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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风波恶·敲山震虎

雁飞一整晚都没有睡好,早晨起来眼窝下青了两块,看着就憔悴。她也顾不上用胭脂水粉遮掩,只稍稍抹了点雪花膏,皮肤亮了些。抹完了,她琢磨出藤田智也的话,心里也亮了一下。

便招了黄包车紧赶慢赶去了王老板在迈尔西爱路上的花园洋房。

她从没有想过她会再去这座建在迈尔西爱路上富丽堂皇的法式花园洋房。

几年前,她是去过的。带了一身的伤,在那洋房的某间房里昏睡了七天七夜。醒来的时候,格外舒适,她第一次睡在这么软的锦丝棉被里。

有人拍拍她的脸,迭声说着话。

“可好,总算醒了。”

“我家老爷天生善心,看小姑娘被火烧成这样才施了援手救回来。”

“中西大夫都请了,小小年纪怎的身子就那样了!”

“你到底干了啥子事情会伤成那样?”

小雁醒透了,看见眼前是有张肥胖脸的女人,长得粗相,但穿得精相。一身真丝旗袍滑不溜手,也是个太太样的。她瞥瞥眼,捉着她的手,见她咬紧了唇,狠狠地,不开口,就又说:“可好走了?下楼给我们老爷看看!”

小雁挣扎下床,胖太太用手臂勾着她的肩,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挟着她在洋房上下绕来绕去,绕进一间大大的厢房里。

小雁再一次看到王老板,她认得,是周小开和唐倌人招待过的贵客。

胖太太进门就嚷:“老爷,你看这小姑娘在我的打理下大好了。”

王老板站起来,看着怯弱娇美、大病初愈的女孩,眼里有异样的东西在流动。雁飞看得懂,她很乖巧地鞠躬,说了一声:“谢谢老板。”

王老板身后走出来一个容貌颇美的少妇,她抢着说了一句话:“小姑娘真是好标致。启德,你可以收来做过房女儿了。”

“你!”王老板笑着指指少妇。

“阿好,阿好,阿二头的主意真妥当,老爷和这个小丫头有缘,收她做了干女儿正好。”胖太太也应和。

王老板笑着望住她,她识趣,跪下来,叫:“干爹。”

少妇也笑了,道:“以后就叫阿囡吧!亲切点。”

王老板不反对,雁飞也无从反对。

那位胖太太原是王老板在乡下娶的原配,******则是王老板的二姨太。知道了她们的身份之后,小雁对两位太太恭敬地称呼“干娘”和“二姨娘”。

她在大洋房里,好吃好睡,伤也养得很好,只是该留下的疤痕依旧留下了。但表面上,越来越青葱水灵起来。

干娘和二姨娘都看在眼里。

干娘计算着。某次王老板深夜回来,雁飞被送到了王老板的房里。

王老板怒不可遏给了干娘一记耳光,“这个小囡只有十六岁!你做事情怎么这么荒唐!”

“我想老爷会开心的呀!”干娘无尽地委屈。

站在房间里蹩手蹩脚的雁飞,睫毛扇了一下,眸子定定望着华丽的柚木地板,那里光亮光亮的,她的心里也光亮光亮的。

二姨娘也在计算着。她趁着王老板去香港做生意,把雁飞叫到跟前,和眉顺目说:“我们大太太向来糊涂,有时候做事情分寸不当,让你在这里担惊受怕的。”

雁飞站在她跟前,只听她讲。

“其实你年纪也不小了,我给你保一门媒,嫁一处好人家好不好?”

二姨娘和干娘一样直接,而且还会逼迫地看住她。小雁摇摇头,心中打好了主意,给自己的命运定下了主张。

“谢二姨娘费心,我已找了一份工作,正要同干爹干娘和姨娘打招呼的。那边有工人宿舍,过几天就要搬过去的。”

二姨娘倒是惊讶,直打量着她,口里却说:“上海女孩嘛!总能不同凡响。”心里又是忐忑的,也有庆幸,又假惺惺说:“也不必住工人宿舍,我们这里房间多,你是启德的干女儿,自然住家里了。”

小雁知道这时候自己是要再坚持的,“那边条规严厉,住在宿舍方便作息。”

二姨娘就顺势摸出几张钞票来,“既然定了主意,就万事小心,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找我们。”

雁飞匆匆离开了王老板的小洋房。后来再见到王老板已经是在歌声俪影的百乐门了。

王老板一去香港好多个月,还来不及顾及家里的事,所以在百乐门看到穿一身白旗袍,换了名字的谢雁飞,吓了一跳。

雁飞笑语晏晏,上前招呼:“干爹!”

恍若隔世,撇去往事,她已经脱胎换骨。

往后,干爹和干女儿,恩客和舞女,搭档和伙伴,所有的交道都在这幢小洋房外打。

如今,雁飞又回到了这幢小洋房,但并不想进门。她伸手摁了一下门铃,开门的门房伙计认得她。

“谢小姐,可是找老爷?老爷昨晚因什么事紧急,带少爷去外地了。”

她愣了,问:“只有两位太太在家?”

“都在呢!您要不要见太太们?”

雁飞想了下,干娘是自出了这洋房后便再也没见过了,只王老板向她略微提过:“发妻是自小定下的亲,育有独子少全。经年相处,也习惯了她的愚。”

二姨娘在百乐门又见过,她陪王老板来,雁飞陪着另一位老板。

两两相望,四目相笑,各有含义。

她看到雁飞脖子上挂了条老凤翔银楼新近打了广告卖的玉观音金项链,便对王老板嗔道:“启德,阿囡这项链真好看。”

王老板马上说:“明朝我致电老凤翔的唐主任送一条过来。”

二姨娘却有新要求:“我要玉佛祖坠子的。”

雁飞当然懂,也会说:“正是该这样,人都说‘男戴观音女戴佛’,我一时大意,贪着漂亮,倒是戴错了,见笑见笑!”

想时了了,雁飞暂且不多说。门房知晓雁飞的身份,见她这副情形不免多问一声:“谢小姐莫不是有要紧的事情?”

雁飞不好说,也说不清,只能道:“等你们老爷回来再说。”

正待离去,却见展风一路风风火火地走来,他也看见了雁飞,上前问:“大清早你怎么来了?”

雁飞拉住展风低声问:“你晓得干爹在何处?日本人可能会对他不利!”

展风一听,也急了,“不晓得。我来找王少爷,今朝说好要去工厂训练。”

雁飞想了想,心下通透了,哑然失笑,“到底是我小看干爹。也罢,看来干爹早已经有准备。”

展风望望大洋房,“这消息可靠不?可两位王太太留在这里啊?”

雁飞定了心神,她明白了。关键时刻,何者重要,何者次要,孰轻孰重,王老板向来比他们任何人都清楚。但展风一时半刻未必能明白。

她便说:“那就没有什么好担心了,干爹应该有安排。”

展风的心思转到她身上,“你自己也要小心!日本人狡猾多端,尤其那个藤田,他从不少中国收藏家手里骗走了藏品。”

雁飞伸手撸了撸他的头发,当他是弟弟般笑道:“我心里有数,你只管好你们这头的事情就好。”

展风感觉这样的动作让他在她面前很渺小,但虽渺小了又忍不住去关心。一早存的心,欲现不现的,就被搁在那里,热着又冷着,形同煎熬。

他无奈地扬手给她叫来黄包车,看她离去。转头看一眼晨光下的大洋房,大花园里的氤氲晨雾还未散去,人却已经散了。又多叮嘱了门房几句,就先回了工厂。

徐五福正满头大汗地在工厂门口等着他,急道:“不好了不好了!一早归云被几个来路不明的人在弄堂口绑走了。你们楼下的邻居看见的,她是被抓着膀子塞进车里的。你妈急得到处找你呢!”

“什么?”展风大惊,不假思索就要往家跑。

但来不及了,三辆巡捕房的警车刚刚好停在工厂门口,严肃的中国警督下了车,把手一挥,陆续跟着的巡捕们兵分两路,一队往厂里冲,一队团团包围他们。

“日本大使馆给上头施了压,洋鬼子顶不住。弟兄几个,对不住了!”

展风反应不及,懵了。镇压来得这样快,中国人总头一个出来欺侮自己的同胞。待反应过来,已经看到工厂里的同事们都被赶了出来。他们比不得全副武装的巡捕,势单力薄的在铜墙铁壁下没法子突出重围,唯有头破血流之后束手就擒。

领头的警督留了话:“抵抗是徒劳的,只要王老板肯出来去日本大使馆保你们,必定无事!”

展风要挣开押着他的巡捕,头上立刻猛挨一棍子,一道鲜血淋漓而下,糊了眼睛,凉到心里。原来他如此不确信自己仰赖的人,心一时空住了,连头上的痛也察觉不出。

他被五花大绑上了巡捕车,车门重重关上,击打到心头。被揍出一脸伤的徐五福倒在他脚边,咕哝一声:“王老板会不会来保我们?”又咕哝一声,“归云该咋办?”

展风用身子狠狠撞着车壁,好几下。墙壁坚固,他撞不开,只能做了困兽,一切都是徒劳的。

归云被蒙住了眼睛,刺溜溜的风直灌进她的脖子里,凉得心儿打颤。她不知是什么风从哪处吹来,也不能拿手抚摸冰凉的颈肩。她的双手被人反扭了,牢牢扎到背心,整个臂膀都麻痹了。她挣了挣,而后,眼前的布被人粗暴地扯开。

眼前霎时亮了,也不大亮,亮光是闷的,被禁锢了。她定了神,看清楚这是一间毛坯房子,四壁的窗被木条封了。所以光才会是黯的。

她被人扭到房子里唯一的木桌子旁,也像是才做好的毛坯,四周没磨光,露着锐利的边。被人一推,人就撞上去,手腕划过桌边,立刻就起了一条红痕。

“你们够了!”

“抒磊,别――——”

屋子里还有人,站在归云面前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有张俊秀的面孔,皮肤白皙,丹凤眼,薄叶唇,嘴唇高傲地抿着。他冲出口的话被身边的女人阻止了。女人绾着卷发,不过乱了,脸色也苍白,那副秀气倒是和男人有几分像,只是处处比男人长得粗一些,竟没有男人长得精致。

归云觉得他们眼熟。

押着归云进来的人开口了:“杜小姐,帮个忙,往这纸上签个字,咱们就放你回家去。”

归云勉强看清那人是个大汉,身形是她的两倍,着短打的,手劲奇大,下手也狠。他捉着归云,将她的肩膀猛按下去。归云被迫向着桌面,上面摆了一张纸一支笔。

归云被押得透不过气,纸就在她眼前,但眼前的字花了。她要用力摆脱。

俊秀男人说:“好好商量,这样欺负女孩子。”

大汉“嘿嘿”一笑,说:“向先生倒是爱多管闲事,你们完事了就先走。咱还要再招待其他贵客。”他招招手,外面又进来几个混混,手里拿了黑布和绳子。

女人拉着男人,“抒磊,我们先走。”

大汉也推了男人一把,归云再抬头,混混正拿黑布蒙他们的眼睛。她借着光认出来了,男人女人竟都是熟人,是孤军义演上演出《玩偶之家》娜拉夫妇的那两位。

男人担忧地看向归云,归云心里一震,略明白了些,再低头看桌子上的纸,纸上字数不多,仅仅两行,写:“艺术无分国界,日中两国原系亚洲同脉,于文艺一路当共存共荣,以建设大东亚共荣圈为基石,发扬艺术之美,于亚洲艺术文化之复兴,当贡献一己之力。”

大汉唾了一口,指着纸上空白的一处,说:“往这边签个字,简简单单,杜小姐就可以安全回家了。”

“为什么?”归云问。

“明天的《朝日新闻》会刊出来。”答她的是那位向先生。

大汉嬉皮笑脸地哄她:“咱们不骗人,他们已经签了,现在就送他们回家。”

归云猛地明了。

这阵仗完全是针对那次义演而来。日本人的走狗抓了义演的演员们,给日本人的报纸签字做报道,来灭义演的影响力和孤军们的威风,给上海的报界扇一记响亮的耳光。

日本人这行动何其细致入微,又何其让人恨之入骨。

大汉利诱道:“杜小姐是有水平的人,只要这边签了字,管保有电影公司唱片公司过来联系,往后就能在文艺界大展拳脚,也是响当当的一个角儿!”

他捉了归云的手,逼着她写字。归云猛地使力气脱了手里的笔,把脸贴在纸上,惊叫一声:“我不签。”这时,正被押出去的向先生步子顿了顿,他说:“杜小姐,不要吃亏。”

归云不能动弹,对那向先生叫:“我不签,如果签了,那回戏就白唱了。”

向先生还想说什么,被身后的混混猛一推,出了门。大门“哐当”关上,这里变成了一个封闭的密室。归云身上一时起了密密的汗,心头怦怦乱跳,她闭上了眼。

大汉在冷笑,“杜小姐,乱逞威风可不好。”

归云咬牙,“咯咯”响,她的手背在身后,已是僵木了,好像不属于自己。这个世界这么空茫,这么黑暗,抓不到一丝依恃。

是生死一线。

大汉拎着绑她的绳子,把她提起来,像老鹰捉小鸡一般,往墙角狠狠一掼。归云一头碰到墙壁上,脑门重重磕了,热乎乎的有什么流下来。她反倒清明些许,眼前是昏昏的,娘的头颅、爹的笑容、杜班主的眼镜,耳边“咿咿呀呀”,是她唱过的戏。

什么是真英雄?

她鼓了气,再叫:“你再迫我也不签!”

她想,签了就什么都完了,也什么都白做了。不签,也是什么都完了。

大汉恼羞成怒,看她嘴硬,又看她标致,心里起了色心,也有了杀心。自己任务没完成,不能就此罢休。刚才几个稍稍恐吓,女的一听就软了,男的被揍一顿也是老实的。眼前这个小姑娘,年纪不大,憋牢口气,看上去就是个刺儿头。他不想栽在这上头,挽起了袖子,决定来个狠的。

这时候有更大的头目过来,往门上一敲,叫:“阿四,出来。”

阿四收敛手脚,暗地里骂上头来得不是时候,恨恨地往归云肚子上踹一脚,锁了门就出去了。

门外站着个穿体面西服的读书人,总抹一头贝林油,戴好金丝边眼镜充斯文先生。人的骨架很窄,头也不大,额头鼓出来,双颊凹进去。整个人精瘦,像只殚精竭虑的猴子。

阿四不大看得起这些读书人,身无三两肉,又没好身手,就是仗着能说会道,在主子面前混成了军师,来指挥他们真正卖力气的。

他耿头耿脑地说:“碰到个不爽快的,就要教训教训。”

斯文先生先斥道:“这种小事做得这样不三不四!”再吩咐,“巡捕房那儿有消息,人都一锅端了,你去码头整理好地方准备迎接新客。”

“那这个?”阿四问。

斯文先生扶了扶眼镜,光一闪,笑,“是女的?”

“对。”

“女明星?”

“唱戏的。”

斯文先生转个身,“吓唬一阵,饿几顿饭也就软档了!再不肯,往虹口军营一送。少在这种事上纠缠。”阿四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斯文先生不露声色地笑笑。他不是看不出粗人的轻视,因为轻视,他才不让他们遂愿。那种低档的作为,他是不屑的,他同他们不一样,他要出人头地。

所以他得靠着更大的头。

绕出这边的地下面,地上面是大旅馆,法式的圆吊顶,下面伸出来的柱子是雕龙的,还挂了对联。

“将军本色,王帅之气。”

几十张红木八仙桌一字排开,像布阵的兵,旁边还安了专用的射灯。时光正好,秋霜白露,是斗虫的好时节。“唧唧”的声音此起彼伏,这里停了旅馆该有的生意,觑了新的势,换了新的主,谋夺新的利。坐庄开了斗虫的堂口,十分热闹。

这总筹划好的庄,庄家有通杀的算计的。只是跟花的人奋勇,果然都要显将军本色,非要图这样的刺激来做鸡犬升天的梦。一做,就有败局的。也是被人利用和压迫的。

斯文先生觐见的人正是旅馆的新主,这边的庄家——方进山。他被人簇拥着,在一张八仙桌前提着笔。穿着比先前更体面了,是做工考究的对襟中装,上面有苏杭手工刺绣,看真切了是条隐隐待飞的龙。斯文先生说过,这是潜龙在渊,就要高飞的征兆。

方进山挠了个头,看见斯文先生,叫一声:“周文英,过来下花。”

斯文先生原来叫周文英,也有英气勃勃又文气的名字。读了书,有一身先生派头,却要为虎作伥做奴才。

眼睛里是有着欲望的,怎样能出大头,他掂量得到。头出头,他也能出头,他是隐忍的,蓄势待发。嘴角一撇,弓个身子钻进人群。

“下多少?”

方进山比了个“六”,周文英得令,在纸上工整写好“六根大条”。围观的人们哄然地叫好,争着跟了花。

“沪西果然是好的,赌得赚得。”方进山瞅着周文英笑。

周文英附过去耳语:“巡捕房那边搞定了。”

方进山喜得眉开眼笑,也低语:“咱张舅舅口头上犹豫,没下实口说帮日本人告王启德,我看他也是像你说的早想卖人情了。你可出的好主意,让巡捕房动手去公办。”

周文英不敢居功,“方先生您只是替张先生分忧罢了,用咱们的刀卖日本人一个人情,让张先生两头好做人。”

“娘老子的,合该我出头了,拍那张府老太太马屁累个半死,还是干这宗活儿解气。你去传话,让王启德那老头来赎人,再教他有来无回。”

那头的斗虫开始了,负责上栅监督的监板扬手宣布开始。他身后的茶房将决斗的蟋蟀放入场中,都是威武的将军虫,胡须铮铮,此刻不得不成了笼中困虫。

方进山看得满意,说:“这回也该咱露露威风了。”

他带着周文英从人群里悄悄撤了出去。

卓阳在人群之中,端了相机,准备拍下这里的照片。后来斗虫开始了,这时候是不准拍照的,于是就有保镖过来粗鲁地推开他。他也不僵持,揣了相机就走。

莫主编从人群那边挤过来,说:“几位有闲情的文化人也来凑了热闹,中国人的赌性千年不改。”

卓阳轻蔑地一哂:“我也见到了,有几个就是在报纸上打笔战的,给维新政府唱赞歌。”

莫主编轻轻摇头,“都好文采,奈何为贼!”

卓阳也摇头。

有的人醒着,有的人还混沌着。他一直想要睁大眼睛看世界,却是越看越沉重。他自觉还受着束缚,不得伸展。

卓汉书一直对他耳提面命:“我放松你太多,《朝报》已停刊,你也收拾好心情,明年同蒙娜兄妹一起去美国。”

卓阳只好用温和的口气,恭敬的态度,缓缓说:“爸,我自己心里有打算。”再也不多说一句话。

他让卓汉书一记拳头打在棉花上,半点作用也没有。他的时间紧迫,每一件事情都要有的放矢地去做,分分秒秒都不可浪费。

他渐渐跟着莫主编一起做一些犀利的时政评论稿件,也发给白俄的私人电台里播。总拣夜深人静的时候,避着巡捕或特务的搜检。

回家的时间愈加晚了,天也愈加凉了。母亲总帮他把被子晒得喷香松软,他睡进一窝带着阳光香味的被子。握握软软的被子,便能懂得“家”的含义。

他也听到父母背着他的讨论,母亲总是那样焦急,问父亲:“你真要和老莫说说,是不是辞掉他?”

“说过多次都无用,如今老莫连我也避开了。”

“他这是在刀尖上走路,我真怕!”

父亲也慢慢在放弃,他说:“儿子大了。”

“要不尽快给他成家?有了妻儿,他的心就会定一点。”

父亲没有再说什么,母亲开始张罗,他是知道的。直到母亲哄他去相亲,他也没有反对。

父母再怎么要求他,他都一径儿先答应下来,做不做是另一回事情。家要维护,相同于国。但一个温暖的家要维护下来,还要互相体谅理解甚至是善意的欺骗。

清晨,他坐到新雅粤菜馆里,外面起了雾,面前的人都是湿的,都像是纸糊起来的。

他对面的女孩,没有灵动的大眼睛、没有乌黑得像绸缎一样的头发,连她腮上的那两朵红也是没有的。他知道是胭脂填充的,生搬硬造的。他不会喜欢。

卓阳百无聊赖地听母亲说,这是个好家室好学历的姑娘。母亲们互相吹捧,絮絮说着好话。他烦恼地撇撇嘴,一下牵到眼角的伤,那里浅浅青着,他用归云说的法子散淤,还是颇见成效的。

他心里的某一处一直蠢蠢欲动,情窦是开着的,只是别人不知道,自己却益发清楚。他要的追求,都是他自己的,不想受人摆布。他也知道一路要走完,会有崎岖,是做好了准备,要晚上同归云讲。

于是他就敷衍对方的母亲:“我在交通大学读物理,可惜没有毕业就打仗了,只能算是肄业生。现在学校迁到大后方,我也没什么心思再学习,就这么着了。现在看来顶多进一家厂子做做工程师,给资本家打工,拿死薪水。虽然做不出什么花头经,不过也够自己过一个HAPPYLIFE。”

“以后出国留学回来就不一样了,喝过洋墨水做洋状元总比国内大学毕业的强。”

别人是看中他这个,如果知道他是有做亡命之徒的准备,不晓得还会不会这样说。

卓阳又插科打诨:“对头对头。像徐志摩那样在国外做个闲散诗人也很逍遥自在,我们虽是念现代科学的,但也爱读‘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还嫌不够,再说,“我们本要采访陆小曼,可惜她太爱摆标景,不像孟小东那样豪爽,拍照采访当仁不让。这样的女子才是新时代的新女性!”

相亲一拍两散,人家以为卓教授家的独子是个纨绔子弟的苗子。卓太太生了气,自觉好心意被儿子毁了。

卓阳自有办法,抱着母亲的手臂开玩笑,“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人家当我是老油条,还没有黄金万两的将来,所以要黄。您瞧她们走得毫不客气。”

卓太太想想也是,卓阳又说:“妈,现在上海滩流行找资本家少爷和军阀少将,你这呆头呆脑又家无巨财的书生儿子不吃香!”

卓太太本就温雅,不喜辩论,只好说:“我是说不过你,等你爸来收拾你。”

卓阳并不放在心上,他人大心也大了,要挣开家庭的枷锁。婚姻和前途,都应该是自己的。

莫主编了解他,同他说:“你的行动力无疑是强的,但,切莫急躁。一切未必如你所想。”

卓阳想,还有什么是自己想不到的?

他的确行动力强,归云势必得给她答复的。她心里也是有他的,今晚会是个美好的开始,他不愿意再让她犹豫了。

卓阳同莫主编回到报社,将沪西斗虫赌坊的报道完稿,又开始写新的政论。写了几稿,将论点确定,写好以后交给莫主编。莫主编仔细阅读,完了笑道:“你认为不能把最后的胜利寄托在东西战争合流之上?”

卓阳说道:“是,现在上面还指望欧美同德国一战,现今局势,当然势必一战,但远水救不了近火,欧洲各国也在焦头滥额之中,哪有闲空顾咱们?更别提美国佬还在作壁上观。中国人的问题依然需要中国人自己解决。但,这是一个长期的斗争。”

他悲观了。

“今天看那样热火朝天的斗虫,实在令人恼恨。那位海上达人张先生在维新政府成立后态度暧昧,恐怕要为虎作伥。”

秦编辑叹道:“这才是光怪陆离的上海滩。”

莫主编从手边抽出一份隔日的报纸,递给卓阳,“你得看看,《每日译报》现今连载的延安******的《论持久战》,我没料到你的想法亦如是。”

卓阳笑,“我很早就看了,十分犀透。”

“只是《译报》有两位编辑都遭绑架,至今下落不明。”秦编辑黯然说着,报社内的众人都静默了。

刀尖上走路,他们都明白惨然的前景。

蒙娜器宇轩昂地走进来,手里甩着一串钥匙,她显得很兴奋,说:“更名手续都办好了,往后我是老板。”

莫主编握住她的手,“你能担这个险,给咱们拉洋旗,我代表报社全体同仁万分感谢你。”

蒙娜将手里的钥匙交给秦编辑,“我在三马路那边租了房子,那里很保险,以前出过火灾,所以没有人住。隔壁的都是做妓女的,正适合我们隐蔽,白俄的电台也可以在那里做事。”

秦编辑问:“是不是闹鬼的那家?我听说过,当年烧死了两三个人呢!还有一个小丫头浑身滚上了火,从里头逃了出来,也不知最后死活。所以那弄堂里的人常说闹鬼!你给租下来了?”

蒙娜得意地笑,“我说养小白脸呢!”她望了望卓阳。

卓阳看到了,他要回避的,又想,不该回避,就笑着说:“你不会要我同你一道演戏吧?”

蒙娜叹了气,明的暗的,他不是不懂的,把分寸把得那么好。她颇幽怨,用英文说了一句:“你真狠心。”

报社里不少人懂英文,眼睛都觑了觑卓阳,觉着这段公案不该是自己管的,也就都不声响。卓阳也不响。蒙娜仍幽怨,这些中国人,这样顾着彼此的面子。卓阳这样会四两拨千斤,从不沉迷。

正喝茶的莫主编掌着杯盖子,轻轻抿了口茶,替他们岔开了话题:“蒙娜,你要做那个事件的报道?”

蒙娜的不甘心不得不压下去,她说:“我对这些妓女的世界很好奇,从那些妓女那里也打听了一些传闻,当年烧死的是会乐里的名妓和某个米行的少东,幸存的人是一个雏妓。”

大家又对此事唏嘘一番,卓阳坐到蒙娜的身边,他点燃了一支烟,对着窗口抽了起来。

蒙娜轻声说:“你让我很没面子。我以为我们有可能。”

“我们是真挚的朋友。”

蒙娜将卓阳手里的烟拿了过去,就着抽了两口。她与他的亲昵,不过如此了。

“我们穿一条裤子长大。”

卓阳笑了。

蒙娜耸肩,“可是你对我没感觉。”

卓阳看着她,她将他的半支烟抽完。这个洋女郎向来是豁达的,本该堪堪与自己相配,连父母都有此担忧。他们并不太赞同他和性格外放的蒙娜交往。他们想要中国媳妇,卓阳本无所谓,大而化之,但后来有所谓了。

卓阳对她说:“真挚的朋友,因为我爱上了一个女孩。”

蒙娜一愣,立时起身,“你得罪我了。”

她真的生气了,卓阳由着她生气,看她冲了出去。

莫主编道:“怎么得罪她了?”

卓阳学蒙娜的耸肩。楼下印刷房的同事急匆匆冲了进来,叫:“快来快来。”两个印刷工人抬了一个姑娘进来。

却是灰头土脸的归云,她蜷缩着,迷迷糊糊,辗转着,双手捂着胃部。卓阳看见是她,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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