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嘎惹巴被截杀后，莫歌开始觉得自己有多么地想念他，并本能地感到非常孤单。她天天早晨三点钟起床，摸黑呆在房里，透过半开的窗户盯着墓地的围墙，有时真感觉匡嘎惹巴回来了，他不露声色地、执拗地在寻找什么，后来发现是墙角的那包朱砂。还是她帮着扔掉的，因为那朱砂让他看起来很害怕。有了这样的见到鬼的幻觉，莫歌以为自己也将很快离开人世了，但到了秋天，菊花茂盛地开放之时，她又显得精力旺盛起来。房子里摆放着儿子匡嘎惹巴的一张照片，不是单人的，是他嘉善抗战期间为当地所修的那条公路落成典礼时的合影，匡嘎惹巴站在主席台靠右的第四个位置，衣冠端庄，仪表俊朗，英姿勃发。只是她并不愿意在那里滞留，每次她来到那里，立刻就像被烫了一下似的，又从屋子里跳出来，那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还在显示着匡嘎惹巴在那里住过，每一样东西上都还保留着他的气味：忘记带走的怀表、军官的军用背包、不锈钢水杯……一切他曾经用过的摸过的东西。后来她明白了，是那种失子之疼让她忘记了身体的病痛和死亡。“一定是上天还要惩罚我，因我的罪过再让我受罪。”她想。在回顾自己的一生中，她发现自己是有很多罪过的，比如关键时刻——当孩子们出生和长大成人之时，她都没有很好地照料过或教育过他们，让他们健康快乐地生活，和睦共处着长大，以致后来的结局人是孰非。为了稳住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不再烦躁，有一天，她坐在桌子前开始奋笔疾书，她的漂亮的蝇绳小楷在她一生中都没有发挥过应有的作用，此时一个个全跳到了那本泛黄的带有霉味的族谱上。但除了匡嘎惹巴，在对他的一无所知的兄长们的记录时又不得不打了个伏笔。这使她心痛不已。夜晚，她想来想去，觉得活着不再有什么意思了。她故意饮食了一种叫鸭屎木籽的一种植物。这种植物非常甜腻可口，但过量饮食会昏迷而殁。她换好了衣服，预先躺到了棺材里。可三天之后，她又莫名地活了过来。她的身边爬满了成群结队的蚂蚁，它们衔来了泥土，那些泥土多得几乎可以将她埋葬。她突然闻到了一种沙质味道的尘土气味。她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但她知道这气味像空气一样可以让她一直活着，并去寻找这气味的出处源头。于是她又甘愿地把似乎是上天有意惩罚的痛苦当做生活的一部分承受下来。并相信上天让她活着，一定有什么理由！
这一天，一个女人来到了她的家中，女人年龄应该不比她大，却是一头的白发，幸好织了一根长长的辫子干净利索地垂在身后，否则真的会让人感觉是鬼。女人似乎等不及主人的问话，就站在地上呱嗒呱嗒地像背诵书本一样逐字逐句地说了起来。而书中的故事就是匡嘎恩其家族过往生活的细枝末节。其中她提到了匡嘎云飞。她把匡嘎云飞如何在一个冬日的黄昏让丫鬟带出来玩耍而后被绑票失踪的事说得点点对对。最后一个关键，——匡嘎云飞的最后下落：他一直都没有死，而是凭着自己的能耐和胆略做到了青帕苗王的位置。
莫歌先是吃惊，但这女人带有浓重苗音的口语以及她摆动长辫的熟悉神态和那双似汪着一汪泪的美丽而哀伤的眼睛让她毫不费力地认出了对方。
“你是黛帕！”她大声叫了起来。
“是的，夫人，我是你的丫鬟黛帕。”黛帕猛地跪了下去，泪水汹涌而下。她开始陈述丢失匡嘎云飞的经过以及为寻找他的种种辛酸，她的心枯萎了，仿佛因为一生倾心于对匡嘎云飞的寻找而竭尽了生命。最后，她拿出了那件绣有k字的衣服，擦干了眼泪，并以带着痉挛的一声叹息结束了她仿佛内心无力承受那么多往事的重压。
莫歌这才认真地打量了她，她身体孱弱，气喘不匀，那一头与她年龄不相称的白发颤动，昭示着上天已对她做出的刑惩。莫歌满天的怒火和随时能引爆而发的责难一时间消散，她甚至有些怜悯地扶她起来。“那么，请告诉我，我的儿子匡嘎云飞现在在哪里，”莫歌说，她急于知道匡嘎云飞现在的情况。
“是，夫人，我找到了匡嘎云飞。”黛帕说。
黛帕带着莫歌穿过镇筸城那条长长的被称为东正街的古街，在街端头侧临沱江的东门城楼上，悬挂着一颗人的脑袋。十余米高的城楼飞檐翘角，气势磅礴，对外一面开有两层每层四个的枪眼，有一颗脑袋就挂在枪眼下方半月拱形城门的上方，仿佛伸手可及。有一些人在那儿指指点点，发些议论：“真是想不到啊，当年攻打镇筸城，正是他冒着枪林弹雨，头一个从这里爬城而上，竟也成了土匪。”
“那就是匡嘎云飞，夫人。”黛帕说。
莫歌虽然一眼看出了那一张沾有血迹的脸谱跟匡嘎恩其家族的脸谱挂了点像，但仍然无法将那颗头颅与儿时的匡嘎云飞联系起来，她让黛帕去拣几块火砖，想借此站得更高一点，黛帕答应着，沿着东正街往回到西门的方向一路地走，懵懵懂懂的却没有找到一砖半瓦。她又从西门绕到南门，在南门坨的那条小长街，她漫无目的地游荡了许久，竟把找砖头的事忘了，却突然想要找到那个过去上演傀儡戏的小戏台。她已经多年没去过那里了。结果看到的却是一家小药铺。石嘎欢勾手拿一根细针，很有耐心地介绍着她那一套可以断除病根的针挑治病法，她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听到黛帕的胡言乱语觉得她挺可怜，便告诉她从来就没有什么小戏台，也从未见有戏班在这里演过傀儡戏。黛帕走到过去有大人小孩用小铜钱玩板三赌钱的地方，头倚着城墙痛哭起来，她发现原来在此块屁股大的地方居然将匡嘎云飞丢失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她很久都没有哭了，对于她来说，寻找有如长途跋涉，在没有到达目的地之前，她还顾不了享受，？——痛快淋漓地发泄未必不是一种享受，她把它推迟到了现在。卖药的石嘎欢勾用一种惊奇的神态注视着她，还想主动诉说自己的失子之痛和不明的抱怨，以及多年来最寂寞的哀愁，免得她一个人哭过没完，并相信这么做会给她一些安慰。后来又觉得大可不必，觉得她实在是个会享受的人。
黛帕一路又走回到了东门，有些忘乎所以地将额头不断地磕到糯米稀饭和石灰浆砌成的结实如铁的城墙上，把头也磕破了。她最后用一只布袜将自己吊死在了东门外沱江河边的一颗柳树下。那儿离莫歌的距离还不到十米。“我给你找回儿子了，夫人，我实在累得想休息一下，请不要以为我是以死谢罪。”她对不远处的莫歌说，心里却想着从此一笔勾销了所欠的数不清的良心债。
莫歌起初还认真地为火砖等待了一会，后来知道那纯粹多此一举，她完全知道了那就是匡嘎云飞，因为她闻到了久违了的那只属于匡嘎云飞身上特有的沙质味道的尘土气味，那种气味扑面而来，依然带着他性格中的固执强横和不明是非。一直以来，她都没有找到这种气味的出处源头，现在终于找到了。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感到一阵突然的喜悦，她以为匡嘎云飞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不在人世，没想到他一直那么招摇的活着，即使现在，他也显得那样的气概和不可一世。虽然他的身份是一个土匪，但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经历。
“离开妈妈，你是怎么过来的啊，我的儿子。”莫歌说，不禁佩服起旁边岩墙缝中长出的几叶鸡尾草上的蜘蛛网的坚韧，钦佩鸡尾草的顽强和风吹草动的耐心。
那颗头颅在城墙上挂了三天以儆效尤后，匡嘎一琼才知道此事。他自那次离开豹子洞与匡嘎云飞告别后驱车到了乾城，再到了省府，居然受到了新任省长和书记的接见，还邀请他参加很多会议，接受解放军的宽大政策宣传及和平思想的洗礼，那些由各军区和行署特为他举行的各种各样的欢迎大会也让他乐开心怀，解放军对他的热情招待和不计前嫌的态度常使得他抚今追昔，感慨万千，有一次他终于心情激动地表态道：“我在湘西几十年，毫无建树可言，回首往事，惭愧万分，今后，我一定尽最大的努力，协助军区为安定地方贡献个人力量。”
青帕苗王的死令匡嘎一琼痛心疾首，也真正让他觉得自己大势已去。他在悲叹中惋惜。“我给他写过两封信，要他等待观望，斟识时务，不要螳螂当车，以免先受其害。也不要轻易再让湘西遭受战争蹂躏，搞烂地方，他一向对我惟命是从，这次怎么不听了啊！”他说。
“他并没有接到你的什么信，师长。”一个手下告诉他。
“怎么可能呢，我的信亲自交给一联络员去发的，让他一定办好。我还说以后要带他一起到贺胡子那儿去。”匡嘎一琼说。
“没有人见到只言片语，师长。把他的首级割下的时候，除了几个小铜钱，没有从他身上找到任何别的什么。”手下又肯定地说。
“这真是意外，我万万没有想到啊！”匡嘎一琼说。
这一天，匡嘎一琼亲自起草了镇筸和平起义的决定和镇筸和平解放代电，准备对外发送，正式宣布和平起义，但他唯一的条件便是允许他从城楼上取下那颗头颅，复原青帕苗王的身体。“他是我终身的遗憾，”他对解放军的第二野战军第三军团第十军二十八师先遣队的一个首长说，“我不想他身首异处。”
“好吧，我答应你。”那位首长说。
首长为了履行自己的承诺，还当场给写了一个纸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