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精致的宫灯,游走于山道之中,一双沟壑起伏的老手颤抖地执着灯柄。
“请诸位跟紧,请仔细脚下。”
苍老的声线麻木地重复着几十年的尊敬与卑微,回荡在幽深漆黑的巷道里。任凭身后呜咽声此起彼伏,照旧波澜不惊。
阴风嚎啕抢地,从山口卷入些许光亮,然亦被山道中阴寒潮湿的空气捻碎成末,悬浮在火把的光芒四周。又一阵山风跌卷而来,吹得火焰恍若恶魔血盆大口喷张,吞下欲壑难填之人双手奉上的微薄奠仪。
队伍沿着山道蜿蜒,当走在最前方的老宫人来到最后一道门前的时候,入口外仍有许多人等着走进长不见尽头山道。
确切而言,是漫山遍野着绫罗绸缎的女人,等候进入地下皇陵殉葬。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嬴政驾崩于第五次东巡。公子胡亥即位,宣布后宫妃嫔凡未曾诞育子女者,一律殉葬。按常理,从葬者本应死于地上,埋于地下。秦二世“子承父业”兴修阿房宫,亟需劳力,嫌逐个处死、挖坑活埋过于费时,遂下令使殉葬妃嫔及工匠皆入墓室,“活”殉始皇。
一切与秦始皇有关的谜团,在女人们的啼哭中被永久地封存于地下。
秦始皇为何不立后?不仅后世的历史学家想知道,秦始皇的女人们至死都想不明白。一群被饥饿、临死的恐惧胁迫折磨得半痴半癫的女人,在白玉铺地、琉璃作瓦的坟墓中,一如往昔地挑眉嗤笑,眼角斜飞,冷嘲热讽。
“陛下昨日赐我玉镯,要封我为良人。”
“玉镯而已。月临宫里一块垫脚砖都比它值钱。”
“陛下答应我!”说话人不服气地叫捏着嗓子顶回去,话到一半突然羞红了脸,以手掩面,“下朝之后为我画眉,然后……”
“你指的始皇还是二世?还是父子都……啊哈哈哈。”
叽叽喳喳,似一林子灰雀用涂抹了唇脂的尖喙对着空气胡乱啄取根本不存在的虫子。
“你们都错了。”娇软尖亮的嗓音惊得群喙引颈张望,一紫衣女子醉酒一般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陛下最喜爱的,是本宫的纤纤玉手。”手往妃嫔眼前一晃,指甲襄满细小的碎钻,烁人眼球,“为了让本宫好好保养这双手,陛下特地派人到东海寻得最好的珍珠粉供我敷手。还叫宫女用玉轮按摩,一刻都不能停。”
有人扭头往别处走去,有人凑过来看稀奇一样口是心非地附和女子的虚荣心。手的主人更是陶醉其中,明目张胆地炫耀着地上恩宠。
“让我瞧瞧,是怎样的一双彘蹄狐媚住了陛下。”一白衣女子上来亲热地拉过她的手。紫衣女子洋洋自得,布料白衣女子忽然用力,将其拽倒扑地。一手按住紫衣女子的双手,袖中滑出一把匕首,秉力刺下。
“啊!!”
一声惨嚎,久久震荡在空旷如山野牯岭的墓室中,似鬼泣,似冤魂缠嗓。众人回神时,两只手已被弯刀叠罗汉一般死死钉在一起。关节煞白,直若白骨浇上血脂,细看仿佛还有热呼呼的白气蹿腾而上。
白衣女子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洁白的裙边染上鲜红流淌的污血。
“贱婢!”紫衣女子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破口大骂,“我杀了你!”一头向白衣怀中撞去。
白衣女子身形灵巧一闪,裙裾翻转间,紫衣女子直挺挺撞上玉石砖墙,额头刹那间泵开朵朵血珠喷溅而成的血花。身体一僵,泥浆似的软软贴墙滑下。残喘弥留之际,直勾勾地盯着血肉模糊的双手。
几个妃嫔跑去摇她,“赵八子!”
其中一个妃嫔见她瞪得如铜铃的双目久久不动,误认她已断气,伸手欲阖上眼皮。四周衣裙簇簇发出声响,赵八子的眼睛陡然转动,向后方投射出恐惧与仇恨交织的眸光,将伸手的妃嫔吓得坐到地上。
妃嫔亲眼目睹,蹲在对面的白衣女子悠悠勾起的嘴角似云端清冷无情的月牙,化作掌中刀锋往深处压下。白衣女子享乐的神情,闪电辉耀一般劈打在赵八子的粗喘上,留下道道烧焦的鞭痕。
不多时刀身至顶,赵八子的鼻翼一翕一合淌着豆大的汗珠,似羽毛被风吹到只剩一根空心羽管,起伏愈见微弱。当众人以为一切结束之时,白衣女子开始缓缓地将刀尖往外抽,赵八子再次被疼痛抽搐得双腿打摆。
恍若不经意的闲闲挑衅,一字一顿配合着手上缓慢的动作:
“其实陛下赏了所有人珍珠粉。”
“宫女、厨房的仆妇、冷宫的妃嫔。人人都有。”
“谁叫陛下喜欢手上长茧的女人呢。”
赵八子充血的眼球转向紧握刀柄的手,每一个指头上都起了厚厚的茧。愤怒、嫉妒、恐惧之下,喃喃咒骂不绝,自颤抖的紫唇下无力地逸出。刀尖剥离筋骨齐断的手背时,哀怨妒恨悉数混合定格在了赵八子的脸上。
玉墙上血滴成股留下,原本清减素雅的梨花被染红得异常妖异,流到赵八子的脸上,滴滴答答,凝成因经年不用而风干成膏状的乌红胭脂,黯淡无光。
“我应该再慢一点。”白衣女子优雅地翻看猩红的刀刃,“都没告诉你,那个女人不是我。”
一个眼风淡淡横扫过众妃嫔。或有人垂首不语、或有人用余光瞟视着地上逐渐冰冷的尸体。还有几个神态自若,散落在墓室各处,恍若这边什么都未曾发生。
白衣女子不置一语,穿过众人,向另一间墓室走去。
“美人擅杀宫嫔,该当何罪?”
墓室内的气氛刹那间凝滞如霜结。白衣女子嗤笑中透出一丝悲悯,再回首时,目光已凌厉如云端鹰隼,看向问罪之人,蜻蜓点水般将清亮眸光中残留着的温热血意与杀气晕开在每个人的瞳孔之中。
“阉贼党羽,人人得而诛之。”
言罢,在嗡嗡议论中走出了乌烟瘴气的墓室。
“这是谁啊?”
“武成侯幼女,通武侯胞妹,王皙。”
“我当是谁,不就仗着有几分肖似清……”
“嘘……陛下不准提她,你不要命啦。”
另一间墓室中,两支油灯于黑暗中静静地燃放着最后一丝光亮,各自照映着两块冰凉的墓碑。
“没想到他们会让你进来。丞相倒是肯。”
“父亲对我是早失了耐心的,母亲不愿我进来。”对面的女子拂了拂墓碑上的灰尘,“可我只想和孩子们在一处。”
“子女尸骨七零八落地给自己陪葬。”王皙环顾四周,眸色苍寒似秋水汤汤,唇角复勾冷意,“报应。”
“也是我的报应。”
王皙为自己的怨毒感到羞赧。此刻蹲在她对面,就着微弱的烛光守着两块墓碑的便是这其中两位公子公主的母亲——渭阳夫人李瑗。
“对不起,我……”
“我知道,”李瑗并不恼,“你恨他拆散你与蒙毅。”
“岂止我们!”王皙咬唇,“还有我哥哥和嫂子!还有!”
那么多,数都数不过来。王皙偏过头,眼角泛出莹光。
李瑗叹气,从怀中摸索出一个用牛皮包裹的钥匙。
“对照地图,便可走到始皇的地下军队。那里立着以蒙毅相貌雕琢的将军俑。”
王皙一愣,抬眼迎上李瑗温和诚挚的眸光,宛若洁白的玉兰,自宁静柔婉处沁出叫人忘记伤痛的淡雅花露,肌肤触及时,恍若在炭火煎熬中抓住了大块冰雪。伤口并非痊愈淡化,只是在冰火两重天中僵住了知觉。
王皙急急走到李瑗跟前,屈膝便要行礼。
“都到地下了,还拘泥这些虚礼作甚。”李瑗扶起王皙,“出去的路也标注清楚了。”
王皙摇头,一抹笑意似悬崖绝壁上直面烈日骄阳的花朵,绽放在她削瘦的面容上。明艳坚毅,骄傲而悲怆。
“我与他同日生于将门。死不同期,同穴也好。”
王皙离开后,李瑗躺在两个墓穴中间,一只手放在左边的墓穴上,另一只手放在右边,作虚空相握状,含笑流泪,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父亲,对不起。您的地图,我用不上。
李瑗不会知道,始皇陵封土未干,赵高便使奸计谋害李斯,独揽大权一手遮天;子婴诛灭赵高及其党羽,继承王位。再后来,楚霸王兵入咸阳烧毁了阿房宫,汉高祖一曲楚歌,唱不走乌骓马,却唱逝了虞姬。
外面的世界翻天覆地,皇权更替。墓室里被金砖白玉雕砌装饰得恍若时时白昼,永远都是秦始皇的天下。女人们吃光了陵墓里的随葬宴,被饥饿、无望、嫉妒、尸体的腐臭折磨得纷纷瘫软在地。
一个毫不起眼的少使,抢在项羽兵闯始皇陵之前,给这些至死不忘攀比的女人,娓娓道来一个故事。
一个能解释为什么她们得不到秦始皇真心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