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5年时间,是随教书的母亲在一个名叫白琳的南方小镇度过的,开蒙的岁月就是撒欢在那个青山绿水的质朴僻壤间。彼时尚被称作“白琳公社”的小镇,可以追想那时的人文景物该印烙有多么明显的时代症候,但物质上的穷匮与精神上的亢进似乎只是成人世界里的困惑,与一个孩童的快乐成长并无太大关联。开眼看世界的一切都是奇妙的,所有的风物只居停在物质的原始意义上,虽粗朴却明朗,这也是童心对于故乡的一种释读吧!它或许不是你的下生之处,却伴同你的稚弱无邪一起成长,无论暌隔多久,它始终俏生生伫立在记忆的一隅,任你回眸,任你招展。
学校的幢幢楼舍是依傍着一个大山坡层递修筑的,印象深刻的是坡前端有一尊椅凳大小的石雕蟾蜍,自古蟾宫折桂就是学子们的孜孜追求,校园中置放这样的石器或许正是暗示造物者不待明言的愿心吧!不过对于无知的孩童它不过是一样玩器罢了,伏地仰天,栩栩如生,被蹭磨得油光水滑的脊背是孩子们最爱的坐骑。除了宅用地,坡前坡上大片的留空便成了那个半工半读的年代里天然的农场,或种菜或植树,被师生们整饬得井井有条。与土地亲密接触的记忆就是始于那个黄发垂髫的懵懂岁月,在空心菜地里欢畅地追赶着小白花上的蝴蝶蜻蜓,看护着亲植的蓖麻树一点点从土壤中露出苗头,挎着小竹篮在山间地头拔猪菜采草药,没有负担的劳作是一种自在的清闲,那个儿童天然乐园与现代大都市中的游乐场虽有霄壤之别,但带给孩子的乐趣却丝毫不逊,“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古诗中熟稔的场景,竟是儿时生活的真实写照。而与学校隔河相望的一座山丘,更是将野趣引领向自然的更深处,那座儿时活动频密的山包按方言译为“神仙山”,不知那山上是否有过“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传说,但快活如神仙的无忧岁月在这片山林中却真的弹指一挥,如梭而过。
神仙山的山根处流过一条汀滢幽婉的小河,山里的孩子每天踏过简易的石桥到山对面的学校读书,这样近便的位置使这座几百米高的小山丛也成了孩子们课余的浪游天地。大部分的农民都是沿河岸山麓居住,赶巧我的一位同学家却是坐落在切近山顶的一个山坳中,一条踩踏出来的崎岖山径是上山的唯一通道,两座简陋的茅屋搭建在一块开挖出来的台地上,郁郁芊芊的山林就是天然的绿色幕景,接引入户的潺潺笕水清甜可口,草屋中除了一些日常粗陋的器用外别无他物,一户地道的农民居家。小时在此间串游瞎逛,不知名的带刺长毛的野果是随手可及的零嘴,凌杂的石树是绝佳的迷藏屏蔽,彼时焉能逆料,那个任情挥霍少儿年光的丛密山林在几十年后竟会成为梦中的归栖之处,添一琴一书,便是吕微之的隐地,林和靖的匿所了。
儿童时代,最热闹的莫过“六一”节,每到节前个把月,各个班级便开始下劲排练拿手的节目参演。没有如今眼花缭乱的戏服彩妆,炭笔描涂的粗黑眉毛,两块猴屁股似的凸显胭脂就是彼时审美的最高标准,至于道具服装都是老师们遵奉“自力更生”的时代方针因陋就简,变废为宝的,银色的饰品是锡箔纸粘贴出来的,靴子用长筒雨鞋代替,胡子用棉花对付……在老师们的巧手奇思下,一台姹紫嫣红,喜庆欢闹的节日晚会在百来平方的舞台上闪亮登场,小小的礼堂人山人海。为了泛化节日的喜庆,上街游行也是援例的活动之一。一支由孩子们组成的五颜六色的游街长龙,在教师们“鞍前马后”的压场中载歌载舞地行进在不过几米宽的街巷上,时不时停下来表演一番,招致围观的群众将逼仄的道路挤个水泄不通,兴奋的村民们争先恐后地在队伍中寻友认亲,一旦看到熟识的面孔,那肆无忌惮的叫喊声,喧笑声,一准将孩子们稚嫩的歌声打压下去,失序的队伍与围观的群众一时间沸反盈天,游行的气氛也就在每个人喜眉笑眼的惬心中抵近高潮。一些穿着彩装的小孩半道就被家长领回去,或拍照,或炫耀,一条浩浩荡荡的长龙,几个街巷转下来,回到学校时已疏落无几了。这样的热闹年年重演,这样的重演次次爆棚。这种节庆放在今日娱乐活动百花争艳的年代固然不值一提,可在彼时的岁月却是粗茶淡饭中一道极其珍贵的盛馔,那每一张发乎内心的灿烂笑靥,是一种多么满足而又纯粹的表情啊!
20世纪70年代末期,公社里唯一一台9吋黑白电视机是令全镇人瞩目的稀罕物。到了周末,在孩子们的百般恳求下,父母们偶尔也会按捺不住好奇心携着小孩走上几里路去凑个热闹。电视房挤满了闻风赶来的镇民,介绍工农业生产的节目从早到晚地滚动播放着,可这并不削减人们对于电视机本身的兴致,一个小小的盒子装着许多会说话能走动地各色人样,这俨然是件在短时间内无法平复的特大新闻,死寂的山坳犹如投石惊破水中天,人们心中的波澜涌动是可想而知的。相比之下,反倒是电影在乡间已是司空见惯了。但是学校操场公演的露天电影还是贫乏生活中激动人心的快事,只要广播一起通知,晚饭后孩子们便会兴高采烈地抬凳搬椅冲向操场抢占高地,附近的村民与学校的师生就这样常常以电影为媒介自发组成了一场场夜晚“放风”的集体活动。虽然播放的常是老片,但大多数人依然不肯错过这样的良辰美夜。小商小贩摸黑兜售些瓜子花生等零嘴,而向来“一毛不拔”的家长们此时也会慷慨地掏出一两个钢镚满足一下孩子们的馋劲,有得吃又有得玩,这样的夜晚是孩子们生活中的人间天堂,滚瓜烂熟的电影声响成为这场夜戏的背景音乐,在这朦胧、黯淡的山野夜幕下,人来疯的孩子们趁这熙攘人群尽情穿梭游荡一番,那便是电影之夜的全部快乐。或中途淅淅下起雨来,那守着板凳不肯挪移的坚持便是对这种无穷快乐的万般不舍。或有新片上映孩子们就更起劲了,散了场后,一路听着大人们的评论,忍不住抛出一两句惊人的稚子童言,便引起周遭的人一阵捧腹大笑,受了笑的小孩借着夜色的庇护并不脸红,也跟着一起傻笑着。那个露天电影掩蔽下的自由黑夜,是孩童放纵的野地也是成人浪漫的温床,或者不少“后花园”的故事正踩着这薄雾的阴翳在秋荼密网间悄然盛放,这种远比如今豪华包厢里醉翁之意要艰难得多的幽会,大概也要感谢这隔三差五的电影之夜。
据说20世纪80年代起在白琳小镇开采出一种名曰“玄武岩”的石材,这种石材乌金黑亮,光可鉴人,成为其时方兴未艾的装潢用料之上品,一时间几百家良莠不齐的石材加工厂竞相冒头,夜以继日的开挖打磨充盈了人们的腰包。走俏的市场行情为当地带来喜人经济增益的同时却让那碧绿的青山岩石暴突,清澈的溪流污浊充道,与经济发展伴生的环境灾变已成了当今世界的头号问题,小镇白琳虽处僻远亦象齿焚身未能幸免。白琳,洁白的美玉,但不知为何却是盛产玄石的地方,这一白一黑的反差,这一玉一石的同宗难道在命名初始就契合着某种深奥的谶语?而如今玄石的出世却令人喜忧参半,是邪非邪,谁又能道得清?
30年欲回故土,未能成行,从前家山今日梦里。不知那神仙山上的山民是否随着经济的跃进而迁居到镇上或更繁富的城市,山民或随着物质的丰足而为自己寻求更舒适的生活空间,而现代的都市人却在物质追崇的倦怠中失落了精神的依托,反将渴念的目光投向那鸟鸣啁啾,泉流叮咚的山林。这一来一去的取与舍,正是从本位出发的一种求新意识,就像当年人们期盼节日和电影一般,只是今天这种思变的欲求来得更猛烈些,于是重新洗牌引发的阵痛便带来在所难免的迷惘和反思,这样的驻足是为了更好的开步。
30年,河东河西几经轮转,当日物事应已全非,不知那只石蟾蜍是否还蛰伏在校园的某个角落,又或在多年的迁变中辗转无踪。蟾蜍可失,折桂的壮心却不能消损,美好的家乡正需科学的发展观念引领建设。我期待,小河回复清流,山居炊烟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