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仪式过后，紧接下来便是祭祀。由于匡府的主持，花费大量的资金人力，这次祭祀活动延续了七天七夜，声势的浩大，可谓空前绝后。祭祀进入尾声的时候，是燃放千百盏河灯为亡魂野鬼超度的最后一天，家家户户都扎了数盏河灯，准备到沱江河边去燃放。这些河灯有大有小，名目种类繁多，有以古人佛仙为题材的观音灯、八仙灯、嫦娥灯、金童玉女灯、牛郎织女灯、七仙女灯、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灯，有以古时名垂青史英雄将士故事的关王岳王灯、悟空哪吒灯、韩信霸王灯，还有以果木花草或家养牲畜和水族等为题材的小型荷花桃花灯、巴茅茶树灯、猪羊鸡鸭灯、团鱼灯、蚌壳虾子灯等，小型河灯多为一般老百姓放，因为体形小，制作时间短，所费财力少，但却是放河灯的主力大军。这些鬼节里燃放的祈福河灯，寄托着大家的想念和美好的心愿，成了崇尚美好幸福的象征。
匡府今年由总管出面，专门到素有传统纸扎之乡的筸子坪乡下请来纸扎师傅，扎出功夫非常精细、难度很大、燃放时还要底座装载的大型河灯，甚至还扎了一座五米多高的酬谢过往神仙的孔明灯。同时，他们也扎了以牛羊猪鸡类为主的河灯，显示出了一种超乎寻常的低调。这是莫歌的意思，这些年的风风雨雨，经过太多的事，如果有什么可以让她选择的话，她宁愿过一种平淡的日子，鸡鸭满圈，牛羊满栏，而丈夫也能时刻陪在自已身边，夫唱妇随，恩爱白头，并像繁衍小猪小狗那样容易地生养一大群孩子。
傍晚，大家将河灯搬到了河边燃放。夜空中星星的光芒、水的粼粼波光，火焰在黑暗中明灭，交织成一条另类的河流，所有的心愿和寄托随水漂走。
介银独自在河的另一角放河灯，她的河灯很小，为一朵朵含苞欲放似睡似醒着一样的草籽花，其中有一盏牛郎织女灯制作得较为独特，除了神形逼真，栩栩如生，似乎还缠绕着仙雾灵气。
河灯随水漂着，她泪眼朦胧，在七月乳白色的夜光中，在银河一样波光闪烁的沱江河中，她哼起了自己内心的歌：
当你离开亲人扛起枪
奔向遥远的地方
就永远离开了自己的家乡……
你丢弃了白发翘首的父亲
母亲的牙齿在梦中一夜脱落
你几时能返回儿时的家园
银铃似的声音被压抑着，低音部唱出的更加显得哀伤和幽怨。
你年轻的嫁娘
夜夜面对东方
她一心盼望心上的人
骑着白马
突然从远方飞降
亲人腾云驾雾地归来
尸骨埋葬在异乡
有没有人给你修一座坟啊
有没有人给你烧一柱香
但愿草籽花日日开放
但愿能长一条长路
到达你的坟头
日日飘香……
她的歌声像是诉说，吸引着一些同病相怜的乡亲，有一些人朝她走了过来，一语不发，跟她一起唱歌。他们一边唱，一边又放走一些河灯。但他们的情绪似乎不那么哀伤了。
当黑暗变得浓稠的时候，月亮出来了。河灯的光，月亮的光，周围的一切有如白昼。介银站起身来。
莫歌一家仍在放河灯，因为他们家的河灯大多装有底座，体形大而重，管家们也在帮忙。匡嘎恩其和几个活泼的儿子似乎为着河灯的事在争吵不休，大概因为孩子们都争着想去放，而河灯体积太大够不着，他们又一再坚持反遭了父亲的稍微训斥。其乐融融的一家，令人羡慕和眼馋，介银看得有些痴痴艾艾，脸部的表情却是在笑。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被人扯了衣角，一个小孩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说：“阿姨，我叫匡嘎惹巴，我是匡嘎恩其的儿子，我想要一盏灯放。”
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家伙站在自己面前，介银一时感到欣喜而激动。她迫不及待地取了一盏小河灯递给他。小孩没走去几步，她又拿了两盏跟了过去。
“谢谢阿姨。”匡嘎惹巴在接过她手里的河灯时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令她更深刻地记住了他，而风不时送来了一种菊花的香，她闻着，觉得那是从这孩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加深刻地记住没有理清头绪，又闻到了一种菊花的香味。
她带着这种花香的记忆揣揣地离开了沱江河边。
这一次的活动至始至终，匡家都倾尽了心力，匡嘎恩其和莫歌都不同程度的瘦了一圈。但精神上，却轻松了许多，他们都愿意相信那些所做的事帮他们了结了一种心愿。匡嘠恩其和家人后来也由此过了一段较为平静的日子。每天早上，他照例地要起来锻炼，只不过改变了部队的作息，自由地从南华山脚一路小跑着爬到山顶，在一棵古松下宽绰的平石块上舞一阵可令额头和鼻尖出些细汗的拳术，之后又轻松地顺坡而下。回到家几个小子也差不多起床，热热闹闹的吃过一顿早饭，便收拾好自做的钓竿，到茅厕捞些蛆诱饵，带着他们到河里钓鱼或洗一会澡。但那几个小家伙似乎对在稻田里钓蛤蟆更感兴趣，于是匡嘎恩其弄来几根竹竿，系上鞋绳，拖地的一头捆一点蛤蟆爱吃的青叶菜或南瓜花。孩子们手握竹筸丢下去，便会有蛤蟆从晚稻的禾丛里奔来，围着小孩起起落落的花馋嘴，又因为蛤蟆惷，不肯松嘴，一下就可被拉上坎来，被活活逮住。三个小孩其实都还太小，拉不动钓竿，大多时候不过只晃动着招惹蛤蟆，流着口水笑得过瘾。有时候匡嘎恩其教他们玩甩泥炮，到稻田里抠出糯一点的泥巴，做成碗状，倒伏着举在空中，狠狠地甩在平展的岩石上，“砰”的一声，炸出一个洞来。甩的力度技巧决定洞的大小，洞的大小决定胜负，但到后来几个孩子打了个平手，从匡嘎恩其手里花去补洞的泥巴正好相等。看着他们几个挤眉弄眼得意洋洋的样子，做父亲的更是疼爱有加，欣慰无比。他们也同时调动着他儿时顽皮的天性，于是他教他们摔跤，脱得一丝不挂，在别人用来烧瓦泥的粘稠的泥田里翻来滚去，揉得不可开交。莫歌一刻也没有放弃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担心光阴荏苒。但她和他们所玩的内容，是到河里干涸如浅流小溪的地方，搬开较大一点的石头，捉出躲在石头下面或石缝里的一只只螃蟹和一种名叫趴趴的鱼，收藏到卷起的裤脚筒里。有时孩子也会被螃蟹的老夹脚咬住，痛得尖叫，莫歌就叫赶忙放进水里，这样螃蟹自然就松开了。趴趴鱼老实，一捉即起。有时会捉到黄拉姑，滑滑的身上带刺，必须用石头先将其砸晕才能下手。当他们最后将螃蟹或鱼用柳筋条窜窜挂在腰间或脖子上，假模假样骄傲地招摇过市的时候，莫歌觉得自己幸福极了。
与父亲的日益亲近，小子们开始倾慕匡嘠恩其的同时也开始钟情于他的枪，对如何使用更充满了好奇。匡嘎恩其自然不想扫他们的兴，他在手把手教他们时首先让他们瞄准黑黑的枪口。“那儿有一个准心十字，”他对他们说，“瞄准、再瞄准，叭！”
那种极度安逸完全不受人影响的生活，差不多让匡嘎恩其忘记了在前线所受的煎熬和折磨，不过好日子总是飞快如梭。八月八日，传来了一道命令，让他提前结束假期，火速归队。当匡嘠恩其穿好军装走到田嘠兴恕位于东正街的将军府时，才知道田嘠兴恕早在两天前就已经走了。他的儿子田嘠应诏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把玩着一杆不知从哪儿搞来的竹节烟袋，一只手不停地挖着鼻孔。那烟袋是楠竹雕的，不仅高过他矮矮的身体，烟袋包着铜皮的头也大过他的脑袋。“不要让这家伙把你给压扁了，”匡嘠恩其说，拍了拍田嘠应诏的脸。
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莫歌此时唯一替丈夫做的，便是在丈夫身上加一件线衣，因为气候将不断地往凉处走了。这样的线衣她一共织了四套，其余三套是给儿子们的，除了大小不同，款式和颜色及挑花完全一样，最明显的是都绣有一个匡府标志性的图案k字。这些线衣都是丈夫在自己身边的这段日子里织就的，可闻见一种甜蜜和幸福的气味。
提前归队让匡嘠恩其假期的最后一个计划落空。他原打算走之前去看望玉比的父母和他的妻子，他没有告诉莫歌是因为不想让她非常短暂难得的幸福生活参杂任何难过的东西。这时候，当他拜托莫歌一定要去看看玉比的父亲巴雄和妻子石嘠欢勾时，莫歌才知道的表哥玉比已经死了。“因为我，他在所不惜，耗尽了自己的生命。”匡嘎恩其道。
莫歌看着匡嘠恩其的眼睛，此时她觉得和丈夫离别的悲伤已算不得什么了。
儿子们因为贪玩过了头，睡到中午才醒，他们的身边已没有了父亲，但见母亲在轻轻的哼唱忧伤的曲子，声调却像在哭泣。三个孩子内心隐隐有些不安，并感到害怕。他们似乎都不想惊动母亲，以假寐来逃避现实，偶尔还伴以夸张的鼾声。过一会母亲梳理好自己的情绪叫他们时，发现他们的枕边有些涎水。
其时，在与强弩之末的冀王长达数月的拉锯战中，清廷一点都没有感到轻松，相反，贵州起了苗乱，一名张性的领袖首举义旗，一个布依族农民率领两千人马响应，后有数万人投靠义军，参加了对湘军的围攻，将湘军推入了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在残酷的较量中，湘军连连折戟，石阡府的大寺顶、野马嵰、候场等战略要塞几易其手，当地一些团练头目和知府担不起罪责，自杀于军中，有一个云贵的总督，也羞于无力剿办滇黔两省的义军，在衙门自缢身亡了。朝廷设立了总理衙门，不得不将匪患严重的黔地高级官员做了调整。此时田嘠兴恕，被署巡抚，授钦差大臣，总理关防，以利节制文武，督办全省剿匪事宜。
匡嘎恩其一直竭力使自己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对于家的回忆和别离后对儿子们的想念让他感到无精打采。不过，回黔后，他意想不到地受到了其他军官们的热烈拥护。他们谈论他时总带着钦羡和崇敬，认为他具有城墙般的坚强性格，和针芒一般的顽强毅力，且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有些士兵则更为现实，就喜欢他骨子里的浪漫情怀和某种场合的自由散漫，且念念不忘掳虐时的快感。
在一处营房，匡嘎恩其看见了镇筸兵的一个团队。他们中的一伙人正围着什么起哄，走近才知是在看两人打架。这是他们难以改变的德性，虽然在全国六十多个镇中，他们算是第一等的强悍，但平时无事时，这种爱私斗、管闲事，或打群架的德性总会显现出来，且打得儿不认母。除非有敌我矛盾出现，才会掉转枪口，一致对外，不把对方打败，绝不罢休。那打架的两人，正如扽扛的水牛，眼睛布满红血丝，你冲过来，他扑过去，架势异常凶猛。看到匡嘎恩其，散架开来。
“久等不来，我们自己先开战了。”一个士兵把手摸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地说。另一个士兵却客气地躬身致意，勉强的笑容有点露得不是时候。
“要不要再战一番？”匡嘠恩其说，“我不会让你们白干。”
两个兵士又互相瞪了一会牛眼。这次的结局是一人赏了二十军棍。之后，他们被分开到不同的连队，在一个黢黑的夜晚，歪着屁股，仍以强行军的速度，由黔向四川的前线开去。
匡嘠恩其的使命是直接与石达开作战，这一消息他什么人都没告诉。那时候，太平军兵不血刃，渡过了金沙江，突破了长江防线，到达了大渡河畔。大渡河静如处子，对岸也无清军，石达开下令多备些船筏，准备次日渡河。但天要灭你是躲不过的，当天晚上，大雨滂沱，河水暴涨，那真是百年不遇的洪荒，船根本无法行驶，在抢渡中很多士兵丢掉了性命。匡嘠恩其在三日后赶到布防，拂晓前士兵们悄悄地进了一个山地，前面就是大渡河畔。他们带了数门由骡马拖曳的大炮，以及英国人为求更大利益假惺惺支助的洋枪，在山上安营扎寨。不过对于末路的太平天国来说，在没有根据地的情况下，这里的战线一片混乱。军队已经像害了致命的流感似的朝不保夕，粮食弹药匮乏，缺草少粮，士气低落。在遭到重兵围困后，已进退无路，陷于绝境。
匡嘠恩其觉得可以开战了，那样的胜算机会并不是时时会有。
但总督为了建立生擒冀王的功勋，派遣一名官员前来劝降了。“我敢担保，”官员一边用手帕揩擦额上渗出的汗水，一边誓旦旦地表白：“如果你能慷慨赴约，皇上会赦免你的将士，愿回家的回去为民，愿留下来的会量材擢用，或按官授职。”
冀王决心舍命以全三军。事实上，那些被遣散的四千人中，大多都得以逃生。但当他带着自己五岁的儿子和两千兵士进到清营谈判时，清军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不仅扣压了他们父子，还将跟随的两千将士全部缴械杀害了。他们把他和另外两属下带到官府审讯。
清军统帅问他：“你投降吗？”
“不，我来是乞死的，”那位冀王凛然回答道：“所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今生你杀我，安知来生我不杀汝耶？”
统帅令人把他从讯庭拖出来，一个刽子手将他和两名属下面对面绑到了一根椿木柱上，行将凌迟。
刽子手对准他的一个属下割了第一刀，那个属下不胜惨痛喊叫起来。
“为什么不能忍受一下？！”冀王严厉地说。
他的大义凛然和毫无缩态令刽子手吓了一跳，刽子手的兴致和激情在他的英烈中顷刻间萎靡了。“还不快动手！”冀王催促道，声音带上了从未有过的威严。一时间死寂无声，刽子手有点乱了方寸，他瞄准的原是冀王的大腿，却不知为什么，第一刀割下了他的生殖器。
父亲被生剥后，五岁的儿子哭得十分凶猛，不过轮到他自己行刑时，有个刽子手告诉他，死后可以见到父亲。
“你确定吗，我可以见到父亲冀王？”小家伙问。
“当然，骗你是小狗。”刽子手说。
小孩弄了点口水抹了抹脸上的污秽，破涕为笑了。
匡嘠恩其一直在大渡河畔等着和冀王开战的消息。但就在这天夜里，在一次乱哄哄的行动中，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那位冀王被凌迟处死了，有人用刀一下一下割下了他身上一千多块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