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子天生的可以成为这里的匪王，”他对其他的人说。他认为要得到银子是一件简单的事，而人就不同了，匡嘎云飞身上那种特殊的东西似乎让他求之若渴。
龙嘎青云身体黑瘦而小，文质秀弱，常年缠一头青丝帕来增添自己的高度和分量。却是这样的一个类似于游侠者风格行径的血性方刚的男人：打富济贫，扶弱锄强，重义轻利。他具有一呼百应的号召力，也凶残暴虐，挥金如土，嗜赌如命。他曾在一次与人抛骰比点行赌的履行中输掉了自己的一只睾丸。那时赢家并不想要那玩物，将嘴附在他耳边低声地说：“老弟，你走吧，留着那东西回家生儿去。”但他认为一个堂堂男人愿赌服输，当即撕开裤裆，用一把菜刀狠狠地将那砣蛋籽割去，脸不变色，口不哼声，直至昏死过去轰然倒地。当然，他由此所获得的威信和豪杰也让他从此发迹起来。除了有目标的打家劫舍，绑肥羊聚集钱财，还在自己的地盘开了一个赌场。
与其他赌场相比，他的赌场不算很大，却掷地有声，名噪一时。它唯一与众不同的是在此地可以赌命。在汛堡之外，有一个弯弯的赌命坳，凡是输光家产以命相押又兵败山倒的人，无二话可言，乖乖地走到这里，撩开衣襟，昂头挺胸迎接赢家的枪口，并认定这就是自己的命。提枪的赢家会说：“兄弟，规矩为天，你放心走好，你的父母后人我自会赡养。”输家也不会把这太当回事，睁着血红的眼睛听沉闷的裁决的枪响，仿佛二十年后自己又会是一条好汉。
来此地赌博的大多为做生意的商人，贩盐的马帮、运送桐油布匹的下河佬、种植烟土的财主、以及本地的兵勇熟苗，每天都有不同或相同的面孔进入城堡之中，一赌为快。他们赌博的方式简单原始，就是搓牌、比点，猜无名堂的字或数据，无须技巧。赌场的输赢只是几个小小的吊钱，实则巨赌的筹码，一个小钱可得到一船桐油、大量布匹或烟土，从来没有人敢耍赖，大家赌的就是过瘾。
匡嘎云飞的到来令龙清云的眼睛为之一亮。除了虎虎生风的相貌坯子，骨子里有着太多与他相近的东西，人小鬼大。那天年幼的匡嘎云飞一点也没感觉到来自龙嘎青云的威胁，只是觉得在这个城堡里其乐无穷。看别人搓牌比点，他也跑过去过过瘾，有时还会胜人一筹。有一次龙嘎青云对他说赌博是需要资本的，没资本可拿身体的器官做赌注，问他愿拿什么，匡嘎云飞回答愿挖掉自己的一只眼睛。问他为什么不是手或脚，他居然说他只要一只眼睛瞄枪就行了。
“一只眼睛比两只眼睛瞄得更准。”他对着龙青云闭眼做了做怪样子。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匡嘎云飞输了。他不要别人提醒，径直走到专门为赌而准备的各种刑具的房里，在琳琅满目的刑具中用左手挑出了一把锋利的弯刀交到龙嘎青云的手中。
“是你来还是我自己动手？”在赢家的迟疑中匡嘎云飞又说。
龙嘎青云看着他嘴角流着的延水，笑得差点背过气去。他在匡嘎云飞的脸上连亲了二十个响吻。
“宝贝，真是个天上掉下的宝贝。”他说。
匡嘎云飞开始到了晚上还忆起匡府厚重的院墙和母亲温暖的怀抱，但龙嘎青云并不总是靛蓝或青黑的七色染缸在一个孩子的眼睛里并不比沱江河逊色。匡嘎云飞黑红不辨，却游刃有余，渐渐地对于母亲熟悉面孔和不切实际的意想只成了一种淡淡的记忆。
龙青云将匡嘎云飞的铜镜项饰和松油球包藏的信刻意丢在沱江河让人捡取，意在让匡家断了寻找的念头，他们的儿子被狗叼走了。
匡嘎云飞年幼时，龙嘎青云也请先生进入城堡，教了两年私塾，但匡嘎云飞根本不是读书的料，见了先生就哈欠连连，无精打采。他的兴趣除了喜欢习武，大多只表现在毫无建树可言的赌博和玩劣上，乐此不彼。先生觉得他品性恶劣，不可救也。龙嘎青云则相反地认为只有这种不拘形式的人将来才能耀武扬威，呼风使雨，成就霸业。
“死读书，读死书，除了被人欺，卵用！”龙嘎青云的歪理哲学让先生真正觉得自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也觉得他们一丘之貉实在可怕。先生扔下教鞭另谋生路了。
匡嘎云飞长大成人时，已是一口的苗语，他广交游，重义气，来自龙嘎青云身上亦正亦邪的性格和不很健全的思维就像倒模一样印到了他的身上。不到十岁的时候，他的三江四海口诀倒背如流，还经常拿一根木棒，去找有行为不端的人挑衅，想把人痛打一顿，却反而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他也不去告状，咬了牙捕捉下一次时机。十五岁那年，他一位朋友的妻子被一镖客调戏，友人怕他闹事，并没有告诉，但这个镖手出门在沅州有意又用臂去触一妇人的乳房时，匡嘎云飞居然步行七百里到沅州，将那镖客的双手剁下带回来送给了友人。
匡嘎云飞十八岁那年，周围已云集了许多三教九流的兄弟朋友，那时川黔盛兴哥老会，镇筸有其组织，他经人介绍加入了一个哥老会，龙嘎青云为龙头大哥，他为老幺。他们结伙赌博，也开始做贩卖烟土和包路护送商客的生意。而在日久的磨练中，他体魄强壮，行动敏捷，但因为长期呆在大山里，在自然中长成了一副更适应在山区行走和生存的矮墩墩的结实身材。
龙嘎青云在匡嘎云飞成年后却奇怪地一改初衷，厌倦了风云，豪气渐衰。他似乎忘记了自己以前曾想做的事，将一切事物交给了匡嘎云飞，自己带着两个老婆在家过起了养马种花的日子，间或去集市买几只斗鸡把玩，或携两只细尾巴狗，带着长网去山中草泽地逐鹌鹑，打野鸡，下雪的时候，偶尔也会呼几个兄弟去山上围一只野山羊、猎一头野猪回来。
人们再也料不到这就是先前的英雄豪杰了。
龙嘎青云以前在湘黔边境各处称豪，积德多，结怨亦多，他自己深知这一点，平时与人玩牌或闲谈时，总是靠紧墙壁，不让背后立人遭暗算。但人算不如天算，一天下午，夕阳厌厌地照在城墙上，他一人牵了一黑一白两匹马走出城到唯一那条小溪的上游去饮水洗涤。城头上有两个懦夫居高临下，用匣子炮朝他背后打了约十三发子弹，有五粒打在腰背上，两粒打中了后颈。
两匹马受惊，脱了僵沿边墙狂奔而去。龙嘎青云伏在溪边石头上，勉强翻过身来，从怀中掏出小勃朗宁手枪拿在手中，默然无声。他知道等下肯定会有人出来看结果。不一会，有一个懦夫果然提着匣子枪走出城来，到离身三丈远的地方，龙嘎青云手一扬，枪声响起，子弹穿过懦夫的左眼，懦夫倒地，即刻受吓而死。城头上的另一个又在隐蔽处朝龙嘎青云开了五枪。
龙嘎青云被彻底激怒，开口骂他：“狗杂种，做这等丢镇筸人丑的卵事，暗射冷箭，不像个男人。你怎不下来？有种就对着来！”那人不作声。过一会见闻声朝这边飞奔而来的匡嘎云飞一伙，丢下枪跑了。
龙嘎青云满身窟窿血涌，染红小溪，他知道自己不济事了，用尽最后的力气，在自己太阳穴补了一枪，如此完结了自己。
匡嘎云飞眼睁睁目睹了这一切。这场景不断出现在他后半生的日子里，一如昨日影像。以致在他后来气数已尽的那一刻，他同样选择了以枪自戕。只不过他是吞枪自尽。
那个活着的行刺的懦夫除助长了匡嘎云飞的凶残暴虐之外，并没有得到任何的便宜，他后来被匡嘎云飞抓来，像狗一样吊到了叭固寨前的一颗古树下剥皮挖眼。七日后不死，可怜兮兮地呻吟着向过路行人讨一口烟气水喝。他的人皮被织成一条血鞭，悬挂在城墙的门楼，以正歪风。过了一年，那个被剥皮挖眼的人的族人纠集了一伙土匪，气势汹汹地寻仇而来，他们揭掉了挂在城门楼上的人皮血鞭当旗杆，扬言报仇雪耻。匡嘎云飞不仅把他们赶出了叭固寨，还追到了族人的住处，杀人如麻，并把当地近百栋民房和附近五六个寨子纵火烧成一片瓦砾。
匡嘎云飞就这样在不经意间为自己杀开了一条血路，他的无杆之旗也由此耸立苗疆，所向无敌。他有一次在想起龙嘎青云时毫无用意地将龙嘎青云的那顶青丝帕戴到了自己头上，发现竟然也那样适合，不仅增高了个子，也更加威武不屈。之后就不再取下来了。一个有月亮的夜晚，那个一直从龙嘎青云时期就在他身边服侍的结巴老二为匡嘎云飞印在地上的影子所震惊，突然很顺溜地喊了他一声“青帕苗王！”
“你说什么？”匡嘎云飞回过头来，他惊奇的是说话的人怎么不结巴了。
“我说……说……你是、是青帕……帕……苗王……王……别……别人都……这、这么……叫……”
结巴老二也同样为自己突然的顺畅语气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保守着那个天大的秘密。龙嘎青云原打算在他有计划地将匡嘎云飞蒙骗到手后就割掉他的舌头，就因为他的结巴才免遭一难。
龙嘎青云一死，结巴老二也并没有显得如释重负，相反更为坐卧不安，伴君如伴虎。后来他越发结巴。他一直在自己的亏心事里懊悔着惶惶度日。
匡嘎云飞在他的脸上看了一阵，相信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不过他很高兴被人这样称呼。他不仅赏了结巴老二一些银子，还将自己一件质地很好的衣服送给了他。
以后，匡嘎云飞在那里做着自己的王，那里的土地似乎洒满阳光，每晚照着月亮。但他的命运没有如他该顺应的轨迹，而是向着另一条通往灰暗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