么个吞法?”

“你没有把词尾念出来。And这个词是a—n—d拼成的,你念成an了。Ing是i—n—g拼成的,你有时候念ing,有时候丢掉了g。另外,你有些词念得含含糊糊,吞掉了词首字母和复合元音。比方说them这个词是t—h—e—m拼成的,可你念成了——喔,算了,用不着把每个词都说一遍。你需要的是语法书。我去拿一本来,告诉你怎么学。”

她说着站起身来,这当儿,他在礼仪书上看到的一条蓦地在脑子里闪了一下,于是他也笨拙地站了起来,一面担心自己做得不对,一面又害怕让她误以为自己要走。

“顺便问一声,马丁先生,”她一边朝外走一边回过头来大声说,“‘迷魂汤’是什么?这个词你说过好几遍。”

“哦,迷魂汤,”他笑了笑。“这是俚语,指的是威士忌和啤酒——能让你喝醉的都算。”

“还有一点需要注意,”她也笑笑。“不涉及个人的时候,不要用‘你’。‘你’是专指个人的,你刚才这个词用得不确切,并不是你要说的意思。”

“这我可没听懂。”

“是这样,你刚才对我说‘威士忌和啤酒——能让你喝醉的都算’——让我醉,这下明白了吧?”

“嗯,会让你醉的,你说不会吗?”

“当然会喽,”她微微一笑。“不过最好别把我扯进去。用‘人’来代替‘你’,这话就中听多了。”

她拿了本语法书回来,拖过一把椅子放在他的椅子跟前——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帮她拿椅子——在他身旁坐下。她一页一页翻着语法书,两人的头挨得很近。他简直无法听她指点必须怎么做了,因为两人挨得那么近,弄得他耳热心跳,又惊又喜。可是听她讲到动词变位的重要性时,他就把她全忘了。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动词变位,这时一下子窥见了语言的框架,不由得入了迷。他朝那本书凑得更近了些,感到她的头发轻拂着他的脸颊。他生平只昏倒过一次,此时觉得又要昏倒了。他简直喘不上气来,心脏猛跳,血液直冲喉头,快要把他憋死了。她好像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容易接近过。这一刹那,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道无边的鸿沟架起了桥梁。然而他对她的敬慕崇拜并没有丝毫减弱。她并没有下降到他的位置,是他被拉上了云霄,来到她的身边。在这一刹那,他对她的敬仰达到了教徒对上帝的敬畏和狂热的地步。他感到自己仿佛擅自闯进了至圣所,于是,小心翼翼地慢慢把头挪开,避免再触到她的头发,免得让自己像触了电一样浑身震颤。但是,她对这一切毫无觉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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