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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沧浪濯缨

全大道的案子终于了结。按照官方公布的案情,凶手是沙洲人氏张望归夫妇。他二人本为寻《张公兵书》来到中原,当晚赶去全大道家中,用刑逼问兵书残页情形。全大道被迫招供出兵书是假的,是他为了生财而伪造的,张望归夫妇一怒之下便杀了他。

令人唏嘘不已的是那张望归的身份,不独与张巡同宗同族,还是唐代名将张议潮的直系子孙。他夫妇二人因非大宋子民,兼有沙洲使者的身份,提刑司不敢擅断,只将案情上报朝廷。

寻找《张公兵书》的热潮终于淡了下来,代替它的是西夏奸细的话题。大茶商崔良中也再度成为街谈巷议的热门人物,因为他千辛万苦寻回的女儿崔都兰就是西夏太子妃野利裙。龙图阁直学士马季良虽然不愿意义弟家丑外扬,可为了平息兵书风波,不得不作出少许牺牲。于是,假崔都兰的事被一再夸大,洋洋洒洒,添枝加叶,演绎出许多生动的故事来,揭破西夏奸细的功劳也全算在马龙图身上。但城中也有传闻说,这件事其实全是小青天包拯的功劳。

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野利裙被绑到提刑司大堂上后的第一句话:“哼,你敢对我动刑,你可知道我是谁?我是西夏太子妃野利裙。你敢对我无礼,明日大宋皇帝就灭你满门!”于是,一向铁面无私的提刑官康惟一为之束手,恭恭敬敬地下堂,亲手为野利裙解开了绑绳。

野利裙虽然没有成为提刑司的座上宾,却也没有沦为阶下囚,只被软禁在官署的一间空房中。她未来的命运,已经不能由康惟一等官员决定,而要由大宋皇帝、皇太后来主宰。

慕容英因主动投降大宋,亦没有享受镣铐加身的待遇,先暂时安置在兵马监押司军营中,一边养伤,一边等待朝廷发落。

而对包拯等人而言,真相远非这些。但官府加派人手,以搜捕野利裙余党的名义四下搜寻李元昊、杨守素等人,竟始终没有任何发现。

经历许洞失踪一事,包拯虽然仍然怀疑提刑官康惟一,但却不再有当面向他质问的想法。还是沈周说得对,证据,最要紧的是证据。

然而另一个不幸的消息是,曹府戚彤派出的仆人并没有追到张尧封夫妇,他们乘坐的夜船离开南京后不久就遇到水盗,连同人带财都不知道被劫到哪里去了。若是能寻回曹云霄,她肯承认情人即是李元昊的话,那么就可以证明李元昊要挟康惟一一事属实,然而证人凭空消失,一切成为了梦幻泡影。应天府学曹诚得知爱女和女婿被水盗劫走,人财两失,急怒攻心,吐血晕倒,当晚就撒手归西。

文彦博居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南京,带来了更加令人不安的消息——西北发生了羌人之乱,朝廷正设法平乱,他父亲文洎调任河东转运使也与这次事件有关。

原来西北边界地区住着许多少数民族部落,称为“熟户”。这些羌人虽然归顺大宋,却常常被自高自大的大宋官员欺凌侮辱。环州知州崔继恩因需要大批粮草,强行摊派给辖区熟户,不断派人催督。负责催督的宋朝官吏欺骗羌人不知具体数量,加倍征收,羌人稍不如意,他们便大打出手,引发羌人部落不满,人心思乱。之前泾州蕃部首领厮铎论因犯罪而逃亡,正好在这个时候回来了故乡,泾原路钤辖周文质与部署王谦、史崇信三人共同商议要诛杀厮铎论,预备逮住他后当众凌迟处死。羌人疑忌顿生,决意铤而走险,互相传箭联合起来,举兵包围了平远、定边、合道、石昌等宋军驻扎的城寨。周文质等人又擅自作主,调动兵马,准备动用武力镇压羌人的反抗斗争,局面遂一发不可收拾,羌族各部落群起响应,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宋朝军队,形成了严重的边境骚乱。

包拯闻听事变经过,不由得皱眉道:“为何朝廷任用的边将总是些粗鄙无能之辈?本来无事,偏要好端端地催生出一场事变,而今西夏又要借机生事了。”文彦博道:“这也是朝廷最担心之事,听说羌人已经派人向西夏求援,预备两方联兵,共犯大宋。”

送走文彦博,沈周道:“看来朝廷多半要将野利裙当谈判的筹码了。可惜没有捕到李元昊,不然筹码更重。”张建侯道:“这么说,野利裙根本就不会受到惩罚了?那些被她害死的人岂不是都枉死了?”

沈周道:“就算没有西羌之乱,野利裙也不会受到大宋国法惩处,现下她更可以全身而退了。”张建侯一时默然。

正好有仆人进来告道:“几位公子还在家里做什么?外面的人都赶着说,朝廷下了旨,要押那西夏太子妃进京了。她就快要出提刑司了,公子们不去看热闹么?”

包拯几人闻言,愈发意兴阑珊,干脆各自回房,读书的读书,午睡的午睡。

刚翻了数页书,便有仆人来叫包拯出房见客。包拯来到堂中,却见父母双亲和未来的岳父董浩都在,料想是要商议自己的婚事。哪知道包令仪却先告知朝廷已经批准了他辞官回乡,近日移交官署事务后,便要预备返乡之事了。

包拯闻言,心中无喜无悲。他当然希望留在南京,毕竟这里有最好的书院、最好的老师、最好的同学,但他也希望早日送小游回家,希望父母远离是非之地,安心颐养天年。无论如何,总算是有归期可待了。

包母道:“离开南京前,我们和亲家公都希望能将你和董平婚事办了。”董浩道:“是啊,你们尽快成亲,平儿就可以跟你一道返乡,沿途照料公公、公婆,免得日后来回奔波了。”他毕竟爱惜女儿,想到从此与爱女远隔千里,再难见上一面,眼角竟是湿润了。

包拯见到董浩老泪纵横的样子,心中很是感动,忙躬身道:“一切但凭父母大人和岳父大人做主。”遂坐下来一道商议具体日子和安排。

婚礼虽是大喜之事,但操办起来却尽是琐琐碎碎的细节,这一谈竟是大半个时辰。忽然瞟见张建侯自外面进来,包母忙叫道:“建侯,董公在此,还不快来见客。”

张建侯道:“嗯,这个……董丈好。姑父,你先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包拯见他神色局促不安,料想发生了大事,忙几步跨出门槛,来到庭院桂树下,才问道:“出了什么事?”

张建侯不及回答,便有仆人闯进来,连声叫嚷道:“西夏太子妃被杀了!哈哈,大伙儿都拍手称快呢!”

包拯大吃一惊,问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件事?”张建侯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不是我。”

包拯惊道:“你背着我自己去了汴河码头?你……你想杀她?”这个“她”自然就是西夏太子妃野利裙了。

张建侯道:“不错,我是气不过!我曾发誓要为妹妹报仇,这个西夏太子妃是害死妹妹的凶手,我是想要杀她为小游报仇,但还没等我动手,就有人抢先杀了她。”

包拯见他激动之下声音颇大,生怕堂中人听见,忙拉着他来到沈周房中。

沈周刚刚午睡起床,睡眼惺忪,问道:“是野利裙被杀了么?”

张建侯惊讶异常,道:“你不是一直在房中睡觉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沈周道:“那野利裙到中原后害死了不少人,且不说崔良中父女和曹丰了,就是性善寺中死的十条人命,都该算到她头上,还有她在城外杀死了大船上的一家十余口,可谓双手染满鲜血。可她却能若无其事,不受大宋法律的制裁,这如何能让人心服?商丘本是民风勇悍之地,出那么一个大侠客,行侠仗义,替天行道,出手杀死这害人精,根本不足为奇啊。”他一番话洋洋洒洒地说完,才蓦然回过神来,问道,“建侯,不会是你做的吧?”

张建侯道:“我本来是想要去杀她的,但有人抢在前面动了手。”

沈周道:“你没看清是谁么?”张建侯道:“没有。你们人不在场,完全想象不到,当时的局面有多混乱!”

原来赶去看野利裙出城的人多如牛毛,从南门通往汴河码头的道路两旁,人如潮涌,熙熙攘攘。押解队伍中最前面的是两辆囚车,里面分别装载着张望归和裴青羽。夫妇二人是杀人重犯,虽有沙洲使者身份,还是按律上了重枷重铐,各自一身赭色囚衣,颇为狼狈地坐在囚车中,低头不语。但围观者对这二人毫不感兴趣,人人争相仰头,盼望看到后面的西夏太子妃——居然并没有看到!野利裙果然享受了太子妃待遇,坐在一辆马车中,四周围了厚厚的青灰色幔布,根本看不到内中情形。人群陡然有些愤怒起来,不满的情绪处处滋生。

马车缓缓穿过人流,到了码头边。此刻,张望归夫妇已经被押上官船,马车只能停在囚车之后,无法靠近船板。有禁婆上前打起帘子,扶着只戴了一副手梏的野利裙下车。她虽是囚徒身份,却有恃无恐地微笑着,愈发引来众人愤怒。

忽听得“扑通”一通,随即有声音高嚷道:“落水了!有人落水了!”正在众人一愣神间,又有人喊道:“打死这西夏女人!”

局面就在一刹那间失控了,一大群人争相围上来,有朝野利裙扔石头的,有吐口水的,有推攘不休的,还有拳打脚踢的。大批兵士蜂拥过来阻止,情形愈发混乱,许多人都被挤得掉进了河中,“救命”之声不绝于耳。等到负责押送囚犯的杨文广赶上前来,好不容易弹压住场面,那野利裙已经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柄解腕尖刀。人群愣了片刻后,登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争相为这个恶贯满盈的党项女人被杀而叫好。

张建侯道:“从南门开始,我就一直跟在马车边上,心中揣摩着要杀野利裙,等她下车登船,那时是最好的时机。当我看到禁婆扶她下车,便要上前,但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我被夹在人流中,进退不得。好不容易挤到野利裙边上,正看到她胸口插着一把刀,她双手扶住刀柄,瞪大眼睛望着我,口中嗬嗬有声,似是想向我求救。我还来不及理会,就又被一股人流带走。后来我看到小杨将军到了,就转身离开了。”

沈周道:“这个凶手很厉害,时机把握得极好,一定不是普通人。”张建侯道:“这个人为民除害,我要知道他是谁,可要当面感谢他。”

包拯道:“杨文广看见了你么?”张建侯道:“看见了啊,我还朝他点了下头呢。姑父,你就别因为那件事再怪小杨将军了。你看慕容英投靠了朝廷,而今留在军营中,帮助改进火蒺藜等火器的造法,不也是造福于大宋么?”

包拯道:“不是那件事。眼下麻烦大了,民众认为野利裙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但她是西夏太子妃,死在南京,大宋无法向西夏交代,必然全力追查此案,找到凶手后,即使不即刻处死,也会捆送给西夏。”

张建侯大怒,举拳重重砸在窗框上,连声道:“无耻!无耻!”

沈周叹道:“对外邦交本就是十分复杂之事,有时候甚至顾不上是非曲直。野利裙在这个时候遇害,使得局面更为复杂。”

张建侯冷笑道:“朝廷愿意瞎忙,就去忙活吧。刚才情形那么乱,在场的至少有成千上万人,如何能查到凶手?”包拯摇了摇头,道:“官府最先想到的就是那些被野利裙直接或间接害死者的亲属,他们动机最强,嫌疑最大。建侯,你有麻烦上身了。”

话音刚落,便有仆人匆匆拍门,告道:“外面来了许多官兵,不是官府的人,是穿军服的赤老,手里都拿着长枪呢!指名要张公子出去。”

张建侯“啊”了一声,道:“姑父,这下我可更佩服你了。”

赶出来一看,堂前果然占满武装兵士,为首的却是兵马监押杨文广。

张建侯道:“小杨将军是奉命来拿我的么?”杨文广道:“这个案子而今没有官署肯接手,我是负责押送野利裙进京的官员,只好暂时由我代管。张公子,我也知道令妹死得无辜,然而杨某职责所在,请你谅解。”令兵士上前执住张建侯手臂,亲自搜他身上,却搜出一柄解腕尖刀来,是他出门临从厨房取得,上面还粘有菜叶。

杨文广道:“张公子,这就跟我走一趟吧。”又道,“包公子和沈公子若是愿意在公堂上为张公子申辩,也请随我一起来。”

包拯便进去跟父母打了声招呼,跟杨文广一行出来。经过崔府时,正见到崔槐也正被兵士带出来。

张建侯道:“崔员外也是嫌犯么?”杨文广点点头,道:“守城士卒在南门见过过他。”

沈周道:“如果小杨将军判断嫌犯的根据是动机的话,那么其实还有一些人有嫌疑的。譬如应天府晏知府、转运司韩转运使等,他们都有家仆在性善寺被杀。而今应天府和提刑司都不肯接野利裙的案子,这不是很可疑么?还有围捕野利裙时被格杀的弓手,他们都是本地人,都有亲眷在此,也可能有人出头报仇。”

杨文广道:“好,我会让书吏记下沈公子的话,然后一一调查清楚。”

来到兵马监押官署,野利裙的尸首已被用门板抬到堂下。她双目圆睁,怒气凛然如生,双手仍然保持着临死前的姿势,紧紧扶在胸口刀柄上,那刀已直没入胸,只剩下木柄在外。

正好有兵士将仵作冯大乱带进来。冯大乱很是不满,一进来就嚷道:“老汉我是宋城县署的差人,又不是军人,小杨将军不经我上司允准就派人强行将老汉我带来这里,可是不合规矩。”

杨文广道:“抱歉,实是因为军营中没有仵作,不得不冒昧请冯翁前来相助。吕县令那边,我自会派人去打招呼。”

冯大乱见他谦和有礼,这才勉强上前,将野利裙已然僵硬的双手趴开,露出崭新的木质刀柄来。又招手叫道:“张小官,你过来帮手。”

张建侯应了一声,包拯忙道:“建侯现下也是疑犯,不如我来帮冯翁拔刀。”上前弯腰,右手握住刀柄,一下竟未能拔出。双手握了上去,使尽吃奶的气力才将那柄尖刀拔了出来,刀尖上犹在滴血。

冯大乱是有名的仵作,生平验过的尸首有数十具之多,有男有女,也不以死者是妇人为忌讳,掀起野利裙衣襟,验过伤口,才道:“你们都亲眼看到了,包公子这样一名年轻男子,都要用尽全身之力才能拔出刀来。再看这柄凶器,这就是市集上最普通的尖刀,虽然新开了刃,但不算锋利,刀质也一般。”

杨文广道:“冯翁的意思是,凶手要么力气惊人,要么身怀武艺?”冯大乱道:“嗯。”

杨文广便命人放了崔槐。崔槐居然感到受到了侮辱,愤然道:“你们都觉得我力气小么?”

张建侯笑道:“力气小也有好处啊,不用当嫌犯。”崔槐哼了一声,悻悻离去。

杨文广道:“张公子,眼下以你的嫌疑最大,你身手了得,大伙儿都知道。我也亲眼看到你从野利裙身边离开,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张建侯道:“不错,我是到过……”

沈周生怕张建侯说出本来是要去杀野利裙的话来,起意杀人,即使未能成行,也是有罪,忙咳嗽了声,打断道:“这柄凶器明显是凶手临时从市集上买的,杨将军不妨派人拿着刀到市集上,比照刀样找到卖刀的铺子,向铺主查问买主是谁。”

包拯却摇头道:“这条路行不通。野利裙被杀,人人拍手称快,可见人心所向。铺主即使不心向凶手,也会迫于舆论压力,绝不会吐露买刀人的姓名,他只需推诿不记得就行。杨将军,我不妨实言告诉你,建侯确实是要去杀野利裙,只不过有人抢了先,你从他身上搜到的厨刀就是证据。”

杨文广道:“我早猜到会是这样。唉,当时现场乱极了,这可要如何查起?”

张建侯道:“应天府和提刑司都不肯接这件案子,可见是个烫手山芋。小杨将军也是个正派人,为什么一定要抓住凶手呢?他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呀。”

杨文广摇摇头,道:“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如果不尽快查出真凶,只会牵累更多无辜百姓。”转头问道,“包公子,你聪明绝顶,之前屡破奇案,可有什么好法子?我真的不是贪图自己立功,而是……”

包拯道:“我明白,而今的局面,必须找到凶手。”想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好法子。

冯大乱道:“我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得赶紧走了。”杨文广不便强留,忙命人送他回去。

忽有兵士进来禀报道:“慕容娘子求见。”

杨文广料想她是听到野利裙被刺的消息,想来看看故主,便命人让她进来。慕容英伤势虽然好转了不少,但行动仍是迟缓不便,扶着拐杖慢慢踱了进来,与众人见礼,这才走到野利裙的尸体旁,叹了口气,目光中颇见复杂意味。

杨文广道:“英娘伤还没有完全好,先过来坐下。”亲自扶着慕容英,神情间颇为殷切。

慕容英道:“是谁杀了她?”

张建侯一直忌恨党项人害死了妹妹,闻言忍不住讥讽道:“怎么,英娘还想为故主复仇?”

慕容英道:“我是西夏王宫女官,并不是太子妃属下,这次是临时受命才跟随于她,她无故滥用私刑杀我,于天道不合。我们党项人恩怨分明,既是结下怨仇,必须要设法报复。若不是我重伤未复,不等旁人动手,我一定会亲自索她性命。我问杀她的是人是谁,是想好好感谢他。”

包拯等人听在耳中,未免有些怪异。尤其慕容英背叛怨恨旧主,众人心中均觉得不是滋味,然而转念想到野利裙心狠手辣,对待己方的女官如此残忍,慕容英心灰意冷之下,转而效力大宋也是情理之中之事。

张建侯尤其觉得喜出望外,道:“对,我也想好好谢谢这个杀死野利裙的人,可惜……”

包拯忙道:“建侯,这种话不可再说。”又正色道,“我也劝英娘别再随意说这种话。你既已投靠大宋,朝廷利益当高于个人利益,切莫以私仇为念。眼下野利裙在南京城外遇刺身亡是一桩天大的麻烦事,必须得尽快找到凶手。”

慕容英沉默许久,才道:“包公子说得极是。既然你们难以从物证追踪凶手,我有个法子,也许可以让凶手自投罗网。”

众人正苦无良策,忽听慕容英说她有办法,不由得半信半疑,急忙催她快说。

慕容英道:“那凶手在众目睽睽下刺杀西夏太子妃,其实冒险之至,可见这人心中有极大的勇气和担待。百姓们鼓掌为他喝彩,自然是因为他有惩奸除恶的意味。这样一个人,应该是个有正义感的人。如果杨将军就此将张公子扣下,称他就是凶手——他身怀武艺,又有动机,完全符合凶手的特征,旁人都会相信,但只有凶手知道他不是真凶。然后再放出消息,说张公子宁死不肯承认罪名,遭到严刑拷打,几近垂死。那真凶必定良心难安,说不定会就此主动投案,以洗清无辜者的嫌疑。”

杨文广道:“这倒是个值得一试的法子,然而能否起作用全在于那凶手是否有一念之仁。”沈周道:“既然也没有别的法子,不如试上一试。”

杨文广道:“好,那我们就尽量逼真些。张公子,只是要委屈你了,我得下令将你绑起来。”

张建侯其实很不愿意那凶手就擒,然而听到包拯晓以利害,不得不应承下来,道:“只要能捉住凶手,你真的命人打我几下也没问题,反正我皮糙肉厚,受得起。”

慕容英道:“若要凶手信以为真,光绑起张公子还不行,将军还应该带人去搜查张公子的住处,也就是包府,如此才能煞有其事。”

张建侯忙道:“这可不行。我祖姑父、祖姑姑年纪大了,哪受得起这个惊吓?况且包府上下正筹备姑父和董家娘子的婚事,这样派人大大闹上一场,成何体统?”

沈周道:“建侯被捕的消息迟早要传入包丈和伯母耳中,他们肯定会因此而担心。不如先告诉他们真相,一起配合杨将军来演一场戏。”

包拯虽觉得无端将父母卷入其中不甚妥当,但当此境遇,没有别的选择,遂无异议。

哪知道包拯回家到内堂跟父母一说,包母并不同意,道:“你成亲在即,还要为这些不干己事的案子操心倒也罢了,若是传扬开去,亲家那边知道建侯惹了官司了会怎么想?还会不会将独生爱女嫁给你?”

包拯道:“如果董丈因为建侯卷入官司就不肯嫁女的话,那么这桩亲事不成也罢。”

包母闻言更是生气,斥道:“那个西夏太子妃是害死小游的主谋之一,有人杀了她,是声张正义,你不好好感谢人家为小游报了仇,反而要设圈套诱捕恩公,可能会连自己的亲事都要赔上,这是什么道理!”

包拯从未见过母亲发这么大火,便跪了下来,道:“孩儿多有不是,然而这件事已然至此,建侯被扣在军营的消息已经放出,杨将军的人马很快就要,请娘亲权且通融一下。”

包令仪忙劝妻子道:“算啦,拯儿也是为了大局着想。那西夏太子妃死在南京,西夏能善罢干休么?朝廷正担心西羌与西夏联合,能不为此担心么?必然会大张旗鼓地追查凶手,甚至会不惜牺牲无辜百姓来取悦西夏。拯儿能放下私怨,为天下苍生考虑,未雨绸缪,实在是可喜可贺之事啊。日后亲家公知道,只会赞赏他识大体,决不会怪他的。”一边劝着,一边扶着妻子进去内室。片刻后出来,亲手扶起儿子,道,“你母亲只是一时心急你的婚事,其实她心中始终认为你是个好孩子。快些去办你的事吧。”

包拯道:“是。办完这件事,孩儿自会向母亲请罪。”

出来外堂,正跟沈周谈及细节之事,便有仆人惊慌地奔进来嚷道:“公子,不好了,杨将军带着许多人马包围了这里。”

张建侯被捕刑讯及包拯、沈周也被兵马监押杨文广带走讯问的消息不到天黑前就传遍了全城,许多市民自发赶来包府慰问,有敬佩张建侯出手锄恶的,有仰慕包拯为人的。包府却始终紧闭大门,连闻讯赶来的亲家董浩都吃了闭门羹。于是人们纷纷安慰董浩道:“董公寻了个好女婿。包公子人称小青天,一定不会有事的。”

也有人大骂杨文广,说他枉为名将之后,居然为了一个西夏太子妃反倒对付起忠良来了。总之,人声鼎沸,喧攘堪比市集。直到夜深,人群才逐渐散去。

张建侯被反吊在兵马监押署的一处空房中,挨了不少鞭子,衣衫都被抽烂。到半夜时,两名负责看守的兵士也是昏昏欲睡,各自伏在案桌上打盹儿。

忽有一名武官走进来,喝道:“你们好大胆子,居然偷懒,让犯人逃走了。”两名兵士一惊,不及起身,忙转头去看张建侯,却先后后颈着了重重一记敲打,重新伏在桌上,这次却是晕了过去。

那武官走到张建侯面前,轻轻叫道:“张公子!张公子!”

张建侯在兵士被打晕时便即惊醒,强忍着不作声,听到那武官声音十分熟悉,再借着火光一看,不由吃了一惊,道:“楚县尉?怎么是你?”

那武官正是宋城县尉楚宏,他上前扶住张建侯双肩,诚恳地道:“张公子,我很抱歉,是我累你受苦了。可惜我还不能就此投案自首,好洗脱你的罪名。不是我贪生怕死,而是我得为了我的恩人着想,请你原谅我另有苦衷。”

张建侯道:“你……原来是你!唉,你快走!”楚宏道:“我冒险来这里见你,就是要告诉你一句话,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会设法救你。”

张建侯急道:“我不要你救!你快走!”楚宏愈发内疚,道:“唉,我真没想到事情会成这样,我恨不得以身代你。”

张建侯道:“哎呀,你怎么那么笨啊!快走!快走!”

房中蓦然灯光大亮,许多兵士举着火把抢了进来。有人在背后道:“楚县尉人既然已经来了,何不就此投案自首呢?”

楚宏本能地去拔兵器,但见到包拯、沈周、文彦博和杨文广并排站在一起,便垂下手来,怅然道:“原来这是你们设下的圈套。”任凭兵士缴去兵刃,给自己手足上了枷锁,丝毫不加反抗。

杨文广命人解下张建侯,扶他到一旁坐下,走到楚宏面前,道:“多亏文公子机警,料到凶手也许会冒险来救人。不过楚县尉,我真想不到来的人会是你。”

原来文彦博听到张建侯被捕及包拯被带走的消息,便立即赶来兵马监押司。得知真相后,这位自小就有“神童”之称的名门公子当即道:“凶手不一定会投案自首,也许会设法营救建侯。”沈周不以为然地道:“这里可是兵马监押司官署,是南京军营所在,到处是全副武装的军士,谁敢冒险来这里救人?”文彦博道:“如果凶手不是普通人,而是大有来头,可以名正言顺地进来官署呢?那把杀死野利裙的尖刀,虽则普通,却是崭崭新,并不如何锋锐,一定是凶手临时去买的。大凡立志复仇之人,都会事先准备一把利刃,或是用趁手的随身兵刃,这个人反其道而行,除了对自己的武功相当自信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要掩饰本来的身份。”一番分析,旁人深以为然,杨文广遂做了周密安排,想不到果然一举奏效。

楚宏见事情已经败露,便干脆地承认道:“不错,是我杀了西夏太子妃野利裙。”不待讯问,主动叙述了经过——

他头天在市集上买了一把剔肉的解腕尖刀,次日一早便身着便服来到汴河码头,混入等着看热闹的人群中。野利裙下车后,现场忽然发生骚乱,他便趁机上前,一刀刺进野利裙胸口,随后挤出人群,离开了现场。

包拯道:“楚县尉自然有杀人的能力,可你的动机是什么?你为什么要杀野利裙?”楚宏道:“我只是觉得她作恶多端,不能放任她逃脱制裁。况且她的手下杀了我好几名下属,我有责任为他们报仇,好向死去弓手的家属交代。”

张建侯活动着被绑得发麻的手腕,叹道:“其实楚县尉不动手,我也要动手的。唉,如果早知道凶手是你,我就不会同意跟杨将军他们一起演这场戏。”

包拯却不相信楚宏的说法,道:“听说早在围捕野利裙之时,她手下就喊出了她的太子妃身份,当时楚县尉就该知道以她的身份,大宋是不会对她怎样的,为何不当场动手杀她?”沈周道:“是啊,如此还可以瞒天过海,说你不知道对方身份,对方是在拒捕格斗中被杀。”

楚宏道:“我可没有几位这么聪明,能想这么远,我以为大宋国法会制裁她。况且当时杨将军已然赶到,我怎能再随意杀人?”

包拯道:“既然如此,你就该投案自首,为何还要对建侯说为了你的恩人着想之类的话?你的恩人是谁?”

楚宏官任宋城县尉,负责治安捕盗,也常常审问犯人,知道言多必失,干脆闭了口,以沉默应对。

杨文广道:“是不是你顶头上司宋城县令吕居简?他的妹妹吕茗茗和妹夫崔槐心中也是极盼望野利裙死的。”楚宏只是三缄其口。

包拯道:“我倒是觉得提刑官康惟一的可能性更大些。”

楚宏身子明显一震,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辩解道:“包公子请不要随意猜测。我确实和康提刑官有私交,但这件事跟他无关。”

包拯道:“我怀疑康提刑官跟这件事有关,并不仅仅你跟他有私交,而是有种种迹象表明,康提刑官受过党项人的挟制,他很可能是要杀野利裙灭口。”当即说了之前康惟一从曹府门前退走,是因为接到了慕容英送去的威胁信。

楚宏连声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包公子这些全是臆测,慕容英自己都不知道信里面写了什么,没有切实的人证物证,如何让人心服口服?”

沈周道:“物证只有那封信,多半已经被康提刑官销毁。人证只有曹云霄和李元昊,二人都失了踪。楚县尉,就算没有人证物证,这前后的事情联系起来,你还不清楚究竟么?”

楚宏道:“反正不论你们再说什么,我都不会再说一个字。”

文彦博道:“那好啊,我们就专心来找你口中的恩人到底是谁,其实要验证这件事一点也不难。杨将军,你先秘密将楚县尉扣押起来,不要张扬,对外仍然称张建侯是凶手,正在严刑拷问口供。再派一批人悄悄埋伏在楚县尉家里。他莫名失踪,有心人自然会来找他,来一个,抓一个。保管三天之内,便可见分晓。”

楚宏脸上登时大现焦色,大声道:“我既然已经认罪,各位为何还要苦苦相逼?”

杨文广见此计大妙,几有立竿见影之效果,便命人将楚宏收押,严加看管,再安排得力下属,换上便服潜进楚宏家中埋伏。

忽有兵士进来禀报道:“抓住了两名可疑的女子。一直在官署大门附近张望徘徊,都快一个时辰了。”带进来一看,却是包拯的未婚妻董平和她的婢女小透。

包拯大吃一惊,忙上前问道:“平娘怎么深夜来了这里?”

董平脸色通红,只垂首不语。还是小透心直口快,用脆生生的嗓音道:“我家小娘子听说公子被官兵带走,担心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非要我来打听消息。可这大半夜的,我也不敢一个人出来,她就干脆跟我一起来了。”

包拯闻言很是感动,道:“我没事,让你担心了。不过我现在还不方便离开这里,我请彦博送你们回去。”文彦博嘻嘻一笑,道:“乐意效劳。”

董平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似有话要说,但四周都是男子,终究还是害羞,默默跟文彦博去了。

文彦博的计策果真奇妙,埋伏在楚宏家中的便装兵士当真捉住了不少人。

大清早第一个来的是个铁匠,推门进来,在院子中叫喊。有兵士在屋内假意应了一声,道:“我正睡觉呢,你有什么事?”

那铁匠憨直可爱,居然隔着窗子道:“我猜是官人前日在我那里买尖刀是为了……那个吧?官人放心,就算官府由尖刀追查我那里,我也决不会说出官人的名字。”话音刚落,便被涌出的兵士反剪起来捆上双手,用毛巾堵了嘴巴,拖进屋子。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名十来岁的少年进来找楚宏,一样被捕获,却是提刑官康惟一的僮仆。

上午时,有宋城县的差役来找楚宏,但却只在门外喊了两声,见无人应就自行离开了。

那差役离开后不久,埋伏的兵士又捕获了一名四、五十岁的老者,盘问身份,是提刑官康惟一的心腹家仆,跟前面那少年僮一样,都是奉主人之命来寻楚宏的。事情遂显而易见。杨文广命人将这三人带到楚宏面前,与他对质。楚宏只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再无话说。

杨文广见他态度强硬,始终不肯牵连康惟一,一时也无计可施。沈周道:“不如放了铁匠,将余下三人转押到提刑司,看康提刑官如何处置。”

正议论是否可行之时,忽有兵士进来禀报道:“门前有人来投案,自称是杀死西夏太子妃的凶手。”

众人大吃一惊。张建侯叹道:“世上真有许多舍生取义的仁士啊,我真不该帮你们演这场戏来诱捕这些好人的。”

杨文广忙命人将楚宏一行人押下,又请张建侯先行回避,这才喝令带那自首者进来,却是转运使韩允升的车夫韩均。

韩均一进大厅,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扔在面前青砖上,道:“这就是杀人的凶器了。”

兵士忙捡其匕首,奉给杨文广。杨文广拔出来一看,刃如霜雪,寒光闪耀,当真是一柄难得的利器,不由得赞叹一声。又想起文彦博关于复仇兵器的那番理论,一时感慨,问道:“你是如何杀了野利裙?”

韩均道:“还能怎么杀?当然是趁人多大乱之时,挤到她后面,一刀刺进她后腰间。”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杨文广忙命人先将韩均关押起来,再与包拯等人重新赶来停放尸首的房间,一时也顾不得男女之忌,将野利裙身子翻转过来,掀起衣衫,果见她后腰正中有一处刀伤,正符合匕首的尺寸。由于那匕首锋利无比,出手者又快又狠又准,刀伤细如痕缝,竟只沁出一丝血迹,是以旁人均没有发现她身后还有伤处。

令人骇然的不仅是这处后腰处的刀伤,细心的沈周还在腰侧发现一个极小的伤口,伤处呈现紫黑色,显是凶器上淬了剧毒,伤状则似曾相识,与之前大茶商崔良中身上的刻刀伤处极为类似。

再次验尸的结果,这是一起三重谋杀案,也就是说,昨日有三个人先后对西夏太子妃野利裙动手——宋城县尉楚宏用新买的解腕尖刀刺中了她胸口;车夫韩均用匕首刺入她后腰;另有一名不知名者用带毒的刻刀刺中了她腰侧。

杨文广道:“这使用刻刀的凶手,入刃不深,劲力不强,多半是女子。”包拯道:“嗯。”

杨文广道:“包公子的口气,似是知道她是谁。”包拯道:“我也不能肯定,只是猜测。”

沈周道:“这个人,我和包拯都能猜到她是谁,但她的情况反而是最简单的。”杨文广道:“这话怎么说?”沈周道:“我们推测那个人是老字街的汪寡妇,如果真是她,她只是简单地要为全大道复仇,因为她知道是党项人杀了全大道,而不是张望归夫妇。”

杨文广道:“原来如此。楚宏杀人可能是受命于人,韩均应该只是为了替死在性善寺的同伴报仇吧?”

包拯反问道:“杨将军是识货之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柄匕首绝非凡器,情不自禁地赞叹出声,韩均只是一名车夫,手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利器?”

杨文广道:“包公子的意思是,韩均也是受令杀人?可是以转运使韩相公的性格,断然不会卷入这样的事的。”

沈周道:“现在最麻烦的倒不是这件事,而是明明知道康提刑官有问题,却没有证据来指认他。”杨文广道:“楚宏肯定是不会招供出康提刑官的,还有那韩均也一样。我看得出来,他们两个都抱了必死之心。就算真的押他们到提刑司,怕是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包拯道:“这样,杨将军还是先将这些人扣在这里,我和沈周还有建侯去见一次康提刑官,看他有什么话说。”

离开兵马监押司后,包拯三人先顺道来了一趟老字街,找到汪寡妇。

汪寡妇一见到张建侯便讶然道:“咦,外面不是传你杀了西夏太子妃,被官兵抓起来了吗?”张建侯笑道:“我没杀她,是你杀了她。娘子,你可真叫人刮目相看呢。”

汪寡妇先是一怔,随即冷笑道:“你说我杀人,有什么证据?凶器呢?证人呢?一样都没有,还是快些请走开吧。”

张建侯道:“是不是就算我被官府拷打致死,娘子也不肯站出来为冤者说话?”汪寡妇道:“嗯,应该是吧。”又自我解嘲道,“谁让我只是个又自私又可怜的寡妇呢。”

她干瘦的脸上明显流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阴霾的双眼中闪耀着冷酷的光芒,然而当她转过身去,留给众人却是一个落寞的背影。她只是个小人物,既有小人物的脆弱,又有小人物的坚强,既有小人物的粗鄙,又有小人物的不凡。失意于红尘,却又离不开红尘。

来到提刑司大门,包拯请差役先行通报。差役道:“提刑官生了病,今日请假不办公。”张建侯道:“我们正好是来送药的。”

差役道:“啊,张公子不是被捉进兵马监押司了吗,你被放出来了?”张建侯道:“嗯,这就烦请差大哥进去通禀一声。我担保康提刑官一听到我的名字,会立即请我进去。”

等了一会儿,果见差役引着一名家仆模样的人分奔出来。那家仆道:“提刑官身体不适,正在后衙修养,三位公子请随小的往这边走。”

提刑司官署不及应天府大,但后衙却远远胜过其规模,也就是说,提刑官的住宿条件比应天知府强多了。

康惟一一身便服,正在花厅中来回逡巡,有焦虑之色,却无病容。果然,见到众人后的第一句话便是问张建侯道:“你不是杀死了西夏太子妃,被杨文广给抓起来了么?”张建侯道:“我没有杀野利裙,杀她的是楚宏,他已经被杨将军逮捕,正押在兵马监押司刑讯。”

康惟一仿若挨了一记重锤,“啊”了一声,随即掩饰失态道:“想不到是楚宏!”

包拯正色道:“康提刑官,我以前一直很敬慕你的为人,但现下有许多事实表明你实际上并不清白。楚县尉为什么要杀野利裙,你自己心中应该最清楚不过,又何须再惺惺作态!”

康惟一先是愕然,随即忿然,死死瞪视着包拯,眼珠子如死鱼一般翻白鼓出,恨不得都快要掉出来。正当旁人以为他要发怒之时,他的脸色旋即又转成了黯然,拊掌叹道:“自从你得了小青天的外号,我就知道这件事早晚会被你揭穿。”

包拯道:“这么说,康提刑官承认是受过党项人胁持了?”康惟一却不置是否,道:“我知道你们帮杨文广追查这件事,是担心朝廷为了奉迎西夏而大肆牵连无辜,我愿意出一计策来平息这件事,以弥补我之前的过错。然后用一个人的性命,来换取你们一个诺言。”

沈周问道:“提刑官说的计策是要牲牺楚宏么?”康惟一道:“我的计策保证不会有任何人因此受牵连,包括楚宏在内。”

张建侯本就闷闷不乐,总觉得是自己害得楚宏落入官兵之手,闻言不禁大喜,催道:“快说,快说,到底是什么?”

包拯道:“康提刑官若肯以诚相见,不妨从头说起。”康惟一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之前的确是受了党项人的胁持。当日我亲自带人去查封曹府,忽然接到一封匿名信,信中声称知道我们康家祖先的一个大秘密,如果我敢对付曹氏,他就会把那个秘密公布于世。为了祖先的名誉,我只好就此退去。不过当时我根本不知道写信的人是谁,又如何会知道我康家的秘密,也派心腹暗中查过,一点线索也没有。但后来,那个人居然自己出现了。”

包拯道:“是因为全大道声称发现了兵书残页,结果被官府逮捕,人和残页都在提刑司这里,那人想要一份残页的副本,所以主动找上了康提刑官,对吧?”康惟一道:“包公子当真是聪明绝顶之人,这些事情经过并未亲眼见到,却能推算得分毫不差。”

包拯摇头道:“其实我算不上聪明,小文和小沈都比我聪明。我只是脑子里一直有这些事,关心着,琢磨着,自然就想明白了。”

康惟一道:“不错。当日有个叫杨守素的人主动找上我,说想要残页副本。这个人我曾经在性善寺里见过,当时还不知道他和他的主人黄河,也就是西夏太子李元昊跟那假崔都兰是一伙儿,只是觉得此人敢拿我祖先名誉来要挟我,肯定不是普通人。但我不愿意没完没了地受他们挟制,于是我们击掌为誓,我只为他们做三件事,抄录兵书残页是第一件事。”

沈周道:“第二件事是什么?”康惟一道:“全大道被释放当日的晚上,李元昊和杨守素忽然来到提刑司找我,我才知道他二人刚刚赶去老字街杀了全大道。他们说离开时见到你们几个正在街口打听全大道住址,担心你们太过聪明追查到真相,要我出面为他们掩饰这件案子,这是第二件事。”

张建侯道:“呀,提刑官,亏我之前还拿你当清官,原来你早知道真凶是谁,居然还装腔作势了半天。”康惟一道:“也不全然是装腔作势。我当日派人拘禁张公子到提刑司审讯,其实也是真心想知道那玉露剑的主人是谁。”

包拯道:“当晚黄河和杨守素到提刑司来找提刑官,具体是什么时辰?”康惟一道:“他们到的时候,我正在堂上办公,差役不肯为他们禀报,所以他们在外面等了许久。总之,夜很深了。”

包拯道:“那么提刑司有飞贼闯入时,他二人还在后衙么?”康惟一道:“在。”

包拯道:“我总算知道党项人为什么一定要追杀飞贼了,因为怕他听到了他们跟提刑官你的谈话。”张建侯忍不住道:“飞贼不就是许先生吗?”康惟一道:“原来他姓许!”

包拯道:“这件事回头再说。是康提刑官帮助李元昊一伙儿逃出南京的,对吧?”康惟一道:“不,这件事我没有帮忙。我看到慕容英的供状,才知道李元昊的真实身份是西夏太子,大惊失色。偏偏这时候他再次找上门来,提出要我做第三件事。当时野利裙已然被捕,我以为他是要我营救他妻子,或者助他和手下人逃出南京城去,结果都不是。”

张建侯道:“到底是什么?提刑官做都做了,还这么吞吞吐吐的!”康惟一道:“要我设法杀了野利裙。”

张建侯一呆,道:“野利裙不是李元昊的正妃吗?他要旁人去杀了他自己的妻子?”康惟一道:“当初我听到时也觉得是不是听错了,结果他很坚决地说他要他妻子死。”

包拯道:“所以提刑官就安排了楚宏去做这件事?”康惟一道:“我没有强逼楚宏,我只是告诉他我为什么必须这样做,他自己选择了接受。”

沈周道:“现在野利裙已经死了,楚宏也已然被捕,全城闹得沸沸扬扬,康提刑官预备以良策收场?”康惟一道:“之前不好收场,是因为大家都以为是宋人杀了西夏太子妃,朝廷怕因此激怒西夏,但既然真正想杀野利裙的是李元昊,何不利用这一点呢?”

沈周道:“那么提刑官说想要用一个人的性命换一个承诺,那个人是谁?承诺又是什么?是想让我们承诺不揭发你么?”康惟一摇头道:“这件事后,我自会辞官归隐,揭不揭发我根本就无所谓。我所要求的,就是你们能够保守住我康家祖先的秘密。”

包拯道:“这正是我们想要知道,西夏人拿来要挟你的大秘密是什么?”康惟一道:“只要几位公子肯承诺保守这个秘密,我这就带你去见那个人,他自会告诉你一切。”

张建侯道:“如果我们不同意呢?”康惟一道:“那么你们一样不知道这个大秘密是什么,你们顶多也只能做到举报我,告发我。而那个人,也会在暗无天日中默默死去。”

张建侯和沈周便一起去望包拯,等他拿主意。

包拯心中疑惑甚多,愈想愈惊,但他自幼养成了安详镇定气质,讲究的是临事从容不迫,虽然心中嘀咕,表面却依旧镇定自若,坦然道:“对提刑官来说,康家的秘密最重要,但人命关乎于天,岂能罔顾?好,我答应你。这就请提刑官带我们去见那个人吧。”

康惟一便引着几人往提刑司大狱而来。狱官见提刑官亲自到来,忙赶过来巴结。一行人走到关押重犯牢房的最里间,狱官从衣袖中取中钥匙开了们,便知趣地退开。康惟一推开沉重的铁门,道:“请进,人就在里面。”

那牢房不大,正中放着一张长方形木匣似的床,四面棂栏,状如鸟笼。一名犯人躺在床中,情形恐怖之极——头发被在揪头环中,口中塞有木丸,颈项有夹项销,胸前绕有拦胸铁索,腹上有压腹粱。两手手腕套在铁钮中,脚踝腿部有短索铁钉,脚踝则被铁镣锁于匣栏只上。不仅镣铐缠身,手足不得屈伸,肩背不得辗转,被禁锢得动弹不得,人体上部还盖有一块床盖,称“天板”,板上钉满三寸铁钉,密如猬刺,利如狼牙。由于床盖钉尖朝下,逼近犯人躯体,所以睡在里面非但不能翻动身子,就是稍许想抬一下也是不可能的,当真是四体如僵。

更令人诧异的是,那被当作江洋大盗一般锁得严严实实的犯人不是旁人,正是失踪多日的许洞。

原来那晚闯入提刑司的飞贼当真就是许洞本人,如包拯所预料的那样,他很想看看残页上写的是什么,料想提刑司的卷宗必会提及,是以冒险潜入。哪知道还没有找到卷宗房,先意外看到有神秘客人来拜访提刑官康惟一,这神秘客人就是李元昊和杨守素。许洞并不认识李元昊,但一见到他,就感到他身上有股强烈的虎狼之气,一时好奇,跟去了后衙。结果大大出人意料,偷听到的内容令人可惊可怖,那李元昊不仅刚刚杀死了全大道,还利用康家的大秘密要挟康惟一为他办事。不幸的是,许洞行踪意外被杨守素发现,两人一番交手,他的软剑剑法本不娴熟,玉露剑又不及杨守素的青冥剑锋利,很快被绞断,失去兵刃,中剑被擒,随即被打晕后藏入内室。康惟一为掩饰动静,向闻声赶来的差役称有飞贼闯入后逃走。李元昊并不认识许洞,也不关心他什么来历,只让康惟一快些杀了他。倒是那杨守素很好奇南京居然还有人会使软剑,带走了那柄玉露断剑,大概是想由此追查许洞的来历。李元昊离开后,康惟一并未按照他嘱咐的那般杀了许洞灭口,只是让心腹将他绑起来,秘密拷问其来历。许洞宁死不吐一字,康惟一遂派人将他关入提刑司大狱的死牢,锁在匣床中,以留作后用。

包拯、张建侯、沈周几人以为许洞早已死去,连尸体也被党项人化掉,此时乍然在提刑司大狱见到他,虽然被锁得动弹不得,还是又惊又喜,忙上前为他一一松开匣床束缚。

许洞口中木丸刚被取出,便破口大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康惟一,你爷爷康保裔投降了契丹,你则甘心做歹人的走狗,你们康家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张建侯道:“许先生说康保裔投降了契丹?”许洞道:“不错,这就是那些歹人拿来要挟他办事的大秘密!”

康保裔是宋初名将,战功卓著,宋真宗咸平年间在瀛州一战中英勇战死,自此成为举国称颂的民族英雄,先后被封为“康公”、“康王”,许多地方都修有专庙祭祀。但实际上真实的故事是——这位在大宋朝野间赢得了巨大的声誉的康公其实是个贪生怕死的软骨头,在瀛州大战中被辽军俘虏,随即倒戈投降了辽国。他后来得知大宋对自己身后事极尽隆重之能事,亦心中惭愧,遂请求辽国不要声张。不久后,辽国与大宋结成澶渊之盟,两国从此不再兵戎相见。康保裔失去了利用价值,隐姓埋名,在辽国默默度过残生。西夏太子李元昊曾到辽国游历,无意中得知了这段故事,一直记在心中,心想康保裔的子孙均是大宋官员,更有不乏担任高官要职者,日后也许可以加以利用,这次来南京果然就派上了用途。

而康惟一一直视祖父康保裔为康家至高无上的荣耀,忽然收到一封匿名信,声称祖父早投降了辽国,虽然根本不信,却隐约觉得对方不会平白无故地来威胁自己,反复权衡利弊之下,终于还是从曹府门前退走。到后来写匿名信的杨守素找上门来,言之凿凿,举出种种铁证,证实康保裔确实降敌。他人生中的擎天撑柱陡然崩溃,天塌地陷不说,还要面临歹人的讹诈。痛定思痛后,他当然只能选择屈从于挟制,以维护先人声誉。

至于楚宏,则是因为康家对他父亲有恩,康保裔曾是楚家的救命恩人,在这件事上,他理所当然地支持康惟一,为保护康保裔的声誉不惜一切代价。更何况他也不希望看到野利裙就此逃脱惩罚,是以毫不迟疑地杀了她。然而他毕竟是心怀正义之士,听说张建侯被当作凶手逮捕,遭到了严刑拷问,于心不忍,但又怕投案后牵连出康惟一,是以装扮成武官,冒险潜入兵马监押司探访张建侯,却不料因此而中了诱捕的圈套。

包拯等人这才彻底明白究竟,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康惟一亦脸有愧色,道:“几位已知道详细经过,想必也多少能体谅到我的难处。望包公子遵守诺言,能保守秘密。”

包拯尚不及回答,许洞已然怒骂道:“你以为你不说出去,你祖父降敌就不是事实么?自欺欺人,却欺骗不了天地人心!”康惟一面色一沉,道:“你以为宣扬出去又能怎样?哼,我并不是唯一一个想隐瞒真相的人,朝廷比我更想隐瞒事实!你敢宣扬,最后倒霉的还是你自己!”

他说的不错。大宋对外作战屡战屡败,没有一员拿得出手的良将,所以朝廷格外需要树立一个英雄人物来鼓舞军民士气。好不容易出了个英勇战死的康保裔,享誉朝野二十年,哪知道真实面目却是叛国投敌的懦夫,所谓的“忠义康王”原来是一场闹剧。最丢脸的还不是康氏家族,而是大宋朝廷,所以执政者得知后肯定会千方百计地隐瞒,如若包拯等人上书告发,最终只能是祸及自身,朝廷会将所有知道真相者监管起来,不是流配充军,就是编管异地。

包拯道:“提刑官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信守诺言。再会吧。”当即上前扶住许洞,道,“我们先带先生离开这里。”

许洞被锁日久,气血不畅,手足僵硬,暂时无法行走。张建侯便将他背在身上,一行人离开了大狱。

许洞问道:“你们是为了救我,才答应康惟一隐瞒这件事么?你们实在不该为了我这样做。”沈周道:“其实康提刑官说得对,就算我们告发了这件事,也没有什么好处。”他知道许洞心中纠结,忙将话题转开,道,“新近又发生了许多事,怕是先生知道后,要大大吃上一惊了。”

本以为许洞会极度震撼李元昊和野利裙的真实身份,不料他只急切地问道:“全大道发现的《张公兵书》残页是假的?”

沈周道:“嗯,虽然不知道杨守素从宋城县衙牌匾后取走的是什么,但可以肯定,全大道手中的兵书残页都是有人刻意伪造的,刻版用的写本就是张巡张公的奏稿。”许洞道:“难怪!难怪!”又叹道,“其实我早知道世上根本就没有《张公兵书》,只是心底里总还存有那么一线希望。”

沈周道:“先生能模仿张公笔迹,一定见过张公真迹了,到底是什么?”许洞叹了口气,悠悠道:“这件事,我本来是打算永远不说出去的。”

他越这般神秘,众人愈发好奇,干脆就近找了家饭馆坐下,听对方娓娓道来。

许洞道:“不瞒你们说,我年轻时酷好兵法,一度执着于寻找传说中的《张公兵书》,想看看它有多么神奇。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天爷当真让我寻到了《张公兵书》。你们别问我是怎么找到的,总之不怎么光彩,但经过名家验证后,确认那是张巡手迹。”

众人大吃一惊。张建侯道:“原来先生早在二十年前就寻到了真正的《张公兵书》!”

许洞摇头道:“都怪我的吴中口音。我寻到的是《张公殡书》,出殡的殡,并不是兵器的兵。那本书,里面记载的全是人名。后来经过我多方查询,才知道那些是在睢阳之战中被唐军将士吃掉的百姓的名字,排在首位的吉人,就是张巡的侍妾。”

众人心中震撼难以形容!张巡生前竭忠尽义,死时大义凛然,死后极尽尊崇,堪称人间忠臣的完美楷模。原来这位“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大丈夫心中最后放不下的不是兵法兵书,而是那些为了守城被唐军将士吃掉的老幼妇孺!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寤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何依?必有凶年,人其流离。呜呼噫嘻,时耶?命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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