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在菩提树下参得无上禅。人在那不烂陀树下等候无常差遣。孝宗离世前一年，京都已经十分动荡，民众开始大举迁徙，饿殍上万横尸于城郊外骨烂野，延绵二十里。在这样的乱世，人却都在为其实比死亡更痛苦的生存而想尽一切办法。我也是人，也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生存下来，也相信不论现在的天下如何变幻，总是会有安详过完余生的那一天。于是我当了杀手，事实上十二岁的时候我已经开始被培养成了一个杀手，只是没有像今天一样钦佩自己的明智而已。在现在这的确是一个很吃香的工作。我已经存了一笔数量不小的钱，只要和平来临就可以让我过上优越生活的钱，我在等那一天。在杀人的同时，我也被人追杀。这很正常，命运本来就像传说故事一样被写好，我的愿望只是能够顺利地活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就是那一天也好。其实有一个人已经追杀了我将近五百里了，而且他也比我强五百倍。原因是我偷了他的书，一本叫做《无双谱》的书。手抄本，上面还有一些油迹和蜡烛痕迹，书的最后是他写给一个女人的肉麻情话。起初偷这本书是因为以为那是非常了得的秘籍，现在才知道不过是一本故事书而已。
我没有后悔，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这本来就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结果也应该由我来承担；二却是因为我很喜欢书里的故事。书有十二章，也就是十二个故事，也就有十二种变幻莫测的人生，比起我那一笔就到了底的人生实在是精彩了很多。我常常在逃亡路途中找一个角落凝视着书里的一字一句，像是凝望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我开始希望得到一个精彩的人生。我甚至会一边流泪一边默念着书背后俗气的山盟海誓。我是杀手，但是也是拥有水晶般透明内心的女子。一路被追杀，一路为了逃命而做出的杀戮，我的生活和逃亡路线都是笔直的。只有在凝望那本书的时候，紧张的内心才会平静下来，手也停止了颤抖。书里面我最喜欢的是这样的一个故事，一个关于那不烂陀树的故事。那不烂陀的意思是替身，传说如果将那不烂陀树的花粉裹着肉桂粉服下的话，就会拥有一种叫做替身的奇妙力量，一种可以随意分配意识的奇妙力量。那不烂陀树全天下只有一棵，生长在辽东的树海里面，是由一个很了得的道长看守着，因为他很喜欢这棵树，据说这道长晚上是要吃人的。我已经决定了，要去找那棵树。道长吃不吃人和我实在没有任何的关系，变成了尸体之后都是一样的。
辽东的树海很大，里面充满着树木和泥土的腥味，抬起头来也不一定看得到天。找了很久还是没有找到，因为书里写的线索实在是太少了，而且还不能确定是不是事实。怎样都好。找到了我就会用它奇妙的力量让我经历另一种人生。如果找不到，也好，或者更好，至少这一次我的人生出现了两种选择。离开了混乱的中原，在辽东的树海里面寻找梦想，难道不算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吗？在我从来没有美好过的人生里。但是我没有想到追杀我的那个剑客这么快就找到了我。接下来的情况实在很简单，我被打倒，然后包里的《无双谱》被拿了出去。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我觉得心也被掏空的痛楚。他没有杀我，因为他只是要回这本书，我倒在潮湿的草丛里面失声痛哭起来。“你哭什么？”他望着我--我没有看他就知道他一定是望着我，他的脸上还有没有脱完的稚气。“我想要……那不烂陀树……”我像孩子一样抽泣着。“这里的风有淡淡的郁金香味，土壤是淡淡的粉红，那么那棵树一定就是在附近，我还可以听见它在叹息。”他说。“树是活的吗？难道树可以像人一样叹息？”我停止了哭泣。“你也活着。”他再没有说话，只是走了过来很温柔地抱起我。我感觉得到他的体温。
慢慢我就睡着了，第一次睡得这样百无禁忌。等我再一次慢慢张开双眼的时候，我就看见了那棵树，我一看见那棵树就明白那就是我要找的树。它好高啊！树干也很粗，在约二十三尺的地方均匀地分成了两枝。再高一点就可以看见花了，叶子却是很少的。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美丽的花，像是梦幻中的东西，比《无双谱》上记载的双蕊花还要美，从茎到叶，甚至是花蕊都是粉红色的。“那不烂陀树，又叫无常树，替身树，服用与肉桂粉混合的粉末可以得到一种叫替身的力量，让人心中潜藏的意识浮在心灵的表面。但是单单吸入大量花粉的话，会让人昏迷……”花的香味很像郁金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任何的意义，渐渐地，我放弃了，我对自己说我可以不要它了，因为我还是不明白它可以为我做什么。我昏沉沉向后倒去，同时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接住。接住我的人不是剑客，他在一旁冷冷地说：“这就是食尸道长，这里的主人。”我全身像被雷穿过一样剧烈地一颤，但是提不起一丝的力气挣脱，或者说是我不想从这样温暖的大手里面挣脱，朦胧中我看见了那个人的模样。他和父亲一样慈祥。而且他的手很大，很粗糙,也很温暖。
他真的就是会吃人的道长吗？“他现在救了你，晚上还是一样来杀了你吃掉。”剑客又冷冷地说，他似乎有看透人内心的能力。更让我难受的是食尸道长居然还点点头，眼神还是透着慈祥。他实在没有必要隐瞒，或许他的诚实我也应该感激。“七年前，道长的名字叫玄真，你应该听说过的。”剑客继续说道，“他是青城山上最德高望重的道长，心地善良，受人尊敬。可惜他活得一点都不开心。”我诧异地望着道长，他苍老的脸上现在浮现着一点深不可测的微笑。“从平常人的眼光，甚至是当时他自己的眼光来看，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人生位置。但是人的人性，人所做的事情并没有一个确定的界限。任何是与非、错与对都是人处在自己的位置的时候自己创造的。既然没有了标准，所谓的完美也是不存在的。道长仁慈的表面下，有一种想要作恶，想要杀人之后吃掉的念头时时缠绕着他，但是当时的他，却一定要压抑着这种念头，因为他自己也觉得这种想法的可怕。不同感情的交缠，不是人心灵最大的痛苦吗？有的想法你自己都是不敢面对的。直到他开始服用那不烂陀树花粉，他就解脱了，白天是仁慈的玄真道长，晚上'替身'的力量出现的时候，他就是残忍的食尸道长。所以现在他实在活得很开心。
”剑客的声音还是冷冷的，像他的剑一样把我的心割得生痛。“那他还是一个人呀，做出来的事情不是一样的吗？”我的声线抖动得厉害。“对他来说就不一样了。在意识分裂的那一刻，他的人生里面出现了'选择'--选择两种人生的权利。而且，我觉得不敢面对自己真正内心的人，才是真正的伪善。”剑客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从现在起你就是他明早的食物，你若踏出这树下半步，我就立即诛杀你，若你愿意等到明早，你还可以多活一晚。”我当然选择多活一晚，我从来就是多活一晚算一晚。然后我就觉得自己的身躯就像落叶一样轻轻地飘到了地上，然后我爬起来就发现他们两个都不见了。没人能够形容一个人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但是不知道应该做点什么的感觉。等死的滋味很难受，特别是这种你知道什么时候要死，却不知道应该做什么的时候。但是我还是在等，等什么我也不知道。其实许多人和我一样，都在等，等什么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我应该做点什么事情，我告诉我自己，于是我第一个时辰用来思考，我想了很多，想要想自己的过去，有人说过人死的时候总会想到过去印象很深的事情，但是我没有。
那么就是现在，现在是等死，没有什么好想的，至于将来，或许都已经从食尸道长嘴里，剩下骨头埋在了那不烂陀树下了吧。接着我就想自己如果服下了花粉之后的事情，幻想了很多，甚至到了最后想象的事情超过了树的能量能给我的东西，我开始大笑，一直到笑出了眼泪。不过最后我得出了结论，如果服下了花粉，就当一个白天的杀手，夜晚的舞姬，只在最华丽的盛宴上出现的舞者。我还不会跳舞呢，我想了起来。或者是当个什么？反正我白天为了生存会去当杀手，晚上就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等等，如果没有那不烂陀树花粉，我也可以做到的啊，而且现在我面对着真实的自己，得到了好多好多选择。不管明天是什么样的，我完全可以选择做许多的事情。其实并没有人规定我要做什么，只是我自己逼自己的人生一直走成了直线。
以前为什么我不敢想呢？我在害怕什么呢？现在……晚了吗？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面我开始不停地走动，因为我已经吸入了太多的花粉，如果再不活动一下的话，我就会睡到被杀死吃掉为止，生死我已经不在乎了，我现在只想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最后一件。于是在第三个时辰刚开始的时候我就开始扫地，因为我碰巧看见旁边有一把扫帚，因为我想做一件事情，扫地这件事情看起来还可以。我本来就是爱干净的人，地上的落叶实在是太多了。我扫得很卖力，很认真，不一会儿就把那不烂陀树花瓣和落叶扫成了一大堆。扫完了之后我就在树的旁边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躺了下来，合上了眼睛，大口地吸着浓郁的花香。“再多一天的话，我都不会再是这样的我。”我最后的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当然是当天晚上的最后一句，因为第二天一早我就被太阳光拨开了眼皮。我并没有死，而且我的旁边还放一瓶那不烂陀树的粉红色花粉。
剑客蹲在我的旁边，微笑着看着我说：“道长昨天晚上来准备杀了你，但是最后还是没有。而且他还要送你一瓶花粉，你可以用它来改变你的人生了。”“道长他早上来看见你的时候突然就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他从来没有遇见一个你这样的人，居然主动帮他做了他明天会做的打扫。”“但是这也和他不杀我没有关系啊？他不是白天救人晚上杀人吗？”“是的，但是是'会'杀人，不是'一定'杀人，他的恶会杀人的那一部分意识只是他偏激的意念，而不是一种完全想吃人的兽性，而且他以前杀人来吃，是因为怀疑那些人都是来想把那棵树的力量据为己有。以前他要装得大度，现在没有必要了，怀疑一个人讨厌一个人他就要杀掉他，残忍但是快意。”说完这些话，他已经站起来大步地离开我，我有点明白，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打算要杀我。“我最后问道长为什么不杀你，你知道他怎么回答吗？”他突然停了下来，微风吹着他柔软的长发放肆地飞扬着。他突然一拍脑袋，说：“看见这么干净，一高兴我就忘了。
”他留下了一个迷人的微笑消失在了辽东的树海里面。后来我曾经到处打听一个年轻剑客和一本书的故事，听到的说法有很多，有的人甚至告诉我看见这样一个人在哪里出现过，但是到最后我也没有再遇见他。他好像只是一个风一样的过客，只出现在我传说般的一小段人生路中一样。至于食尸道长我也问过很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但是没有人记得江湖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神秘的人物。他们好像都不是现实生活中的人，就在那一天，全部回到了那本叫《无双谱》的书里面。孝宗过世，末帝即位，天下更加动荡。我现在已经初为人妇，住在偏僻的山中，虽然没有成为舞姬，但是生活还算平静，村里常常有京都传来的消息，藩王的军队已经快攻陷江北了。这一切和我无关，我现在很相信随便天下怎么变幻，我都有办法找到自己的幸福，前提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去面对命运。几年前我是个杀手，我相信自己无法改变宿命。有一天让我懂得如何面对人生的，是一个无名的年轻剑客，一棵树和一个没有人记得的老道长灵魂的坏的部分。
