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很大，世界很小。贾成功曾经以为，这辈子他再也不会见到钟晓梦了，他们的缘分彻底到头了，可是他没想到，他和钟晓梦会坐同一辆大巴，会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钟晓梦还住进了他的房间里。在欧洲10个国家旅游，他们同吃同住同行同游了11天。
人有了钱，都愿意旅游；钱越多，跑的地方越远。贾成功很想看看自己生活的这个地球是什么样子，于是趁戴娜回青岛陪老妈，尽快完成这个心愿，以后办起了老年公寓，就忙起来了，就没时间了。
从2012年秋天开始，贾成功开始了他周游世界的计划。3个月来，他东一榔头西一斧子地跑遍了大半个地球。大的国家去过美国、加拿大、俄罗斯，小的国家去过汤加、瑙鲁、马尔代夫。他还去了趟南极，由于航线和飞机续航能力的限制，从中国到南极需要先飞到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累计飞行36小时，然后再辗转飞行3.5个小时，到达地球最南端、号称世界尽头的城市、阿根廷南部火地岛地区首府乌斯怀亚，再坐两天的船，穿过德雷克海峡，行程1000公里，到达南极大陆。
这次南极之行他都快累趴下了……
转眼到了深秋，天渐渐冷了，贾成功想尽快去趟欧洲。他和旅行社联系，上交了各种材料，签证很快就批下来了。按照约定，旅行团成员11月19日上午11点在首都国际机场6号门内集合。贾成功赶到的时候将近11点，一群人正散乱地聚在6号门内。他数了一下，有40多人。年龄最大的有70多岁，最小的也有30多岁。女性多于男性。听口音，大部分是北方人。
夫妻结伴而行的居多。还有一对男女，男的看上去将近40岁，还算潇洒，女的看上去35岁左右，还算漂亮，两人都嚼着口香糖，矜持地悄声说笑，一看就是有不正当男女关系。
贾成功从包里掏出当天的京华时报，正翻看的时候，一个女人拖着棕色的拉杆皮箱微笑着朝他走过来，看上去准备和他打招呼。她的脸很光洁，光洁得像马赛克似的，但皮肤很紧，似笑非笑的，表情很古怪。贾成功盯着这个女人看了大约两秒钟，确认她是钟晓梦。他们已经两年多没见过了，他也没打算这辈子再见到她，没想到却和她在一个旅行团。太突然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他想和她打招呼，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转身去了卫生间。从卫生间回来，他看见钟晓梦远远地站在人群的边缘，手里玩着手机，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接近12点，旅行团搭乘的国际航班起飞了。波音777向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方向飞去，之后经新疆北部、哈萨克斯坦进入俄罗斯，飞过伊尔库茨克、叶卡捷琳堡、莫斯科、圣彼得堡等城市，大约10个小时后到达奥地利首都维也纳。
一辆红色的大巴拉着旅行团40多人，跑了奥地利、意大利、瑞士、法国等10个国家。司机是一位体格健壮的比利时美男子，40岁左右。每到一地，导游兼领队何先生都滔滔不绝地介绍当地的人文、历史、自然、习俗等方面的情况。何先生是南京人，50冒头的年纪，皮肤偏黑，眉毛很浓，身材矮胖。
他普通话不太标准，因为口音的缘故，即使讲笑话都显得郑重其事。他博学、健谈、幽默、敬业，很有亲和力，并通达人情世故，是个称职的导游兼领队。在稍长一些的行程中，他给大家播放赵本山的小品和郭德纲的相声。整个车上不笑的只有三个人：贾成功、钟晓梦和司机。贾成功是不想笑（他很难被什么笑话、小品逗笑）；钟晓梦是不敢笑，因为她做了整容手术，脸上的皮肤很紧；司机是听不懂。
欧洲真好，人文传统好，生态环境好，城市建筑好。天蓝，地绿，山青，水秀，高楼大厦比较少，几乎都看不到厂房、烟囱。
那些教堂、宫殿、城堡、广场，充满想象力和不可遏抑的创造激情。小镇，村庄，公路两边处处是田园牧歌式的景色。大街上很干净，建筑物上的涂鸦随处可见，帅哥美女并不多见，偶尔能看见一些。美女们性感、活泼、热情、奔放，帅哥则阳光、大方。不管男女老少，都穿得很随意很休闲。
在欧洲的11天，贾成功觉得，他心里有很多很多话想和钟晓梦说，但又觉得哪怕和她说一个字（比说礼节性的问候“你好”），都很难。他只能什么都不说。而钟晓梦却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机会接近他。
按照导游何先生（大家都叫他“何导”）的要求，在大巴上，旅行团成员的座位是固定的，第一次上车后坐的位置就是个人的固定位。这样安排其实也是大家的意愿，因为在11天里，这辆大巴几乎是团友们的第二个家，一些不贵重的东西，可以放在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不用每次都拿上拿下了。刚到欧洲的那天傍晚，在维也纳机场，贾成功没像别人那样抢着坐在前面，而是走到了车厢后头。旅行团一共44个人，车的座位是50多个，坐不满。贾成功坐在倒数第三排，在过道左侧，一个人占了两个座位。钟晓梦也坐在倒数第三排，在过道右侧，也是一个人占了两个座位。他们后面那一排座位空着。最后一排坐了两个人，那对野鸳鸯（女的叫男的“胖哥”，男的叫女的“英子”），缠缠绵绵，搂抱在一起，哼哼唧唧地接吻。每当他们接吻的时候，钟晓梦都下意识地看贾成功一眼。贾成功眼睛的余光瞥见钟晓梦在看自己，就扭过头去看窗外的美景。
晚上贾成功和一位叫刘有才的中年人住一个房间。刘有才是济南人，40冒头，白白胖胖的，很幽默很风趣，和谁都自来熟。
他是医药代表，入行十几年，赚了不少钱。钱多得花不完，就出国旅行，他已经去过50多个国家了。贾成功觉得和刘有才很投脾气，如果是在几年前，他会和他攀老乡、交朋友。可是现在，他懒得多说话，他甚至没告诉刘有才自己也是山东人，并在济南生活过10年。晚饭后，贾成功总是早早地上床，看看电视，或者胡乱地想想心事。刘有才则去别的房间找团友们打牌或搓麻将，常常凌晨2点才回来。这个团的44个人，在北京上飞机的时候还都是陌生人，彼此之间很冷漠，在维也纳，一下飞机，大家马上都亲热起来了。刘有才和每个人都像已经认识了30年似的。
团里另一个人见人爱的人就是钟晓梦了。她善于装嫩和卖萌。因为脸上做过整容手术，她看起来很年轻。她把头发扎了个把子，头戴一顶深红色的铁丝网一样的帽子，看上去很清爽，像个纯情少女。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她小肚子有些突出，屁股也有些下垂。她擅长摄影，每到一处景点都热情地给团友们拍照。她需要拍照的时候就找刘有才帮忙，因为都是济南老乡，她和刘有才比较亲近。她拍照的时候总是摆出各种各样的pose，看上去很迷人。贾成功需要拍照的时候也请刘有才帮忙。
钟晓梦平时很活泼，和团友们说说笑笑的。可是在意大利首都罗马时，她的脸就像石膏像一样，一丝笑意都没有。
罗马号称“世界之都”，城市很大。这是一个遍布残壁断柱的废墟的城市，除了天空，触目所及一切都是沧桑和凝重。
这些已留存了3000多年的废墟，总是让人想象古罗马帝国的辉煌。罗马可看的景点很多，何导就选择了一个既省时又浪漫的观光方式，那就是去电影《罗马假日》的拍摄地点，每到一地都介绍男女主人公在此地拍摄时的一些趣事。
钟晓梦带了一台iPad，里面有电影《罗马假日》，每到一处景点她都和电影里的场景仔细对比，并让刘有才给她拍照。她戴了太阳镜，看不清什么表情。这天有些阴天，除了她没有人戴太阳镜。她不断地打哈欠，在某些景点坐下来就忘了起来，车快开了才想起去卫生间，一车人都等她。刘有才说“老乡今天精神不太好”，她说夜里没睡好。只有贾成功心里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起1996年8月的那个晚上，那时他和钟晓梦都在济南，在海右小区住前后楼，同时各自在家里看电影《罗马假日》。那个时候，他们大概都不会想到，16年后的一天他们会一起来到罗马。而来到罗马，那种美妙的感觉已荡然无存。
瑞士是欧洲最美丽的国家之一，中部城市卢塞恩（又名琉森）是瑞士最美丽的地方之一。这里有清澈的溪流，湛蓝的湖水，幽深的杉林，峻峭的雪峰，是全球着名的度假天堂。旅行团入住的宾馆就坐落在卢赛恩湖畔。在欧洲的这些天，为了省钱，旅行社安排的宾馆一般都在郊外，环境都很美，但这次入住的宾馆是一座五层的粉红色小楼，算不上太豪华，但位置极佳。
冲湖面有两间相邻的带阳台的房间，贾成功和刘有才住了一间，钟晓梦住了一间（和她同室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因老父亲突发心脏病住院，提前从法兰克福回国了）。打开窗户，或进入阳台，美丽的湖面就毫无遮拦地映入眼帘。贾成功觉得真美。刘有才激动地说，这简直是“总统级待遇”。
在宾馆餐厅吃完晚饭就9点多了，但欧洲天黑的时间较中国晚，这时还有些天光。团友们都在宾馆前面的空地上溜达，欣赏湖光山色。钟晓梦想让刘有才陪她去湖边走走，刘有才不想去，说想找个地方喝点酒，于是钟晓梦就自己去了。贾成功晚饭后先回房间洗衣服，洗完了衣服才出来。他也想让刘有才陪他去湖边走走，刘有才同样婉拒了他。他不知道钟晓梦已经去湖边了。这家宾馆在半山坡，下到湖面要走一段盘山小路。
湖边的杉树很茂密，还有多种果树。面对美景，贾成功心里生出一些莫名的忧伤，他真想变成一粒尘埃，日夜悬浮在静静的湖面上、树林间，或者干脆死在这里，融化在泥土里。
走到湖边，贾成功看见了钟晓梦。她正坐在湖边的草丛里，面对湛蓝的湖水发呆，神情有些落寞。同时他听见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动静。循着声音，他看见了胖哥和英子。在大约15米以外的草丛里的一张排椅上，英子赤裸着下身撅着屁股跪在上面，胖哥跪在她身后……贾成功急忙往回走。钟晓梦也站起来往回走。两人大约相距10米。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起来了，很圆很白。贾成功想起，这天应该是农历的十月十四。
回到宾馆房间，刘有才不在，可能找地方喝酒去了。这些天来，团友们朝夕相处，越来越熟悉，眼看欧洲之行快结束了，今后将天各一方，心里难免生出淡淡的离愁别绪，很多人都去喝酒了。贾成功不想喝酒，就洗个澡上床了，打开了电视机。
过了一会儿，床头的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是隔壁的电话，钟晓梦打来的。贾成功犹豫了几秒钟，抓住了听筒，但没拿起来。
电话响了大约半分钟。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隔壁房间有很响的关门的声音，继而听见钟晓梦的脚步声远去了。
第二天早晨，刘有才告诉贾成功，他和十几个团友，包括他的老乡钟晓梦，在宾馆对面那家酒吧喝酒，喝得很high，一直喝到凌晨两点酒吧关门。钟晓梦自己喝了一瓶白兰地，之后一直在那儿弹钢琴——酒吧里有一架破旧的钢琴——弹了很多曲子，有《良宵》《梁祝》《致爱丽丝》《蓝色多瑙河》《高山流水》等等。没想到钟晓梦会弹钢琴，还弹那么好，很多老外都听入迷了。回宾馆的时候，钟晓梦走路跌跌撞撞的，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她哭了，看上去很难过。胖哥和英子也去喝酒了，是后来去的。胖哥去卫生间吐了一回，脸色煞白，满头虚汗。两人回宾馆的路上抱头痛哭。
按照旅行社拟定的行程，要从维也纳坐飞机回国。回维也纳的途中，要在一个叫林茨的小镇住宿。这天晚上9点左右，旅行团的大巴到了林茨。这个多瑙河边的小镇非常漂亮，放眼望去，满眼柔和的绿色，山峦河谷舒缓起伏，零星的庭院小舍点缀其中，淡淡的云雾像轻柔的纱曼。旅行团入住的酒店是一幢别墅式的小楼，四周是绿茵茵的草坪。
安顿好后，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贾成功坐了一天汽车，腰酸背疼。他围着小楼转了一圈就回了房间，洗了个澡，早早地上床睡了。刘有才和钟晓梦一起出去了。刘有才回来的时候大概11点半左右，贾成功已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刘有才把他叫醒，坐在他床边神秘兮兮地说：“你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你是老大，你妹妹最小。钟晓梦是姐妹俩，她有个姐姐。你和钟晓梦已经认识17年了，是老相好，你们俩都很有钱。胖哥和英子是网友，是去年春节前通过QQ聊天认识的。胖哥是西安人，英子是大连人，他们都有家庭，都不能离婚，这次回去之后就相忘江湖，生离作死别了。何导大学毕业后在南京工作，20多年前辞了职到欧洲发展，后来当了导游，在北京买房定居。
他离过三次婚，现在是单身，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贾成功越听越害怕，眼睛瞪得溜圆。关于他的家庭情况以及他和钟晓梦的事情，刘有才说的都是对的。刘有才的嗓音到了夜晚很有磁性，又有些发颤，缥缥缈缈的，但又很清晰。贾成功一点睡意都没有了，他坐起来，点了一支烟。刘有才也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绘声绘色地说起这天晚上经历的事情：
他和钟晓梦出了小镇之后，打算去多瑙河边看看。寂静的田野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农舍稀稀落落的，月亮朦朦胧胧的。走着走着，钟晓梦忽然说她有些害怕。刘有才察觉到，钟晓梦的声调都有些发颤了。其实刘有才也莫名其妙地有些害怕，心里一阵阵发紧。钟晓梦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凉，钟晓梦的手更像一块冰。他壮着胆子环顾四周，在朦胧的月光下，看见田野里远远近近有很多低矮的墓碑。原来这里是一片墓地。他和钟晓梦手拉着手跑回了酒店，头都没敢回。
贾成功对刘有才和钟晓梦这天晚上经历的事情不感兴趣，他只想知道刘有才怎么知道这么多隐私。刘有才疑惑地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在刚才，上楼的时候，他脑子里忽然迸进来很多信息，每个团友的家庭情况和主要经历都一目了然。
他坚信这些信息是完全真实的，错了管换。贾成功问刘有才，关于他和钟晓梦，他还知道一些什么。刘有才笑了笑，摇了摇头，什么都不说。贾成功又抽了一支烟，之后躺下来，想早点睡。
刘有才没有睡的意思，也不洗澡，也不换衣服，在那儿窸窸窣窣地收拾行李。过了一会儿，他提着自己的行李出去了，门没关。又过了一会儿，他又进来了，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钟晓梦；他手里提着钟晓梦的行李。洗发露、沐浴露的香气顿时充满了整个房间。
钟晓梦嗔怪地说：“老乡你这是干什么嘛！”
刘有才有些自责又有些自嘲地说：“我这灯泡亮遍了欧洲大地，今天要歇歇了。”
刘有才说着就往外走。钟晓梦似乎有些不情愿，提起行李往门口挤。
刘有才挡在门口，说：“这是何必呢老乡，咱们不是说好了吗？痛痛快快的，别来回折腾了。大半夜的，注意国际影响。
人生苦短，珍惜情感。天涯陌路，情何以堪。天上月满，人间月半。千金良宵，破镜重圆。忘掉恩怨，回到从前。我go啦——”
说着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钟晓梦在门口站了一会，把门锁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