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手的绳子打了一个很別质的……死结。
就着一融微光,还看得见蛛网尘封的屋角,满目疮痍的木门,血染斑斑的灰墙。
牢房都准备得妥妥帖帖了。
嗯,他命休矣。
连他自己都是这么想的。
光线很暗。他也知道没有人,除了他对面的宋孟,端坐在对面乱墨描花的人。
宋孟,算人吗?
他的指腹抵上下巴,思索起来,想着要不要将宋孟当作人算。
比起宋孟,他觉得自己更应该关心一下这牢房。
他曾经在这里,手刃过别人,帮宋孟。
这次,轮到他自己被手刃了,也是帮宋孟。
宋孟支笔,看着他,微带裂痕的皮肤,干燥发起的唇角,顿时目色错愕,更多的是阴沉:“他们对你用刑了?”
看看自己的手。枯干皲裂,指尖磨损见血,还很自然很和谐地掺了点灰尘。这倒还是好的,关键是连指甲盖都有半没半,边缘仄仄,显然不是正常磨断的。清晨的冷风啸啸而过,每一拂都带着刺痛。
难怪宋孟会这么问!
他很诚实地摇摇头,但笑不语。
你吩咐他们好生招待我,那他们自然是没这个胆子。
宋孟似乎从那无言的笑中明白了什么,叹息:“你对自己照样是那么残忍。”
烛油爆开,微茫的光剪开二人的影子。
他很不客气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言语略带意外地说:“承蒙您厚爱了,知道我不喜喝酒,还特地备好了茶水招待。”
“你能不要说得这么阴阳怪气吗?”宋孟好看的眉毛皱了皱。
他没有回答。宋孟既是明知故问,那么他也无需回答。
屋内沉香袅袅。果然符合宋孟的做事风格。
须知,他不惯于那种一时沁人却终究会消弭的物事,比如说熏香,悠着悠着,风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
但是宋孟喜欢。
多年前和宋孟一起偷偷跑去从军的时候,他还戏言,宋孟喜欢熏香,又长得这么一副好皮相,估计以后在军营里,会被某某有断袖之癖的人劫了色,到时候他就在一边给那断了袖子的人助威。
“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啊!”他说,看着宋孟,是戏谑的笑,“不怕我杀了您?”
宋孟说:“你自身难保。”
看过去,宋孟似乎是在研墨。光线太暗,他又老眼昏花了太久,看得都不太清明了。
他的嘴角抿成一条薄冷的弧线:“抑或者是拖您一起下去?”
“你知道的,你现在杀不了我。”
看样子宋孟还是不太习惯用“朕”这个自称,不过当皇帝的都是这么过来的,不习惯的终究也会成为自然。
他似乎云开见月明了:“对呀!我倒是忘了,您这药的后劲可真大,估计再过个一两天的,我也算是彻底废了!”
“您说,”他笑得深沉,他想,毕竟面前的是久违的老友,若是太客气反而会生疏了,“像我这种罪大恶极的人,该是个死法好?凌迟?剥皮?车裂?腰斩?”
说完,他好像仍不满意,又添了一句:“似乎不够,要不要事后,再将我曝尸在城门口三个月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您觉得,我的提议是不是妙绝?陛下……”
他将“陛下”二字咬得极重。
宋孟哽咽难言,觉得他的笑容一贯地轻浅而寡淡,很扎眼。
“你怎么尽求这些留不得全尸的死法?”宋孟也扯出笑容,不过他觉得宋孟的脸色有些死态,苍白,再怎么笑也糟蹋了那如画的眉目,“我以为,你就算死,也断然不会这样白白地糟蹋自己。”
他随意地说:“我可一直都在为陛下着想。”
“哦?为我着想?”宋孟看着他,真真切切的不解,多年了,依旧是不擅长与他打哑谜。
“自然,您知道我这人手段百出的。”
“你留我个全尸,万一我没死,正好留了一口气。”
他顿了顿,看样子有些口干,又自斟了一杯。
“入棺的时候,当然我不知道陛下会不会施舍几个子儿,为我准备那些下三滥的棺材,不过若是我有气,没死,醒过来诈尸,您不安生我也嫌麻烦。”
“但若是大庭广众下,这样一分尸,您看,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缺胳膊少腿的戏也着实不能演。我顾及形象,自然是死也不干这活计。”
“这样的话,就不用麻烦您专门派人,确定我是不是死得不能再死了。看我没死再补上一掌让我咽气,多麻烦。”
他悠悠地说完。
宋孟沉吟了片刻,依旧赧然不能启口
他的语气依旧有那种不由分说的底气,只有自己哑口无言。
看似拈花般摩挲着这杯子,宋孟的指节却已是发白。
他觉得这杯子挺可怜的,被宋孟死命地按着居然连一条缝都没有裂开。
若是自己没有死,有必要问宋孟讨要这坚强的杯子。
不过,好像,也许,大概,应该,没机会了。
“我突然有一个想法。”须臾,宋孟终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他也觉得宋孟如果再不呼吸会被活活地憋死,虽然他更希望宋孟憋死。
只见宋孟娴熟地摊了一张白宣,盖在原来那张乱描上,一双眼睛漆如点墨地注视着他。
他自然不会回应宋孟,不过俯首看着自己的手。
手上多有如衣襟褶皱的细痕,枯干的皮肤,如今却惨黄如火中逃生的半焦的书页。追溯到多久以前,他还曾帮宋孟取下痉挛肌肉中的明箭,拦下隐藏锋芒的暗器。
“当真是岁月催人老啊!”他似是感慨。
宋孟目光微敛,重复了一遍:“我突然有一个想法。”
“说,我在听,毕竟以后就没有人敢听了。”
宋孟一字一句地说,字字如金石:“抓阄定死法。”
他的目光一滞,良久,才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说:“您何时也玩物丧志了?”
“如何?”宋孟不理会他的话。
“随你。”他无所谓地勾起薄唇,“记得字写得好看点,不然又得像上次那样,大伙死活看不懂,故而延误了军情。”
宋孟执笔的手蓦地一顿,虚虚地应了声“好”。
他目光一闪,见宋孟大笔一挥,最先写下“鸩毒”二字。
死得痛快,比较人道的死法。
先写下它,为了说明你还是有点人性的吗?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宋孟,只见宋孟的额头有汗,手心也是微湿。
目光急转而下,看到的是“缢首”“梳洗”……
怔仲间,宋孟已经将纸截断,揉成团,起身准准地掷入身下的黑匣子中。
他如今才发现,宋孟原来早就将一切准备好了。
“请。”宋孟的语气阴沉。
横竖都是死,不过是时间的长短问题,他从来都不会介怀这些。
他不经意地取出一团揉得皱皱的纸团,其实宋孟为了绝对公平,每一个揉得恰到好处。
他也不看一眼,随手抛给了宋孟。
“活埋。”
宋孟摊平纸,放在他面前,不动神色地说。
他凑上去看了一眼:“不错,字进步了嘛!”
那动作,似乎是在试图磨去纸上的褶皱。
“有棺材么?”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一脸嫌弃,“估计那土埋了不少人,太腥,只怕我死了也不安生。”
宋孟看了一眼他,复杂:“我帮你最后一次垫上。”
“来人。”宋孟突然对牢房外的人说道,带着风吹树叶的微凉,带着喉间药汁的苦感,“带他下去,三日后,活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