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纳兰家的府坻，怎能让一个风尘女子踏进半步？容若，想都别想！”觉罗氏用力地拍着椅扶手。 “儿蒙额娘养育三十载，从不曾求过额娘什么，额娘，您就让儿自己做一回主吧，”容若重重地磕了下去，头碰到石板上，一声清脆的回响。 “容若，我的儿，你这是拿刀子逼着额娘啊，”觉罗氏奔下台阶来，抱了容若的头，痛哭流涕。 “慈母多败儿，慈母多败儿！”明珠绕过廊下过来，仰天长叹一声。 “儿给阿玛请安，求阿玛成全！”容若跪着调转了方向，冲着明珠磕下头去，人一世，得一知已，何其不易。 “成全？可谁又来成全阿玛！容若，你是天子近待，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这一晃八个年头了，你还没看明白么？” “看明白了，可是娶妻纳妾是儿的私事。
” “私事？大清入关以来，对满汉臣民，朝廷虽从无歧视，可惟旧例不通婚姻，这也是私事？身为天子近臣，其一言一行皆向世人彰显帝王的行为举止，私纳青楼女子为妾，视朝廷禁令如草芥，这也是私事？”明珠真正恨铁不成钢，立于廊下跺着脚，“阿玛不跟你提什么门第的高低贵贱，她洁身自好也罢、兰心慧质也好，总之，阿玛绝不同意她踏进府门半步！” 那一夜，天边依然没有月色，黑沉沉的夜色，一望无边。 容若被达海扶了起来，老人家佝偻着身子，低低地叹息着，“大公子，打老爷入宫当差那会儿老奴就在田庄上了，后来进了府，看着夫人十月怀胎生下了你，那个时候京城下着罕见的大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才消停下来。按例洗三的时候，收生姥姥抱着你，就见你咧嘴笑了，都说你天庭饱满，是个大福大贵之命；抓周的时候，印章经书算盘帐册胭脂什么都不看，伸手便抓了一枝笔，又一手抓了一朵花，当时来贺礼的人都说不清楚这两样有啥关联，可老奴这些年，算是看明白了。人人称大公子是大清第一才子，可古话里，才子是要佳人来配的。
” 达海一阵猛烈地咳嗽，接着说道，“戏文里，梁山伯与祝英台、柳梦梅与杜丽娘、许仙与白娘子，哪一个不是才子，又哪一个不是佳人，可偏偏好事多磨难，化蝶的化蝶，压塔的压塔。唉，大公子，老爷也是为了府里着想。” 院落里，雪珠提着灯笼候在门斗下，披了玄青的风雪斗蓬，脸冻得通红。 “颜主子，老奴送公子回来了，”达海提了灯盏，依旧佝偻着折身回去。 “夜里寒，公子快些进去吧，”雪珠上前扶了容若一把，“往年里腿便受过伤，这回又跪了这大半夜。” “富格他们都睡下了？”容若扶了门框。 “都睡下了，喜梅奴婢也吩咐让人请了大夫，看了脉煎了药了，公子不必担心，”雪珠反手掩上门，却并不落下门闩，“沈姑娘的事额娘都告诉我了，若是有什么忙奴婢能帮上的，公子尽管吩咐，跑跑腿传个话，奴婢比喜梅出入府要自在些。” “对不起，雪珠，我纳兰成德一生终究要负了你，”容若在廊下站定，黑压压的院子，压得他似喘不过气来。
“都十年了，人一生又能有几个十年？公子快别说这些话了，雪珠该说的早就说了，只是公子再别提这什么对不起了，人一辈子，谁又对得起谁呢，对得住自己的心就好。” 房里，炭炉冒着氤氲的热气，雪珠端来一铜盆置于窗下，“炭火燥热，富尔墩呆在炭炉边久了便流鼻血，魏太医便教了奴婢这个法子，简单却也甚管用。公子这几日抑郁之气上浮，恐心火旺，放盆水终究会好受些。
” 容若看着雪珠忙前忙后地铺了床展了被，放下床帷后却是披上了斗篷，不禁问道，“夜里还回屋么？” 雪珠正掀开暖帘，闻言停了下来，却不转过身来，“夜里恐富尔墩踢了被子，老妈子睡得沉，奴婢得看两眼。” 暖帘落下，室内炭火送来水中隐隐野菊花的异香，雪珠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去，终在门“吱呀”一声合上后销声敛迹。 一切，静得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容若抱了头坐在窗下，小轩窗，对镜梳妆，曾经锦瑟极喜坐于这里看窗外两株芭蕉在风中轻舞，听芭蕉在雨中轻唱，可那一年，两株芭蕉却在京畿大旱中相继枯死去；后又植了虞美人，可那一年的一场地大雪，却生生压折了纤细的枝杆；如今植了几丛竹子，却在一片雪地里郁郁葱葱，青翠欲滴，可若干年后，它们又会面临怎样的遭遇？ 容若一夜无眠，晨起更衣至宫里，一路上，依旧心事重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