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弓》上下篇,都由孔门高足弟子在战国之前所撰写的。文章雄健精妙,虽楚汉间的诸人也赶不上。而郑玄所注,又特别简洁精当,旨意超出于本言之外,今摘载两章以示同仁。“卫司寇惠子之丧,子游为他服麻衰,系麻带。”注为:“惠子废嫡立庶,子游为他重服以讥讽他。”“文子责备他说:您屈辱与弥牟之弟出游,又屈辱为惠子服丧,可以推辞吗?子游说,礼啊!文子退而哭惠子。”注释为:“子游说是为了礼节,文子也认为他说得对,文子未能感觉出子游是要讥讽惠子。”“子游急走而就诸臣之位。”注为:“深讥之。”“文子又责备他说:您屈辱与弥牟之弟出游,又屈辱为惠子服丧,又屈辱亲临其丧;可以推辞吗?子游说:您已经询问过了。文子退,扶着嫡子南面而立说:子游屈辱与弥牟之弟出游,又屈辱为惠子服丧,又屈辱亲临其丧,我哪敢不回到原位上去。”注为:“已发觉子游是要讥讽惠子。”“子游急步而就客位。”注为:“这是讥讽的行为。”考察这些事,倘若不是注释说得清楚,就无法理解了。今用五个“讥”字,词意涣然,至最后“觉所讥”、“所讥行”六字,解释尤为透彻。“季孙之母死,哀公去吊唁。曾子与子贡也去吊唁,看门人认为君王在里面吊唁,不让二人进去。曾子与子贡到马厩修饰打扮一番。子贡先入,守门人说:乡者已告矣。”注为:“既不敢阻止,以言语谦让之。”“曾子后进,看门人退到旁边。”注为:
“见两位贤人相随,更为恭敬。”今人读此段,真正是如同亲自站在季氏的大庭之上,亲眼见到当时之事。而注文尤其贴切。
左传有害理处
【原文】
左传议论遣辞,颇有害理者,以文章富艳之故,后人一切不复言,今略疏数端,以箴其失。传云:“郑武公、庄公,为平王卿士,王贰于虢。”杜氏谓:“不复专任郑伯也。”“周公阏与王孙苏争政,王叛王孙苏。”杜氏曰:“叛者,不与也。”夫以君之于臣,而言贰与叛,岂理也哉!“晋平戎于王,单襄公如晋拜成。刘康公徼戎,将遂伐之。叔服曰:背盟而欺大国,不义。”晋范吉射、赵鞅交兵。“刘氏、范氏世为昏姻,苌弘事刘文公,故周与范氏。赵鞅以为讨。”夫以天子之使出聘侯国,而言拜成。谓周于晋为欺大国。诸侯之卿跋扈于天子,而言讨。皆于名分为不正。其他如晋邢侯杀叔鱼,叔鱼兄叔向数其恶而尸诸市。其于兄弟之谊为弗笃矣,而托仲尼之语云:“杀亲益荣。”杜氏又谓:“荣名益己。”以弟陈尸为兄荣,尤为失也。
【译文】
《左传》立论用辞,颇有不合常理之处,只是因为文章写得丰富艳丽的原因,后人很少进行评议。今略陈数端,以指出其失理之处。《左传》说:“郑武公、庄公,为周平王的卿士,王却有贰心要与虢国交好。”杜预注释说:“不愿专心任用郑伯了。”“周公阏与王孙苏争权,王叛王孙苏。”杜氏注释说:“叛,不给予的意思。”以君对于臣,而说“贰”或“叛”
等字,这合于常理吗?“晋国为周王平定了戎,单襄公去晋国拜谢盟成。刘康公邀集犬戎,将欲伐晋。叔服说:‘背盟而欺大国,不义。’”晋国范吉射、赵鞅交战。“刘氏、范氏世为婚姻,苌弘事刘文公,因此周王支持范氏。赵鞅就以此讨伐周王。”以天子的使臣出使诸侯国,而说“拜成”。说周对于晋是欺负大国。诸侯之卿跋扈于天子,而说讨。都是名分不正之辞。其他如晋邢侯杀叔鱼,叔鱼兄叔向历数其弟的罪恶并将他暴尸街头。这对于兄弟情谊太
残忍了,而借托仲尼的话说:“杀亲益荣。”杜预又说:“好的名声益于自己。”以弟暴尸街头为兄之荣,这是特别失误的说法。
夫人宗女请受
【原文】
戚里宗妇封郡国夫人,宗女封郡县主,皆有月俸钱米,春冬绢绵,其数甚多,《嘉祐禄令》所不备载。顷见张抡娶仲儡女,封遂安县主,月入近百千,内人请给,除粮料院帮勘、左藏库所支之外,内帑又有添给,外庭不复得知。因记熙宁初,神宗与王安石言,今财赋非不多,但用不节,何由给足?宫中一私身之奉,有及八十贯者,嫁一公主,至用七十万缗,沈贵妃料钱月八百贯。闻太宗时,宫人惟系皂紬襜,元德皇后尝以金瞪缘幨而怒其奢。仁宗初定公主俸料,以问献穆大主,再三始言,其初仅得五贯耳。异时,中官月有止七百钱者。礼与其奢宁俭,自是美事也。一时旨意如此,不闻奉行。以今度之,何止十百倍也。
【译文】
外戚宗妇封郡国夫人,宗女封郡县主,都有月俸钱米,春冬有绢绵,数量很多,《嘉祐禄令》记载的不够详备。最近见张抡娶仲儡的女儿,此女封为遂安县主,每月俸钱收入近十万,内人的供给,除了粮料院帮勘、左藏库所支以外,内帑库还有添给,外庭不了解皇室内帑库添给的情况。记得神宗熙宁初,神宗对王安石说,如今财赋并非不多
,但使用不节省,这怎么能充足起来呢?宫中一个行杂人员的俸禄,有达八十贯的,嫁一公主,至花费七十万缗,沈贵妃的料钱每月八百贯。听说宋太宗时,宫人只系皂色绸裙,元德皇后曾因有人穿金线做边的衣服而发怒,斥其太奢侈。仁宗当初制定公主俸料钱,征求献穆大公主的意见,不肯答,再三问方说,最初只有五贯钱。有些时期,中宫每月止有七百钱。从礼节上说与其奢侈不如俭朴,这是美德。不过这只是皇上的一时旨意,没听说予以实行。以今天的数字比较,何止超过百十倍呢?
蜀茶法
【原文】
蜀道诸司,惟茶马一台,最为富盛,茶之课利多寡,与夫民间利疚,他邦无由可知。予记东坡集有送周朝议守汉州诗云:“茶为西南病,甿俗记二李。何人折其锋,矫矫六君子。”注:“二李,杞与稷也。六君子,谓思道与侄正孺、张永徽、吴醇翁、吕元钧、宋文辅也。”初,熙宁七年,遣三司干当公事李杞经画买茶,以蒲宗闵同领其事。蜀之茶园不殖五谷,惟宜种茶,赋税一例折输,钱三百折绢一匹,三百二十折紬一匹,十钱折绵一两,二钱折草一围,凡税额总三十万。杞创设官场,岁增息为四十万。其输受之际,往往压其斤重,侵其加直。杞以疾去,都官郎中刘佐体量,多其条画。于是宗闵乃议民茶息收十之三,尽卖于官场,蜀茶尽榷,民始病矣。知彭州吕陶言:“天下茶法既通,蜀中独行禁榷。况川峡四路所出茶货,比方东南诸处,十不及一。诸路既许通商,两川却为禁地,亏损治体,莫甚于斯。且尽榷民茶,随买随卖,或今日买十千,明日即作十三千卖之,比至岁终,不可胜算,岂止三分而已。佐、杞、宗闵作为敝法,以困西南生聚。”佐坐罢去,以国子博士李稷代之,陶亦得罪。侍御史周尹复极论榷茶为害,罢为湖北提点刑狱。利路漕臣张宗谔、张升卿,复建议废茶场司,依旧通商。稷劾其疏谬,皆坐贬秩。茶场司行札子督绵州彰明县,知县宋大章缴奏,以为非所当用。稷又诋其卖直钓奇,坐冲替。一岁之间,通课利及息耗至七十六万缗有奇,诏录李杞前劳而官其子。后稷死于永乐城,其代陆师闵言其治茶五年,获净息四百二十八万缗,诏赐田十顷。凡上所书,皆见于国史。坡公所称思道乃周尹,永徽乃二张之一,元钧乃吕陶,文辅乃大章也,正孺、醇翁之事不著。
【译文】
蜀道的各种衙门,惟负责茶叶收购的衙门,最为富盛,茶叶之课税多寡以及茶农的利益与损害,其他无茶之地没办法知道。我记得《东坡集》中有《送周朝议守汉州》诗,诗中说:“茶为西南病,氓俗记二李。何人折其锋,矫矫六君子。”下面的注解是:“二李,指李杞与李稷,六君子,是指思道与其侄正孺、张永徽、吴醇翁、吕元钧、宋文辅。”宋神宗熙宁七年,派遣三司干当公事李杞负责买茶事宜,以蒲宗闵同时负责此事。蜀地的茶园不长五谷,只宜种茶,赋税一律折输征收,钱三百折绢一匹,三百二十折绸一匹,十钱折绵一两,二钱折草一围,税额总数达三十万。李杞创设官场,每年增息为四十万。茶农输送时,官府又往往压其斤两,从中渔利。李杞因病离职,都官郎中刘佐通过考察,多设条例。于是蒲宗闵建议每年增收十分之三的茶息,茶叶要全部卖给官府。蜀茶全部由官场专卖,百姓深受其害。彭州知州吕陶说:“天下茶法既已通行,可蜀中独自实行专卖。而四川、陕西四路所产茶叶比东南各地,不到十分之一。诸路既许通商,两川却为禁地,亏损治理之本,没有比这更严重了。且尽专卖百姓茶叶,随买随卖,或今天买一万,明日即作一万三千的价格卖掉,到了年终,利息不可算清,岂只三分息!刘佐、李杞、蒲宗闵所作弊法,严重困扰了西南民众的生计。”刘佐因此被罢免,以国子博士李稷代替其职,而吕陶也因所议获罪。侍御史周尹复又
极力陈述榷茶的害处,被降职为湖北提点刑狱。利路漕臣张宗谔、张升卿,又建议废除茶场司,依旧法允许通商买卖茶叶。李稷弹劾他们的上疏是荒谬的,由此两人都被贬官。茶场司发公文督助绵州彰明县,知县宋大章启奏,认为专卖不当。李稷又诋毁他卖茶之价格离奇,宋知县也受到惩处。一年之间,获课利及息耗七十六万缗出头,皇帝下诏录李杞的前劳而官其儿子。后李稷死于永乐城,代替他的陆师闵说他治茶五年,获净息四百二十八万缗,下诏赐给他子孙土地十顷。凡上所书,都载于国史。苏东坡所称思想就是周尹,永徽是二张之一,元钧即吕陶,文辅乃是宋大章。正孺、醇翁之事不清楚。
判府知府
【原文】
国朝著令,仆射、宣徽使、使相知州府者为判,其后改仆射为特进,官称如昔时。唯章子厚罢相守越,制词结尾云:“依前特进知越州。”虽曰黜典,亦学士院之误。同时执政蒋颖叔以手简与之,犹呼云判府,而章质夫只云知府,盖从其实,予所藏名公法书册有之。吾乡彭公器资有遗墨一帖,不知与何人?其辞曰:“某顿首,知郡相公阁下。”是必知州者,故亦不以府字借称。今世蕞尔小垒,区区一朝官承乏作守,吏民称为判府,彼固偃然居之不疑。风俗淳浇之异,一至于此!
【译文】
宋朝的法令规定,仆射、宣徽使、使相知州府的为判,其后改仆射为特进,官称与以前相同。唯章子厚罢相后为越州知州,皇帝下的制词结尾说:“依前特进知越州。”虽然是贬典,但也是学士院的失误。同时执政蒋颖叔以手简任命的,还是称呼为判府,而章质夫只称知府,大概是根据实际情况而定,我保藏的名公书法册都有这些记载。吾家乡彭器资有遗墨一帖,不知是送给何人的,其辞为:“某顿首,知郡相公阁下。”这一定是知州,因此也不用府字借称。如今一个很小的地方,区区一个朝官承乏而作郡守,吏民称他为判府,他则心安理得地受之不疑。风俗的淳朴与浇薄之差别,一至如此!
歌扇舞衣
【原文】
唐李义山诗云:“镂月为歌扇,裁云作舞衣。”同时人张怀庆窃为己作,各增两字云:“生情镂月为歌扇,出性裁云作舞衣。”致有生吞活剥之诮。予又见刘希夷代闺人春日一联云:“池月怜歌扇,山云爱舞衣。”绝相似。杜老亦云:“江清歌扇底,野旷舞衣前。”储光羲云:“竹吹留歌扇,莲香入舞衣。”然则唐诗人好以歌扇、舞衣为对也。
【译文】
唐代李义山诗说:“镂月为歌扇,裁云作舞衣。”同时代人张怀庆窃为己作,并各增两字为:“生情镂月为歌扇,出性裁云作舞衣。”人们讥诮他是生吞活剥。我又见刘希夷《代闺人春日》一联说:“池月怜歌扇,山云爱舞衣。”与李诗绝相似。杜甫亦说:“江清歌扇底,野旷舞衣前。”储光羲说:“竹吹留歌扇,莲香入舞衣。”看来唐代诗人是好以歌扇、舞衣为对吧!
官会折阅
【原文】
官会子之作,始于绍兴三十年,钱端礼为户部侍郎,委徽州创样撩造纸五十万,边幅皆不剪裁。初以分数给朝士俸,而于市肆要闹处置五场,辇见钱收换,每一千别输钱十,以为吏卒用。商贾入纳,外郡纲运,悉同见钱。无欠数陪偿及脚乘之费,公私便之。既而印造益多,而实钱浸少,至于十而损一,未及十年,不胜其弊。寿皇念其弗便,出内库银二百万两售于市,以钱易楮焚弃之,仅解一时之急,时乾道三年也。淳熙十二年,迈自婺召还,见临安人揭小帖,以七百五十钱兑一楮,因入对言之,喜其复行。天语云:“此事惟卿知之,朕以会子之故,几乎十年睡不著。”然是后曩弊又生,且伪造者所在有之。及其败获,又未尝正治其诛,故行用愈轻。迨庆元乙卯,多换六百二十,朝廷以为忧,诏江、浙诸道必以七百七十钱买楮币一道。此意固善,而不深思,用钱易纸,非有微利,谁肯为之?因记崇宁四年有旨,在京市户市商人交子,凡一千许损至九百五十,外路九百七十,得贸鬻如法,毋得辄损,愿增价者听。盖有所赢缩,则可通行,此理固易晓也。
【译文】
官府纸币的制作,始于绍兴三十年,时钱端礼为户部侍郎,委任徽州设计样式并造纸五十万,边幅皆不剪裁。开始以一定数额发给朝中官吏作奉禄钱,而在闹市区设置五场,载运现钱收换,每一千另增十钱,以作为吏卒的费用。商贾入纳商税,外郡的纲运,悉同于现钱(银钱),
无欠数、陪偿以及脚乘之费,公私都觉得方便。既而造印太多,而含金量益少,贬值十分之一,未及十年,不胜其弊。孝宗考虑不便,出内库银二百万两售于市,以银钱换取纸钱,并将其烧掉。但仅仅解除了一时之急,时为孝宗乾道三年。淳熙十二年,我自婺州(今浙江金华)召还,见临安人挂着小贴,以七百五十钱兑换一张纸币,入朝廷后对皇帝说了,孝宗很高兴纸币复流行。孝宗说:“此事只有你知道,我为会子的事,几乎十年睡不好觉。”然而是后又弊端丛生,而且伪造者到处都有。及其捕获,又未尝严厉惩处,因此纸币的含金量越来越少。到宁宗庆元元年,六百二十钱既可换一道纸币。朝廷感到很忧心,诏江、浙诸道必须以七百七十钱买纸币一道。如此用意固然是好的,但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用钱换纸币,无非有微利,否则谁愿意去换?因记得徽宗崇宁四年有旨,在京城市场上买商人的交子(一种纸币
),凡一千允许损至九百五十,外地损至九百七十,进行贸易买卖按此法进行,不能再损,愿意增价的听其便。大概只要有所赢利,就可通行,这个道理很容易明白的。
飞邻望邻
【原文】
自古所谓四邻,盖指东西南北四者而言耳。然贪虐害民者,一切肆其私心。元丰以后,州县榷卖坊场,而收净息以募役,行之浸久,弊从而生。往往鬻其抵产,抑配四邻,四邻贫乏,则散及飞邻、望邻之家,不复问远近,必得偿乃止。飞邻、望邻之说,诚所未闻。元祐元年,殿中侍御史吕陶奏疏论之,虽尝暂革,至绍圣又复然。
【译文】
自古所谓四邻,大概指东西南北四者而言。然而贪虐害民之人,一切放任自己的私心。神宗元丰以后,州县专卖坊场,收净息以募役,行之既久,弊丛而生。破产者往往卖其资产,政府又强迫四邻受之,四邻贫乏,则散及飞邻、望邻之家,不复问远近,必得受产偿钱乃止。飞邻、望邻之说,诚所未闻。哲宗元祐元年,殿中侍御使吕陶奏疏中论及,虽曾暂时革除,至绍兴时又恢复了。
衙参之礼
【原文】
今监司、郡守初上事,既受官吏参谒,至晡时,僚属复伺于客次,胥吏列立廷下通刺曰衙,以听进退之命,如是者三日。如主人免此礼,则翌旦又通谢刺。此礼之起,不知何时。唐岑参为虢州上佐,有一诗,题为衙郡守还,其辞曰:“世事何反覆,一身难可料。头白翻折腰,还家私自笑。所嗟无产业,妻子嫌不调。五斗米留人,东溪忆垂钓。”然则由来久矣。韩诗曰:“如今便别官长去,直到新年衙日来。”疑是谓月二日也。
【译文】
今监司、郡守初次上任,既接受官吏参谒,至黄昏时,僚属还要侍候于客舍,胥吏列立廷下通刺叫做衙,以听取进退的命令,如此进行三天。假如主人免掉此礼,则第二天又送来谢贴。此礼的兴起,不知起于何时,唐朝岑参担任虢州上佐,有一诗,题为《衙郡守还》,其诗说:“世事何反覆,一身难可料。头白翻折腰,还家私自笑。所嗟无产业,妻子嫌不调。五斗米留人,东溪忆垂钓。”可见这种礼节由来已久。韩愈诗说:“如今便别官长去,直到新年衙日来。”疑是指的正月初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